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应该是中国人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文学逐渐成为了没落的贵族,网上甚至有孩子问为什么得奖的不是郭敬明而是莫言。语文老师有必要“借题发挥”一下,给学生普及一下文学。为此,我从艺术性的角度(语言和叙事技巧),选了莫言的一个短篇,附带一篇鉴赏的学术论文,供有需要的人借鉴。
枯河
莫言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时太阳刚刚落下来,地平线下还残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紫云。几颗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村子里朦胧着一种神秘的气氛,狗不叫,猫不叫,鹅鸭全是哑巴。月亮升着,太阳落着,星光熄灭着的时候,一个孩子从一扇半掩的柴门中钻出来,一钻出柴门,他立刻化成一个幽灵般的灰影子,轻轻地漂浮起来。他沿着村后的河堤舒缓地漂动着,河堤下枯萎的衰草和焦黄的杨柳落叶喘息般地响着。他走得很慢,在枯草折腰枯叶破裂的细微声响中,一跳一跳地上了河堤。在河堤上,他蹲下来,笼罩着他的阴影比他的形体大得多。直到明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样蜷伏在河底的红薯蔓中长眠不醒时,村里的人们围成团看着他,多数人不知道他的岁数,少数人知道他的名字。而那时,他的父母全都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无法准确地回答乡亲们提出的关于孩子的问题。他是个黑黑瘦瘦,嘴巴很大,鼻梁短促,目光弹性丰富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病的男孩子。他攀树的技能高超。明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脸深深地埋在乌黑的瓜秧里。一群百姓面如荒凉的沙漠,看着他的比身体其他部位的颜色略微浅一些的屁股。这个屁股上布满伤痕,也布满阳光,百姓们看着它,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
他蹲在河堤上,把双手夹在两个腿弯子里,下巴放在尖削的膝盖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哧溜哧溜地跑着,有时在喉咙里,有时在肚子里,有时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鼠洞,像耗子一样的心脏,可以随便又轻松地滑动。月亮持续上升,依然水淋淋的,村庄里向外膨胀着非烟非雾的气体,气体一直上升,把所有的房屋罩进下边,村中央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把顶梢插进迷蒙的气体里,挺拔的树干如同伞柄,气体如伞如笠,也如华盖如毒蘑菇。村庄里的所有树木都瑟缩着,不敢超过白杨树的高度,白杨树骄傲地向天里钻,离地二十米高的枝丫间,有一团乱糟糟的柴棍,柴棍间杂居着喜鹊和乌鸦,它们每天都争吵不休,如果月光明亮,它们会跟着月亮噪叫。
或许,他在一团阴影的包围中蹲在河堤上时,曾经有抽泣般的声音从他干渴的喉咙里冒出来,他也许是在回忆刚刚过去的事情。那时候,他穿着一件肥大的褂子,赤着脚,站在白杨树下。白杨树前是五间全村唯一的瓦房,瓦房里的孩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像两粒黑棋子。女孩子对他说:“小虎,你能爬上这棵白杨树吗?”
他怔怔地看着女孩,嘴巴咧了咧,短促的鼻子上布满皱纹。
“你爬不上去,我敢说你爬不上去!”
他用牙齿咬住了厚厚的嘴唇。
“你能上树给我折根树杈吗?就要那根,看到了没有?那根直溜的,我要用它削一管枪,削好了咱俩一块耍,你演特务,我演解放军。”
他用力摇摇头。
“我知道你上不去,你不是小虎,是只小老母猪!”女孩愤愤地说,“往后我不跟你耍了。”
他用黑眼睛很亮地看着女孩,嘴咧着,像是要哭的样子。他把脚放在地上搓着,终于干巴巴地说:“我能上去。”
“你真能?”女孩惊喜地问。
他使劲点点头,把大褂子脱下来,露出青色的肚皮。他说:“你给我望着人,俺家里的人不准我上树。”
女孩接过衣裳,忠实地点了点头。
他双脚抱住树干。他的脚上生着一层很厚的胼胝,在银灰色的树干上把得牢牢的,一点都不打滑。他爬起树来像一只猫,动作敏捷自如,带着一种天生的素质。女孩抱着他的衣服,仰着脸,看着白杨树慢慢地倾斜,慢慢地对着自己倒过来。恍惚中,她又看到光背赤脚的男孩把粗大的白杨树干坠得像弓一样弯曲着,白杨树好像随时都会把他弹射出去。女孩在树下一阵阵发颤。后来,她看到白杨树又倏忽挺直。在渐渐西斜的深秋阳光里,白花花的杨树枝聚拢上指,瑟瑟地弹拨着浅蓝色的空气。冰一样澄澈的天空中,一绺绺的细密杨枝飞舞着;残存在枝梢上的个把杨叶,似乎已经枯萎,但暗蓝的颜色依旧不褪;随着枝条的摆动,枯叶在窸窣作响。白杨树奇妙的动作撩乱了女孩的眼睛,她看到越爬越高的男孩的黑色般的脊梁上,闪烁着鸦翅般的光翚。
“你快下来,小虎,树要倒了!”女孩对着树上的男孩喊起来。男孩已经爬进稀疏的白杨树冠里去了,树枝间有鸦鹊穿梭飞动,像一群硕大的蜜蜂,像一群阴郁的蝴蝶。
“树要断啦!”女孩的喊声像火苗子一样烧着他的屁股,他更快地往上爬。鸦鹊翅膀扇起的腥风直吹到他的脖颈子里,使他感到脊梁沟里一阵阵发凉。女孩的喊叫提醒了他,他也觉得树干纤细柔弱,弯曲得非常厉害,冰块一样的天空在倾斜着旋转。他的腿上有一块肉突突地跳起来,他低头看着这块跳动的肌肉,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女孩的叫声,女孩说:“小虎,你下来吧,树歪倒了,树就要歪到俺家的瓦屋上去了,砸碎俺家的瓦,俺娘要揍你的!”他打了一个愣怔,把身体贴在树干上,低眼往下看。这时他猛然一阵头晕眼花,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爬得这样高。白杨树把全村的树都给盖住了,犹如鹤立鸡群。他爬上白杨树,心底里涌起一种幸福感。所有的房屋都在他的屁股下,太阳也在他的屁股下。太阳落得很快,不圆,像一个大鸭蛋。他看到远远近近的草屋上,朽烂的麦秸草被雨水抽打得平平的,留着一层夏天生长的青苔,青苔上落满斑斑点点的雀屎。街上尘土很厚,一辆绿色的汽车驶过去,搅起一股冲天的灰土,好久才消散。灰尘散后,他看到有一条被汽车轮子碾出了肠子的黄色小狗蹒跚在街上,狗肠子在尘土中拖着,像一条长长的绳索,小狗一声也不叫,心平气和地走着,狗毛上泛起的温暖渐渐远去,黄狗走成黄兔,走成黄鼠,终于走得不见踪影。四处如有空瓶的鸣声,远近不定,人世的冷暖都一块块涂在物上,树上半冷半热,他如抱叶的寒蝉一样觳觫着,见一粒鸟粪直奔房瓦而去。女孩又在下边喊他,他没有听。他战战兢兢地看着瓦房前的院子,他要不是爬上白杨树,是永远也看不到这个院子的,尽管树下这个眼睛乌黑的小女孩经常找他玩,但爹娘却反复叮咛他,不准去小珍家玩。女孩就是小珍吗?他很疑惑地问着自己。他总是迷迷瞪瞪的,村里人都说他少个心眼。他看着院子,院子里砌着很宽的甬道,有一道影壁墙,墙边的刺儿梅花叶凋零,只剩下紫红色的藤条,院里还立着两辆自行车,车圈上的镀镍一闪一闪地刺着他的眼。一个高大汉子从屋里出来,在墙根下大大咧咧地撒尿,男孩接着看到这个人紫红色的脸,吓得紧贴住树干,连气儿都不敢喘。这个人曾经拧着他的耳朵,当着许多人的面问:“小虎,一条狗几条腿?”他把嘴巴使劲朝一边咧着,说:“三条!”众人便哈哈大笑。他记得当时父亲和哥哥也都在人群里,哥哥脸憋得通红,父亲尴尬地陪着众人笑。哥哥为此揍他,父亲拉住哥哥,说:“书记愿意逗他,说明跟咱能合得来,说明眼里有咱。”哥哥松开他,拿过一块乌黑发亮的红薯面饼子杵到他嘴边,恼怒地问:“这是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
“狗屎!”
“小虎,你快点呀!”女孩在树下喊。
他又慢慢地往上爬。这时他的双腿哆嗦得很厉害。树下瓦屋上的烟筒里,突然冒出了白色的浓烟,浓烟一缕缕地从枝条缝隙中,从鸦鹊巢里往上蹿。鸦鹊巢中滚动着肮脏的羽毛,染着赤色阳光的黑鸟围着他飞动,噪叫。他用一只手攀住了那根一把粗细的树杈,用力往下扳了一下,整棵树都晃动了,树杈没有断。
“使劲扳,”女孩喊,“树倒不了,它歪来歪去原来是吓唬人的。”
他用力扳着树杈,树杈弯曲着,弯曲着,真正像一张弓。他的胳膊麻酥酥的,手指尖儿发胀。树杈不肯断,又猛地弹回去。双腿抖得更厉害了,脑袋沉重地垂下去。女孩在仰着脸看他。树下的烟雾像浪花一样向上翻腾。他浑身发冷,脑后有两根头发很响地直立了起来,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爬得是这样的高。那根直溜溜光滑滑的树杈还在骄傲地直立着,好像对他挑战。他把两条腿盘起来,伸出两只手拉住树杈,用力往下拉,树杈儿咝咝地叫着,顶梢的细条和其他细条碰撞着,噼噼啪啪地响。他把全身的重量和力量都用到树杈上,双腿虽然还攀在树枝干上,但已被忘得干干净净。树杈愈弯曲,他心里愈是充满仇恨,他低低地吼叫了一声,腾跃过去,树杈断了。树杈断裂时发出很脆的响声,他头颅里有一根筋愉快地跳动了一下,全身沉浸在一种愉悦感里。他的身体轻盈地飞起来,那根很长的树杈伴着他飞行,清冽的大气,白色的炊烟,橙色的霞光,在身体周围翻来滚去。匆忙中,他看到从忽然变扁了的瓦房里,跑出了一个身穿大花袄的女人,她的嘴巴里发出马一样的叫声。
女孩正眼睁睁地往树上望着,忽然发现男孩挂在那根树杈上,像一颗肥硕的果实。她猜想他一定非常舒服,她羡慕得要命,也想挂到树杈上去。但很快就起了变化,男孩伴着树枝慢悠悠地落下来,她看到他的身体拉得很长,似一匹抖开了的棕绸缎,从树梢上直挂下来,那根她选中的树杈抽打着绸缎,索然有声。她捧着男孩的衣服往前走了一步,猛然觉得一根柔韧的枝条猛抽着腮帮子,那匹棕色绸缎也落到了身上。她觉得这匹绸缎像石头一样坚硬,碰一下都会发出敲打铁皮般的轰鸣。
他莫名其妙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有个别部位略感酸麻,其他一切都很好。但他马上就看到了女孩躺在树枝下,黑黑的眼睛半睁半闭,一缕蓝色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慢慢地往下流。他跪下去,从树枝缝里伸进手,轻轻地戳了一下女孩的脸。她的脸很硬,像充足了气的皮球。
穿花袄的女人飞一般来到房后,骂道:“小坏种,你能上了天?你爹和你娘怎么弄出你这么个野种来?折我一根树杈我掰断你一根肋条!”
她气汹汹地冲到跪在地上的男孩面前,踢出的脚刚刚接触到男孩的脊梁,便无力地落下了。她的双眼发直,嘴巴歪拧着,扑到女孩身上,哭叫着:“小珍子,小珍子,我的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一只浑身虎纹斑驳的猫踏着河堤上的枯草上了堤顶,肉垫子脚爪踩着枯草,几乎没有声音。它吃惊地站在男孩面前,双眼放绿光,呜呜地发着威,尾巴像桅杆一样直竖起来。他胆怯地望着它。它不走,闻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血腥味,他无法忍受它那两只磷光闪烁的眼睛的逼视,困难地站立起来。
月亮已升起很高了,但依然水淋淋的不甚明亮。西半天的星辰射出金刚石一样的光芒。村子完全被似烟似雾的气体笼罩了,他不回头也知道,村里的树木只有那棵白杨树能从雾中露出一节顶梢,像洪水中的树。想到白杨树,他鼻子眼里都酸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只威风凛凛的野猫,趔趔趄趄地下了河,河里是一片影影绰绰的银灰色,不是水,是暄腾腾的沙土。已经连续三年大旱,河里垛着干燥的柴草,猫在背后冲着他叫,但他已无心去理它了。他的赤脚踩着热乎乎的沙土,一步一个脚印。沙土的热从脚心一寸寸地上行,先是很粗很盛,最后仅仅如一条蛛丝,好像沿着骨髓,一直钻到脑袋里。他搞不清自己的身体在哪儿,整个人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像个捉摸不定的暗影,到处都是热热辣辣的感觉。
他摔倒在沙窝里时,月亮颤抖不止,把血水一样的微光淋在他赤裸的背上。他趴着,无力再动,感觉到月光像热烙铁一样烫着背,鼻子里充溢着烧猪皮的味道。
大花袄女人并没有打他,她只顾哭她的心肝肉儿去了。他听着女人惊险的哭声,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他看到高大的红脸汉子蹿了过来,耳朵里嗡了一声,接着便风平浪静。他好像被扣在一个穹窿般的玻璃罩里,一群群的人隔着玻璃跑动着,急匆匆,乱哄哄,一窝蜂,如救火,如冲锋,张着嘴喊叫却听不到声。他看到两条粗壮的腿在移动,两只磨得发了光的翻毛皮鞋直对着他的胸口来了。接着他听到自己肚子里有只青蛙叫了一声,身体又一次轻盈地飞了起来,一股甜腥的液体涌到喉咙。他只哭了一声,马上就想到了那条在大街上的尘土中拖着肠子行进的黄色小狗。小狗为什么一声不叫呢?他反反复复地想着。翻毛皮鞋不断地使他翻斤斗。他恍然觉得自己的肠子也像那条小狗一样拖出来了,肠子上沾满了金黄色的泥土。那根他费了很大力量才扳下来的白杨树杈也飞动起来了,柔韧如皮条的枝条狂风一样呼啸着,枝条一截截地飞溅着,一股清新的杨树浆汁的味道在他唇边漾开去,他起初还在地上翻滚着,后来就嘴啃着泥土,一动也不动了。
沙土渐渐地凉下来了,他身上的温度与沙土一起降着。他面朝下趴着,细小的沙尘不断被吸到鼻孔里去。他很想动一下,但不知身体在哪儿,他努力思索着四肢的位置,终于首先想到了胳膊。他用力把胳膊撑起来,脖子似乎折断了,颈椎骨在咯嘣着响。他沉重地再次趴下,满嘴里都是沙土,舌头僵硬得不能打弯。连吃了三口沙土后,他终于翻了一个身。这时,他非常辛酸地仰望着夜空,月亮已经在正南方,而且褪尽了血色,变得明晃晃的,晦暗的天空也成了漂漂亮亮的银灰色,河沙里有黄金般的光辉在闪耀,那光辉很冷,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像小刀子一样刺着他。他求援地盯着孤独的月亮。月亮照着他,月亮脸色苍白,月亮里的暗影异常清晰。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月亮,月亮里的暗影使他惊讶极了。他感到它非常陌生,闭上眼睛就忘了它的模样。他用力想着月亮,父亲的脸从苍白的月亮中显出来了。
他今天才知道父亲的模样。父亲有两只肿眼睛,眼珠子像浸泡在盐水里的地梨。父亲跪在地上也很高。翻毛皮鞋也许踢过父亲,也许没踢。父亲跪着哀求:“书记,您大人不见小人的怪,这个狗崽子,我一定狠揍。他十条狗命也不值小珍子一条命,只要小珍子平安无事,要我身上的肉我也割……”书记对着父亲笑。书记眼里喷着一圈圈蓝烟。
哥哥拖着他往家走。他的脚后跟划着坚硬的地面。走了很久,还没有走出白杨树的影子。鸦鹊飞掠而过的阴影像绒毛一样扫着他的脸。
哥哥把他扔在院子里,对准他的屁股用力踢了一脚,喊道:“起来!你专门给家里闯祸!”他躺在地上不肯动,哥哥很有力地连续踢着他的屁股,说:“滚起来!你作了孽还有了功啦是不?”
他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倒退到墙角下去,站定后,惊恐地看着瘦长的哥哥。
哥哥愤怒地对母亲说:“砸死他算了,留着也是个祸害。本来我今年还有希望去当个兵,这下子全完了。”
他悲哀地看着母亲,母亲从来没有打过他。母亲流着泪走过来,他委屈地叫了一声娘,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
母亲却凶狠地骂:“鳖蛋!你还哭?还挺冤?打死你也不解恨!”
母亲戴着铜顶针的手狠狠地抽到他的耳门子上。他干嚎了一声。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使母亲愣了一下,她弯腰从草垛上抽出一根干棉花柴,对着他没鼻子没眼地抽着,棉花柴哗啷哗啷地响着,吓得墙头上的麻雀像子弹一样射进暮色里去。他把身体使劲倚在墙下,看着棉花柴在眼前划出的红色弧线……
村子里一声瘦弱的鸡鸣,把他从迷蒙中唤醒。他的肚子好像凝成一个冰坨子,周身都冷透了,月亮偏到西边去了,天河里布满了房瓦般的浪块。他想翻身,居然很轻松地翻了一个身,身体像根圆木一样滚动着。他当然不知道他正在滚下一个小斜坡,斜坡下有一个可怜巴巴的红薯蔓垛。紫勾勾的薯蔓发着淡淡的苦涩味儿,一群群枣核大的萤火虫在薯蔓上爬着,在他眼睛里和耳朵里飞着。
父亲摇摇晃晃地来了,母亲举着那棵打成光杆的棉花柴,慢慢地退到一边去。
“滚起来!”父亲怒吼一声。他把身体用力往后缩着。
他把身体用力往后缩着,红薯蔓唰啦啦响着。月光遍地,河里凝结着一层冰霜,一个个草垛如同碉堡,凌乱摆布在河上。甜腥的液体又冲在喉头,他不由自主地大张开嘴巴,把一个个面疙瘩一样的凝块吐出来。吐出来的凝块摆在嘴边,像他曾经见过的猫屎。他怕极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出现了。
那是一个眉毛细长的媳妇,她躺在一张苇席上,脸如紫色花瓣。旁边有几个人像唱歌一样哭着。这个小媳妇真好看,活着像花,死去更像花。他是跟着一群人挤进去看热闹的,那是一间空屋,一根红色的裤腰带还挂在房梁上。死者的脸平静安详,把所有的人都不放进眼里。大队里的红脸膛的支部书记眼泪汪汪地来看望死者,众人迅速地为他让开道路。支部书记站在小媳妇尸身前,眼泪盈眶,小媳妇脸上突然绽开了明媚的微笑。眉毛如同燕尾一样剪动着。支部书记一下子化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体。人们都说小媳妇死得太可惜啦。活着默默无闻的人,死后竟能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连支部书记都来了,可见死不是件坏事。他当时就觉得死是件很诱人的事情。随着杂乱的人群走出空屋,他很快就把小媳妇,把死,忘了。现在,小媳妇,死,依稀还有那条黄色小狗,都沿着遍布银辉的河底,无怨无怒地对着他来了。他已经听到了她们的杂沓的脚步声,看到了她们的黑色的巨大翅膀。
在看到翅膀之后,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他看到自己踏着冰冷的霜花,在河水中走来又走去,一群群的鳗鱼像粉条一样在水中滑来滑去。他用力挤开鳗鱼,落在一间黑釉亮堂堂的房子里。小北风从鼠洞里、烟筒里、墙缝里不客气地刮进来。他愤怒地看着这个金色的世界,寒冬里的阳光透过窗纸射进来,照耀着炕上的一堆细沙土。他湿漉漉地落在沙土上,身上滚满了细沙。他努力哭着,为了人世的寒冷。父亲说:“嚎,嚎,一生下来就穷嚎!”听了父亲的话,他更感到彻骨的寒冷,身体像吐丝的蚕一样,越缩越小,布满了皱纹。
昨天下午那个时刻,他发着抖倚在自家的土墙上,看着父亲一步步走上来。夕阳照着父亲高大的身躯,照着父亲愁苦的面孔。他看到父亲一脚赤裸,一脚穿鞋,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来。父亲左手提着一只鞋子,右手拎着他的脖子,轻轻提起来,用力一摔。他第三次感到自己在空中飞行。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父亲身体更加高大,长长的影子铺满了整个院子。父亲和哥哥像用纸壳剪成的纸人,在血红的夕阳中抖动着。母亲那只厚底老鞋第一下打在他的脑袋上,把他的脖子几乎钉进腔子里去。那只老鞋更多的是落在他的背上,急一阵,慢一阵,鞋底越来越薄,一片片泥土飞散着。
“打死你也不解恨!杂种。真是无冤无仇不结父子。”父亲悲哀地说着。说话时手也不停,打薄了的鞋底子与他的粘糊糊的脊背接触着,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声音。他愤怒得不可忍受,心脏像铁砣子一样僵硬。他产生了一种说话的欲望,这欲望随着父亲的敲击,变得愈加强烈,他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狗屎!”
父亲怔住了,鞋子无声地落在地上。他看到父亲满眼都是绿色的眼泪,脖子上的血管像绿虫子一样蠕动着。他咬牙切齿地对着父亲又喊叫:“臭狗屎!”父亲低沉地呜噜了一声,从房檐下摘下一根僵硬的麻绳子,放进咸菜缸里的盐水里泡了泡,小心翼翼地提出来,胳膊撑开去,绳子淅淅沥沥地滴着浊水。“把他的裤子剥下来!”父亲对着哥哥说。哥哥浑身颤抖着,从一大道苍黄的阳光中游了过来。在他面前,哥哥站定,不敢看他的眼睛却看着父亲的眼睛,喃喃地说:“爹,还是不剥吧……”父亲果断地一挥手,说:“剥,别打破裤子。”哥哥的目光迅速地掠过他凝固了的脸和鱼刺般的胸脯,直直地盯着他那条裤头。哥哥弯下腰。他觉得大腿间一阵冰冷,裤头像云朵样落下去,垫在了脚底下。哥哥捏住他的左脚脖子,把裤头的一半扯出来,又捏住他的右脚脖子,把整个裤头扯走。他感到自己的一层皮被剥走了,望着哥哥畏畏缩缩地倒退着的影子,他又一次高喊:“臭狗屎!”
父亲挥起绳子。绳子在空中弯弯曲曲地飞舞着,接近他屁股时,则猛然绷直,同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哼了一声,那句骂惯了的话又从牙缝里挤出来。父亲连续抽了他四十绳子,他连叫四十句。最后一下,绳子落在他的屁股上时,没有绷直,弯弯曲曲,有气无力;他的叫声也弯弯曲曲,有气无力,很像痛苦的呻吟。父亲把变了色的绳子扔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进了屋。母亲和哥哥也进了屋。母亲恼怒地对父亲说:“你把我也打死算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俺娘们全打死算了,活着还赶不上死去利索。都是你那个老糊涂的爹,明知道共产党要来了,还去买了二十亩兔子不拉屎的涝洼地。划成一个上中农,一辈两辈三辈子啦,都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哥哥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老中农?有多少贫下中农你不能嫁?”母亲放声恸哭起来,父亲也“嗐嗐嗐哈,嗐嗐嗐哈”地哭起来,在父母的哭声中,那条绳子像蚯蚓一样扭动着,一会儿扭成麻花,一会儿卷成螺旋圈,他猛一乍汗毛,肌肉缩成块块条条,借着这股劲,他站起来,在暮色苍茫的院子里沉思了几秒钟,便跳跃着奔向柴门,从缝隙中钻了出来……
天亮前,他又一次醒过来,他已没有力量把头抬起来,看看苍白的月亮,看看苍白的河道。河堤上响着母亲的惨叫声:虎──虎──虎──虎儿啦啦啦啦──我的苦命的孩呀呀呀呀──。这叫声刺得他尚有知觉的地方发痛发痒,他心里充满了报仇雪恨后的欢娱。他竭尽全力喊了一声,胸口一阵灼热,有干燥的纸片破裂声在他的感觉中响了一声,紧接着是难以忍受的寒冷袭来。他甚至听到自己落进冰窟窿里的响声,半凝固的冰水仅仅溅起七八块冰屑,便把他给固定住了。
鲜红太阳即将升起那一刹那,他被一阵沉重野蛮的歌声唤醒了。这歌声如太古森林中呼啸的狂风,挟带着枯枝败叶污泥浊水从干涸的河道中滚滚而过。狂风过后,是一阵古怪的、紧张的沉默。在这沉默中,太阳冉冉出山,砉然奏起温暖的音乐,音乐抚摸着他伤痕斑斑的屁股,引燃他脑袋里的火苗,黄黄的,红红的,终于变绿变小,明明暗暗跳动几下,熄灭。
人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他的父母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百姓们面如荒凉的沙漠,看着他布满阳光的屁股……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
一九八五年三月
莫言《枯河》中的变异及叙事策略
(选自《文学教育(上)》2008年第7期,作者陈小强)
《枯河》是莫言以童年视角看取社会、人生、人性的短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悲剧故事。主人公小虎是一个身心不健全的孩子,经常受嘲弄、挨打,却有着高超的攀树技能。在书记的女儿小珍的怂恿下,小虎勇敢地爬上全村最高的白杨树为小珍折树杈,不料连同树杈摔落下来,砸晕了小珍,这意外导致小虎被村支书、哥哥、母亲、父亲等人轮翻毒打,身心俱创。于是在挨打当晚,小虎便离家出走,悲惨地死在了村中的枯河里。
作家莫言有着不幸的童年,因此他的许多作品都以不幸儿童的视角来表现生活中的悲剧,《枯河》延续了这一创作特点。小说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在语言、意象营造及叙事策略上却显示了其独特的审美意味。
一、语言的变异
变异即变形,是指作家在构思中极大地调动想象力与创造力,以违反常规事理创造意象的方式。[1]成功的变异能使作品产生独特的审美效果。
语言的变异在莫言的小说中相当常见,这一特点在《枯河》中也体现得极为鲜明。如小说中多次对月亮的描写: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
“他摔倒在沙窝里时,月亮颤抖不止,把血水一样的微光淋在他赤裸的背上。”
“这时,他非常辛酸地仰望着夜空,月亮已经在正南方,而且褪尽了血色,变得明晃晃的……”
月亮本是静物,小说却用“水淋淋”、“血色”、“颤抖”等词来描写、修饰,这样的描写虽在语符表层的搭配上不合常规,却取得了良好的修辞效果:一则这些词自身带有鲜明的形象感,使月亮不仅具有异常的颜色且富有动态感,把原本没有生命的、静态的月亮写活了,在文中起到烘托气氛的作用;二则语符表层搭配上的不合常规打破了读者常规的阅读经验,造成一种陌生化的效果,给人以新鲜感。
类似的,小说对周边环境其他事物的描写,也运用了大量的变异的语言:
“几颖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
“匆忙中,他看到从忽然变扁了的瓦房里,跑出了一个身穿大花袄的女人,她的嘴巴里发出马一样的叫声。”
“……黑黑的眼睛半睁半闭,一缕蓝色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慢慢地往下流。”
“村子里一声瘦弱的鸡鸣,把他从迷蒙中唤醒。”
“他看到父亲满眼都是绿色的眼泪,脖子上的血管像绿虫子一样蠕动着。”
照常规看来,星斗本无所谓“瘦小”,光芒也不会有颜色,瓦房更不会“变扁”,沙土也不会“暄腾腾”。女人的叫声又怎么会和“马一样”?血怎么会是“蓝色的”?眼泪怎么也成了“绿色的”?鸡鸣又怎么会是“瘦弱的”?但有意思的是,这一系列的变异的描写并没有给人不真实感,反而使小说具有很强的形象性和可感性,这是为什么呢?
这要从小说中设下的特定语境中去看这些变异。
《枯河》的语境中有两个规定性:一是小虎是个不健全的小孩,二是小虎己经被打伤了,神志不甚清晰。因此,当他从树上摔下来时,听到小珍母亲叫声“像马一样”,哭声是“惊险的”;当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即将挨打,看到小珍流出的血是“蓝色的”;当被父亲暴打后看到父亲的眼泪是“绿色的”;深夜里身心俱创的他躺在河堤上看到猫也成了“威风凛凛的”,听到的鸡鸣也便成了“瘦弱的”了。这一切都是在小虎处于特殊的情境下看到的,人物心态的反常投射到客观物象上,因此语言上的变异不仅不会显得不真实,反而有助于小说整体悲剧气氛的显现。
二、感觉的变异
《枯河》除了语词搭配上的变异,还通过一系列感觉夸张与错位——即通感,来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这些感觉的变异,也打破了读者的常规感受,产生了特有的审美效果。
感觉的夸张,如写到小虎离家出走后:
“他蹲在河堤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赤溜赤溜地跑着,有时在喉咙里,有时在肚子里,有时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鼠洞,像耗子一样的心脏,可以随便又轻松的滑动。”
这一段描写中,作者把小虎的感觉加以夸张放大,写成“心像耗子一样”能够四处跑动,把原本无形的感受有形化,读者可以形象地感受到主人公小虎此时身体和心灵的痛苦。
当小虎躺在河底时想到了死,回忆起曾见到的村里小媳妇的死时,支部书记的样子:
“支部书记一下子化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体,人们都说小媳妇死得太可惜啦。”
把支部书记的哭极大地夸张,说他“一下子化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体”,不仅写出在小虎非正常的视角下村支书的异常形态,而且读者结合上下文的语境,从中可以想到在故事的背后村支书和小媳妇间一定有着某种说不清的关系,进而从这样的夸张中也看到了村支书的丑态。
钱仲书在《通感》中指出:“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动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锋芒。”[2]
在《枯河》中通感的运用随处可见,有的是将听觉被转换成了触觉加以表现,如写小虎爬树已爬到很高时,小珍在树下喊他:
“‘树要断啦!’女孩的喊声像火苗子一样毁着他的屁股,他更快地往上爬……”
在这里,可听的声音成了可感的有温度的火苗子。
有的是将视觉转化为触觉,如写小虎在树上:
“他看到有一条被汽车轮子辗出了肠子的黄色小狗蹒跚在街上,狗肠子在尘土中拖着,像一条长长的绳索,小狗一声也不叫,心平气和地走着,狗毛上泛起的温暖渐渐远去……”
本来只是小虎看着小狗,但是却感受“狗毛上泛起的温暖”,由视觉上的感受转化到了触觉上。
又有的将视觉转化成听觉,如在写小虎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在扳着树杈,因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心里害怕,他感到:
“脑后有两根头发很响地直立起来,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爬得是这样的高。”
小虎这时视觉上的感受就转化到听觉上来表现。
小说中的这些通感,将一种感觉的形象转移到另一种感觉形象上,引起不同感觉之间的交叉体验,强化了对这一种感觉的审美把握,从而得到了效果的增强。因此,小虎的每一种感觉都在这些通感的修辞方式中得以巧妙地表现,并能很好地为读者所接收。
《枯河》中人物感觉体验非常细腻,且传达得非常到位,主要就是得益于小说在表现人物感觉时,把感觉加以夸张变形,以通感的方式加以描写,因而显得形象生动。
此外,《枯河》中的变异现象还体现在其中许多比喻上,如“哥哥的目光迅速地掠过他凝固了的脸和鱼刺般的胸脯,直直地盯着他的那条裤子”、“……在父母的哭声中,那条绳子像蛆妇一样扭着,一会儿扭成麻花,一会儿卷成螺旋圈……”等等,兹不一一赘述。
可以看到在《枯河》这样一个篇幅很小的短篇小说中,有着大量的变异,这些变异通过各种超常规的词语搭配、通感、比喻等修辞手段得以完成。这些变异在共同为小说的悲剧结局塑造了一个悲凉、凄惨、狞厉的氛围方面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三、时空交叉的叙事
阅读《枯河》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感觉得到一种悲凉、凄惨、狞厉的氛围贯穿着小说的始终,如果只是通过大量的变异,这是难以达到的。小说达到这一点的另一个技巧即体现在结构的安排上。因此,下面就接着来探讨小说在结构安排上所采取的叙述策略。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来·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百年孤独》著名的开头:“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一开头的妙处就在于叙事时间的处理,它将时间三维:过去、现在、将来聚集于同一言语时空,“现在”是叙事时间,这一时间将过去与将来关联起来。[3]小说《枯河》一开头也对时间作了移位处理。
小说开始于“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一个孩子从一扇半掩的柴门中钻出来……”——主人公小虎离家出走;接着“……直到明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样蜷伏在河底的红薯蔓中长眠不醒时,村里的人们围成团看着他……”“明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脸深深地埋在乌黑的瓜秧里。”这意味着小说以主人公小虎离家出走为小说叙述时间的“现在时”,接下来在倒着叙述的“过去”的事件中陆续交代小虎离家的原因,并且在小说一开始就已经预叙了故事的结局——人们看着死去的小虎。
小说用了倒叙和预述相结合的开头,一开始便极大地激起了读者揭开小虎死去的原因,进而将小说读下去的兴趣。更重要的是莫言在接下来的叙述中,将小说对“过去时”事件的叙述与小说对“现在时”的叙述交叉进行,使得小说处在一种时空交叉的结构中。
小说的故事按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利为:
折树枝(事故)——挨打——离家——死去
而小说采用的结构则为:
离家的原因(倒叙)伸向过去
离家出走平行展开
离家的结果(预倒)伸向将来
可以看到《枯河》选择了一种比较复杂的时空交叉的叙述方式。前一种传统的叙述方式,时间的线性和空间的延续性及故事情节因果关系一目了然,照顾到的是读者的生存经验,而时空交叉的叙述方式,将时间问题空间化,情节的因果关系则显得模糊,这增加了作家设计结构的难度,也增加了读者理清思路的难度。那为什么小说作者要舍易求难?这就有必要进一步来探讨小说所在叙事策略上的特点,究其所蕴含着的美学信息。
按传统的叙述方式,故事是随着时间呈现线性的发展,只有一条线索,而在时空交叉的叙述中,小说变一条线索为两条线索,由离家起倒叙写离家前的过程,由死亡的预叙往前写离家后的过程。
小说从小虎离家出走来到河堤上写起,至“他也许是在回忆刚刚过去的事情”开始小说将叙述引向过去,引向事件的起因——小虎折树枝从树上摔下压晕了小珍,并在对“过去”叙述的基础上,插入小虎“被村支书逗耍并挨哥哥揍”的回忆。之后,小说又回到了河堤,也就是叙述时间的“现在”。而后的写小虎被村支书打,叙述时间又回到“过去”。接着时间再次回到“现在”,仅占一小段。第三十段起再次回到“过去”,写小虎家对村支书的哀求及小虎被哥哥和母亲打。至第三十八段,叙述时间再回到“现在”。三十九段,父亲到来怒吼。四十一段至四十三段的前一大半又回到“现在”,叙述中插入了小虎对村里小媳妇死的一段回忆,这一阶段的叙述中小说在把时间从“过去”过渡到“现在”的时候是这样写的:
(四十段)“滚起来!”父亲怒吼一声。他把身体用力往后缩着。
(四十一段)他把身体往后缩着,红薯蔓刷啦啦响着。月光遍地,河里凝结着一层冰霜……
不同时空的同一个动作,作者有意通过这样的叙述,模糊时间的“过去”与“现在”的界限,这种模糊在四十三段末尾,时间由“过去”过渡到“现在”的时候,再一次出现:
“……他努力地哭着,为了人世的寒冷,父亲说:‘嚎,嚎,一生下来就穷嚎!’听了父亲的话,他更感到彻骨的寒冷,身体像吐丝一样,越缩越小,布满了皱纹。”
在这里,通过“过去”时间里小虎挨了打将身子倚缩在墙下与“现在”时间里小虎将身子倦缩在河底两个不同时空里的同一动作,时间又一次模糊了。而后时间再回到“过去”,讲述小虎被父亲暴打。至四十八段,回到“现在”,直至最后人们发现小虎死去。
通过梳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时空交叉的叙述中,两个时空有各自的特征。“过去时空”,写的是小虎与众人的关系,叙述的是一个情节,在这时空中不再是由作者叙述而变成了小虎的回忆;“现在时空”,写的是小虎与山野的关系,叙述的则是一个事件,强调的是一个不健全的小孩受伤后的精神状态。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统一被组织在处于特定情境下的小虎身上。
至此,我们可以发现小说“现在时空”中离家这一部分,其实是没有人物关系,也没有因果递进的,因此作者把离家这一部分拉长,然后把离家营造的氛围笼罩在整个故事之中。小说中环境描写的元素,如水淋淋的月亮、威风凛凛的野猫、暄腾腾的沙土、紫勾勾的薯蔓等等,这些我们之前所探讨的小说通过变异描写的事物,共同为小说的悲剧结局塑造了一个悲凉、凄惨、狞厉的氛围就贯穿于小说的始终。由此便不难看出小说采取的时空交叉策略就体现出其不同于传统线性叙述的艺术功能。在“折树枝(事故)——挨打——离家——死去”这样的顺叙中,离家只是线性情节的一个段落,所渲染的氛围只是局限于这个段落对读者情绪的影响,而在时空交叉的叙述中,原本一个段落的氛围变成整体的规定性,覆盖着整个情节,影响着读者自始至终的情绪体验。
小说《枯河》利用其描写中大量的富有特色的变异现象,及其在小说结构安排上采取的独具匠心的叙述策略,成功地完成了小说独特的意象群的形成及其氛围的营造,在形式和内容上形成一种特有的张力,建构了一个完整而极具特色的小说审美系统。(作者:陈小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
注释
[1]引自:童庆炳主编《文学理念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第130页。
[2][3]引自:祝敏青著《小说辞章学》[M],海峡文艺出版社,第4页,第64页。
附:莫言生平
莫言,原名管谟业,1956年3月5日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市大栏乡一个农民家庭。极左路线从50年代末期造成了农村社会的普遍贫困,他家是上中农成分,连领救济粮的资格都没有。他曾在某一年的大年三十到别人家讨饺子。经济上的贫困和政治上的歧视给他的少年生活留下了惨痛记忆,父亲过于严厉的约束也使他备受压抑。这种心理特征直接影响了他后来的小说创作。6岁进校读书,曾因骂老师是“奴隶主”受警告处分。小学三年级时读了《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作品,受到文学启蒙。12岁时读小学五年级,因“文革”爆发辍学回家,以放牛割草为业,闲暇时读《三国演义》《水浒传》,无书可读时甚至读《新华字典》。莫言在18岁时走后门到县棉油厂干临时工。1976年8月参加解放军来到渤海边上,站岗之余依旧喂猪、种菜。1979年秋调至解放军总参谋部,历任保密员、政治教员、宣传干事。1981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处女作《春夜雨霏霏》。1984年秋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1985年发表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引起文坛注意。此后的创作明显受到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影响。1986年发表中篇小说《红高粱》,反响强烈,被读者推选为《人民文学》1986年“我最喜爱的作品”第一名。同年从军艺毕业,到解放军总政治部工作,开始有报告文学作品问世。1989年秋入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学习。中国新一辈极具活力的作家之一。自八十年代中以一系列乡土作品崛起。虽然早期被归类为“寻根派”作家,但其写作风格素以大胆见称,小说中总是充满进攻型的语言。例如成名作《红高粱家族》里,不断出现的血腥场面中充满着强烈的感情控诉,但在“屎尿横飞”的场景之间,其实正是演义着一段现代革命的历史。故事中那片广袤狂野的高粱地,也被描绘成一个把历史、传统、城乡纵横交错的辽阔炫丽空间。在经历《红高粱》的写作高峰后,莫言继续寻求突破,创作了大量中短篇作品及数部极具份量的长篇小说如《酒国》及《丰乳肥臀》等,不少的小说集如《红耳朵》及《传奇莫言》亦先后在台湾推出。由于童年大部份时间也在农村度过,莫言自谓一直深受民间故事或传说所影响,故乡高密的一景一物就正正是他创作的灵感泉源。小时在乡下流传的鬼怪故事的,也成为莫言许多荒诞小说的材料。《十三步》中出现了神秘的南美洲魔幻写实,描写一个人的“变身”,以华丽的语言带出一浪接一浪的神秘。《酒国》则以充满浪漫色彩的描写,绘划出一个盛产名酒地方的故事。《红树林》实现了小说题材的时空转换和创作方法的探索更新,是对自己的一大超越。无论故事的情境气氛是华丽炫目、荒诞无稽还是鬼灵精怪,莫言的丰富想像空间与澎湃辗转的辞锋总是能叫人惊叹不已——诚如张大春在为《红耳朵》作序时所言:“千言万语,何若莫言”!2012年10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