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藩(1925年6月19日——2012年2月25日),字范生,河北霸县(今霸州)人,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陈之藩散文集选,供大家欣赏。
陈之藩散文集选(一)
「你為甚麼去南方?」
「我為甚麼不去?」
於是我像一朵雲似的,飄到南方來。
佛格奈的小說給我一個模糊的印象:南方好像是沒落了的世家。總是幾根頂天的大柱,白色的樓,藍色的池塘,綠色的林叢,與主人褪色的夢。
我在路上看到一些這樣的宅第,並看不出沒落的樣子,南方人的面型也似乎安祥而寧靜的多,但也看不出究竟有甚麼夢。
於是,像一朵雲似的,我飄到密西西比河的曼城,飄到綠色如海的小的大學來。
校園的四圍是油綠的大樹,校園的中央是澄明的小池,池旁有一聖母的白色石雕,池裏有個聖母的倒影。穿黑衫的修士們在草坪上靜靜的飄動,天上的白雲在池中靜靜的悠遊。
這是個學校呢?還是寺院?我正在一邊問自己時,已經坐在校長的面前了。
我面前是一個紅紅的面龐,掛著寂寞的微笑;是一襲黑黑的衫影,掛著寂寞的白領。我在路上時即想出了第一個問他的問題,怎麼知道我,聘我來教書;他已先我而說了。
「去年在此是一位起杜博士,我們很喜歡他。他走了。所以請你來。」
「他不喜歡此地嗎?」
「他也喜歡此地,但他走的原因是因為這裏寂寞。」校長低下了頭。
「寂寞!」我心裏想:「好像這個世界上還有地方不寂寞呢!」
校長已為我找好了房子,一位修士陪看我走了十分鐘路,走到另一片綠叢,有一石頭壘起的小樓,猛看去,像一白色的船在綠海藍天之間緩緩前行。
一位老太太靜靜的開了門,帶我們走到我的住室。
我沒有辦法不喜歡這樣安靜,柔和,潔淨的房子。我安頓下來。我的房子很像一個花塢,因為牆紙是淺淺的花朵,而窗外卻是油綠的樹葉,在白天,偶爾有陽光經葉隙穿入,是金色的。在夜晚,偶爾有月光經葉隙洩入,是銀色的。使人感覺如在林下小憩,時而聞到撲鼻的花香。至於那白色的窗紗,被風吹拂時,更像穿林的薄霧了。
我愛這個小屋。
搬進的當晚,我已經知道了老太太的三代。第二天她又為我溫習一次。在一陣蒼涼的笑聲後,我總是聽到她不改一字的這樣說。
「我大女兒嫁給第一銀行的總裁,我二女兒嫁給皮貨公司的總理,我缺少第三個女兒,不然,我一定有個女婿是美國的總統了。
「我的丈夫是曼城有名的醫生,五年前他死了。我不想賣我這四十年的房子。等我去了以後,給我兒子,把他的診所搬到這個房裏來。這見不是很像個療養院嗎?
「我不論你當什麼教授,我也稱呼你孩子,我是老祖母了。你祖母有我大嗎?我已七十八歲了。」
每天我回來,她向我背一遍身世。但半月來,我既未見過她的女兒,更未見過她的兒子,只是禮拜天,似乎有一個小孫來接她去教堂。
每天早晨,我只聽到她在廚房的弄盆碗聲,每天下午我回來,她總是在她屋裏,大嚷一陣。
「我的孩子,桌上有你三封信,三封啊!」
我一邊拆信,一邊上樓,一邊心酸。我每天可以接到一信,而我們的房東老太太正像每個老年人一樣,在每一年盼望著有一天兒子的聖誕卡片可以和雪花一起飛到房裏來。一年只這麼一次。而有時萬片館毛似的雪花,卻竟連一個硬些的卡片也沒有。
這樣大的一所房子,樓下是鋼琴、電視、吊燈、壁爐、雕花的大收音機,厚絨的沙發,沉重的桌椅,點綴得典雅而大方,每件東西全在訴說它們的過去的光榮,與而今的蕭瑟。而樓上,這六七間大房,出出進進的卻只有兩個生物,老太太與我。
夜很深了,老太太還有時敲敲我的門:「孩子,夜裏涼,不要凍著。」我有時也去敲敲她的門,道聲晚安,我並不怕她寂寞,我實在怕她死在屋裏,而無人知。
如此老太太每天回憶一遍她的過去,我複習一遍她的過去。
其實這個房子與它主人的昔日,不必由老太太每天訴說的。由房內的每件事物,都可以看出一個故事來。
多少年前,一定是一年輕的醫生,帶著一美麗的愛人,風塵僕僕的看過很多地方,忽然發現,這綠色的山坡,碧色的叢林,幽美誘人。
於是,買地、雇工、砍樹、奠基,把他們夢寐了多年的雲朵裏的小屋,在褐色的地球上建立起來。
這片叢林,自是不再寂寞了。以後除了春天的鳥聲與秋天的蟬聲,還有女人的語聲與孩子的笑聲;除了綠色的葉子,還有花色的衣裳了。
紅木的大床,可以說明這對情侶的愛與眠;灰色的壁爐,可以說明他們的談與笑;鋼琴是女兒上學時才抬進來的;燈籠是給兒子過生日才買來的;為慶祝他們的銀婚,開了個特別大的晚會,也同時抬來這厚絨的沙發;為慶祝他們的金婚,人家送來這巨幅的油畫,掛在牆上;為慶祝他們的鑽婚,才點綴上這雕花盒的老收音機。
以後女兒像蝴蝶一樣的飛去了。兒子又像小兔似的跑走了。燕子來了去了,葉子綠了紅了。時光帶走了逝者如斯的河水,也帶走了沉蚒不起的丈夫。
在鏡光中,她很清楚的看到如霧的金髮,漸漸變成銀色的了。如蘋果似的面龐,漸漸變成不敢一視了。從樓梯上跑下來的孩子,是叫媽咪,從門外走來的孩子叫起祖母來了。而逐漸,孩子的語聲也消失了。
這是最幸福的人的一生,然而我卻從她每條蒼老的笑紋裏看出人類整個的歷史,地球上整個的故事來。
這個故事只能告訴我們無邊的寂寞。人們似乎贏得了一切,又似乎又一無所有。草叢間的幼蟲不斷的湧到,廢墟上的花朵不斷的浮現,樓上孩子的哭聲,一個跟著一個的到來,然而征不服這永世的寂寞。
人生中,即使是最得意的人們,有過英雄的此時,有過成功的殊榮,有過酒的醇香,有過色的甘美,而全像瞬時的燭光,搖曳在子夜的西風中,最終埋沒在無垠的黑暗裏。
一位哲人說的好,人類的聲音是死板的鈴聲,而人間的面孔是畫廊的肖像。每一個人,無例外的,在鈴聲中飄來,又在畫廊中飄去。
我看不出有誰比這位老太太再幸福,但我也看不出還有誰比這位老太太再寂寞。
同樣的故事,同樣的戲臺,同樣的演員,同樣的觀眾,人類的滑稽戲在不憚其煩的一演再演。且聽:
「你永遠愛我嗎?」男的問。
「永遠。」女的答。
但請問甚麼叫永遠?
不僅戲中充滿了這些不具意義的句子,而且有些不知所云的句子,用黑字印在白紙上。
東方的紙上說:古有三不朽。
西方的紙上說:不朽的傑作。
但請問,什麼是不朽?
永遠不朽的,只有風聲、水聲,與無涯的寂寞而已。
「你不要著了涼。」老太太又敲我門了。
「謝謝你,我還沒有睡,今夜我想多看些書。」
我翻開吳爾夫的《無家可回》,翻書頁的聲音,在這樣靜夜,清脆得像一顆石子投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