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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元军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的横扫我大宋,从我父亲为坚守城池,身中数箭而英勇战死,从元将张万户在尖刀下放我生路,怜我幼小而收我为奴起,我便再也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白玉娘。
十多年过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青丝盘螺,粉面桃花,像极了记忆中的母亲,没有人知晓在这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的地方,我所承受的孤苦与对家乡的殷切思念。
程郎你可知,那天,我与你相逢在张万户的书房前,只一眼,便已种下相思的蛊。你那竭力想隐藏的寂寞气息,是如此熟悉,你那眼底深处涌动的倔强与坚毅,像极了我的父亲。当晚,我打听到,你就是张万户极力想要拉拢的俘虏。
我凭着夫人对我的怜爱,不顾女子的矜持求她为我做主,终于那夜,我成为了你的妻。我是个孤儿,是从族人的鲜血中存活下来的,没有亲人,没有依靠,但我愿将那仅有的一点温暖,全部都交付于你。
从你那疼惜的眼神,和温柔的话语中,我能够感知到,你亦是爱我的。虽然你我是第一次彼此靠近,但那寂寞而缺乏安全感的灵魂已经深深交织。有一刻,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你若不离,我白玉娘,定然不弃。
也许是我们太不易轻信任何人,尤其是身为俘虏在这异国他乡。所以,你那心底深处的秘密与疼痛,从来不和我言说。我了解,我都懂得,以后的路还很漫长,我愿用爱情,用温暖一点点融化你那结了冰,覆了霜的心。
那日,你独坐案前,长吁短叹,暗自潸然被我无意间发现,可你却故作镇定,极力掩饰,对我强作笑容,那种感觉,呵!真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毫不留情的插进我的心脏,讽刺极了。我不求你倾心吐胆,但求你能够卸下伪装,让我走进你的心,慰你心伤。
我没有戳破,而是选择了沉默。若我身为男儿,也定然不愿身怀绝技却过着寄人篱下,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俘虏生活。是夜,你默默地立于窗前,看着大好的圆月,身形愈加萧索。
终于,我再也无法镇定,心疼地冲上去将你仅仅的抱住,我要将对你的爱和那压抑已久的话语,全都说出来,我们之间,真地不需要有任何障碍与芥蒂,我鼓足勇气,劝你借机逃离这片陌生的土地,回到祖国,回到那个有亲人味道的庇所,去实现你的鸿鹄之志,博取个显祖扬宗的功名!莫要管我,也莫要为我牵挂。
犹记得你当时看我的神情,像个被人窥探到心事的孩子,慌乱而惊愕!但只瞬间,便转为了平和。你故作严肃地呵斥我,承蒙主人恩惠,却不知图报!又道自己为乱兵所擒,幸得主人释放,才能苟活至今,此生绝不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人,愿为主人肝脑涂地。
程郎你可知,那一刻,我的心如初升的太阳坠入了落日湖,一片漆黑冰冷。我知道,你还是不能相信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消去你心头的疑惑?沉默中,唯有两行清泪,默默地垂落。
翌日醒来,环顾四周却寻你不见,我失神地望着空落落的房间,那一瞬,真得以为你会不辞而别,就此山重水远,再无牵连。但是我错了,等待我的,竟是五花大绑,和张万户的怒目赤脖,我看到一旁的你,像是在坐等好戏般的镇定自若,便明白了眼前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程郎,我不怪你将我的话告诉张万户,而是心疼你。你承受了多少苦,积压了多少恨才会如此心性冷漠,纵然是面对我,也不能放下戒心!如果这一百鞭挞能够证明我对你的爱,证明我不是张万户派来试探你的奸细,那么,尽情的打来吧,我乐以接受,死亦无憾!
当我被毫不留情地吊起时,没有人注意到我嘴角扬起的一抹浅笑,因为我在你的神情里,看到了懊悔,看到了疼惜,我就知道,程郎,你还是爱我的。好在夫人贤良淑德又自小怜我,及时赶来救场才得以免去我的鞭挞刑罚,一场暴风雨就这样瞬间平息。然而,我却在你的眼里,看到了更深一层的疑惑和冷漠。
程郎,请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如若可以,我的心你尽管拿去!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能够感受到你对我的审视与隔阂,不曾想,我们之间,竟连最起码的客套话都说得如此谨慎了。
两个人,分明是如此靠近,彼此依恋,却只能日夜折磨,强行淡漠,这种难以言说的苦痛,也只能独自咽下。终于,我还是先开口了,程郎你可知,我真得好爱你,好爱你,我无法忍受你对我的拒绝与试探。那晚,我所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肺腑之言,不为其他,只愿你能快乐。
踌躇再三,我还是再次地奉劝于你,既有凌云之志,报国之思,和卓越的才能,何不早点离开此地,图个好的去处呢!在这里,终是做人犬马,任人宰割,亦有何望!然而,回应我的,却依旧是你那斥责的表情,和离去的背影,难道,我与你的距离,真的是渐行渐远了?
未曾想,你再次绝情的将我的话,说与了张万户。当我被捆去大院时,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只是这次,我没有那般好命,等待着我的,是残忍的死刑。所有人都视若无睹的在我身旁议论着,嘲笑着。是呵,我是吃里扒外,是咎由自取,可是程郎,我依旧不怨你,这六日与你的夫妻情意,是我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最为幸福的时光,倘若我的死能够证明我的清白,证明我对你的爱,那么,我虽死无恨。
最终,亦是夫人在临刑前救下了我,只是这次,我再也无法伴你左右,身为奴隶,连生命都不再是自己的。翌日,我将会同最低贱的货物一起,廉价出售。未来的命运我无从知晓,但我知,只要我白玉娘尚有一口气在,都不会负了你程郎。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在我离去之时,你是那般的痛苦与自责,后悔不该屡次将我视为张万户派来的奸细,只是事已至此,我们也别无选择。程郎呵,只要你能够明白我的心,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分别在即,不知何年才能再见,我将身穿的绣花鞋一只,与你交换了一只旧履,倘若日后有缘相会,便以此为证,万一永别,我也可以抱着它一同死去,有如同穴。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几经波折,才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土地,寄身于昙花庵。春天的花不知开落了多少次,早已远离洪流乱烟的我,也只能每日端坐于蒲团,在佛祖的拈花一笑中,为你默默地祈祷。每每感应到心口藏匿的这只鞋子,当年的往事便如流水般,倒映于心,清晰如昨。
今天,当我看到庵前高挂的绣花鞋时,才知,你命人大量仿制了我的鞋子,一直在各个大城小镇间将我找寻,至今未娶妻室。那一刻,我终于感到了心脏的跳动,程郎啊,我的程郎,我一直都知道,你一定像我爱你一样,深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