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声音比高亢激昂的小号更激动人心了。
在寂静的夜间,当无边无际的黑暗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世界笼罩,当沉默像无穷的浓雾在没有星月的天地间弥漫。突然有一个声音,强有力地揭开了黑暗的帷幕,就像一把雪亮的利剑,挑破浓雾的包围,以刚劲的姿态在天地间挥舞。于是,黑暗的网被划破了,灿烂的月光和星光从遥远的天外射进来……
这声音是小号。
二十五年前,我常常听到这小号的歌唱。没有乐队伴奏,但它却把海顿的小号协奏曲吹得惊心动魄。这曲子跌宕起伏,低沉缓慢处似乎倾诉着惆怅和忧伤,但这样的情绪不会盘旋得太长,旋律总是在低沉的地带优美地短暂停留,立即回转直上,小号的音色变得透明而嘹亮,以一种不可阻挡的穿透力向四面八方辐射。
如果你百无聊赖,这样的声音会使你为自己的空虚而羞愧;如果你消沉烦躁,这样的旋律会使你的心情豁然开朗。开始我并不知道这是谁的曲子,认识小号的主人后,我才知道,这是海顿的《降E大调第一小号协奏曲》。
吹小号的是一个中学刚毕业的年轻人,当时是一个工厂的学徒工,吹小号是他惟一的业余爱好。他住在离我家不太远的一幢大楼里,他的窗口正好和我家窗户遥遥相对。
因为搬来不久,我没有听到他从初学到熟练的过程,他的小号出现在沉寂黑暗的夜间时,就有了演奏家的气质。在大部分音乐都被封存的时代,回荡在夜空中的小号真是不同凡响。
很遗憾,我一直无法和这位吹小号的年轻人成为朋友,他也无法知道,他当年一个人面对夜色吹奏海顿的小号协奏曲时,曾经为一个离他不远的孤寂的青年带来多少欣慰。
关于他的故事,我大致都知道:因为吹外国的“资产阶级”曲子,他曾遇到很多麻烦,他的小号也因此喑哑了一段时间。然而他的才能最终还是被发现了,十年后,他坐到了一个交响乐团的首席小号的位置上。
在音乐厅里,我很多次坐在观众席上看他神采飞扬地举着他的小号,把那曾经孤独地回响在夜空中的旋律融合在交响乐的激流之中。
后来,他又从他的位置上消失了,听说他去了日本。一个很熟悉的朋友告诉我,在日本,他并不在音乐的圈子里工作,他在读书,有时在餐馆干活,有时在一家铸造厂打工……
此刻,面对着星光闪烁的夜空,我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小号,耳边仿佛又出现了海顿的小号协奏曲,出现了那把划破夜幕的剑……想起远在异域的小号手,我无法消除心中的悲哀。
我常常想:他会不会还带着他的小号?会不会在异国的夜间,一个人对着远天,重新吹起他年轻时吹过无数遍的曲子?从那小号中传出的声音,是不是仍然能迸发出光芒四射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