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我少见多怪,上世纪60年代刚上大学的时候,在我看来是新鲜事中的一件就是我们的宿舍楼竟然有专人打扫。这事让我惊讶的原因是,在中学的时候都是我们自己轮值打扫的。这自然是小事一桩,没几天也就习惯了。毕竟是大学嘛,学校后勤管理自有它的一套,无非是为了让我们集中精力学习。
负责打扫我们那栋楼的是一个老女人。楼一共有4层,每层6个房间,每层都有一条长走廊,走廊尽头是公用的厕所和洗澡间。那时不兴拖地板,只有厕所需要冲洗,洗漱台要用抹布擦。
……
她脸上毫无表情,跟谁都不打招呼,甚至走路也不看人。毫不夸张地说,大半年过去,除了平日偶尔一两声咳嗽之外,我们连她的声音都没听见过。
她的年龄似乎也是个谜。她的脸轮廓很好,脸上皱纹也不多,那是因为皮肤偏黑且粗糙。女人倘若年轻时细皮白肉,年纪稍长就可能生出许多细碎的皱纹。她显然不是这种类型。但可以预见,十年过后,那张脸会变成一个核桃壳的模样。
她大抵给人以五十岁左右的感觉,不过这左右误差又颇大。比如有天她穿了一件香云纱的衣服,稍稍打扮了一下,偶一抬头,竟仿佛四十出头模样。香云纱旧时有钱人多喜欢穿,凉快透气,还有一点派头。只不过她穿的那件很旧了,衣襟的花边早已掉光,只留下一些“先前曾经阔过”的残痕。
香云纱引起了我对她身世的好奇。她从前多半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我初步这样断定。后来她的某些举动,更使我坚定了这个判断。她扫完一层楼坐下来小憩的时候,有时会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着了,深深吸入,悠悠吐出,有一份说不出的从容和优雅,尤其是那两根指头夹烟的姿势。这个时候,看得出,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她在想什么呢?大概是想一些赴宴看戏之类的风光往事吧。有时她还独自发笑,露出两颗熠熠生辉的金牙。然而别的牙齿却全都泛黄发黑,是本地人说的烟屎牙。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她也照常干她的活。我们开会,游行,喊口号,写大字报,对她全无影响,一副“惯看秋月春风”的样子。她似乎坚信,无论你们干什么,地总是要人扫的,只不过垃圾比以前多一些就是了。
不久,军宣队进驻。负责我们年级的是一位年轻英俊的班长,姓岳,来自一支英雄部队,本人还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他一来到,打开铺盖就跟我们住在了一起。很快我们就知道他来自农村,手脚又十分勤快。他倒是不太鼓动我们去打派仗批斗牛鬼蛇神什么的,而是热心鼓励我们开展学雷锋活动。他的思路及方法都很实在,学雷锋就是要具体表现在做好事上。于是,一天晚上的“讲用会”上,他向我们讲述了两个内容,一是痛说革命家史,二是讲述他在连队是怎样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时时处处学雷锋见行动的。最后,他把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你们也有两只手,年纪轻轻,竟然要别人来伺候你们,替你们扫地冲厕所,有的同学还上街要别人擦皮鞋!这不是旧社会地主资本家少爷小姐的可耻行径吗?这样下去,怎么能够把自己锻炼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呢?又怎么能够保证自己不会变修变质呢?你们想过没有,请一个清洁工国家每月要花21元钱,假如我们都自己动手——全校的师生,全国的师生都自己动手——可以为国家节省多大一笔钱,你们算过没有?
不久,岳班长还让几个同学调查清楚了,那扫地的老女人在旧社会是个妓女。干清洁工之前,曾在戏园把门扯票,管衣箱,跑龙套。戏园关门后,她在街上擦过鞋,做过缝补,当过保姆,还跟人跑江湖卖过老鼠药。
老女人终于被辞退了。再过不久,这项战果扩大,整个学院的清洁工都被清出了校门。
一开始,我们像是获得了新生。扫地,抹窗台,冲厕所,干得不亦乐乎,而且每天都能从脏与臭里辩证地获得劳动人民的光荣感和自豪感。
这样的光景大约维持了两个月,我们中间便渐渐分化出积极分子和落后分子来了。再过一阵,积极分子也越来越少。最后,这项光荣感与自豪感十足的工作,便责无旁贷地交给学校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来干了。革命大串联开始后,人走楼空,加上时时停电停水,等我们串联回来,楼道里早已是遍地墨渍废纸,厕所污秽成山,整个学院完全成了一个垃圾场。
火红的年代开始冷却的时候,一件事情便蓦地浮上了我的心头,那位曾经为我们扫过地后又被我们以革命的名义扫地出门的老女人,失去了那份伺候人的工作之后,她去了哪里?没有了那每月的21元钱,衣食住行,靠什么过活?生老病死,又有谁会去管她?从那以后,每在街上碰到似曾相识的身影,我都要上前探个究竟,一看不是,便有几分怅然。
这事想想也是,就算真遇见了,我又能怎样呢?
几十年过去,老女人的影像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如今,单位的清洁工每次为我的办公室吸尘、更换清洁袋的时候,我都要说一声谢谢。每次上街,我也会让街边擦鞋的人为我服务一次,然后付给他1元钱。别的我也不多想,我只知道,1元钱,可以买2个大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