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一位朋友提起最喜欢《红楼梦》,想起自己十五六岁时也曾是个红楼迷,《红楼梦》前八十回多树诗词文句都熟记心中。工作以后,每天埋身于一些无聊的事务里,某日睡前随手翻出红楼,再读书中词句,与少年时心境体悟大不相同。今天借机重读《红楼》,写一写如今我眼中的红楼人物,无论缪正,当作消遣。
by西西莉亚
红楼十二钗,我喜欢的是林黛玉,因为不与绝大多数世人类同,既有灵气,又有情趣;而薛宝钗,则是《红楼梦》里最让我钦佩的女人。
为什么呢?红楼梦开篇讲的就是『木石前盟』,林黛玉与贾宝玉姻缘前世注定,小说设定也是两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跟宝姐姐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而她却自己一步一步撑成一段三角恋,而且还让很多读者成了『金玉良缘』的忠实拥趸,在对待爱情、婚姻上不可不谓用心良苦。
与林黛玉隆重而又大手笔地进贾府不同,薛宝钗是如何登场的呢?一桩命案,先引出了罪犯薛蟠,然后带出罪犯的妹妹,说她本于读书上造诣极高,颇受父亲宠爱,但“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她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可见她一开始,就是带着家族使命出场的。
眼看母亲没什么能力,哥哥也是半个市井无赖,振兴薛家大业的使命,就毫无悬念地落在她身上。薛家是皇商,虽然有钱,却没什么权力地位,且自薛蟠接手家业以来挥霍无度,又年轻不谙世事,屡遭拐骗,“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
在古代,一个女子想要振兴家族产业,无非就是嫁入权贵,女状元这种无稽之谈也就是戏里的剧情。所以宝钗先是入宫选才人,未果;其次,就只能寄希望于贾宝玉,嫁入贾家,薛家自然也跟着富贵起来。
有人说,作者既设置“金玉”一说,不也是支持金玉婚姻吗?其实这大多还是因为看书不仔细,作者开篇提到的前世姻缘只有木石说,金玉说纯属薛宝钗自己编造传播的谣言,除了她和薛姨妈、莺儿到处提起这段故事,再无其他人提起。
为什么薛宝钗要这样呢,我们可以先从薛宝钗的人物设置说起。
1/先说薛宝钗年龄
第四回,薛家母子入住贾家时就已经交代,薛宝钗比哥哥薛蟠(15岁)小两岁,也就是13岁,彼时黛玉方7岁,宝玉8岁,光是年龄上这个伏笔,就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不说古代,在现代恐怕也不常见。
且古代女子出嫁通常在15岁,可见此时留给薛宝钗的时间并不多,所以她的攻势才异常猛烈。
但可惜第二十九回清虚观里张道士给宝玉提亲,说有个姑娘十五岁了,样貌、根基、家当都不错,给宝玉提亲可行,贾母心中早有人选了,也不直接回绝,而是说
“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贾母的意思,首先是模样、性格要极好,其次年龄要对得上,富贵不富贵倒是末尾。论模样最好,当然就是林黛玉,进贾府那一回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要说性格,除了林黛玉,也再没第二个人能降得住贾宝玉了。
2/再说薛宝钗长相
林黛玉出场时,为了形容她的美貌,作者究竟用了多少笔墨?先是从王熙凤的眼光来写:天底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不像是外孙女,竟像是个嫡亲的孙女!然后又从贾宝玉的角度如此一番描绘: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什么意思呢?天下第一美女就是西施,然而林黛玉要比西施胜三分;天下最聪明就是比干,林黛玉要比比干还要多一窍,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说林黛玉“不论样貌、才华都是古今第一人”。
而到了薛宝钗出场时,作者只用了区区八个字——“肌骨莹润、举止端方”,就草草结束了。翻译成白话,就是一个举止端庄外加皮肤好的胖美人罢了。
而在贾宝玉眼中,薛宝钗又是什么样呢?
脸若银盆,眼同水杏,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
你们读读,这确实是什么夸人的好句子么?不了解的人以为是多好看,其实明明就是套用《金瓶梅》里描述吴月娘的句子,说她“生的面如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如果全部用在薛宝钗身上,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吴月娘作为西门庆的填房,在大多数人眼里,除了白净些,就是一个极其传统的大房老婆设定。
但为什么后来其他人对薛宝钗的长相评价就高到不行,以至于和黛玉平起平坐了呢?个人觉得是多是人格魅力和才华使然。
通常一个人虽然长得一般,如果性格很受人喜欢,那么别人在评价她的长相时,多少会增加一些情感因素;另外,她的诗才确实公认和林黛玉不相上下,所以才有这个对比。
其次就是87版红楼电视剧谬误的影响,薛宝钗的选角张莉太美了,根本不符合原著描写,颜值上还压过了林黛玉。
其实即便是比杨妃,也只是说她比黛玉另有一种风情,但是林黛玉的绝对女主角光环是不可抹杀的。
3/再说贾宝玉的态度
要论长相、年龄不足以服众,因为本就是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关键还在于贾宝玉眼里,宝姐姐是什么地位?
对林黛玉,贾宝玉是什么态度?两个人时不时就秀恩爱。贾宝玉更是各种霸道总裁加暖男上身:(1)态度坚定——“活着,咱们在一起,死了,一处化烟化灰”;(2)体贴细腻,怕黛玉刚吃完饭就睡觉积了食,编故事逗她开心,两个人刚吵完架,自己走了两盏茶功夫,就回来安慰她……这种细节书里太多了,简直就是换着法儿虐狗!当然最重要就是两个人精神高度契合,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
而贾宝玉对薛宝钗呢?
送宫花那一回,宝玉和黛玉解连环锁玩,得知薛宝钗生病,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
可以看出宝玉听罢并不着急,不去看的理由十分充分,且泰然自若,安排妥当无比,连着一并替林黛玉送了个人情。
贾宝玉如此敷衍,薛宝钗难道不知道吗?她当然懂,但是只是不做声,悄悄转换了策略:一时病了你不来看好说,那长期病必然不好意思不来看;来看之后,便以金玉良缘之说,让她和贾宝玉的关系上升到“前世注定无可非议”的层次(只是可惜后来被贾母当面揭穿,后面再讲)。
贾宝玉第一次去看薛宝钗,刚坐下就被要求看玉,接着就借莺儿止口抛出主题——我家小姐有个金锁,上面的字和这玉绝配。
有了这个故事,宝玉便一语说出了薛宝钗此番目的:“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
只是可惜贾宝玉虽然多情、花心,虽宝姐姐一番美意,心里最放不下还是林黛玉,这一点倒是始终未改,并未因为什么金玉良缘直说而改变,倒是这个计谋,将太过天真不知世故的林黛玉害得不浅。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薛宝钗又是如何做的呢?
1/自导自演一出良缘,偏又漏洞百出
为什么说薛宝钗“金玉说”纯属编造,如果细读书,你会发现,1)金玉说除了薛家人,再没其他人知道;2)先薛宝钗提起时说“秃头和尚”,后又改称“癞头和尚”,两者完全不同,为何自己都会说错;3)薛宝钗说和尚送了字,薛姨妈却说和尚送了金锁,这又是两码事,可见两人不统一。
这种事情偏偏小孩子也就罢了,骗贾母可就太小儿科了,第54回贾母扯谎说道:
“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
接着又说道:
“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
贾母一番话指向谁,大部分读者一向认为是说林黛玉,其实细看是说薛宝钗无疑:1)薛宝钗非世宦书礼大家,家里下人少,只一个丫鬟,自然不知真实读书人家的道理是怎样的,所以编出“金玉说”来散播,其实真正的官宦人家从未有过这种因“信物”定情之事。2)所谓“前言不搭后语”,说得也是薛家“金玉说”前后口实不一。
林黛玉之所以痛苦,也是因为自己没有什么类似于“金玉说”的东西可拿出来,怕宝玉因此上心,所以内心不安,并不知自己实与宝玉为“木石前盟”。再说这些前世设定,当事人何曾会知道?
“嫉妒人家富贵”也指向一心攀附权贵的薛家无疑,自己明明在京城有居所,到了贾家之后便不走了,一心想要联姻。
2/三天两头去怡红院,被丫鬟埋怨
晴雯抱怨薛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蘅芜苑离怡红院并不近,有事没事就往那里去,也不可谓不热情。
如果放到现在,薛宝钗也是一个看准目标勇于追求的姑娘。只是这又和薛姨妈口中“因为金玉说,而远着宝玉”完全不符。
除了这些,她还对于大观园里的八卦掌握的一清二楚,有时候凤姐还不如她清晰,可见下了多少工夫;见贾母不支持,又处处讨好王夫人,将贾宝玉和林黛玉推上私相传递的尴尬处境。
话说回来,薛宝钗如此用尽心机,就真的看得上贾宝玉吗?
薛宝钗之所以劝贾宝玉多留心仕途经济,并非多关心他,恐怕还是因为自己在颓败和地位低下的家族环境里,太缺少安全感,太需要权力这张护身符。
而她最爱的还是自己的家人——不成器的哥哥,可怜的母亲,唯一一次哭泣也是因为薛蟠说她看上了贾宝玉护着宝玉,自己为薛家如此努力却被误解,让她难以承受,她完全可以不管不顾,但是出于对家人的爱护,她选择了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所以作者说她“任是无情也动人”,可见作者对她既可叹又可惜之情,一个女子大好年华付出这样的牺牲,将个人儿女情长、青春才华搁置一边,也不可谓不感人至深。
她这一番努力虽然最后获得了民意,扭转了自己在贾家的地位,看似有用,但实则徒劳。不管是脱俗的黛玉,还是汲汲于功名的薛宝钗,眼前即使再多名利抱负,再多远见考量,最后都拗不过末世命运,各自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这才是作者最惋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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