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編者按：《今天》2014年冬季號「視野：韓少功特別專輯」已經面世。分“少年”、“鄉親”、“天下”、“書卷”、“心魂”五個部分，編入韓少功小說、散文選段合共八十余篇。“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特輯文章，敬請關注。
▎日本追逐“先進”文明的狂跑
日本傳統的飲食雖有精緻的形式，但大多有清淡的底蘊。生魚、大醬湯、米飯團子，即使再加上荷蘭人或葡萄牙人傳來的油炸什錦（天福羅），也不足以滿足富豪們的饕餮味覺。
同樣是用中國人的標準來看，日本傳統的服飾也相當簡樸。在博物館的圖片資料裏，女人們足下的木屐，不過是兩橫一豎的三塊木板，還缺乏鞋子的成熟概念。男人們身上的褲子，常常就是相撲選手們掛着的那兩條布帶，也缺乏褲子的成熟形態。被稱作“和服”或“吳服”的長袍，在十八世紀的設計師們將其改造之前，只能靠腰帶一束而就，多少有一些臨時和草率的意味。
日本傳統的家居陳設仍然簡樸。法國歷史學家費爾南·布羅代爾曾經指出，家具的高位化和低位化是文明成熟與否的標誌，這一標準使日本的榻榻米只能低就，無法與中國民間多見的太師椅、八仙桌以及明式龍鳳雕床比肩。也許是地域窄逼的原因，日本傳統民宅裏似乎不可能陳設太多的家具，人們習慣於席地而坐，席地而臥，也習慣於四壁之內的空空如也。
我們還可以談到簡樸的神教，簡樸的歌舞伎，簡樸的宮廷儀規，簡樸得充滿泥土氣息的各種日本姓氏??由此不難理解，在日本大阪泉北丘陵一次史無前例的大規模遺址發掘中，覆蓋數平方公里的搜尋，只發現了一些相當原始的石器和陶器，未能找到什麼有藝術色彩的器具。對比意大利的龐貝遺址，對比中國的漢墓、秦俑以及殷墟，一片白茫茫的乾淨大地不能不讓人掃興和心驚。一個多次往地下偷偷埋設假文物的日本教授最近被揭露，成為了轟動媒體的奇聞。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位考古學家也許是對日本的過去於心不甘，荒唐中雜有一種殊可理解的隱痛。
從盛唐之金宮玉殿和南宋之畫舫笙歌中走來的中國人，遙望九州島往日的簡樸歲月，難免有一種不以為然。這當然是一種輕薄。成熟常常通向腐爛，歷史的辯證法就是如此。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山姆挫敗英倫，蠻族征服羅馬，滿人亡了大明，都是所謂成熟不敵粗礪和中心不敵邊緣的例證。在這裏，我不知道是日本的清苦逼出了日本的崛起，還是日本的崛起反過來要求國民們節衣縮食習慣清苦。但日本在二十世紀成為全球經濟巨人，原因方方面面，我們面前一件件傳統器物至少能提供部分可供偵破的密碼。苦能生忍耐之力，苦能生奮發之志，苦能生尚智勤學之風，苦能生守紀抱團之習，大和民族在世界的東方最先強大起來，最先交出了亞洲人跨入現代經濟的高分答卷，如果不是發端於一個粗礪的、邊緣的、清苦的過去，倒會成了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
日本的清苦成就了一個武士傳統。“士農工商”，日本的“士”為武士而非文士，與中國的文儒傳統迥然有別。日本的武士集團滅德川幕府，實現明治維新，一直是舉足輕重的政治力量，主導着武士道的精神文化，在很多人眼裏幾乎就是大和魂的象徵。這個傳統幾乎不可避免地導致了日本現代的軍人政治和軍國主義，導致了“神風敢死隊”之類重死輕生的瘋狂行為，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修憲強軍的心理暗潮仍起伏不止，無論是極左派還是極右派，丟炸彈搞暗殺的政治恐怖行為也層出不絕，連著名作家三島由紀夫也在和平的七十年代初切腹自裁，採取了皇軍官兵常見的參政方式。他們的政治立場可以各不相同，但共通的激烈和急迫，共通的爭強好鬥勇武剛毅甚至冷酷無情，卻顯現出武士傳統的一線遺脈。
日本的清苦還成就了一個職人傳統。職人就是工匠。君子不器，重道輕術，這些中國儒生的飽暖之議在日本影響甚微。基於生存的實用需要，日本的各業職人一直廣受尊重，在江戶時代已成為社會的活躍細胞和堅實基礎。行規嚴密，品牌穩定，師承有序，職責分明，立德敬業，學深藝精，使各種手工業作坊逐漸形成規模，一旦嫁接西方的貿易和技術，立刻順理成章地蛹化為成批的工程師和產業技工。直到今天，日本企業的終身制和家族氛圍，日本企業的森嚴等級和人脈網絡，都留下了行幫時代職人的遺迹。日本不一定能夠被人認為是世界上的思想文化大國，但它完全具有成為技術強國的傳統依託和習俗資源。造出比法國艾菲爾鐵塔更高的鐵塔，造出比美國通用汽車更好的汽車，造出當今世界首屈一指的新幹線、機器人、高清電視等等，對於職人的後代來說無足稱奇。從這個角度來說，與其說資本主義給日本換了血，不如說日本特定的人文土壤使資本主義得以扎根，並且發生了變異性的開花結果。
有趣的比較是：中國自古以來沒有武士傳統，卻有龐大的儒生階層；沒有職人傳統，卻有浩如海洋的小農大眾。因此，中國少見武士化的職人和職人化的武士，日本也少見儒生化的農民和農民化的儒生。中國有儒生加農民的革命，日本有武士加職人的維新。
整個九十年代，日本的經濟在徘徊蕭條中度過，讓很多中國人也困惑不已。想一想，是不是日本武士和職人的兩大傳統在百年之間已能量耗盡？或者說，是不是這些文化能量已經不再夠用？
科學正在被自己孕育出來的拜物教所畸變，自由正在被自己催化出來的自戀狂所腐蝕，市場正在被自己呼喚出來的消費主義巨魔所動搖和殘害。情況還在繼續變化。綠色食品的原始和電子網絡的銳進並行不悖，全球化和民族主義交織如麻。進入一個技術、文化、政治以及社會都在深刻變化和重組的新世紀，日本是不是需要新的人文動力？比方說，是不是需要在武士的激烈急迫之外多一點從容和持守？需要在職人的精密勤勉之外多一點想像和玄思？
還比方說，日本是不是需要在追逐“先進”文明的狂跑中冷靜片刻，重新確定一下自己真正應該去而且可能去的目標？
作者：韓少功，筆名少功、艄公等。湖南長沙人。八十年代首倡“尋根文學”，這一時期的代表作《爸爸爸》《女女女》《歸去來》等表現了向民族歷史文化深層汲取力量的趨向。199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引起各方爭論，2000年獲《亞洲週刊》評為“中國二十世紀小說百部經典”之一。二十一世紀創作的長篇《暗示》《山南水北》《日夜書》等均產生了較大反響。曾任《天涯》雜誌社長，其“天涯體”散文在當代獨樹一幟，《性而上的迷失》《完美的假定》《革命後記》等作品既有形式美感，又以思想見長。
題圖：The actor，Utagawa Kuniyoshi 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