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外篇 《抱朴子外篇》

 

《抱朴子外篇》

 

嘉遁卷第一

1.1 抱朴子曰:有怀冰先生者,薄周流之栖遑,悲吐握之良苦。让膏壤於陆海,爰躬耕乎斥卤。秘六奇以括囊,含琳琅而不吐。谧清音则莫之或闻,掩辉藻则世不得睹。背朝华於朱门,保恬寂乎蓬户。绝轨躅於金张之闾,养浩然於幽人之仵。谓荣显为不幸,以玉帛为草土。抗灵规於云表,独违今而遂古。庇峻岫之巍峨,藉翠兰之芳茵。漱流霞之澄液,茹八石之精英。思眇眇焉若居乎虹霓之端,意飘飘焉若在乎倒景之邻。万物不能搅其和,四海不足汩其神.

1.2 於是有赴势公子闻之,慨然而叹曰:空谷有项领之骏者,孙阳之耻也;太平遗冠世之才者,赏真之责也。安可令俊民全其独善之分,而使圣朝乏乎元凯之用哉!

1.3 乃造而说曰:徒闻振翅竦身,不能凌厉九霄,腾跚玄极,攸叙彝伦者,非英伟也。今先生操立断之锋,掩炳蔚之文,玩图籍於绝迹之薮,括藻丽乎鸟兽之群,陈龙章於晦夜,沈琳琅於重渊,蛰伏於盛夏,藏华於当春;虽复下帷覃思,殚毫骋藻,幽赞太极,阐释元本,言欢则木梗怡颜如巧笑,语戚则偶嚬顣而滂沱,抑轻则鸿羽沈於弱水,抗重则玉石漂於飞波,离同则肝胆为胡越,合异则万殊而一和,切论则秋霜春肃,温辞则冰条吐葩,摧高则峻极颓沦,竦卑则渊池 嵯峨,疵清则倚暗夜光,救浊则立澄黄河。然不能沾大惠於庶物,著弘勋於皇家,名与朝露皆曦,体与蜉蝣并化,忽崇高於圣人之宝,忘川逝於大耋之嗟,窃为先生不取焉。

1.4 盖闻大者天地,其次君臣。先圣忧时,思行其道,三月无君,皇皇如也。耻今圣主不与尧舜一致,愍此黎民不可比屋而封,故或负鼎而龙跃,或扣角以凤歌,不须蒲轮而後动,不待文王而後兴。潜初飞五,与时消息,进有攸往之利,退无濡尾之累,明哲以保身,宣化以济俗。使夫承兰风以倾柯,濯清波以遣秽者,若沈景之应朗鉴,方圆之赴规矩。故勋格上下,惠沾八表。夫有唐所以巍巍,重华所以恭己,西伯所以三分,姬发所以革命,桓文所以一匡,汉高所以应天,未有不致群贤为六翮,托豪杰为舟辑者也。若令各守洗耳之高,人执耦耕之分,则稽古之化不建,英明之盛不彰,明良之歌不作,括天之网不张矣。

1.5 故藏器者珍於变通随时,英逸者贵於吐奇拨乱。若乃耀灵翳景於云表,则丽天之明不著;哮虎韬牙而握爪,则搏噬之捷不扬;太阿潜锋而不击,则立断之劲不显;骥騄踠趾而不驰,则追风之迅不形;并默则子贡与喑者同口,咸暝则离朱与蒙瞽不殊矣。先生洁身而忽大伦之乱,得意而忘安上之义,存有关机之累,没无金石之声,庸人且犹愤色,何有大雅而无心哉!

1.6 夫绳舒则木直,正进则邪凋,有虞举则四凶戮,宣尼任则少卯枭,犹震雷骇则鼛鼓堙,朝日出则萤烛幽也。不拯招魂之病,则无为效越人之绝伎;不奖多难之世,则无以知非常之远量。高拱以观溺,非勿践之仁也,怀道以迷国,非作者之务也。若俟中唐殖占日之草,朝阳繁鸣凤之音,郊跱独角之兽,野攒连理之林,长旌卷而不悬,干戈戢而莫寻,少伯方将告退於成功,孰能相擢乎陆沈哉? 深愿先生不远迷复哉!

1.7 於是怀冰先生萧然遐眺,游气天衢,情神辽缅,旁若无物。俯而荅曰:呜呼! 有是言乎? 盖至人无为,栖神冲漠,不役志於禄利,故害辱不能加也;不*峙於险途,故倾坠不能为患也。藜藿不供,而意佚於方丈;齐编庸民,而心欢於有土。寝宜僚之舍,闭干木之闾,携庄莱之友,治陋巷之居,确岳峙而不拔,岂有怀於卷舒乎? 以欲广则浊和,故委世务而不纡眄;以位极者忧深,故背势利而无馀疑。其贵不以爵也,富不以财也。侣云鹏以高逝,故不萦翮於腐鼠;以蕃武为厚诫,故不改乐於箪瓢。

1.8 且夫玄黄遐邈,而人生倏忽,以过隙之促,托罔极之间,迅乎犹奔星之蹔见,飘乎似飞矢之电经。聊且优游以自得,安能苦形於外物哉! 夫鸾不絓网,驎不堕阱,相彼鸟兽,犹知为患,风尘之徒,曾是未吝也?

1.9 若夫要离灭家以效功,纪信赴燔以诳楚,陈贾刎颈以证弟,仲由投命而葅醢,嬴门伏剑以表心,聂政感惠而屠葅,荆卿绝膑以报燕,樊公含悲而授首,皆下愚之狂惑,岂上智之攸取哉!

1.10 盖禄厚者责重,爵尊者神劳。故漆园垂纶,而不顾卿相之贵;柏成操耜,而不屑诸侯之高。羊说安乎屠肆,杨朱吝其一毛。侥求之徒,昧乎可欲,集不择木,仕不料世,贪进不虑负乘之祸,受任不计不堪之败;论荣贵则引伊周以救溺,言亢悔则讳覆餗而不记;伺河龙之睡而拨明珠,居量表之宠而冀无患;耽漏刻之安,蔽必至之危;无朝菌之荣,望大椿之寿;似蹈薄冰以待夏日,登朽枝而须劲风;渊鱼之引芳饵,泽雉之咽毒粒;咀漏脯以充饥,酣鸩酒以止渴也。

1.11 昔箕子睹象箸而流泣,尼父闻偶葬而永叹,盖寻微以知著,原始以见终。然而暗夫蹈机不觉,何前识之至难,而利欲之*笃邪! 周成贤而信流言,公旦圣而走南楚,托鸱鸮以告悲,赖金縢以仅免。况能寤之主,不世而一有;不悦之谤,无时而蹔乏。德不以激烈风而起毙禾,事不以载圭璧而称多才,嗟泣靡及,宜其然也。

1.12 夫渐渍之久,则胶漆解坚;浸润之至,则骨肉乖析;尘羽之积,则沈舟折轴;三至之言,则市虎以成。故江充疏贱,非亲於元储,後母假继,非密於伯奇;而掘梗之诬,灭父子之恩;袖蜂之诳,破天性之爱。又况其他,安可自必。嗟乎! 伍员所以怀忠而漂尸;悲夫! 白起所以秉义而刎颈也。盖彻鉴所为寒心,匠人之所眩惑矣。

1.13 又欲推短才以厘雷同,仗独是以弹众非。然不睹金虽克木,而锥钻不可以伐邓林;水虽胜火,而升合不足以救焚山。寸胶不能治黄河之浊,尺水不能却萧丘之热。是以身名并全者甚稀,而先笑後号者多有也。畏亢悔而贪荣之欲不灭,忌毁辱而争肆之情不遣,亦犹恶湿而泳深渊,憎影而不就阴,穿舟而息漏,猛爨而止沸者也。

1.14 夫七尺之骸,禀之以所生,不可受全而归残也;方寸之心,制之在我,不可放之於流遁也。躬耕以食之,穿井以饮之,短褐以蔽之,蓬庐以覆之,弹咏以娱之,呼吸以延之,逍遥竹素,寄情玄毫,守常待终,斯亦足矣。且夫道存则尊,德胜则贵,隋珠弹雀,知者不为。何必须权而显,俟禄而饱哉!

1.15 且夫安贫者以无财为富,甘卑者以不仕为荣。故幼安浮海而澄神,胡子甘心於退耕。逢比有令德之罪,信布陷功大之刑。一枝足以戢鸾羽,何烦乎丰林? 潢洿足以泛龙鳞,岂事乎沧海? 藜藿嘉於八珍,寒泉旨於醽醁;蹑履美於赤舄,缊袍丽於衮服;把橦安於杖钺,鸣条乐乎丝竹;茅茨艳於丹楹,辨椽珍於刻桷;登高峰为台榭,疵岩溜为华屋;积篇章为敖庾,宝玄谈为金玉;弃细人之近恋,捐庸隶之所欲;游九皋以含欢,遣智慧以绝俗。同屈尺蠖,藏光守朴;表拙示讷,知止常足。然後咀嚼芝芳,风飞云浮;曦景九阳,附翼高游;仰栖梧桐,俯集玄洲。孰与衔辔而伏枥,同被绣於牺牛哉!

1.16 赴势公子曰:夫入而不出者,谓之耽宠忘退;往而不反者,谓之不任无义。故达者以身非我有,任乎所值。隐显默语,无所必固。时止则止,时行则行。束帛之集,庭燎之举,则君子道长,在天利见。若运涉阳九谗胜之时,则不出户庭,括囊勿用。龙起凤戢,随时之宜。古人所以或避危乱而不肯入,或色斯而不终日者,虑巫山之失火,恐芝艾之并焚耳。

1.17 方今圣皇御运,世夷道泰,仁及苍生,惠风遐迈,威肃鬼方,泽沾九裔;仪坤德以厚载,拟乾穹以高盖;神化则云行雨施,玄泽则烟煴汪濊;四门穆穆以博延,主思英逸以俾。此乃千载所希值,剖判之一会。而先生慕嘉遁之偏枯,不觉狷华之患害也;务乎单豹之养内,未睹暴虎之犯外也。是闻涉水之或溺,则谓乘舟者皆败;以商臣之凶逆,则谓继体无类也.

1.18 怀冰先生曰:圣化之盛,诚如高论。出处之事,人各有怀。故尧舜在上,而箕颍有巢栖之客;夏後御世,而穷薮有握耒之贤。岂有虑於此险哉? 盖各附於所安也。是以高尚其志,不仕王侯,存夫爻象,匹夫所执,延州守节,圣人许焉。

1.19 仆所以逍遥於丘园,敛迹乎草泽者,诚以才非政事,器乏治民,而多士云起,髦彦鳞萃,文武盈朝,庶事既康,故不欲复举熠耀以厕日月之间,拊甂瓴於洪锺之侧,贡轻扇於坚冰之节,炫裘炉乎隆暑之月,必见捐於无用,速非时之巨嗤。若拥经著述,可以全真成名,有补末化;若强所不堪,则将颠沛惟咎,同悔小狐。故居其所长,以全其所短耳。虽无立朝之勋,即戎之劳;然切磋後生,弘道养正,殊涂一致,非损之民也。劣者全其一介,何及於许由,圣世恕而容之,同旷於有唐,不亦可乎!

1.20 赴势公子勃然自失,肃尔改容,曰:先生立言助教,文讨奸违,摽退静以抑躁竞之俗,兴儒教以救微言之绝,非有出者,谁叙彝伦? 非有隐者,谁诲童蒙? 普天率土,莫匪臣民。亦何必垂缨执笏者为是,而乐饥衡门者可非乎! 夫群迷乎云梦者,必须指南以知道;并乎沧海者,必仰辰极以得反。今闻嘉训,乃觉其蔽。请负衣冠,策驽希骥,泛爱与进,不嫌择焉。

逸民卷第二

2.1 抱朴子曰:余昔游乎云台之山,而造逸民,遇仕人在焉。仕人之言曰:明明在上,总御八紘,华夷同归,要荒服事;而先生游柏成之遐武,混群伍於鸟兽。然时移俗异,世务不拘,故木食山栖,外物遗累者,古之清高,今之逋逃也。君子思危於未形,绝祸於方来,无乃去张毅之内热,就单豹之外害,畏盈抗虑,忘乱群之近忧,避牛迹之浅崄,而堕百仞之不测,违濡足之泥泾,投炉冶而不觉乎?

2.2 逸民答曰:夫锐志於雏鼠者,不识驺虞之用心;盛务於庭粒者,安知鸳鸾之远指? 犹焦螟之笑云鹏,朝菌之怪大椿,坎蛙之疑海鳖,井蛇之嗤应龙也。子诚喜惧於劝沮,焉识玄旷之高韵哉! 吾幸生於尧舜之世,何忧不得此人之志乎!

2.3 仕人曰:昔狂狷华士义不事上,隐於海隅,而太公诛之。吾子沈遁,不亦危乎?

2.4 逸民曰:吕尚长於用兵,短於为国,不能仪玄黄以覆载,拟海岳以博纳,褒贤贵德,乐育人才;而甘於刑杀,不修仁义,故其劫杀之祸,萌於始封,周公闻之,知其无国也。夫攻守异容,道贵知变,而吕尚无烹鲜之术,出致远之御,推战陈之法,害高尚之士,可谓赖甲胄以完刃,又兼之浮泳,以射走之仪,又望求之於准的者也。

2.5 夫倾庶鸟之巢,则灵凤不集;漉鱼鳖之池,则神虬遐逝;刳凡兽之胎,则麒麟不跱其郊;害一介之士,则英杰不践其境。吕尚创业垂统,以示後人,而张苛酷之端,开残贼之轨,适足以驱俊民以资他国,逐贤能以遗雠敌也。去彼市马骨以致骏足,轼陋巷以退秦兵者,不亦远乎! 子谓吕尚何如周公乎? 仕人曰:不能审也。

2.6 逸民曰:夫周公大圣,以贵下贱,吐哺握发,惧於失人,从白屋之士七十人,布衣之徒亲执贽所师见者十人,所友者十有二人,皆不逼以在朝也。设令吕尚居周公之地,则此等皆成市朝之暴尸,而沟涧之腐此肉矣。

2.7 唐尧非不能致许由巢父也,虞舜非不能胁善郑石户也,夏禹非不能逼柏成子高也,成汤非不能录卞随务光也,魏文非不能屈干木也,晋平非不能吏亥唐也,然服而师之,贵而重之,岂六君之小弱也? 诚以百行殊尚,默默难齐,慕尊贤之美称,耻贼善之丑迹,取之不足以增威,放之未忧於官旷,从其志则可以阐弘风化,熙隆退让,厉苟进之贪夫,感轻薄之冒昧;虽器不益於旦夕之用,才不周於立朝之俊,不亦愈於胁肩低眉,谄媚权右,提贽怀货,宵征同尘,争津竞济,市买名品,弃德行学问之本,赴雷同比周之末也? 彼六君尚不肯苦言以侵隐士,宁肯加之锋刃乎! 圣贤诚可师者,吕尚居然谬矣。

2.8 汉高帝虽细行多阙,不涉典艺,然其弘旷恢廓,善恕多容,不系近累,盖豁如也。虽饥渴四皓,而不逼也。及太子卑辞致之,以为羽翼,便敬德矫情,惜其大者,发《黄鹄》之悲歌,杜宛妾之觊觎,其珍贤贵隐,如此之至也。宜其以布衣而君四海,其度量盖有过人者矣。

2.9 且夫吕尚之杀狷华者,在於恐其沮众也。然俗之所患者,病乎躁於进趋,不务行业耳。不苦於安贫乐贱者之太多也。假令隐士往往属目,至於情挂势利,志无止足者,终莫能割此常欲,而慕彼退静者也。开辟已降,非少人也,而忘富遗贵之士,犹不能居万分之一。仲尼亲受业於老子,而不能修其无为;子贡与原宪同门,而不能模其清苦。四凶与巢由同时,王莽与二龚共世,而不能效也。凡民虽复笞督之,危辱之,使追狷华,犹必不肯,乃反忧其坏俗邪? 吕尚思不及此,以军法治平世,枉害贤人,酷误已甚矣! 赖其功大,不便以至颠沛耳。

2.10 且吕尚之未遇文王也,亦曾隐於穷贱,凡人易之,老妇逐之,卖庸不售,屠钓无获,曾无一人慕之。其避世也,何独虑狷华之沮众邪? 设令殷纣以尚逃遁,收而敛之,尚临死,岂能自谓罪所应邪? 魏武帝亦弄法严峻,果於杀戮,乃心欲用乎孔明,孔明自称不乐出身。武帝谢遣之曰:‘;义不使高世之士,辱於污君之朝也。’;其鞭挞九有,草创皇基,亦不妄矣。

2.11 纷扰日久,求竞成俗,或推货贿以龙跃,或阶党援以凤起,风成化习,大道渐芜,後生昧然,儒训遂堙。将为立身,非财莫可。苟有卓然不群之士,不出户庭,潜志味道,诚宜优访,以兴谦退也。夫使孙吴荷戈,一人之力耳;用其计术,则贤於万夫。今令大儒为吏,不必切事。肆之山林,则能陶冶童蒙,阐弘礼敬。何必服巨象使捕鼠韛鸾(有脱文)也。(脱仕人曰数语)若乃零沦薮泽,空生徒死,亦安足贵乎?

2.12 逸民答曰:子可谓守培蝼,玩狐丘,未登阆风而临云霓;玩滢汀,游潢洿,未浮南溟而涉天汉。凡所谓志人者,不必在乎禄位,不必须乎勋伐也。太上无己,其次无名,能振翼以绝群,骋迹以绝轨,为常人所不能为,割近才所不能割,少多不为凡俗所量,恬粹不为名位所染,淳风足以濯百代之秽,高操足以激将来之浊。何必纡朱曳紫,服冕乘轺,被牺牛之文绣,吞詹何之香饵,朝为张天之炎热,夕成冰冷之季灰!

2.13 夫斥鷃不以蓬榛易云霄之表,王鲔不以幽岫贸沧海之旷,虎豹入广厦而怀悲,鸿鶤登嵩峦而含戚。物各有心,安其所长。莫不泰於得意,而惨於失所也。经世之士,悠悠皆是,一日无君,惶惶如也。譬犹蓝田之积玉,邓林之多材,良工大匠,肆意所用。亦何必栖鱼而沈鸟哉! 嘉遁高蹈,先圣所许;或出或处,各从攸好。

2.14 盖士之所贵,立德立言。若夫孝友仁义,操业清高,可谓立德矣。穷览《坟》《索》,著述粲然,可谓立言矣。夫善郑无治民之功,未可谓减於俗吏;仲尼无攻伐之勋,不可以为不及於韩白矣。身名并全,谓之为上。隐居求志,先民嘉焉。夷齐一介,不合变通,古人嗟叹,谓不降辱。夫言不降者,明隐逸之为高也;不辱者,知羁絷之为洿也。圣人之清者,孟轲所美,亦云天爵贵於印绶。志修遗荣,孙卿所尚,道义既备,可轻王公。而世人所畏唯势,所重唯利。盛德身滞,便谓庸人;器小任大,便谓高士。或有乘危冒崄,投死忘生,弃遗体於万仞之下,邀荣华乎一朝之间,比夫轻四海爱胫毛之士,何其缅然邪!

2.15 仕人曰:潜退之士,得意山泽,不荷世贵,荡然纵肆,不为时用,嗅禄利(有脱文),诚为天下无益之物,何如?

2.16 逸民答曰:夫麟不吠守,凤不司晨,腾黄不引犁,尸祝不治庖也。且夫扬大明乎无外,宜妪煦之和风者,日也;耀华灯於暗夜,治金石以致用者,火也。天下不可以经时无日,不可以一旦无火,然其大小,不可同也。江海之外,弥纶二仪,升为云雨,降成百川;而朝夕之用,不及累仞之井,灌田溉园,未若沟渠之沃。校其巨细,孰为旷哉?

2.17 桀纣,帝王也;仲尼,陪臣也。今见比於桀纣,则莫不怒焉;见拟於仲尼,则莫不悦焉。尔则贵贱果不在位也。故孟子云,禹稷颜渊,易地皆然矣。宰予亦谓,孔子贤於尧舜远矣。夫匹庶而钧称於王者,儒生高极乎唐虞者,德而已矣,何必官哉!

2.18 且夫交灵升於造化,运天地於怀抱,恢恢然世故不栖於心术,茫茫然宠辱不汨其纯白,流俗之所欲,不能染其神,近人之所惑,不能移其志。荣华,犹赘疣也;万物,犹蜩翼也。若然者,岂肯诘屈其支体,俯仰其容仪,挹酌於其所不喜,修索於其所弃遗,怡颜以取进,曲躬以避退,恐俗人之不悦,戚我身之凌迟,屈龙渊为锥钻之用,抑灵鼖为鼓兆鼙之音,推黄钺以适钐鎌之持,挠华旗以入林杞之下乎?

2.19 古公杖策而捐之,越翳入穴以逃之,季札退耕以委之,老莱灌园以远之,从其所好,莫与易也。故醇而不杂,斯则富矣;身不受役,其则贵矣。若夫剖符有土,所谓禄利耳,非富贵也。且夫官高者其责重,功大者人忌之,独有贫贱,莫与我争,可得长宝,而无忧焉。

2.20 濯裘布被,拔葵去织,豘不掩豆,菜肴粝餐,又获逼下邀伪之讥,树塞反坫,三归玉食,穰侯之富,安昌之泰,则有僭上洿浊之累。未若游神典文,吐故纳新,求饱乎耒梠之端,索缊乎杼轴之间,腹仰河而已满,身集一枝而余安,万物芸芸,化为埃尘矣。食啮弱糊口,布褐缊袍,淡泊肆志,不忧不喜,斯尊乐,喻之无物也。

2.21 夫仕也者,欲以为名邪? 则修毫可以泄愤懑,篇章可以寄姓字,何假乎良史,何烦乎镵鼎哉! 孟子不以矢石为功,扬云不以治民益世,求仁而得,不亦可乎?

2.22 仕人又曰:隐遁之士,则为不臣,亦岂宜居君之地,食君谷乎? 逸民曰:何谓其然乎! 昔颜回死,鲁定公将躬吊焉,使人访仲尼。仲尼曰:‘;凡在邦内,皆臣也。’;定公乃升自东阶,行君礼焉。由此论之,‘;率土之滨,莫匪王臣’;可知也。在朝者陈力以秉庶事,山林者修德以厉贪浊,殊途同归,俱人臣也。王者无外,天下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安得悬虚空,餐咀流霞,而使之不居乎地,不食乎谷哉?

2.23 夫山之金玉,水之珠贝,虽不在府库之中,不给朝夕之用,然皆君之财也。退士不居肉食之列,亦犹山水之物也,岂非国有乎? 许由不窜於四海之外,四皓不走於八荒之表也。故曰:万邦黎献,共惟帝臣。干木不荷戈戍境,筑垒疆场,而有蕃魏之功。今隐者洁行蓬荜之内,以咏先王之道,使民知退让,儒墨不替,此亦尧舜之所许也。昔夷齐不食周粟,鲍焦死於桥上,彼之硁硁,何足师表哉?

2.24 昔安帝以玄纁玉帛聘周彦祖。桓帝以玄纁玉帛聘韦休明,顺帝以玄纁玉帛聘杨仲宣,就拜侍中,不到。魏文帝征管幼安不至,又就拜光禄勋,竟不到;乃诏所在常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桓帝玄纁玉帛聘凭借孺子,就拜太原太守及东海相,不到。顺帝以玄纁玉帛聘樊季高,不到;乃诏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又赐几杖,待以师傅之礼。献帝时,郑康成州辟举贤良方正茂才,公府十四辟,皆不就;公车徵左中郎博士赵相侍中大司农,皆不起。昭帝公车徵韩福,到;赐帛五十匹及羊酒。法高卿再举孝廉,本州五辟,公府八辟,九举贤良博士,三徵,皆不就。桓帝以玄纁玉帛安车轺轮聘韩伯休,不到。以玄纁玉帛安车轺轮聘妾伯雅,就拜太中大夫犍为太守,不起。然皆见优重,不加威辟也。若此诸帝褒隐逸之士不谬者,则吕尚之诛华士为凶酷过恶,断可知矣。

2.25 仕人乃怅然自失,慨尔永叹曰:始悟超俗之理,非庸琐所见矣。

勖学卷第三

3.1 抱朴子曰:夫学者所以清澄性理,簸扬埃秽,雕锻矿璞,砻炼屯钝,启导聪明,饰染质素,察往知来,博涉劝戒,仰观俯察,於是乎在,人事王道,於是乎备。进可以为国,退可以保己。是以圣贤罔莫孜孜而勤之,夙夜以勉之,命尽日中而释,饥寒危困而不废。岂以有求於当世哉? 诚乐之自然也。

3.2 夫斫削刻画之薄伎,射御骑乘之易事,犹须惯习,然後能善,况乎人理之旷,道德之远,阴阳之变,鬼神之情,缅邈玄奥,诚难生知。虽云色白,匪染弗丽;虽云味甘,匪和弗美。故瑶华不琢,则耀夜之景不发;丹青不治,则纯钩之劲不就。火则不钻不生,不扇不炽;水则不决不流,不积不深。故质虽在我,而成之由彼也。登阆风,扪晨极,然後知井谷之暗隘也;披七经,玩百氏,然後觉面墙之至困也。

3.3 夫不学而求知,犹愿鱼而无网焉,心虽勤而无获矣;广博以穷理,犹须风而托焉,体不劳而致远矣。粉黛至则西施以加丽,而宿瘤以藏丑;经术深则高才者洞达,卤钝者醒悟。文梓干云,而不可名台榭者,未加班轮之结构也;天然爽朗,而不可谓之君子者,不识大伦之臧否也。

3.4 欲超千里於终朝,必假追影之足;欲凌洪波而遐济,必因艘楫之器;欲见无外而不下堂,必由之乎载籍;欲测渊微而不役神,必得之乎明师。故朱绿所以改素丝,训诲所以移蒙蔽。披玄云而扬大明,则万物无所隐其状矣;舒竹帛而考古今,则天地无所藏其情矣。况於鬼神乎? 而况於人事乎? 泥涅可令齐坚乎金玉,曲木可攻之以应绳墨,百兽可教之以战陈,畜牲可习之以进退,沈鳞可动之以声音,机石可感之以精诚,又况乎含五常而禀最灵者哉!

3.5 低仰之驷,教之功也;鸷击之禽,习之驯也。与彼凡马野鹰,本实一类,此以饰贵,彼以质贱。运行潦而勿辍,必混流乎沧海矣;崇一篑而弗休,必钧高乎峻极矣。大川滔瀁,则虬螭群游;日就月将,则德立道备。乃可以正。梦乎丘旦,何徒解桎乎困蒙哉!

3.6 昔仲由冠鸡带豘,靃珥鸣蝉,杖剑而舞,盛称南山之劲竹,欲任掘强之自然;尼父善诱,染以德教,遂成升堂之生,而登四科之哲。子张鄙人,而灼聚凶猾,渐渍道训,成化名儒,乃抗礼於王公,岂直免於庸陋!

3.7 以是贤人悲寓世之倏忽,疾泯没之无称;感朝闻之弘训,悟通微之无类;惧将落之明戒,觉罔念之作狂;不饱食以终日,不弃功於寸阴;鉴逝川之勉志,悼过隙之电速;割游情之不急,损人间之末务;洗忧贫之心,遣广愿之秽,息畋猎博奕之游戏,矫昼寝坐睡之懈怠;知徒思之无益,遂振策於圣途。学以聚之,问以辩之,进德修业,温故知新。

3.8 夫周公上圣,而日读百篇。仲尼天纵,而韦编三绝。墨翟大贤,载文盈车。仲舒命世,不窥园门。倪宽带经以芸鉏,路生截蒲以写书,黄霸抱桎梏以受业,甯子勤夙夜以倍功,故能究览道奥,穷测微言,观万古如同日,知八荒若庐庭,考七耀之盈虚,步三五之变化,审盛衰之方来,验善否於既往,料玄黄於掌握,甄未兆以如成。故能盛德大业,冠於当世,清芒令问,播於罔极也。

3.9 且夫闻商羊而戒浩瀁,访鸟砮而洽东肃,谘萍实而言色味,讯土狗而识坟羊,披《灵宝》而知山隐,因折俎而说专车,瞻离毕而分阴阳之候,由冬螽而觉闰余之错,何神之有? 学而已矣。夫童谣犹助圣人之耳目,岂况《坟》《索》之弘博哉!

3.10 才性有优劣,思理有修短。或有夙知而早成,或有提耳而後喻。夫速悟时习者,骥騄之脚也;迟解晚觉者,鹑鹊之翼也。彼虽寻飞绝景,止而不行,则步武不过焉;此虽咫尺以进,往而不辍,则山泽可越焉。明暗之学,其犹兹乎? 盖少则志一而难忘,长则神放而易失,故修学务早,及其精专,习与性成,不异自然也。若乃绝伦之器,盛年有故,虽失之於旸谷,而收之於虞渊。方知良田之晚播,愈於座岁之荒芜也。日烛之喻,斯言当矣。

3.11 世道多难,儒教沦丧,文武之轨,将遂凋坠。或沈溺於声色之中,或驱驰於竞逐之路。孤贫而精六艺者,以游夏之资,而抑顿乎九泉之下;因风而附凤翼者,以驽庸之质,犹回遑乎霞霄之表。舍本逐末者,谓之勤修庶几;拥经求己者,谓之陆沈迂阔。於是莫不蒙尘触雨,戴霜履冰,怀黄握白,提清挈肥,以赴邪径之近易,规朝种而暮获矣。

3.12 若乃下帷高枕,游神九典,精义赜隐,味道居静,确乎建不拔之操,扬青於岁寒之後,不揆世以投迹,不随众以萍漂者,盖亦鲜矣。汲汲於进趋,悒闷於否滞者,岂能舍至易速达之通途,而守甚难必穷之塞路乎? 此川上所以无人,《子衿》之所为作。悯俗者所以痛心而长慨,忧道者所以含悲而颓思也。

3.13 夫寒暑代谢,否终则泰,文武迭贵,常然之数也。冀群寇毕涤,中兴在今,七耀遵度,旧邦惟新,振天彗以广埽,鼓九阳之洪炉,运大钧乎皇极,开玄模以轨物。陶冶庶类,匠成翘秀,荡汰积埃,革邪反正。戢干戈,橐弓矢,兴辟雍之庠序,集国子,修文德,发金声,振玉音。降风云於潜初,旅束帛乎丘园,令抱翼之凤,奋翮於清虚;项领之骏,骋迹於千里。使夫含章抑郁,穷览洽闻者,申公伏生之徒,发玄纁,登蒲轮,吐结气,陈立素,显其身,行其道,俾圣世迪唐虞之高轨,驰升平之广途,玄流沾於九垓,惠风被乎无外。五刑厝而颂声作,和气洽而嘉禾遂生,不亦休哉!

3.14 昔秦之二世,不重儒术,舍先圣之道,习刑狱之法。民不见德,唯戮是闻。故惑而不知反迷之路,败而不知自救之方,遂堕坠於云霄之上,而敕韭粉乎不测之下。惟尊及卑,可无鉴乎!

崇教卷第四

4.1 抱朴子曰:澄视於秋毫者,不见天文之焕炳。肆心於细务者,不觉儒道之弘远。玩鲍者忘茞蕙,迷大者不能反。夫受绳墨者无枉刳之木,染道训者无邪僻之人。饰治之术,莫良乎学。学之广在於不倦,不倦在於固志。志苟不固,则贫贱者汲汲於营生,富贵者沈伦於逸乐。是以遐览渊博者,旷代而时有;面墙之徒,比肩而接武也。

4.2 若使素士则昼躬耕以糊口,夜薪火以修业,在位则以酣宴之余暇,时游观於劝诫,则世无视肉,游夏不乏矣。亦有饥寒切己,藜藿不给,肤困风霜,口乏糟糠,出无从师之资,家有暮旦之急,释耒则农事废,执卷则供养亏者,虽阙学业,可怒者也。所谓千里之足,困於盐车之下;赤刀之矿,不经欧冶之门者也。

4.3 若夫王孙公子,优游贵乐,婆娑绮纨之间,不知稼穑之艰难,目倦於玄黄,耳疲乎郑卫,鼻餍乎兰麝,口爽於膏粱,冬沓貂狐之缊丽,夏缜纱縠之翩飘,出驱庆封之轻轩,入宴华房之粲蔚,饰朱翠於楹棁,积无已於箧匮,陈妖冶以娱心,湎醹醁以沈醉,行为会饮之魁,坐为博奕之帅。省文章既不晓,睹学士如草芥,口笔乏乎典据,牵引错於事类。剧谈则方战而已屈,临疑则未老而憔悴。虽叔麦之能辩,亦奚别乎瞽瞆哉!

4.4 抱朴子曰:盖闻帝之元储,必入太学,承师问道。齿於国子者,以知为臣,然後可以为君;知为子,然後可以为父也。故学立而仕,不以政学,操刀伤割,郑乔所叹。触情纵欲,谓之非人。而贵游子弟,生乎深宫之中,长乎妇人之手,忧惧之劳,未常经心,或未免於襁褓之中,而加青紫之官;才胜衣冠,而居清显之位。操杀生之威,提黜陟之柄,荣辱决於与夺,利病感於唇吻,爱恶无时暂乏,毁誉括厉於耳。嫌疑象类,似是而非,因机会以生无端,藉素信以设巧言,交构之变,千端万绪,巧算所不能详,毫墨所不能究也。无术学,则安能见邪正之真伪,具古今之行事? 自悟之理,无所惑假,能无倾巢覆车之祸乎!

4.5 先哲居高,不敢忘危,爱子欲教之义方,雕琢切磋,弗纳於邪伪。选明师以象成之,择良友以渐染之,督之以博览,示之以成败,使之察往以悟来,观彼以知此,驱之於直道之上,敛之乎检括之中,懔乎若跟挂於万仞,栗然有如乘奔以履冰。故能多远悔吝,保其贞吉也。

4.6 昔诸窦蒙遗教之福,霍禹受率意之祸,中山东平以好古而安,燕剌由面墙而危。前事不忘,今之良鉴也。汤武染乎伊吕,其兴勃然;辛癸染乎推崇,其亡忽焉。朋友师傅,尤宜精简。必取寒素德行之士,以清苦自立,以不群见惮者。其经术如仲舒桓荣者,强直若龚遂王吉者,能朝夕讲论忠孝之至道,正色证存亡之轨迹,以洗濯垢涅,闲邪矫枉,宜必抑情遵宪法,入德训者矣。

4.7 汉之末世,吴之晚年,则不然焉。望冠盖以选用,任朋党之华誉,有师友之名,无拾遗之实。匪唯无益,乃反为损。故其所讲说,非道德也;其所贡进,非忠益也。唯在於新声艳色,轻体妙手,评歌讴之清浊,理管弦之长短,相狗马之剿驽,议遨游之处所,比错途之好恶,方雕琢之精粗,校弹棋樗蒲之巧拙,计渔猎相掊之胜负,品藻妓妾之妍蚩,指摘衣服之鄙野,争骑乘之善否,论弓剑之疏密。招奇合异,至於无限,盈溢之过,日增月甚。

4.8 其谈宫殿,则远拟瑶台琼室,近效阿房林光,以千门万户为局促 ,以昆明太液为浅陋,笑茅茨为不肖,以土阶为朴马矣。民力竭於功役,储蓄靡於不急,起土山以准嵩霍,决渠水以象九河;登凌霄之华观,辟云际之绮窗。淫音噪而惑耳,罗袂挥而乱目,濮上北里,迭奏迭起;或号或呼,俾昼作夜。流连於羽觞之间,沈沦乎弦节之侧。

4.9 或建翠翳之青葱,或射勇禽於郊垧,驰轻足於崄峻之上,暴僚隶於盛日之下,举火而往,乘星而返,机事废而不修,赏罚弃而不治。或浮文艘於滉瀁,布密网於绿川,垂香饵於涟潭,纵擢歌於清渊,飞高缴以下轻鸿,引沈纶以拔潜鳞;或结罝罘於林麓之中,合重围於山泽之表,列丹飚於丰草,骋逸骑於平原,纵卢猎以噬狡兽,飞轻鹞以鸷翔禽,劲弩殪狂兕,长戟毙熊虎。如此,既弥年而不厌,历载而无已矣。

4.10 而又加之以四时请会,祖送庆贺,要思数之密客,接执贽之嘉宾。人间之务,密勿罔极。是以雅正稍远,遨逸渐笃。其去儒学,缅乎邈矣。能独见崇替之理,自拔沦溺之中,舍败德之崄途,履长世之大道者,良甚鲜矣。嗟乎! 此所以保国安家者至稀,而倾挠泣血者无算也。

4.11 今圣明在上,稽古济物,坚堤防以杜决溢,明褒贬以彰劝沮;想宗室公族,及贵门富年,必当竞尚儒术,撙节艺文,释老庄之意(意字衍)不急,精六经之正道也。

君道卷第五

5.1 抱朴子曰:清玄剖而上浮,浊黄判而下沈。尊卑等威,於是乎著。往圣取诸两仪,而君臣之道立;设官分职,而雍熙之化隆。君人者,必修诸己以先四海,去偏党以平王道,遣私情以标至公,氦宇宙以笼万殊。真伪既明於物外矣,而兼之以自见;听受既聪於接来矣,而加之以自闻。仪决水以进善,钧绝弦以黜恶,昭德塞违,庸亲昵贤,使规尽其圆,矩竭其方,绳肆其直,斤效其斫。器无量表之任,才无失授之用。

5.2 考名责实,屡省勤恤,树训典以示民极,审褒贬以彰劝沮,明检齐以杜僭滥,详直枉以违晦吝。其与之也,无叛理之幸;其夺之也,有百氏之掩。匠之以六艺,轨之以忠信,莅之以慈和,齐之以礼刑。扬仄陋以促沈抑,激清流以澄臧否。使物无诡道,事无非分。立朝牧民者,不得侵官越局;推毂即戎者,莫敢惮危顾命。悦近以怀远,修文以招携。阜百姓之财粟,阐进德之广途,杜机伪之繁务(下有脱文),则明罚敕法,哀敬折狱;淳化洽,则匿瑕藏疾,五教在宽。

5.3 外总多士於文武,内建维城之穆属,使亲疏相持,尾为身干。枝虽茂而无伤本之忧,流虽盛而无背源之势。石磐岳峙,式遏觊觎。见三苗之倾殄,则知川源之未可恃也;睹翳幽之不守,则觉严*崄之不足赖也。夫江汉犹存,而强楚虏辱;剑阁自如,而子阳赤族。四岳三涂土,实不一姓;金城汤池,未若人和。守在海外,匪山河也。

5.4 是以贤君抱(有脱文)惧不足,而改过恐有余。谋当计得,犹思危而弗休焉;战胜地广,犹戒盈而夕惕焉。象浑穹以遐焘,式坤厚以广载。运重光以表微,致远思乎未兆。资春景以妪煦,范秋霜以肃物。言州谘以校同异,平衡以铨群言。虚己以尽下情,推功以劝将来。御之以术,则终始可竭也;整之以度,则叁差可齐也。嶷若阆风之凌霄,而诸下不得以轻重料焉;窈若玄渊之万仞,则近侍不能以少多量焉。然则君之流源不穷,而百僚之才力毕陈矣;我之涯畔无外,而彼之斤两可限矣。

5.5 发号吐令,则车訇若震霆之激响,而不为邪辩改其正。画法创制,则炳若七曜之丽天,而不以爱恶曲其情。宏略远罩,则蔼若密云之高结。居贞成务,则确若嵩岱之根地。料倚伏於未萌之前,审毁誉於巧言之口。不使敦朴散於雕伪,不使一体浇於二端。虽能独断,必博纳乎刍荛;虽务含弘,必清耳於浸润。

5.6 民之饥寒,则哀彼责此;百姓有罪,则谓之在予。嘉祥之臻,则念得神之佑;或逢天之怒,则思桑林之引咎。不吝改弦於宜易之调,不耻反迷於朝过之途。虎眄以警密,麟跱以接疏。路无击壤之叟,则羞闻和音之作;民有不粒之匮,则愧临方丈之膳。处飞阁之概天,则惧役夫之劳瘁;茹柔嘉之旨月色,则忧敬授之失时;聆管弦之宴羡,则戚逸乐之有过;瞻藻丽之辨粲,则虑赋敛之惨烈。遵放勋之粗裘,准卫文之大帛;追有夏之卑宫,识露台之不果;鉴章华之召灾,悟阿房之速祸。

5.7 诰誓则念依时之失信。耽玩则觉褒妲之惑我。征伐则量力度时,不令百里有号泣之愤;诛戮则遗情任理,不使鸱夷有抱枉之魂。鉴操彤之杜伯,惟人立之呼豕。废嫡则戒晋献之巨惑。立庶则念刘表之殄祀。草鬼畋则乐失兽而得士,识驰网而悦远,偏爱则虑袖蜂之谤巧,飞燕之专宠。独任则悟鹿马之作威,恭显之恶直。纳策则思汉祖之吐哺,孝景之诛错。

5.8 旨甘之进,则疏仪狄。容悦姑息,则沈栾激。除蒸子之谄,亲放麋之仁。鉴白龙以辍轻脱,观羸(原脱一字)以节无餍。防人彘之变於六宫之中,止汗血之求於绝域之外。除恶犬以遏酒酗之患,市马骨以招追风之骏。轼怒蛙以以劝勇,避螳螂以励武。聆公庐之谠言,容保甲之正直。剔腹背无益之毛,揽六翮凌虚之用。烹如簧以谧司原之箴,折菀渃以迪梁伯之美。放丹姬以弭婉娈之迷,退子瑕以杜余桃之惑。藏渊中之鱼,操利器之柄。勿惮徙薪之烦,以省焦烂之费。鼓廉耻之陶冶,明考试之准的。

5.9 怒不越法以加虐,喜不逾宪以厚遗。割情於所爱,而有犯者无赦;辨善於所憎,而有劳者不遗。倾下(原脱一字)以纳忠,闻逆耳而不讳。广乞言於诽谤,虽委抑而不距。掩细瑕而录大用,忘近恶而念远功,使夫曹刿孟明有修来之效,魏尚张敞立雪耻之绩。身钩之贼臣,著匡合之弘勋;释缚之左车,吐止戈之高策。则鸺枭化为鸳鸾,邪伪变成忠贞。芒颖秀於斥卤,夜光起乎泥泞。剡锐载胥,九功允谐,西面逡巡,以延师友之才;尊事老叟,以敦孝悌之行。

5.10 是以渊蟠者仰赴,山栖者俯集。炳蔚内弼,九虎阚外御。政得於上,而物倾於下;惠发乎迩,而泽迈乎远。明哲宣力於攸莅,黔庶让畔於薮泽。尔乃蠲滋章之法令,振大和之清风。蒲轮玉帛,以抽丘园之俊民;元岂毕集,以究论道之损益。减牧羊之多人,反不酤之至醇,张仁让之闱,杜华竞之津,旌义正之操,弘道素之格。使附德者若潜萌之悦甘雨,见归者犹行潦之赴大川。黎民安之,若绿叶之缀修柯;左衽仰之,若众星之系北辰。

5.11 是以七政不乱象於玄极,寒温不谬节而错集。四灵备觌,芝华灼粲。甘露淋漉以霄附,嘉穗婀娜而盈箱。。丹魃逐於神潢,玄厉拘於广朔。百川无沸腾之异,南箕谧偃禾之暴,物无诡时之凋,人无嗟慨之响。囹圄虚陈,五刑寝厝。正朔所不加,冕绅所不暨,毡裘皮服,山栖海窜,莫不含欢革面,感和重译,灵禽贡於彤庭,瑶环献自西极。员首遽善,犹氤氲之顺劲风;要荒承指,若响亮之和绝音。诚升隆之盛致,三五之轨躅也。故能固庙祧於罔极,繁本枝乎百世矣。

5.12 夫根深则末盛矣,下乐则上安矣。马不调,造父不能超千里之迹;民不附,唐虞不能致同天之美。马极则变态生,而倾偾惟忧矣;民困则多离叛,其祸必振矣。可不战战以待旦乎! 可不栗栗而虑危乎! 人主不澄思於治乱,不深鉴於亡徵,虽盼百寻之秋毫,耳精八音之清浊,文则琳琅堕於笔端,武则钩铬摧於指掌,心苞万篇之诵,口播涛波之辩,犹无补於土崩,不救乎瓦解也。何者? 不居其大,而务其细,滞乎下人之业,而暗元本之端也。

5.13 诚能事过乎丛,临深履冰,居安不忘乘奔之戒,处存不废虑亡之惧,操纲领以整毛目,握道数以御众才,韩白毕力以折冲,萧曹竭能以经国,介一人之心致其果毅,谋夫协思进其长算;则人主虽从容玉房之内,逍遥云阁之端,羽爵腐於甘醪,乐人疲於拚舞,犹可以垂拱而任贤,高枕以责成。何必居茅茨之狭陋,食薄味之大羹,躬监门之劳役,怀损命之辛勤,然後可以惠流苍生,道洽海外哉!

5.14 昏惑之君,则不然焉。其为政也,或仁而不断,朱紫混漫,正者不赏,邪者不罚。或苛猛惨酷,或纯威无恩,刑过乎重,不恕不逮。根露基颓,危犹巢幕,而自比於天日,拟固於泰山,谓克明俊德者不难及,小心翼翼者未足算也。於是无罪无辜,淫刑以逞,民不见德,唯戮是闻。

5.15 官人则以顺志者为贤,擢才则以近习者为前。上宰鼎列,委之母後之族;专断顾问,决之阿谄之徒。所扬引则远九族外亲,而不简其器干;所信仗则在於琐才曲媚,而憎乎方直;所抑退则从雷同,而不察之以情;所宠进则任美谈,而不考其绩用。掌要治民之官,御戎专征之将,或贪污以坏所在矣,或营私以乱朝廷矣,或懦弱以败庶事矣,或恇怯以失军利矣。终於不觉,不忍黜斥,犹加亲委,冀其晚效。器小任大,遂及於祸。良才远量无援之士,或披褐而朝隐,或沈沦於穷否,怀道括囊,民力莫由,陵替之灾,所以多有也。

5.16 又经典规戒,弗闻弗览,玩弄亵宴,是耽是务。高楼观而下道德,广苑囿而狭招纳,深池沼而浅恩信,悦狗马而恶蹇谔,贵珠玉而贱智略,丰绮纨而约惠泽,缓赈济而急聚敛,勤畋弋而忽稼穑,重兼并而轻民命,进优倡而退儒雅,厚嬖幸而薄战士,流声色而忘庶事,先酣游而後听断,数苦役而疏犒赐,工造费好不急之器,圈聚食肉靡谷之物。然则危亡不可以怨天,微弱不可以尤人也。夫吉凶由己,汤武岂一哉?

5.17 昔周文掩未埋之骨,而天下称其仁。殷纣剖比干之心,而四海疾其虐。望在具瞻,毁誉尤速。得失之举,不在多也。凡誉重则蛮貊归怀,而不可以虚索也;毁积即华夏离心,而不可以言救也。是以小善虽无大益,而不可不为;细恶虽无近祸,而不可不去也。

5.18 若乃肆情纵欲,而不与天下共其乐,故有忧莫之恤也。削基憎峻,而不觉下堕则上崩,故倾颓莫之扶也。於是辔策去於我手,神物假而不还,力勤财匮,民不堪命,众怨於下,天怒於上,田成盗全齐於帷幄,姬昌取有二於西邻,陈吴之徒,奋剑而大呼,刘项之伦,挥戈而飚骇,云梯乘於百雉之上,皓刃交於象魏之下,飞锋内荐,禁兵外溃,而乃忧悲以思邈世之大贤,拥彗以延岩栖之智士,慕伊吕於嵩岫,招孙吴於草莱,拜昌言而无所,思嘉算而莫问,犹大厦既燔,而运水於沧海,洪潦凌室,而造船於长洲矣。

5.19 夫巍巍之称,不可骄吝构;而东岳之封,未易以恣欲修也。上圣兼策载驰,犹惧不逮前;而庸主缓步按辔,而自以为过之。或於安而思危,或在崄而自逸。或功成治定,而匪怠匪荒,或缀旒累卵,而不觉不寤。不有辛癸之没溺,曷用贵钦明之高济哉? 念兹在兹,庶乎庶乎!

臣节卷第六

6.1 抱朴子曰:昔在唐虞,稽古钦明,犹俟群後之翼亮,用臻巍巍之成功。故能熙帝之载,庶绩欺凝,四门穆穆,百揆时序,蛮夷无猾夏之变,阿阁有鸣凤之巢也。喻之元首,方之股肱,虽有尊卑之殊,邈实若一体之相赖也。

6.2 君必度能而授者,备乎覆食束之败;臣必量才而受者,故无流放之祸。夫如影如响,俯伏惟命者,偷容之尸素也。违令犯颜,蹇蹇匪躬者,安上之民翰也。先意承指者,佞谄之徒也;匡过弼违者,社稷之鲠也。必将伏斧金质而正谏,据鼎镬而尽言。忠而见疑,诤而不得者,待放可也;必死无补,将增主过者,去之可也。

6.3 其动也,匪训典弗据焉;其静也,匪宪章弗循焉。请托无所容,申绳不顾私。明刑而不滥乎所恨,审赏而不加乎附己。不专命以招权,不含洿而谈洁。进思尽言以攻谬,退念推贤而不蔽。夙兴夜寐,戚庶事之不康也;俭躬约志,若策奔於薄冰也。

6.4 纳谋贡士,不宣之於口;非义之利,不栖之乎心。立朝则以砥矢为操,居己则以羔羊为节。当危值难,则忘家而不顾命。擥衡执铨,则平怀而无彼此。仪萧曹之指挥,羡张陈之奇画,追周勃之尽忠,准二鲍之直视,蹈婴弘之节丛,执恬毅之守终,甘此离纪炙身之分,戒彼韩英失忠之祸。出不辞劳,入不数功,归勋引过,让以先下,专诚祗栗,恒若天威之在颜也;宵夙虔竦,有如汤镬之在侧也。

6.5 负荷寄托,则以伊周为师表;宣力四方,则以吉召为轨仪;送往视居,则竭忠贞而不回;搏噬干纪,则若鹰鹯之鸷鸟雀;蕃捍疆场,则慕魏绛李牧之高踪;莅众抚民,则希文翁信臣之德化。夫忠至者无(原脱一字)以为国,况怀智以迷上乎? 义督者灭祀而无惮,况黜辱之敢辞乎? 故能保劳贵以显亲,托良哉於舆歌。昆吾彝器,能者镌勋。皋陶後稷,亦何人哉!

6.6 抱朴子曰:人臣勋不弘,则耻俸禄之虚厚也;绩不茂,则羞爵命之妄高也。履信思顺,天人攸赞;畏盈居谦,乃终有庆。举足则蹈道度,抗手则奉绳墨,褒崇虽淹留,而悔辱亦必远矣。若夫损上以附下,废公以营私,阿媚曲从,以水济水,君举虽谬,而谄笑赞善。数进玩好,陷主於恶。巧言毁政,令色取悦,上蔽人主之明,下杜进贤之路;外结出境之交,内树背公之党。虽才足饰非,言足文过,专威若赵高,擅朝如董卓,未有不身膏剡锋,家糜汤火者也。然而愚瞽舍正即邪,违真侣伪,亲览倾偾,不改其轨,殃祸之集,匪降自天也。

6.7 抱朴子曰:臣喻股肱,则手足也。履冰执热,不得辞焉。是以古人方之於地,掘之则出水泉,树之则秀百谷;生者立焉,死者入焉。功多而不望赏,劳瘁而不敢怨。审识斯术,保己之要也。

6.8 抱朴子曰:臣职分则治,统广则多滞。非贲获之壮,不可以举兼人之重;非万夫之特,不可以总异官之局。韩侯所以罪侵冒之典,子元所以惧不胜之祸也。若乃才力绝伦,文武兼允,入有腹心之高算,出有折冲之远略,虽事殷而益举,两循而俱济,舍之则彝伦斁,委之而无其人者,兼之可也;非此器也,宜自忖引,辕若载重,鲜不及矣。常人贪荣,不虑後患,身既倾溺,而祸逮君亲,不亦哀哉! 人皆辞斧斤所未开,而莫让摄官所不堪。嗟乎! 陈李所以作戒於力少,而子房所以高蹈於挹盈也。

良规卷第七

7.1 抱朴子曰:翔集而不择木者,必有离罻之禽矣。出身而不料时者,必有危辱之士矣。时之得也,则飘乎犹应龙之览景云;时之失也,则荡然若巨鱼之枯崇陆。是以智者藏其器以有待也,隐其身而有为也。若乃高岩将霣,非细缕所缀;龙门沸腾,非掬壤所遏。则不苟且於乾没,不投险於侥幸矣。

7.2 抱朴子曰:周公之摄王位,伊尹之黜太甲,霍光之废昌邑,孙綝之退少帝,谓之舍道用权,以安社稷。然周公之放逐狼跋,流言载路;伊尹终於受戮,大雾三日;霍光几於及身,家亦寻灭,孙綝桑荫未移,首足异所。皆笑音未绝,而号咷已及矣。

7.3 夫危而不持,安用彼相? 争臣七人,无道可救。致令王莽之徒,生其奸变,外引旧事以饰非,内包豺狼之祸心,由於伊霍,基斯乱也。将来君子,宜深兹矣。夫废立之事,小顺大逆,不可长也。召王之谲,已见贬抑。况乃退主,恶其可乎! 此等皆计行事成,徐乃受殃者耳。若夫阴谋始权,而贪人卖之,赤族殄祀;而他家封者,亦不少矣。

7.4 若有奸佞翼成骄乱,若桀之干辛推哆,纣之崇恶来,厉之党也,改置忠良,不亦易乎? 除君侧之众恶,流凶族於四裔,拥兵持疆,直道守法,严操柯斧,正色拱绳,明赏必罚,有犯无赦,官贤任能,唯忠是与,事无专擅,请而後行;君有违谬,据理正谏。战战竞竞,不忘恭敬,使社稷永安於上,己身无患於下。功成不处,乞骸告退,高选忠能,进以自代,不亦绰有余裕乎? 何必夺至尊之玺绂,危所奉之见主哉!

7.5 夫君,天也,父也。君而可废,则天亦可改,父亦可易也。功盖世者不赏,威震主身危。此徒战胜攻取,勋劳无二者,且犹鸟尽而弓弃,兔讫而犬烹。况乎废退其君,而欲後主之爱己,是奚异夫为人子而举其所生捐之山谷,而取他人养之,而云我能为伯瑜曾叁之孝,但吾亲不中奉事,故弃去之。虽日享三牲,昏定晨省,岂能见怜信邪?

7.6 霍光之徒,虽当时增班进爵,赏赐无量,皆以计见崇,岂斯人之诚心哉? 夫纳弃妻而论前婿之恶,买仆虏而毁故主之暴,凡人庸夫,犹不平之。何者? 重伤其类,自然情也。故乐羊以安忍见疏,而秦西以过厚见亲。而世人诚谓汤武为是,而伊霍为贤,此乃相劝为逆者也。

7.7 又见废之君,未必悉非也。或辅翼少主,作威作福,罪大恶积,虑於为後患;及尚持势,因而易之,以延近局之祸。规定策之功,计在自利,未必为国也。取威既重,杀生决口。见废之主,神器去矣,下流之罪,莫不归焉。虽知其然,孰敢形言? 无东牟朱虚以致其计,无南史董狐以证其罪,将来今日,谁又理之? 独见者乃能追觉桀纣之恶不若是其恶,汤武之事不若是其美也。

7.8 方策所载,莫不尊君卑臣,强干弱枝。《春秋》之义,天不可雠。大圣著经,资父事君。民生在三,奉之如一。而许废立之事,开不道之端,下陵上替,难以训矣。俗儒沈沦鲍肆,困於诡辩,方论汤武为食马肝,以弹斯事者,为不知权之为变,贵於起善而不犯顺,不谓反理而叛义正也。

7.9 而前代立言者,不析之以大道,使有此情者加夫立剡锋之端,登方崩之山,非所以延年长世,远危之术。虽策命暂隆,弘赏暴集,无异乎牺牛之被纹绣,渊鱼之爱莽麦,渴者之资口於云日之酒,饥者之取饱於郁肉漏脯也。而属笔者皆共褒之,以为美谈,以不容诛之罪为知变,使人悒而永慨者也。

7.10 或谏余以此言为伤圣人,必见讥贬。余答曰:舜禹历试内外,然後受终文祖。虽有好伤,圣人者岂能伤哉! 昔人严延年廷奏霍光为不道,於时上下肃然,无以折也。况吾为世之诫,无所指斥,何虑乎常言哉!

时难卷第八

8.1 抱朴子曰:尽节无隐者,可为也。若夫使言必纳而身必安者,须时。时之否也。夫奸凶之徒妒所不逮,拥上抑下,恶直丑正,忧畏公方之弹击邪枉,是以务除胜己以纾其诛。明主不世而出,庸君迷於皂白,既不能受用忠益,或乃宣泄至言。於是弘恭石显之徒,饰巧辞以构象似,假至公以售私奸。令献长生之术者,反获立死之罪;进安上之计者,旋受危身之祸。故曰:非言之难也,谈之时难也。

8.2 夫以贤说圣,犹未必即受,故伊尹干汤,至於七十也。以智告愚,则必不入,故文谏纣,终不纳也。言不见信,犹之可也。若乃李斯之诛韩非,庞涓之刖孙膑,上官之毁屈平,袁盎之中晁错,不可胜载也。为臣不易,岂一途也哉! 盖往而不反者,所以功在身後;而藏器俟时者,所以百无一遇。高勋之臣旷代而一有;陷冰之徒,委积乎史策。悲夫,时之难遇也,如此其甚哉! 由兹以言,吾知渭滨吕尚之俦,岩间傅说之属,怀其王佐之器,抱其邈世之材,秉竿拥筑,老死於庸儿之伍,而遂不遭文王高宗者,必不訾矣。

官理卷第九

9.1 抱朴子曰:騄駬之骋逸迹,由造父之御也;禹稷之序百揆,遭唐虞之主也。故能不劳而千里至,揖让而颂声作。若乃臧否之乘驌騻,殷辛之临三仁,欲长驱轻骛,则辔急辕逼,欲尽规竭忠,则祸如发机。所以车倾於险途,国覆而不振也。故良骏败於拙御,智士踬於暗世。仲尼不能止鲁侯之出,晏婴不能遏崔杼之乱。其才则是,主则非也。

9.2 夫君犹器也,臣犹物也,器小物大,不能相受矣。髫孺背千金而逐蛱蜨,越人弃八珍而甘蛙黾,即患不赏好,又病不识恶矣。夫不用,则虽珍而不贵矣;莫与,则伤之者必至。昔卫灵听圣言而数惊,秦孝闻高谈而睡寐,而欲缉隆平之化,收良能之勋,犹却行以逐驰,适楚而道燕也。

务正卷第十

10.1 抱朴子曰:南溟引朝宗以成不测之深,玄圃崇本石以致极天之峻。大夏凌霄,赖群橑之积;轮曲辕直,无可阙之物。故元凯之佐登,而格天之化洽;折冲之才周,则逐鹿之奸寝。舜禹所以有天下而不与,卫灵所以虽骄恣而不危也。

10.2 众力并,则万钧不足举也;群智用,则庶绩不足康也。故繁足者死而不弊,多士者乱而不亡。然剑戟不长於缝缉,锥钻不可以击断,牛马不能吠守,鸡犬不任驾乘。役其所长,则事无废功;避其所短,则世无弃材矣。

贵贤卷第十一

11.1 抱朴子曰:舍轻艘而涉无涯者,不见其必济也;无良辅而羡隆平者,未闻其有成也。鸿鸾之凌虚者,六翮之力也;渊虬之天飞者,云雾之偕也。故招贤用者,人主之要务也;立功立事者,髦俊之所思也。若乃乐治定而忽智士者,何异欲致远途而弃骐騄哉!

11.2 夫拔丘园之否滞,举遗漏之幽人,职尽其才,禄称其功者,君所以待贤者也;勤夙夜之在公,竭心力於百揆,进善退恶,知无不为者,臣所以报知己也。世有隐逸之民,而无独立之主者,士可以喜遁而无忧,君不可以无臣而致治。是以傅说吕尚不汲汲於闻达者,道德备则轻王公也。而殷高周文乃梦想乎得贤者,建洪勋必须良佐也。

11.3 患於生乎深宫之中,长乎妇人之手,不识稼穑之艰难,不知忧惧之何理,承家继体,蔽乎崇替。所急在乎侈靡,至务在乎游晏,般於畋猎,湎於酣乐,闻淫声则惊听,见艳色则改视。役聪用明,止此二事。鉴澄人物,不以经神,唯识玩弄可以悦心志,不知奇士可以安社稷。犀象珠玉,无足而至自万里之外;定倾之器,能行而沦乎四境之内。二竖之疾既据而募良医,栋桡之祸已集而思谋夫,何乎火起乃穿井,觉饥而占田哉! 夫庸隶犹不可以不拊循而卒尽其力,安可以无素而暴得其用哉?

任能卷第十二

12.1 或曰:尾大於身者,不可掉;臣贤於君者,不可任。故口不容而强吞之者必哽,才非匹而安仗之者见轻。

12.2 抱朴子曰:诡哉,言乎! 昔者荆子总角而摄相事,实赖二十五老,臻乎惠康。子贱起家而治大邦,实由胜己者多,而招其弘益。齐桓杀兄而立,鸟兽其行,被发彝酒,妇闾三百,委政仲父,遂为霸宗;夷吾既终,祸乱亟起。鲁用季子二十余年,内无秕政,外无侵削;人之亡没,殄瘁响集。岂非才所不逮,其功如彼;自任其事,其祸如此乎!

12.3 汉高决策於玄帏,定胜乎千里,则不如良平;治兵多而益善,所向无敌,则不如信布;兼而用之,帝业克成。故疾步累趋,未若托乘乎逸足;寻飞逐走,未若假伎乎鹰犬。夫劲弩难彀,而可以摧坚逮远;大舟难乘,而可以致重济深;猛将难御,而可以折冲拓境;高贤难临,而可以攸叙彝伦。

12.4 昔鲁哀庸主也,而仲尼上圣,不敢不尽其节;齐景下才也,而晏婴大贤,不敢不竭其诚。岂有人臣当与其君校智力之多少,计局量之优劣,必须尧舜乃为之役哉! 何事非君? 何使非民? 耻令其君不及唐虞,此亦达者之用心也。

钦士卷第十三

13.1 抱朴子曰:由余在戎,而秦穆惟忧。楚杀得臣,而晋文乃喜。乐毅出而燕坏,种蠡入而越霸。破国亡家,失士者也。岂徒有之者重,无之者轻而已哉! 柳惠之墓,犹挫元寇之锐,况於坐之於朝廷乎? 干木之隐,犹退践境之攻,况於置之於端右乎? 郅都之象,使劲虏振慑。孔明之尸,犹令大国寝锋。以此御侮,则地必不侵矣;以此率师,则主必不辱矣。

13.2 是以明主旅束帛於穷巷,扬滞羽於瘁林,飞翘车於河梁,辟四门而不倦,不吝金璧,不远千里,不惮屈己,不耻卑辞,而以致贤为首务,得士为重宝。举之者受上赏,蔽之者为窃位。

13.3 故公旦执贽於白屋,秦邵拜昌於张生。邹子涉境,而燕君拥彗;庄周未食,而赵惠竦立。晋平接亥唐,脚痹而坐不敢正;齐任之造稷丘,虽频繁而不辞其劳。楚王受笞於保申,□简去甲於公庐,彼虽降高抑满,以贵下贱,终亦并目以远其明,假耳以广其聪。龙腾虎踞,宜其然也。

用刑卷第十四

14.1 抱朴子曰:莫不贵仁,而无能纯仁以致治也;莫不贱刑,而无能废刑以整民也。或云:明後御世,风向草偃。道洽化醇,安所用刑? 余乃论之曰:夫德教者,黼黻之祭服也;刑罚者,捍刃之甲胄也。若德教治狡暴,犹以黼黻御剡锋也;以刑罚施平世,是以甲升庙堂也。故仁者养物之器,刑者惩非之具,我欲利之,而彼欲害之,加仁无悛,非刑不止。刑为仁佐,於是可知也。

14.2 譬存玄胎息,呼吸吐纳,含景内视,熊经鸟伸者,长生之术也。然艰而且迟,为者鲜成,能得之者,万而一焉。病笃痛甚,身困命危,则不得不攻之以针石,治之以毒烈。若废和鹊之方,而慕松乔之道,则死者众矣。仁之为政,非为不美也。然黎庶巧伪,趋利忘义。若不齐之以威,纠之以刑,远羡羲农之风,则乱不可振,其祸深大。以杀止杀,岂乐之哉!

14.3 八卦之作,穷理尽性,明罚用狱,著於《噬嗑》;系以徽纆,存乎《习坎》。然用刑其来尚矣。逮於轩辕,圣德尤高,而躬亲征伐,至於百战,僵尸涿鹿,流血阪泉,犹不能使时无叛逆,载戢干戈。亦安能使百姓皆良,民不犯罪而不治者,未之有也。唐虞之盛,象天用刑,窜殛放流,天下乃服。汉文玄默,比隆成康,犹断四百,鞭死者多。夫匠石不舍绳墨,故无不直之木。明主不废戮罚,故无陵迟之政也。

14.4 盖天地之道,不能纯仁,故青阳阐陶育之和,素秋厉肃杀之威,融风扇则枯瘁摅藻,白露凝则繁英凋零。是以品物阜焉,岁功成焉。温而无寒,则蠕动不蛰,根植冬荣。宽而无严,则奸宄并作,利器长守。故明赏以存正,必罚以闲邪。劝沮之器,莫此之要。观民设教,济其宽猛,使懦不可狎,刚不伤恩。五刑之罪,至於三千,是绳不可曲也;司寇行刑,君为不举,是法不可废也。绳曲,则奸回萌矣;法废,则祸乱滋矣。

14.5 亡国非无令也,患於令烦而不行;败军非无禁也,患於禁设而不止。故众慝弥蔓,而下黩其上。夫赏贵当功而不必重,罚贵得得罪而不必酷也。鞭朴废於家,则僮仆怠惰;征伐息於国,则群下不虔。爱待敬而不败,故制礼以崇之;德须威而久立,故作刑以肃之。班倕不委规矩,故方圆不戾於物;明君不释法度,故机诈不肆其巧.唐虞其仁如天,而不原四罪;姬公友於兄弟,而不赦二叔。仲尼之诛正卯,汉武之杀外甥,垂泪惜法,盖不获已也。

14,.6 故诛一以振万,损少以成多,方之栉发,则所利者众;比於割疽,则所全者大。是以灸刺惨痛而不可止者,以痊病也;刑法凶丑而不可罢者,以救弊也。六军如林,未必皆勇。排锋陷火,人情所惮。然恬颜以劝之,则投命者鲜;断斩以威之,则莫不奋击。故役欢笑者,不及叱咤之速;用诱悦者,未若刑戮之齐。

14.7 是以安於感深谷而严其法,卫子疾弃灰而峻其辟。夫以其所畏,禁其所玩,峻而不犯,全民之术也。明治病之术者,杜未生之疾;达治乱之要者,遏将来之患。若乃以轻刑禁重罪,以薄法卫厚利,陈之滋章,而犯者弥多,有似穿阱以当路,非仁人之用怀也。

14.8 善为政者,必先端此以率彼,治亲以整疏,不曲法以行意,必有罪而无赦。若石石昔之割爱以灭亲,晋文之忍情以斩颉。故仁者,为政之脂粉;刑者,御世之辔策;脂粉非体中之至急,而辔策须臾不可无也。肃恭少怠,则慢惰已至;威严暂驰,则群邪生心。当怒不怒,奸臣为虎;当杀不杀,大贼乃发。水久坏河,山起咫尺。寻木千丈,始於毫末;钻燧之火,勺水可灭;鹄卵未孚,指掌可縻。及其乘冲飚而燎巨野,奋六羽以凌朝霞,则虽智勇不能制也。

14.9 故明君治难於其易,去恶於其微,不伐善以长乱,不操柯而犹豫焉。然则刑之为物,国之神器,君所自执,不可假人,犹长剑不可倒捉,巨鱼不可脱渊也。乃崇替之所由,安危之源本也。田常之夺齐,六卿之分晋,赵高之弑秦,王莽之篡汉,履霜逮冰,由来渐矣。或永叹於海滨,或拊心乎望夷,祸延宗祧,作戒将来者,由乎慕虚名於住古,忘实祸於当己也。

14.10 或人曰:刑辟之兴,盖存叔世。立人之道,唯仁与义。我清静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烹鲜之戒,不欲其烦。宽以爱人则得众,悦以使人则下附。故孟子以体仁为安,扬子云谓申韩为屠宰。夫繁策急辔,非造父之御;严刑峻罚,非三五之道。故有虞手不指挥,口不烦言,恭己南面,而治化雍熙矣。宓生政以率俗,弹琴咏诗,身不下堂,而渔者宵肃矣。

14.11 必能厚惠薄敛,救乏擢滞,举贤任才,劝穑省用,招携以礼,怀远以德,陶之以成均,治之以庠序。化上而兴善者,必若靡草之逐惊风;洗心而革面者,必若清波之涤轻尘。朝有德让之群後,野无犯礼之轨躅。圜土可以虚芜,楚革可以永格,何必赏罚可以为国乎!

14.12 抱朴子答曰:《易》称明罚敕法,《书》有哀矜折狱。爵人於朝,刑人於市,有自来矣,岂从叔世! 多仁则法不立,威寡则下侵上。夫法不立,则庶事汩矣;下侵上,则逆节明矣。至醇既浇於三代,大朴又散於秦汉,道衰於畴昔,俗薄乎当今,而欲结绳以整奸欺,不言以化狡猾,委辔策而乘奔马於险途,舍柁橹而泛虚舟以凌波,盘旋以逐走盗,揖让以救灾火,斩晁错以却七国,舞干戈以平赤眉,未见其可也!

14.13 盖三皇步而五常骤,霸王以来,载驰载骛。当其弊也,吏欺民巧,寇盗公行,髡钳不足以惩无耻,族诛不能以禁觊觎。重目以广视,累耳以远听,抗烛以理滞事,焦心以息奸源,而犹市朝有呼嗟之音,边鄙有不闻之枉。

14.14 作威作福者,或发乎瞻视之下;凶家害国者,或构乎萧墙之内。而欲以太昊之道,治偷薄之俗;以画一之歌,救鼎涌之乱,非识因革之随时,明损益之变通也。所谓刻舟以摸遗剑,叁天而射五步,掼犀兕之甲,以涉不测之渊;扲却寒之裘,以御郁隆之暑,踵之解除,颐之搔背,其为愦愦,莫此之剧矣!

14.15 但当先令而後诛,得情而勿喜,使伯氏无怨於失邑,虞芮知耻而无讼耳。若强暴掩容,操绳而不惮,诱於含垢,莫蔓而不除,恃藏疾之大言,忘膏肓之近急,何异焦喉之渴切身,而遥指沧海於万里之外,滔天之水已及,而方造舟於长洲之林,安得免夸父之祸,脱沦水之害哉!

14.16 世人薄申韩之实事,嘉老庄之诞谈。然而为政莫能错刑,杀人者原其死,伤人者赦其罪,所谓土木半瓦胾,无救朝饥者也。道家之言,高则高矣,用之则弊,辽落迂阔,譬犹干将不可以缝线,巨象不可使鼠,金舟不能凌阳侯之波,玉马不任骋千里之迹也。

14.17 若行其言,则当燔桎梏,堕囹圄,罢有司,灭刑书,铸干戈,平城池,散府库,毁符节,撤关梁,掊衡量。胶离朱之目,塞子野之耳。泛然不系,反乎天牧;不训不营,相忘江湖。朝廷阒而若无人,民则至死不往来。可得而论,难得而行也。

14.18 俗儒徒闻周以仁兴,秦以严亡,而未觉周所以得之不纯仁,而秦所以失之不独严也。

14.19 昔周用肉刑,刖足劓鼻。盟津之令,後至者斩,毕力赏罚,誓有孥戮。考其所为,未尽仁也。及其叔世,罔法玩文,人主苛虐,号令不出宇宙,礼乐征伐,不复由己。群下力竞,还为长蛇。伐本塞源,毁冠裂冕。或沈之於汉,或流之一彘。失柄之败,由於不严也。

14.20 秦之初兴,官人得才。卫鞅由余之徒,式法於内;白起王翦之伦,攻取於外。兼弱攻昧,取威定霸,吞噬四邻,咀嚼群雄,拓地攘戎,龙变龙视,实赖明赏必罚,以基帝业。降及杪季,骄於得意,穷奢极泰。加之以威虐,筑城万里,离宫千余,锺鼓女乐,不徒而具。骊山之役,太半之赋,闾左之戍,坑儒之酷,北击猃狁,南征百越,暴兵百万,动数十年。天下有生离之哀,家户怀怨旷之叹。白骨成山,虚祭布野。徐福出而重号口兆之雠,赵高入而屯豺狼之党。天下欲反,十室九空。其所以亡,岂由严刑? 此为秦以严得之,非以严失之也。

14.21 且刑由刃也,巧人以自成,拙者以自伤,为治国有道而助之以刑者,能令慝伪不作,凶邪改志。若纲绝网紊,得罪於天,用刑失理,其危必速。亦犹水火者所以活人,亦所以杀人,存乎能用之与不能用。

14.22 夫症瘕不除,而不修越人之术者,难图老彭之寿也。奸党实繁,而不严弹违之制者,未见其长世之福也。但当简於张之徒,任以法理世;选赵陈之属,季以案劾。明主留神於上,忠良尽诚於下,见不善则若鹰鹯之搏鸟雀,睹乱萌则若草雉田之芟芜秽。庆赏不谬加,而诛戮不失罪,则太平之轨不足迪。令而不犯,可庶几废刑致治,未敢谓然也。

14.23 或曰:然则刑罚果所以助教兴善,式曷轨忒也。若夫古之肉刑,亦可复与?

14.24 抱朴子曰:曷为而不可哉! 昔周用肉刑,积祀七百。汉氏废之,年代不如。至於改以鞭笞,大多死者。外有轻刑之名,内有杀人之实也。及於犯罪,上不足以至死,则其下唯有徒谪鞭杖,或遇赦令,则身无损;且髡其更生之发,挝其方愈之创,殊不足以惩次死之罪。今除肉刑,则死罪之下无复中刑在其间,而次死罪不得不止於徒谪鞭杖,是轻重不得适也。又犯罪者希而时有耳,至於杀之则恨重,而鞭之则恨轻,犯此者为多。今不用肉刑,是次死之罪,常不见治也。

14.25 今若自非谋反大逆,恶於君亲,及军临敌犯军法者,及手杀人者,以肉刑代其死,则亦足以惩示凶人。而刑者犹任坐役,能有所为,又不绝其生类之道,而终身残毁,百姓见之,莫不寒心,亦足使未犯者肃栗,以彰示将来,乃过於杀人。杀人,非不重也。然辜之三日,行埋弃之,不知者众,不见者多也。若夫肉刑者之为摽戒也多。

14.26 昔魏世数议此事,诸硕儒达学,洽通殷理者,咸谓宜复肉刑,而意异者驳之,皆不合也。魏武帝亦以为然。直以二陲未宾,远人不能统至理者,卒闻中国刖人肢体,割人耳鼻,便当望风谓为酷虐,故且权停,以须四方之并耳。通人扬子云亦以为肉刑宜复也。但废之来久矣,坐而论道者,未以为急耳。

审举卷第十五

15.1 抱朴子曰:华霍所以能崇极天之峻者,由乎其下之厚也;唐虞所以能臻巍巍之功者,实赖股肱之良也。虽有孙阳之手,而无骐骥之足,则不得致千里矣。虽有稽古之才,而无宣力之佐,则莫缘凝庶绩矣。人君虽明并日月,神鉴未兆,然万机不可以独统,曲碎不可以亲总,必假目以遐览,借耳以广听,诚须有司,是康是赞。

15.2 故圣君莫不根心招贤,以举才为首务,施玉帛於丘园,驰翘车於岩薮,劳於求人,逸於用能,上自槐棘,降逮皂隶,论道经国,莫不任职。恭己无为,而治平刑措;而化洽无外,万邦咸宁。设官分职,其犹构室,一物不堪,则崩桡之由也。然夫贡举之士,格以四科,三事九列,是之自出,必简标颖拔萃之俊,而汉之末叶,桓灵之世,柄去帝室,政在奸臣,网漏防溃,风颓教沮,抑清德而扬谄媚,退履道而进多财。力竞成俗,苟得无耻,或输自售之宝,或卖要人之书,或父兄贵显,望门而辟命;或低头屈膝,积习而见收。

15.3 夫铨衡不平,则轻重错谬;斗斛不正,则少多混乱;绳墨不陈,则曲直不分,准格倾侧,则滓杂实繁。以之治人,则虐暴而豺贪,受取聚敛,以补买官之费;立之朝廷,则乱剧於棼丝。引用驽庸,以为党援,而望风向草偃,庶事之康,何异悬瓦砾而责夜光,弦不调而索清音哉! 何可不澄浊飞沉,沙汰臧否,严试对之法,峻贪夫之防哉! 殄瘁攸阶,可勿畏乎?

15.4 古者诸侯贡士,适者谓之有功,有功者增班进爵;贡士不适者谓之有过,有过者黜位削地。犹复不能令诗人谧大车素餐之刺,山林无伐檀罝兔之贤。况举之无非才之罪,受之无负乘之患。衡量一失其格,多少安可复损乎? 夫孤立之翘秀,藏器以待贾;琐碌之轻薄,人事以邀速。夫唯待价,故顿沦於穷瘁矣;夫唯邀速,故佻窍而腾跃矣。

15.5 盖鸟鸱屯飞,则鸳凤幽集;豺狼当路,则麒麟遐遁。举善而教,则不仁者远矣;奸伪荣显,则英杰潜逝。高概耻与阘茸为伍,清节羞入饕餮之贯。举任并谬,则群贤括囊;群贤括囊,则凶邪相引;凶邪相引,则小人道长;小人道长,则梼杌比肩。颂声所以不作,怨嗟所以嗷嗷也。

15.6 高干长材,恃能胜己,屈伸默语,听天任命,穷通得失,委之自然,亦焉得不堕多党者之後,而居有力者之下乎? 逸伦之士,非礼不动,山峙渊渟,知之者希,驰逐之徒,蔽而毁之,故思贤之君,终不知奇才之所在,怀道之人,愿效力而莫从。虽抱稷卨之器,资邈世之量,遂沈滞诣死,不得登叙也。而有党有力者,纷然鳞萃,人乏官旷,致者又美,亦安得不拾掇而用之乎?

15.7 灵献之世,阉官用事,群奸秉权,危害忠良。台阁失选用於上,州郡轻贡举於下。夫选用失於上,则牧守非其人矣;贡举轻於下,则秀孝不得贤矣。故时人语曰: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又云:古人欲达勤诵经,今世图官免治生。盖疾之甚也。

15.8 於时悬爵而卖之,犹列肆也;争津者买之,犹市人也。有直者无分而径进,空拳者望途而收迹。其货多者其官贵,其财少者其职卑。故东园积卖官之钱,崔烈有铜臭之嗤。上为下效,君行臣甚。故阿佞幸,独谈亲容。桑梓议主,中正吏部,并为魁侩,各责其估。清贫之士,何理有望哉! 是既然矣。又邪正不同,譬犹冰炭;恶直之人,憎於非党。刀尺颠到者,则恐人之议己也;达不由道者,则患言论之不美也。乃共构合虚诬,中伤清德,瑕累横生,莫敢救拔。

15.9 於是曾闵获商臣之谤,孔墨蒙盗跖之垢。怀正居贞者,填笮乎泥泞之中,而狡猾巧伪者,轩翥乎虹霓之际矣。而凡夫浅识,不辩邪正,谓守道者为陆沈,以履径者为知变。俗之随风而动,逐波而流者,安能复身於德行,苦思於学问哉! 是莫不弃检括之劳,而赴用赂之速矣。斯诚有汉之所以倾,来代之所宜深鉴也。

15.10 或曰:吾子论汉末贡举之事,诚得其病也。今必欲戒既往之失,避倾车之路,改有代之弦调,防法玩之或变,令濮上《巴人》,反安乐之正音,腠理之疾,无退走之滞患者,岂有方乎? 士有风姿丰伟,雅望有余,而怀空抱虚,干植不足,以貌取之,则不必得贤,徐徐先试,则不可仓卒。将如之何?

15.11 抱朴子答曰:知人则哲,上圣所难。今使牧守皆能审良才於未用,保性履之始终,诚未易也。但共遣其私情,竭其聪明,不为利欲动,不为属托屈。所欲举者,必澄思以察之,博访以详之,修其名而考其行,校同异以备虚饰。令亲族称其孝友,邦闾归其信义。尝小仕者,有忠清之效,治事之干,则寸锦足以知巧,刺鼠足以观勇也。

15.12 又,秀孝皆宜如旧试经答策,防其罪对之奸,当令必绝其不中者勿署,吏加罚禁锢。其所举书不中者,刺史太守免官,不中左迁。中者多不中者少,後转不得过故。若受赇而举所不当,发觉有验者除名,禁锢终身,不以赦令原,所举与举者同罪。今试用此法,治一二岁之间,秀孝必多不行者,亦足以知天下贡举不精之久矣。过此,则必多修德而勤学者矣。

15.13 又,诸居职,其犯公坐者,以法律从事;其以贪浊赃污为罪,不足死者,刑竟及遇赦,皆宜禁锢终身,轻者二十年。如此,不廉之吏,必将化为夷齐矣。若临官受取,金钱山积,发觉则自恤得了,免退则旬日复用者,曾史亦将变为盗跖矣。如此,则虽贡士皆中,不辞於官长之不良。

15.14 或曰:能言不必能行,今试经对策虽过,岂必有政事之才乎?

15.15 抱朴子答曰:古者犹以射择人,况经术乎? 如其舍旃,则未见余法之贤乎此也。夫丰草不秀瘠土,巨鱼不生小水,格言不吐庸人之口,高文不堕顽夫之笔。故披《洪范》而知箕子有经世之器,览九术而见范生怀治国之略,省夷吾之书,而明其有拨乱之干,视不害之文,而见其精霸王之道也。今孝廉必试经无脱谬,而秀才必对策无失指,则亦不得暗蔽也。良将高第取其胆武,犹复试之以对策,况文士乎? 假令不能必尽得贤能,要必愈於了不试也。

15.16 今且令天下诸当在贡举之流者,莫敢不勤学。但此一条,其为长益风教,亦不细矣。若使海内畏妄举之失,凡人息侥幸之求,背竞逐之末,归学问之本,儒道将大兴,而私货必渐绝,奇才可得而役,庶官可以不旷矣。

15.17 或曰:先生欲急贡举之法,但禁锢之罪,苛而且重,惧者甚众。夫急辔繁策,伯乐所不为;密防峻法,德政之所耻。

15.18 抱朴子曰:夫骨填肉补之药,长於养体益寿,而不可以救日曷溺之急也。务宽含垢之政,可以莅敦御朴,而不可以拯衰弊之变也。虎狼见逼,不挥戈奋剑,而弹琴咏诗,吾未见其身可保也。燎火及室,不奔走灌注,而揖让盘旋,吾未见其焚之自息也。今与知欲卖策者论此,是与跖议捕盗也。

15.19 抱朴子曰:今普天一统,九垓同风,王制政令,诚宜齐一。夫衡量小器,犹不可使往往有异,况人士之格,而可叁差而无检乎? 江表虽远,密迩海隅,然染道化,率礼教,亦既千余载矣。往虽暂隔,不盈百年,而儒学之事,亦不偏废也。惟以其土宇褊於中州,故人士之数,不得钧其多少耳。及其德行才学之高者,子游仲任之徒,亦未谢上国也。

15.20 昔吴土初附,其贡士见偃以不试。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犹复不试,所以使东南儒业衰於在昔也。此乃见同於左衽之类,非所以别之也。且夫君子犹爱人以礼,况为其恺悌之父母邪! 法有招患,令有损化,其此之谓也。今贡士无复试者,则必皆修饰驰逐,以竞虚名,谁肯复开卷受书哉? 所谓饶之适足以败之者也。

15.21 自有天性好古,心悦艺文。学不为禄,味道忘贫,若法高卿周生烈者。学精不仕(疑有脱文)徇乎荣利者,万之一耳。至於甯越倪宽黄霸之徒,所以强自笃励於典籍者,非天性也,皆由患苦困瘁,欲以经术自拔耳。向使非汉武之世,则朱买臣严助之属,亦未必读书也。今若取富贵之道,幸有易於学者,而复素无自然之好,岂肯复空自勤苦,执洒埽为诸生,远行寻师问道者乎?

15.22 兵兴之世,武贵文寝,俗人视儒士如仆虏,见经诰如芥壤者,何哉? 由於声名背乎此也。夫不用譬犹售章甫於夷越,徇髯蛇於华夏矣。今若遐迩一例,明考课试,则必多负笈千里,以寻师友,转其礼赂之费,以买记籍者,不俟终日矣。

15.23 抱朴子曰:才学之士堪秀孝者,已不可多得矣。就令其人若桓灵之世,举吏不先以财货,便安台阁主者,则虽诸经兼本解,於问无不对,犹见诬枉,使不得过矣。常追恨於时执事,不重为之防。

15.24 余意谓新年当试贡举者,今年便可使儒官才士,豫作诸策,计足周用。集上禁其留草殿中,封闭之;临试之时,亟赋之。人事因缘於是绝。当答策者,皆可会著一处,高选台省之官亲监察之。又严禁其交关出入,毕事乃遣。违犯有罪无赦。如此,属托之翼窒矣。夫明君恃己之不可欺,不恃人之不欺己也。亦何耻於峻为斯制乎? 若试经法立,则天下 可以不立学官,而人自勤乐矣。

15.25 案四科亦有明解法令之状,今在职之人,官无大小,悉不知法令。或有微言难晓,而小吏多顽,而使之决狱,无以死生委之,以轻百姓之命,付无知之人也。作官长不知法,为下吏所欺而不知,又决其口笔者,愤愤不能知食法,与不食不问,不以付主者。或以意断事,蹉跌不慎法令,亦可令廉良之吏,皆取明律令者试之如试经,高者随才品叙用。如此,天下必少弄法之吏,失理之狱矣。

交际卷第十六

16.1 抱朴子曰:余以朋友之交,不宜浮杂。面而不心,扬雄攸讥。故虽位显名美,门齐年敌,而趋舍异规,业尚乖互者,未尝结焉。或有矜其先达,步高视远,或遗忽陵迟之旧好,或简弃後门之类味,或取人以官而不论德,其不遭知己,零沦丘园者,虽才深智远,操清节高者,不可也;其进趋偶合,位显官通者,虽面墙庸琐,必及也。如此之徒,虽能令壤虫云飞,斥鷃戾天,手捉刀尺,口为祸福,得之则排冰吐华,失之则当春凋悴,余代其口止叔口止脊,耻与共世。

16.2 穷之与达,不能求也。然而轻薄之人,无分之子,曾无疾非俄然之节,星言宵征,守其门廷,翕然谄笑,卑辞悦色,提壶执贽,时行索媚;勤苦积久,犹见嫌拒,乃行因托长者以构合之。其见受也,则踊悦过於幽系之遇赦;其不合也,则懊悴剧於丧病之逮己也。通塞有命,道贵正直,否泰付之自然,津途何足多咨。嗟乎细人,岂不鄙哉! 人情不同,一何远邪? 每为慨然,助彼羞之。

16.3 昔庄周见惠子从车之多,而弃其余鱼。余感俗士(或脱无)不汲汲於攀及至也。瞻彼云云,驰骋风尘者,不懋建德业,务本求己,而偏徇高交,以结朋党,谓人理莫比之要,当世莫此之急也。以岳峙独立者,为涩吝疏拙;以奴颜婢睐者,为晓解当世。风成俗习,莫不逐末,流遁遂往,可慨者也。

16.4 或有德薄位高,器盈志溢,闻财利则惊掉,见奇士则坐睡。褴缕杖策,被褐负笈者,虽文艳相雄,学优融玄,同之埃芥,不加接引。若夫程郑王孙罗裒之徒,乘肥衣轻,怀金挟玉者,虽笔不集札,菽麦不分辩,为之倒屣,吐食握发。

16.5 余徒恨不在其位,有斧无柯,无以为国家流秽浊於四裔,投畀於有北。彼虽赫奕,刀尺决乎(有脱文)势力足以移山拔海,吹呼能令泥象登云,造其门庭,我则未暇也。而多有下意怡颜,匍匐膝进,求交於若人,以图其益。悲夫! 生民用心之不钧,何其辽邈之不肖也哉! 余所以同生圣世而抱困贱,本後顾而不见者,今皆追瞻而不及,岂不有以乎! 然性苟不堪,各从所好,以此存亡,予不能易也。

16.6 或又难曰:时移世变,古今别务,行立乎己,名成乎人。金玉经於不测者,托於轻舟也;灵乌萃於玄霄者,扶摇之力也;芳兰之芬烈者,清风之功也;屈士起於丘园者,知己之助也。今先生所交必清澄其行业,所厚必沙汰其心性,孑然只口跱,失弃名辈,结雠一世,招怨流俗,岂合和光以笼物,同法之高义乎? 若比智而交,则白屋不降公旦之贵;若钧才而游,则尼父必无入室之客矣。

16.7 抱朴子曰:吾闻详交者不失人,而泛结者多後悔。故曩哲先择而後交,不先交而後择也。子之所论,出人之计也;吾之所守,退士之志也。子云玉浮鸟高,皆有所因,诚复别理一家之说也。吾以为宁作不载之宝,不飞之鹏,不飏之兰,无党之士,亦(何? )损於夜光之质,垂天之大,含芳之卉,不朽之兰乎? 且夫名多其实,位过其才,处之者犹鲜免於祸辱,交之者何足以为荣福哉!

16.8 由兹论之,则交彼而遇者,虽得达不足贵;芘之而误者,譬如荫朽树之被笮也。彼尚不能自止其颠蹶,亦安能救我之碎首哉! 吾闻大丈夫之自得而外物者,其於庸人也,盖逼迫不获已而与之形接,虽以千计,犹蚤虱之积乎衣,而赘疣之攒乎体也。失之虽以万数,犹飞尘之去嵩岱,邓林之堕朽条耳。岂以有之为益,无之觉损乎?

16.9 且夫朋友也者,必取乎直谅多闻,拾遗斥谬,生无请言,死无托辞,终始一契,寒暑不渝者。然而此人良未易得,而或默语殊途,或憎爱异心,或盛合衰离,或见利忘信。其处今也,璧犹禽鱼之结侣,冰炭之同器,欲其久合,安可得哉! 夫父子天性,好恶宜钧,而子政子骏,平论异隔;南山伯奇,辩讼有无。面别心殊,其来尚矣。总而混之,不亦难哉!

16.10 世俗之人,交不论志,逐名趋势,热来冷去;见过不改,视迷不救;有利则独专而不相分,有害则苟免而不相恤;或事便则先取而不让,值机会则卖彼以安此。凡如是,则有不如无也。

16.11 天下不为尽不中交也,率於为益者寡而生累者众。知人之明,上圣所难。而欲力厉近才,短於鉴物者,务广其交,又欲使悉得,可与经夷险而不易情,历危苦而相负荷者,吾未见其可多得也。虽搜琬琰於培蝼之上,索鸾凤乎鹪鹩之巢,未为难也。吾亦岂敢谓蓝田之阳,丹穴之中,为无此物哉! 亦直言其稀已矣。

16.12 夫操尚不同,犹金沈羽浮也。志好之乖次,犹火升而水降也。苟不可同,虽造化之灵,大块之匠,不可使同也,何可强乎! 余所禀讷马矣,加之以天挺笃懒,诸戏弄之事,弹棋博弈,皆所恶见;及飞轻走迅,游猎傲览,咸所不为,殊不喜嘲亵。凡此数者,皆时世所好,莫不耽之,而余悉阙焉,故亲交所以尤辽也。加以挟直,好吐忠荩,药石所集,甘心者鲜。又欲勉之以学问,谏之以驰竞,止其樗蒲,节其沈湎,此又常人所不能悦也。

16.13 毁方瓦合,违情偶俗,人之爱力,甚所不堪,而欲好日新,安可得哉! 知其如此而不辩改之,可不谓之暗於当世,拙於用大乎? 夫交而不卒,合而又离,则两受不弘之名,俱失克终之美。夫厚则亲爱生焉,薄则嫌隙结焉,自然之理也,可不详择乎! 为可临觞者拊背,执手须臾,欲多其数而必其全,吾所惧也。

16.14 或曰:然则都可以无交乎?

抱朴子答曰:何其然哉! 夫畏水者何必废舟楫,忌伤者何必弃父斤? 交之为道,其来尚矣。天地不交则不泰,上下不交即乖志。夫不泰则二气隔并矣,志乖则天下无国矣。然始之甚易,终之竟难。患乎所结非其人,败於争小以忘大也。《易》美多兰,《诗》咏百朋,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切思三益,大圣所嘉,门人所以增亲,恶言所以不至;管仲所以免诛戮而立霸功,子元所以去亭长而驱朱轩者,交之力也。

16.15 单弦不能发《韶》《夏》之和音,孑色不能成兖龙之玮烨,一味不能合伊鼎之甘,独木不能致邓林之茂。玄圃极天,盖由众石之积。南溟浩瀁,实须群流之赴。明镜举则倾冠见矣,羲和照则曲影觉矣,櫽括修则枉刺之疾消矣,良友结则辅仁之道弘矣。

16.16 达者知其然也,所企及则必简乎胜己,所降结则必料乎同志。其处也则讲道进德,其出也则齐心比翼。否则钧鱼钓之业,泰则协经世之务。安则有以精义,危则有以相恤。耻令谭肯专面地之笃,不使王贡擅弹冠之美。夫然,故交道可贵也。

16.17 然实未易知,势利生去就,积毁坏刎颈之契,渐渍释胶漆之坚。於是有忘素情之惆叹,或睚眦而不思,遂令元伯巨卿之好,独著於昔;张耳陈余之变,屡构於今。推往寻来,良可叹也。夫梧禽不与鸱枭同枝,麟虞不与豺狼连群,清源不与浊潦混流,仁明不与凶暗同处。何者? 渐染积而移直道,暴迫则生害也。

16.18 或人曰:敢问全交之道可得闻乎?

抱朴子答曰:君子交绝犹无恶言,岂肯向所异辞乎? 杀身犹以许友,岂名位之足竞乎? 善交狎而不慢,和而不同,见彼有失,则正色而谏之;告我以过,则速改而惮。不以忤彼心而不言,不以逆我耳而不纳,不以巧辩饰其非,不以华辞文其失,不形同而神乖,不若情而口合,不面从而背憎,不疾人之胜己,护其短而引其长,隐其失而宣其得,外无计数之诤,内遗心竞之累。夫然後《鹿鸣》之好全,而《伐木》之刺息。若乃轻合而不重离,易厚而不难薄,始如形影,终为叁辰,至欢变为笃恨,接援化成雠敌,不详之悔,亦无以(原有脱文)。

16.19 往者汉季陵迟,皇辔不振,在公之义替,纷竞之俗成。以违时为清高,以救世为辱身。尊卑礼坏,大伦遂乱。在位之人,不务尽节,委本趋末,背实寻声。王事废者其誉美,奸过积者其功多。莫不飞轮兼策,星言假寐,冒寒触暑,以走权门,市虚华之名於秉势之口,买非分之位於卖官之家。或争所欲,还相屠灭。

16.20 於是公叔伟长疾其若彼,力不能正,不忍见之,尔乃发愤著论,杜门绝交,斯诚感激有为而然。盖矫枉而过正,非经常之永训也。徒当远非类之党,慎谄黩之源。何必裸袒以诡彼己,断粒以刺玉食哉! 夫交之为非,重谏而不止,遂至大乱。故礼义之所弃,可以绝矣。

备阙卷第十七

17.1 抱朴子曰:騕褭能奋兰筋以绝景,而不能履冰以乘深;猛虎能似雷霆以博噬,而不能踊云雾以凌虚。鸿鶤不能振翅於笼罩之中,轻鹞不能电击於几筵之下。物既然矣,人亦如之。故能调和阴阳者,未必能兼百行修简书也;能敷五迈九者,不必能全小洁经曲碎也。

17.2 惠子,上相之标也,而不能役舟楫以凌阳侯;汉高,神武之杰也,而不能治产业端检括;淮阴,良将之元也,而不能修农商免饥寒;周勃,社稷之鲠也,而不能答钱谷责狱辞。若以所短弃所长,则逸侪拔萃之才不用矣;责具体而论细礼,则匠世济民之勋不著矣。

17.3 天不能平其西北,地不能隆其东南,日月不能摛光於曲穴,冲风涌扬波於井底。扌适齿则松槚不及一寸之筵,挑耳则栋梁不如鹪鹩之羽,弹鸟则千金不及丸泥之用,缝缉则长剑不及数寸之针。何必伏巨象而捕鼠,制大鹏以司晨乎? 故姜牙卖煦(疑作浆’;)无所售,而见师於文武;蒋生愦慢於百里,而独步三槐。

擢才卷第十八

18.1 抱朴子曰:华章藻蔚,非蒙瞍所玩;英逸之才,非浅短所识。夫瞻视不能接物,则兖龙与素褐同价矣;聪鉴不足相涉,则俊民与庸夫一概矣。眼不见,则美不入神焉;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焉。且夫爱憎好恶,古今不均,时移俗易,物同价异。譬之夏後之璜,曩直连城,鬻之於今,贱於铜铁。故昔以隐居求志为高士,今以山林之儒为不肖。故圣世之良干,乃暗俗之罪人也;往者之介洁,乃末叶之羸劣也。

18.2 弘伟之士,履道之生,其崇信匪徒重仞之墙,其渊泽不唯吕梁之深也,故短近不能赏,而浅促不能测焉。因以异乎己而薄之矣,以不求我而疾之矣,不贵不用,何足言乎? 乃有播埃尘於白珪,生疮疒有於玉肌,讪疵雷同,攻伐独立,曾叁蒙劫剽之垢,巢许获穿窬之谤。自匪明并悬象,玄鉴表微者,焉能披泥抽沦玉,澄川掇沈珠哉! 夫珪璋居肆而不售,矧乃翳於盘璞乎? 奇士扣角而见遏,况乃潜於四羊薮乎?

18.3 孙膑思骋其秘略,而司马刖之;韩非愿建治绩,而李斯杀之;贾谊慷慨,怀经国之术,而武夫排之;子政忠良,有匡危之具,而恭显陷之。和氏所以抱璞而泣血,禽息所以发愤而碎首也。夫玉石易别於贤愚,爱宝情笃於好士,以易别之宝,合笃好之物,犹获罪截趾,历世受诬。况乎难知之贤,非意所急,谗人画蛇足於无形,奸臣畏忠贞之害己,体曲者忌绳墨之容,夜裸者憎明烛之来。是以高誉美行,抑而不扬,虚构之谤,先形生影。又无楚人号哭之荐,万无一遇,固其宜矣。

18.4 夫以玉为石者,亦将以石为玉矣;以贤为愚者,亦将以愚为贤者矣。以石为玉,未有伤也;以愚为贤者,亡之诊也。盖诊亡者虽存而必亡,犹脉死者虽生而必死也。可勿慎乎! 於戏,悲夫! 莫之思者也。昔仲尼上圣也,东受累於齐人,南见塞於子西。文种大贤也,初不齿於荆俗,末雍游於钧如。竞年立功,不亦难乎? 夫结绿玄黎,非陶猗不能市也;千钧之重,非贲获不能抱也。《白雪》之弦,非灵素不能徽也;迈伦之才,非明主不能用也。

18.5 然耀灵光夜之珍,不为莫求而亏其质,以苟且於贱贾;洪锺周鼎(或有脱文),不为委沦而轻其体,取见举於侏儒;峄阳云和,不为不御而息唱,以竞显於淫哇;冠群之德,不以沈抑而履径,而剸节於流俗。是以和璧变为滞货,柔木废於勿用,赤刀之矿,不得经欧冶之炉;元凯之畴,终不值四门之辟也。

任命卷第十九

19.1 抱朴子曰:余之友人有居泠先生者,恬愉静素,形神相忘,外不饰惊愚之容,内不寄有容之心,游精坟诰,乐以忘忧。昼竞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余耀,道靡远而不究,言无微而不研。然车迹不轫权右之国,尺牍不经贵势之庭。是以名不出蓬户,身不离畎亩。

19.2 於是翼亮大夫候而难之曰:余闻渊蟠起则玄云赴,道化雨沾则逸才奋。故康衢有角歌之音,鼎俎发凌风之迹。沽之则收不赀之贾,踊之则超在天之举。耀逸景於旸谷,播大明乎九垓。勋荫当世,声扬罔极。故寻仞之途甚近而弗往者,虽追风之脚不能到也;楹棁之下至卑而不动者,虽鸿鶤之翅未之及也。况乎寝足於大荒之表,敛羽於幽梧之枝,安得效迅以寻景,振轻乎苍霄哉?

19.3 年期奄冉而不久,托世飘迅而不再,智者履霜则知坚冰之必至,处始则悟生物之有终。六龙促轨於大浑,华颠倏忽而告暮,古人所以映顺流而顾叹,眄过隙而兴悲矣。

19.4 先生资命世之逸量,含英伟以邈俗,锐翰汪濊以波涌,六奇抑郁而渊稸;然不能凌扶摇以高竦,扬清耀於九玄,器不陈於瑚簋之末,体不免於负薪之劳,犹奏和音於聋俗之地,鬻章甫於被发之域。徒忘寤於翰林,锐意以穷神,崇琬琰於怀抱之内,吐琳琅於毛墨之端,躬困屡空之俭,神劳坚高之间,譬若埋尺璧於重壤之下,封文锦於沓匮之中,终无交易之富,孰赏堙翳之珍哉?

19.5 夫龙骥维絷,则无以别乎蹇驴;赤刀韬锋,则曷用异於铅刃。鳣鲔不居牛迹,大鹏不滞蒿林。愿先生委龙蛇之穴,升利见之途,释户庭之独洁,览二鼠而远寤,越穷谷以登高,袭丹藻以改素,竞惊飚於清晨,不盘旋以错度,收名器於崇高,响锺鼎之庆祚。柏成一介之夫,辨薇可足多慕乎?

19.6 居泠先生应曰:盖闻灵机冥缅,混芒眇昧,祸福交错乎倚伏之间,兴亡缠绵乎盈虚之会;迅游者不能脱逐身之景,乐成者不能免理致之败;匡流末者,未若挺治乎无兆之中;整已然者,不逮反本乎玄朴之外。是以觉蠖者,甘屈以保伸;识通塞者,不惨悦於否泰。

19.7 且夫洪陶范物,大象流形,躁静异尚,翔沈舛情。金宝其重,羽矜其轻。笃隘者执束於滓涅达妙者逍遥於玄清。潢洿纳行潦而潘溢,渤澥吞百川而不盈。鲉虾踊悦於泥泞,赤螭凌厉乎高冥。嚼香饵者,快嗜欲而赴死;味虚淡者,含天和而趋生;识机神者,瞻无兆而弗惑;暗休咎者,触强弩而不惊。各附攸好,安肯改营?

19.8 吾闻五玉不能自剖於嵩岫,腾蛇不能无雾而电征,龙渊不能勿操而断犀兕,景锺不能莫扣而扬洪声。金芝须商风而激耀,仓庚俟烟火日皿而修鸣,骐騄不苟驰以赴险,君子不诡遇以毁名。运屯则沈沦於勿用,时行则高竦乎天庭。士以自炫为不高,女以自媒为不贞。何必委洗耳之峻标,效负俎之干荣哉?

19.9 夫其穷也,则有虞婆娑而陶钓,尚父见逐於愚妪,范生来辱於溺篑,弘式匿奇於耕牧;及其达也,则淮阴投竿而称孤,文种解尸彳乔而纡青,傅说释筑而论道,管子脱桎为上卿。盖君子藏器以有待也,稸德以有为也,非其时不见也,非其君不事也,穷达任所值,出处无所系。其静也,则为逸民之宗;其动也,则为元凯之表。或运思於立言,或铭勋乎国器。殊途同归,其致一焉。

19.10 士能为可贵之行,而不能使俗必贵之也;能为可用之才,而不能使世必用之也。被褐茹草罝兔,则心欢意得,如将终身,服冕乘轺,兼朱重紫,则若固有之。常如布衣,此至人之用怀也。

19.11 若席上之珍不积,环堵之操不粹者,予之罪也。知之者希,名位不臻,以玉为石,谓凤曰鷃者,非余罪也。夫汲汲於见知,悒悒於否滞者,裳民之情也;浩然而养气,淡尔而靡欲者,无闷之志也。时至道行,器大者不悦;天地之间,知命者不忧。若乃徇万金之货,以索百十之售,多失骨干毛,我则未暇矣。

名实卷第二十

20.1 门人问曰:闻汉末之世,灵献之时,品藻乖滥,英逸穷滞,饕餮得志,名不准实,贾不本物,以其通者为贤,寒者为愚。其故何哉?

20.2 抱朴子答曰:夫雷霆车訇磕,而或不闻焉;七曜经天,而或不见焉。岂唯形器有聋瞽哉! 心神所蔽,亦又如之。是以闻格言而不识者,非无耳也;见英异而不知者,非无目也;由乎聪不经妙,而明不逮奇也。夫智大量远者,盘桓以山峙;器小志近者,蓬飞而萍浮。夫唯山峙,故莫之能动焉;夫唯萍浮,故流而不滞焉。

20.3 方之货也,则缄连以待贾者,唯至珍而难售;鸣鼓以徇之者,虽凡蔽而易尽。比之材也,则结根於嵩岱者,虽竦盖千仞,垂荫万亩,而莫之知也;插株途要者,虽钩曲戾细而速朽,而犹见用也。故庙堂有枯杨之瑚簋,穷谷多不伐之梓橡也。

20.4 是以窃华名者,蝼蜥腾於云霄;失实贾者,翠虬沦乎九泉。於是斥鷃凌风以高奋,灵凤卷翮以幽戢,铅锋充太阿之宝,犬羊佻虎狼之资矣。夫佞者鼓珍赂为劲羽,则无高而不到矣;乘朋党为舟楫,则无远而不济矣。

20.5 持之以夙兴侧立,加之以先意承指,其利口谀辞也似辩,其道听途说也似学,其心险貌柔也似仁,其行污言洁也似廉,其好说人短也似忠,其不知忌讳也似直,故多通焉。且亦奉望我者,欲我益之,不求我者,我不能爱,自然之理也。

20.6 夫贤常少而愚常多,多则比周而匿瑕,少则孤弱而无援,佞人相汲引而柴正路,俊哲处下位而不见知,拔茅之义圯,而负乘之群兴,亢龙高坠,泣血涟如。故子西逐大圣之仲尼,臧仓毁命世之孟轲。二生不免斯患,降兹亦何足言! 斯祸盖与开辟并生,苦之匪唯一世也。历览振古,多同此疾。

20.7 至於驽蹇矫首於王周辇,駥骥委牧乎林垧,彼己尸禄,邦国殄瘁,下凌上替,实此之由。或虫流而莫敛,或逆窜於申亥,或擢筋於庙梁,或绝命於望夷,盖所拔之非真,而忠能之不用也。

20.8 故明君勤於招贤,而汲汲於擢奇,导达凝滞,而严防壅蔽。才诚足委,不拘於屠钓;言审可施,抽之於戎戍。或举於牛口之下,而加之於群僚之上;或拔於桎梏之中,而任以社稷之重。故能勋业隆济,拓境服远,取威定功,垂统长世也。

20.9 夫直绳者,枉木之所憎也;清公者,奸慝之所雠也。人主不能运玄鉴以索隐,而必须当途之所举。然每观前代专权之徒,率其所举皆在乎附己者也,所荐者先乎利己者也。毁所畏而进所爱,所畏则至公者也,所爱则同私者也。至公用则奸党破,众私立则主威夺矣;奸党破则升泰之所由也,主威夺则危亡之端渐矣。毁所畏则恐辞之不痛,虽刖劓之,犹未弇意焉,故必除之而後快也;彼进所爱则苦谈之不美,虽位超之,犹未逞心焉,故必危彼以安此也。是故抱枉而死,无愆而黜者,有自来矣。

20.10 所以体道合真,嶷然特立,才远量逸,怀霜履冰,思绵天地,器兼元凯,执经衡门,渊渟岳立。宁洁身以守滞,耻胁肩以苟合。乐饥陋巷,以励高尚之节;藏器全真,以待天年之尽。非时不出,非礼不动。结褐嚼蔬,而不悒悒也;黄发终否,而不悢悢也。安肯蹙太山之峻,以适凿枘之中;敛垂天之羽,为戒旦之役? 编於仕类,而抑郁庸儿之下。舍鸾凤之林,适枳棘之薮,竞腐鼠於踞鸱,而枉尺以直寻哉!

20.11 且大贤之状也至拙,其为味也甚淡,萧然自足,泊尔无知,知之者稀而不戚,时不能用而不闷。虽并日无藜藿之糁,不以易不义之太牢也;虽缊袍无卒岁之服,不肯乐无道之狐白也。独可散发高枕,守其所有已,绝不曲躬低眉,求其所未须也。

20.12 德薄位厚,弗交也;名与实违,弗亲也;荣华驰逐,弗务也;豪侠奸权,弗接也;俗说细辨,不答也;胁肩所赴,弗随也。貌愚而志远,面垢而行洁。确乎若嵩岱,铨衡所不能测也;浩乎若沧海,斗斛所不能校也。峻其重仞之高,隐其百官之富。观彼佻窃,若草莽也。邈世之操,眇焉冠秋云之表;遗俗之神,缅焉栖九玄之端。虽穷贱,而不可胁以威;虽危苦,而不可动以利。

20.13 其所业尚,可闻而不可尽也;其所执守,可见而不可论也。故疾之者,齐声而侧目;爱之者,寡弱而无益。亦犹撮壤不能填决河,升水不能殄原火。於是鼖鼓戢雷霆之音,鞉鞞恣喋鼛之响。芳蕙芟夷,臭鲍佩御。玄鬯倾弃而不羞,醨酪专灌於圆丘。汗血驱放而垂耳,跛蹇驰骋於銮轩。此古人之所以怀沙负石,赴流鱼葬,而不堪与之同世也。已矣! 悲夫!

20.14 然捐玄黎於洿泞,非夜光之不真也,由莫识焉;投彤卢而不弯,非繁弱之不劲也,坐莫赏焉。故琼瑶俟荆和而显连城之价,乌号须逢门而著陷坚之功,飞菟待子豫而飚腾,俊民值知己而宣力。若夫美玉不出重岫,良弓不凿百札,骥騄不服朱轩,命世不履爵势,则孰知其能摅符彩之耀晔,顿云禽於千仞,骋逸迹以追风,康庶绩於百揆乎?

20.15 夫其不遇,亦得不杂糅於瓦石,钧贱於朽木,列镳於下乘,等望於凡琐哉! 嗟乎! 弓广棘矢而望高手於渠广,策疲驽而求继轨於周穆,放斧斤而欲双巧於班墨,忽良才而欲彝伦之攸叙,不亦难乎? 名实虽漏於一世,德音可邀乎将来。乐天知命,何虑何忧? 安时处顺,何怨何忧哉!

清鉴卷第二十一

21.1 抱朴子曰;咸谓勇力绝伦者,则上将之器;洽闻治乱者,则三九之才也。然张飞关羽万人之敌,而皆丧元辱主,授首非所;孔融边让文学邈俗,而并不达治务,所在败绩。邓禹马援田间诸生,而善於用兵;萧何曹叁不涉经诰,而优於宰辅。尔则知人果未易也。欲试可乃已,则恐成折足覆食束;欲听言察貌,则或似是而非,真伪混错。然而世人甚以为易,经耳过目,谓可精尽。余甚猜焉,未敢许也。

21.2 区别臧否,瞻形得神,存乎其人,不可力为。自非明并日月,听闻无音者,愿加清澄,以渐进用,不可顿任。轻假利器,收还之既甚难,所损者亦已多矣。无以一事暗保其余,同乎己者,未必可用;异於我者,未必可忽也。

21.3 或难曰:夫在天者垂象,在地者有形,故望山度水,则高深可推;风起云飞,则吉凶可步。智者睹木不瘁,则悟美玉之在山;觌岸不枯,则觉明珠之沈渊。彗星出,则知鳣鱼之方死;日月蚀,则识骐驎之共斗。华霍不须称,而无限之重可知矣;江河不待量,而不测之数已定矣。鸿鹄之翼,騄骐之足,虽未飞走,轻迅可必也。豪曹之剑,徐氏匕首,虽未奋击,其立断无疑也。

21.4 駮子有吞牛之容,鹗鷧有凌鸷之貌。卉茂者土必沃,鱼大者水必广。虎尾不附狸身,象牙不出鼠口。叔鱼无餍之心,见於初生之状;食我灭宗之徵,著乎开胞之始。申童觉窃妻之巫臣,张负知将贵之陈平。范子所以绝迹於五湖者,以句践蜂目而鸟喙也。赵人所以息意於争锋者,以白起首锐而视直也。文王之接吕尚,桑阴未移,而知其足师矣。玄德之见孔明,晷景未改,而腹心已委矣。

21.5 郭泰中才,犹能知人,故入颍川则友李元礼,到陈留则结符伟明,入外黄则亲韩子助,至蒲亨则师仇季知,止学舍则收魏德公,观耕者则拔茅季伟,奇孟敏於担负,戒元艾之必败。终如其言,一无差错。必能简精钝於符表,详舒急乎声气,料明暗於举厝,察清浊於财色,观取与於宜适,谓虚实於言行,考操业於闺阃,校始终於信效,善否之验,不其易乎?

21.6 抱朴子答曰:余非谓人物了不可知,知人挺无形理也。徒以斯术存乎大明,非夫当人自许。然而世士各谓能之,是以有云,以警付任耳。夫貌望丰伟者不必贤,而形器尪瘁者不必愚,咆哮者不必勇,淳淡者不必怯。或外候同而用意异,或气性殊而所务合。非若天地有常候,山川有定止也。

21.7 物亦故有远而易知,近而难料,譬犹眼能察天衢,而不能周项领之间;耳能闻雷霆,而不能识虫岂虱之音也。唐吕樊许善於相人状,唯知寿夭贫富官秩尊卑,而不能审情性之宽克,志行之洿隆。惟帝难之,况庸人乎! 而吾子举论形之例,诘精神之谈,未修其本,殆失指矣。

21.8 夫亡射之箭,皆破秋毫。然准的恒不得为工。叔向之母,申氏之子,非不一得,然不能常也。陶唐稽古而失任,姬公钦明而谬授。尼父远得崇替於未兆,近失澹台於形骸。延州审清浊於千载之外,而蔽奇士於咫尺之内。知人之难,如此其甚。郭泰所论,皆为此人过上圣乎? 但其所得者,显而易识;其所失者,人不能纪。

21.9 且夫所贵,贵乎见俊才於无名之中,料逸足乎吴坂之间,掇怀珠之蚌於九渊之底,指含光之珍於积石之中。若伯喈识绝音之器於烟烬之余,平子剔逸响之竹於未用之前。六军之聚,市人之会,暂观一睹,无所眩惑,探其潜生之心计,定其始终之事行,乃为独见不传之妙耳。若如未论(原文有脱文),必俟考其操蹈之全毁,观其云为之好丑,此为丝线既铨衡,布帛已历於丈尺,徐乃说其斤两之轻重,端匹之修短,人皆能之,何烦於明哲哉!

行品卷第二十二

22.1 抱朴子曰:拟玄黄之覆载,扬明并以表微;文彪日丙而备体,独澄见以入神者,圣人也。禀高亮之纯粹,抗峻标以邈俗,虚灵机以如愚,不贰过而谄黩者,贤人也。居寂寞之无为,蹈修直而执平者,道人也。尽烝尝於存亡,保发肤以扬名者,孝人也。垂恻隐於有生,恒恕己以接物者,仁人也。端身命以徇国,经险难而一节者,忠人也。觌微理於难觉,料倚伏於将来者,明人也。量理乱以卷舒,审去就以保身者,智人也。顺通塞而一情,任性命而不滞者,达人也。不枉尺以直寻,不降辱以苟合者,雅人也。据体度以动静,每清详而无悔者,重人也。体冰霜之粹素,不染洁於势利者,清人也。笃始终於寒暑 ,虽危亡而不猜者,义人也。守一言於久要,历衰而不渝者,信人也。摛锐藻以立言,辞炳蔚而清允者,文人也。奋果毅之壮烈,骋干戈以静难者,武人也。甄《坟》《索》之渊奥,该前言以穷理者,儒人也。锐乃心於精义,吝寸阴以进德者,益人也。识多藏之厚亡,临禄利而如遗者,廉人也。不改操於得失,不倾志於可欲者,贞人也。恤急难而忘劳,以忧人为己任者,笃人也。洁皎分以守终,不逊避而苟免者,节人也。飞清机之英丽,言约畅而判滞者,辩人也。每居卑而推功,虽处泰而滋恭者,谦人也。崇敦睦於九族,必居正以赴理者,顺人也。临凝结而能断,操绳墨而无私者,干人也。拔朱紫於中构,剖犹豫以允当者,理人也。步七曜之盈缩,推兴亡之道度者,术人也。赴白刃而忘生,格兕虎於林谷者,勇人也。整威容以肃众,仗法度而无二者,严人也。创机巧以济用,总音数而并精者,艺人也。凌强御而无惮,虽险逼而不沮者,黠人也。执匪懈於夙夜,忘劳瘁於深峻者,勤人也。蒙谤读言而晏如,不慑惧於可畏者,劲人也。闻荣誉而不欢,遭忧难而不变者,审人也。知事可而必行,不犹豫於群疑者,果人也。循绳墨以进止,不乾没於侥幸者,谨人也。奉礼度以战兢,及亲属而无尤者,良人也。履道素而无欲,时虽移而不变者,朴人也。凡此诸行,了无一然,而不跻善人之迹者,下人也。

22.2 门人请曰:善人之行,既闻其目矣;恶者之事,可以戒俗者,愿文垂诰焉。

抱朴子曰:不致养於所生,损道而危身者,悖人也。怀邪伪以偷荣,豫利己而忘生者,逆人也。背仁义之正途,苟危人以自安者,凶人也。好争夺而无厌,专丑正而害直者,恶人也。出绳墨以伤刻,心好杀而安忍者,虐人也。饰邪说以浸润,构谤累於忠贞者,谗人也。虽言巧而行违,实履浊而假清者,佞人也。不原本於枉直,苟好胜而肆怒者,暴人也。措细善以取信,阴挟毒而无亲者,奸人也。承风指以苟容,揆主意而扶非者,谄人也。言不计於反覆,好轻诺而无实者,虚人也。睹利地而忘义,弃廉耻以苟得者,贪人也。睹艳逸而心荡,饰绔绮而思邪者,淫人也。见成事而疑惑,动失计而多悔者,暗人也。背训典而自任,耻请问於胜己者,损人也。知善事而不逮,虽多为而无成者,劣人也。委德行而不修,奉权势以取媚者,弊人也。履蹊径以侥速,推货贿以争津者,邪人也。既傲很以无礼,好凌辱乎胜己者,悍人也。被抑枉则自诬,事无苦而振慑者,怯人也。治细辩於稠众,非其人而尽言者,浅人也。暗事宜之可否,虽企慕而不及者,顽人也。知事非而不改,闻良规而增剧者,惑人也。无济恤之仁心,轻告绝於亲旧者,薄人也。既疾其所不逮,喜他人之有灾者,妒人也。专财谷而轻义,观困匮而不振者,吝人也。冒至危以侥幸,植祸败而不悔者,愚人也。情局碎而偏党,志唯务於盈利者,小人也。骋鹰犬於原兽,好博戏而无已者,迷人也。忘等威之异数,快饰玩之夸丽者,奢人也。耽声色於饮宴,废庆吊於人理者,荒人也。既无心於修尚,又怠惰於家业者,懒人也。无抑断之威仪,每脱易而不思者,轻人也。观道义而如醉,闻货殖而波扰者,秽人也。杖浅短而多谬,暗趋舍之臧否者,笨人也。憎贤者而不贵,闻高言而如聋者,嚣人也。睹朱紫而不分,虽提耳而不悟者,蔽人也。违道义以趑趄,冒礼刑而罔顾者,乱人也。每动作而受嗤,言发口而违理者,拙人也。事酋豪如仆虏,值衰微而背惠者,慝人也。捐贫贱之故旧,轻人士而踞傲者,骄人也。弃衰色而广欲,非宦学而远游者,荡人也。无忠信之纯固,背恩养而趋利者,叛人也。当交颜而面从,至析离而背毁者,伪人也。习强梁而专己,距忠告而不纳者,刺人也。

22.3 抱朴子曰:人技未易知,真伪或相似。士有颜貌修丽,风表闲雅,望之溢目,接之适意,威仪如龙虎,盘旋成规矩。然心蔽神否,才无所堪,心中所有,尽附皮肤。口不能吐片奇,笔不能属半句;入不能宰民,出不能用兵;治事则事废,衔命则命辱。动静无宜,出处莫可。盖难分之一也。

22.4 士有貌望朴悴,容观矬陋,声气雌弱,进止质涩。然而含英怀宝,经明行高,干过元凯,文蔚春林。官则庶绩康用,武则克全独胜。盖难分之二也。

22.5 士有谋猷渊邃,术略入神,智周成败,思洞幽玄,才兼能事,神器无宜;而口不传心,笔不尽意,造次之接,不异凡庸。盖难分之三也。

22.6 士有机变清锐,巧言绮粲,擥引譬喻,渊涌风厉;然而口之所谈,身不能行;长於识古,短於理今,为政政乱,牧民民怨。盖难分之四也。

22.7 士有外形足恭,容虔言恪,而神疏心慢,中怀散放,受任不忧,居局不治,盖难分之五也。

22.8 士有控弦命中,空拳入白,倒乘立骑,五兵毕习;而体轻虑浅,手剿心怯,虚试无对,而实用无验。望尘奔北,闻敌失魄。盖难分之六也。

22.9 士有梗概简缓,言希貌朴,细行阙漏,不为小勇,口止局口止脊拘检,犯而不校,握爪垂翅,名为弱愿。然而胆劲心方,不畏强御,义正所在,视死犹归,支解寸断,不易所守。盖难分之七也。

22.10 士有孝友温淑,恂恂平雅,履信思顺,非礼不蹈,安困洁志,操清冰霜;而疏迟迂阔,不达事要,见机不作,所为无成,居己梁倡,受任不举。盖难分之八也。

22.11 士有行己高简,风格峻峭,啸傲偃蹇,凌侪慢俗,不肃检括,不护小失,适情率意,旁若无人,朋党排谴,谈者同败,士友不附,品藻所遗。而立朝正色,知无不为,忠於奉上,明以摄下。盖难分之九也。

22.12 士有含弘旷济,虚己受物,藏疾匿瑕,温恭廉洁,劳谦冲退,救危全信,寄命不疑,托孤可保;而纯良暗权,仁而不断,善不能赏,恶不忍罚,忠贞有余,而干用不足,操柯犹豫,废法效非,枉直混错,终於负败。盖难分之十也。

22.13 夫物有似而实非,若然而不然。料之无惑,望形得神,圣者其将病诸,况乎常人? 故用才取士,推昵结友,不可以不精择,不可以不详试也。若乃性行之惑变,始正而终邪,若王莽初则美於伊霍,晚则剧於赵高,又非中才所能逆尽也。

22.14 若令士之易别,如鹪鹩之与鸿鹄,狐兔之与龙麟者,则四凶不得官於尧朝,管蔡不得几危宗周,仲尼无澹台之失,延陵无捐金之恨,伊尹无七十之劳,项羽无嫌范之悔矣。所患於其如石武石夫之乱瑾瑜,鹪螟之似凤皇,凝冰之类水精,烟熏之疑云气,故令不谬者鲜也。惟帝难之,矧乎近人哉!

22.15 夫惟大明,玄鉴幽微,灵铨揣物,思灼沈昧,瞻山识璞,临川知珠。士於难分之中,而无取舍之恨者,使臧否区分,抑扬咸允。武丁姬文不独治,而傅说吕尚不永弃,高莽宰嚭不得成其恶,弘恭石显无所容其伪矣。其盖取士之较略,选择之大都耳。精微以求,存乎其人,固非毫翰之所备缕也。

弭讼卷第二十三

23.1 姑子刘君士由之论曰:人纲始於夫妇,判合拟乎二仪。是故大婚之礼,古人所重,将合二姓之好,以承祖宗之基。主人拜迎於门,听命於庙,玄纁贽币,亲御授绥,婿有三年之丧,致命女氏,女氏许诺而不敢改。大丧既没,请命於婿,婿有辞焉,然後乃嫁。所以崇敬让也。岂有先讼後婿之谓乎?

23.2 而末世轻慢,伤化败俗,举不修义,许而弗与,讼阋秽辱,烦塞官曹。今可使诸争婚者,未及同牢,皆听义绝,而倍还酒礼,归其币帛。其尝已再离者,一倍裨娉。其三绝者,再倍裨娉。如此,离者不生讼心,贪吝者无利重受,乃王治要术,不易之永法也。

23.3 抱朴子答曰:刘君悯德让之凌替,疾民争之损化,虽速我讼,室家不足,用和之贵,将遂沦胥。创谠言以拾世遗,建嘉谋以拯流遁,纷哗之俗,将以此而易,无耻之风,将由此而移。弥纶情伪,固难间矣。诚经国之永法,至益之笃论也。

23.4 洪以不敏,不识至理,造次承问,窃有疑焉。夫婚媾之结,义无逼迫,彼则简择而求,此则可意乃许,轻诺後悔,罪在女氏,食言弃信,与夺任情,严防峻制,未之能弭。今猥恣之,唯责裨娉倍贫者所惮也,丰於财者,则适其愿矣。後所许者,或能富殖,助其裨娉,必所甘心。然则先家拱默,不得有言,原情论之,能无怨叹乎?

23.5 夫不伏之人,视死犹归,血刃之祸,於是将起。今苟惜其辞讼之小丑,而构其难忍之大恨,所谓爱其僦览之烦,忘其凋殒之酷也。夫买物於市者,或加价而夺之,则鲜忍而不忿然矣,况乎见夺待告之妻哉! 此法遂用者,将使结婚者,虽纳敬亲迎,犹抱有见夺之虑。何者? 刘君之论,以同牢为断,固也。

23.6 尔则女氏虽受币积年,恒挟在意之威,恃可数夺,必惰於择婿,婿小不得意,便得改悔,结雠带祸,莫此之甚矣。曩人画法,虑关终始,杜渐防萌,思之良精,而不关恣夺之路,断以报板之制者,殆有决乎?

23.7 傥令女有国色,倾城绝伦,而值豪右权臣之徒,目玩冶容,心忘礼度,资累千金,情无所吝。十倍还娉,犹所不惮,况但一乎? 华氏不难於杀孔父而取其妻,楚人为子迎妇,以其美而自纳之。以此论之,岂惜倾竭居产以助女氏还前家之直哉! 小人轻薄,睚眦成怨,又喜委衰逐盛,蹋冷趋热,此法之行,则必多夺贫贱而与富贵者矣。不审吾君,何方以防弊乎!

23.8 或曰:可使女氏受娉无丰约,皆以即日报板,後皆使时人署姓名於别板,必十人已上,必备远行及死亡。又令女之父兄若伯叔,答婿家书,必手书一纸,若有变悔而证据明者,女氏父母兄弟,皆加刑罪。如此,庶於无讼者乎!

酒诫卷第二十四

24.1 抱朴子曰:目之所好,不可从也;耳之所乐,不可顺也;鼻之所喜,不可任也;口之所嗜,不可随也;心之所欲,不可恣也。故惑目者,必逸容鲜藻也;惑耳者,必妍音淫声也;惑鼻者,必草臣蕙芬也;惑口者,必珍羞嘉旨也;惑心者,必势利功名也。五者毕惑,则或承之祸为身患者,不亦信哉!

24.2 是以智者严櫽括於性理,不肆神以逐物,检之以恬愉,增之以长算。其抑情也,剧乎堤防之备决;其御性也,过乎腐辔之乘奔。故能内保永年,外免衅累也。盖饥寒难堪者也,而清节者不纳不义之谷帛焉;困贱难居者也,而高尚者不处危乱之荣贵焉。盖计得则能忍之心全矣,道胜则害性之事弃矣。

24.3 夫酒醴之近味,生病之毒物,无毫分之细益,有丘山之巨损,君子以之败德,小人以之速罪,耽之惑之,鲜不及祸。世之士人,亦知其然,既莫能绝,又不肯节,纵心口之近欲,轻召灾之根源,似热渴之恣冷,虽适己而身危也。小大乱丧,亦罔非酒。

24.4 然而俗人是酣是湎,其初筵也,抑抑济济,言希容整,咏《湛露》之厌厌,歌在镐之恺乐,举万寿之觞,育温克之义。日未移晷,体轻耳热。夫琉璃海螺之器并用,满酌罚余之令遂急。醉而不止,拔辖投井。

24.5 於是口涌鼻溢,濡首及乱。屡舞跹跹,舍其坐迁;载号载呶,如沸如羹。或争辞尚胜,或哑哑独笑,或无对而谈,或呕吐几筵,或值厥足良倡,或冠脱带解。

24.6 贞良者流华督之顾眄,怯懦者效庆忌之蕃捷,迟重者蓬转而波扰,整肃者鹿踊而鱼跃。口讷於寒暑者,皆摇掌而谱声,谦卑而不竞者,悉裨瞻以高交。廉耻之仪毁,而荒错之疾发;阘茸之性露,而傲佷之态出。

24.7 精浊神乱,臧否颠倒。或奔车走马,赴阬谷而不惮,以九折之阪为虫岂封;或登危蹋颓,虽堕坠而不觉,以吕梁之渊为牛迹也。或肆仇於器物,或酗醟於妻子;加枉酷於臣仆,用剡锋乎六畜;炽火烈於室庐,掊宝玩於渊流;迁威怒於路人,加暴害於士友。亵严主以夷戮者,有矣;犯凶人而受困者,有矣。

24.8 言虽尚辞,烦而叛理;拜伏徒多,劳悲非敬。臣子失礼於君亲之前,幼贱悖慢於耆宿之坐。谓清谈为诋詈,以忠告为侵己。於是白刃抽而忘思难之虑,棒杖奋而罔顾乎前後。构漉血之雠,招大辟之祸。

24.9 以少凌长,则乡党加重责矣;辱人父兄,则子弟将推刃矣;发人所讳,则壮士不能堪矣;计数深克,则醒者不能恕矣。起众患於须臾,结百疒阿於膏肓。奔驷不能追既往之悔,思改而无自反之蹊。盖智者所深防,而愚人所不免也。其为祸败,不可胜载。

24.10 然而欢集,莫之或释,举白盈耳,不论於能否。计沥雨留於小余,以稽迟为轻己。倾匡注於所敬,殷勤变而成薄。劝之不持,督之不尽,怨色丑音所由而发也。

24.11 夫风经府藏,使人惚怳,及其剧者,自伤自虞。或遇斯疾,莫不忧惧,吞苦忍痛,欲其速愈。至於醉之病性,何异於兹。而独居密以逃风,不能割情以节酒。若畏酒如畏风,憎醉如憎病,则荒沈之咎塞,而流连之失止矣。夫风之为疾,犹展攻治,酒之为变,在乎呼吸。及其闷乱,若存若亡,视泰山如弹丸,见沧海如盘盂,仰嚾天堕,俯呼地陷,卧待虎狼,投井赴火,而不谓恶也。夫用身之如此,亦安能惜敬恭之礼,护喜怒之失哉!

24.12 昔仪狄既疏,大禹以兴。糟丘酒池,辛癸以亡。丰侯得罪,以戴尊衔怀。景升荒坏,以三雅之爵。刘松烂肠,以逃暑之饮。郭珍发狂,以无日不醉。信陵之凶短,襄子之乱政,赵武之失众,子反之诛戮,汉惠之伐命,灌夫之灭族,陈遵之遇害,季布之疏斥,子建之免退,徐邈之禁言,皆是物也。世人好之乐之者甚多,而戒之畏之者至少,彼众我寡,良箴安施? 且愿君节之而已。

24.13 曩既年荒谷贵,人有醉者相杀,牧伯因此辄有酒禁,严令重申,官司搜索,收执榜徇者相辱,制鞭而死者太半。防之弥峻,犯者至多。至乃穴地而酿,油囊怀酒。民之好此,可谓笃矣。余以匹夫之贱,托此空言之书,未如之何矣。

24.14 又临民者虽设其法,而不能自断斯物,缓己急人,虽令不从,弗躬弗亲,庶民弗信。以此而教,教安得行;以此而禁,禁安得止哉? 沽卖之家,废业则困,遂修饰赂遗,依凭权右,所属吏不敢问。无力者独止,而有势者擅市。张炉专利,乃更倍售,从其酤买,公行靡惮,法轻利重,安能免乎哉?

24.15 或人难曰:夫夏桀殷纣之亡,信陵汉惠之残,声色之过,岂唯酒乎! 以其生患於古,而断之於今,所谓以褒姒丧周,而欲人君废六宫,以阿房之危秦,而使王者结草庵也。盖闻昊天表酒旗之宿,坤灵挺空桑之化,燎祡员丘,瘗薶圻泽,祼鬯仪彝,寘降神只,酒为礼也。

24.16 千锺百觚,尧舜之饮也。唯酒无量,仲尼之能也。姬旦酒肴不撤,故能制礼作乐。汉高婆娑巨醉,故能斩蛇鞠旅。於公引满一斛,而断狱益明。管辂倾仰三斗,而清辩绮粲。扬云酒不离口,而《太玄》乃就。子圉醉无所识,而霸功以举。一瓶之醪倾,而三军之众悦。解毒之觞行,而盗马之属感。消忧成礼,策勋饮至,降神合人,非此莫以也。内速诸父,外将嘉宾,如淮如渑,《春秋》所贵。由斯言之,安可诫乎?

24.17 抱朴子答曰:酒旗之宿,则有之矣。譬犹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水火之原,於是在焉。然节而宣之,则以养生立功;用之失适,则焚溺而死。岂可恃悬象之在天,而谓水火不杀人哉? 宜生之具,莫先於食;食之过多,实结症瘕。况於酒醴之毒物乎!

24.18 夫使彼夏桀殷纣信陵汉惠荒流於亡国之淫声,沈溺於倾城之乱色,皆由乎酒熏其性,醉成其势,所以致极情之失,忘修饰之术者也。我论其本,子识其末,谓非酒祸,祸其安出? 是独知猛雨之沾衣,而不知云气之所作;唯患飞埃之糁目,而不觉飚风之所为也。

24.19 千锺百斛,不经之言,不然之事,明者不信矣。夫圣人之异自才智,至於形骸非能兼人,有七尺三丈之长,万倍之大也。一日之饮,安能至是? 仲尼则畏性之变,不敢及乱。周公则终日百拜,肴乾酒澄。上圣战战,犹且若斯,况乎庸人,能无悔乎?

24.20 汉高应天,承运革命,向虽不醉,犹当斩蛇。於公聪达,明於听断,小大以情,不失枉直。是以刑不滥加,世无怨民。但其健饮,不即废事。若论大醉,亦俱无知。决疑之才,何赖於酒? 未闻皋繇甫侯子产释之,醉乃折狱也。

24.21 管辂年少,希当剧谈,故假酒势以助胆气。若过其量,亦必迷错。及其刺毫厘於爻卦,索鬼神之变化,占气色以决盛衰,聆鸣鸟以知方来,候风云而克吉凶,观碑柏而识祸福,岂复须酒,然後审之?

24.22 扬云通人,才高思远,英瞻之富,禀之自天,岂藉外物,以助著述? 及其数饮,由於偶好;亦或有疾,以宜药势耳。子圉肆志,盖已素定。虽复不醉,亦於终果。瓶醪悦众,寓言之喻。诚能赏罚允当,威恩得所,长算纵横,应机无方,则士思果毅,人乐奋命。其不然也,虽流酒渊,何补胜负? 缪公饮盗,造次之权,舍法长恶,何足多称哉! 岂如慎之邪?

疾谬卷第二十五

25.1 抱朴子曰:世故继有,礼教渐颓。敬让莫崇,傲慢成俗。俦类饮会,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体。盛务唯在摴草捕弹棋,所论极於声色之间,举足不离绮繻纨袴之侧,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以如此者为高远,以不尔者为騃野。

25.2 於是驰逐之庸民,偶俗之近人,慕之者犹宵虫之赴明烛,学之者犹轻毛之应飚风。嘲戏之谈,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往者务其必深焉,报者恐其不重焉。倡之者不虑见答之後患,和之者耻於言轻之不塞。周禾之芟,温麦之刈,实由报恨,不能已也。利口者扶强而党势,辩给者借鍒以刺瞂。以不应者为拙劣,以先止者为负败。如此,交恶之辞,焉能默哉!

25.3 其有才思者之为之也,犹善於依因机会,准拟体例,引古喻今,言微理举,雅而可笑,中而不伤,不枨人之所讳,不犯人之所惜。若夫拙者之为之也,则枉曲直凑,使人愕愕然,妍之与媸,其於宜绝,岂唯无益而已哉!

25.4 乃有使酒之客,及於难侵之性,不能堪之,拂衣拔棘,而手足相及,丑言相加於所尊,欢心变而成雠,绝交坏身,构隙致祸,以杯螺相掷者有矣,以阴私相讦者有矣。昔陈灵之被矢,灌氏之泯族,匪降自天,口实为之。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二缄之戒,岂欺我哉!

25.5 激雷不能追既往之失辞,班轮不能磨斯言之既玷。虽不能三思而吐清谈,犹可息谑调以防祸萌也。尊其辞令,敬其威仪,使言无口过,体无倨容,可法可观,可畏可爱,盖远辱之良术,全交之要道也。

25.6 且夫慢人者,不爱其亲者也;轻斗者,不重遗体者也。皆陷不孝,可不详乎! 然而迷谬者无自见之明;触情者讳逆耳之规。疾美而无直亮之针艾,群惑而无指南以自反。谄媚小人,欢笑以赞善;面从之徒,拊节以称功。益使惑者不觉其非,自谓有端晏之捷过人之辩,而不悟斯乃招患之旌召害之符传非之驿倾身之车也。岂徒减其方策之令闻,亏其没世之德音而已哉!

25.7 盖虽有偕老之慎,不能救一朝之过,虽有陶朱之富,不能赎片言之谬。故毫厘之失,有千里之差;伤人之语,有剑戟之痛。积微致著,累浅成深,鸿羽所以沈龙舟,群轻所以折劲轴,寸飚所以燔百寻之室,蠹蝎所以仆连抱之木也。古贤何独口止局口止脊恂恂之如彼,今人何其愦慢傲放之如此乎!

25.8 是以高世之士,望尘而旋迹;轻薄之徒,响赴而影集。谋事无智者之助,居危无切磋之益。良史悬笔,无可书之善;谈者含音,无足传之美。令闻不著,丑声宣流,没有余败,贻讥将来,始无可法,终无可纪,斯亦志士之耻也。

25.9 安忍为之! 过而不改,斯诚委夷路而陷丛棘,舍嘉旨而咽钩吻者也,岂所谓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为,以小恶为无损而不止,以至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者邪! 余愿世人改其无检之行,除其骄吝之失,遣其夸矜尚人之疾,绝息嘲刑不典之言,则赵胜之门无去客,黄祖之棓无所用矣。

25.10 抱朴子曰:或有不治清德以取敬,而仗气力以求畏。其入众也,则亭立不坐,争处端上,作色谐声,逐人自安,其不得意,恚怼不退。其行出也,则逼狭之地,耻於作途,振策长驱,推人於险,有不即避,更加摅顿。鸣呼,非哉! 此云古之卑而不可逾,推荫让路,劳谦下士,无竞於物,立若不胜衣,行若不容身者,何其缅然之不肖哉!

25.11 夫德盛操清,则虽深自挹降,而人犹贵之。若履蹈不高,则虽行凌暴,而人犹不敬。假令外服人体,内失人心,所谓见憎恶,非为见尊重也。昔庄生未食,赵王侧立;驺衍入疆,燕君拥彗;康成之里,逆虏望拜;林宗之庭,莫不卑肃。非力之所服也。

25.12 夫以抄盗致财,虽巨富不足嘉,凶德胁人,虽见惮不足荣也,然而庸民为之不恶。故闻其言者,犹鸱枭之来鸣也;睹其面者,若鬼魅之见形也。其所至诣,则如妖怪之集也;其在道途,则甚逢虎之群也。愚夫行之,自矜为豪;小人徵之,以为横阶。乱靡有定,实此之由也。

25.13 然敢为此者,非必笃顽也。率多冠盖之後,势援之门,素颇力行善事,以窃虚名,名既粗立,本情便放。或假财色以交权豪,或因时运以佻荣位,或以婚姻而连贵戚,或弄毁誉以合威柄。器盈志溢,态发病出,党成交广,道通步高。清论所不能复制,绳墨所不能复弹,遂成鹰头之绳,庙垣之鼠。

25.14 所未及者,则低眉埽地以奉望之。居其下者,作威作福以控御之。故胜己者则不得闻,闻亦阳不知也;减己者则不敢言,言亦不能禁也。夫灾虫害谷,至降霜则殄矣。佞雄乱群,值严时则败矣。独善其身者,唯可以不肯事之,不行效之而已耳。有斧无柯,其如之何哉!

25.15 抱朴子曰:《诗》美睢鸠,贵其有别。在礼,男女无行媒,不相见,不杂坐,不通问,不同衣物,不得亲授,姊妹出适而反,兄弟不共席而坐,外言不入,内言不出,妇人送迎不出门,行必拥蔽其面,道路男由左,女由右,此圣人重别杜渐之明制也。

25.16 且夫妇之间,可谓昵矣,而犹男子非疾病不昼居於内,将终不死妇人之手,况於他乎! 昔鲁女不幽居深处,以致他扈荦之变;孔妻不密潜户庭,以起华督之祸;史激无防,有汗种之悔;王孙不严,有杜门之辱。而今俗妇女,休其蚕织之业,废其玄紞之务,不绩其麻,市也婆娑。舍中馈之事,修周施之好。更相从诣之适亲戚,承星举火,不已於行,多将侍从,玮晔盈路,婢使吏卒,错杂如市,寻道亵谑,可憎可恶。

25.17 或宿於他门,或冒夜而反,游戏佛寺,观视渔畋,登高临水,出境庆吊,开车褰帏,周章城邑。杯觞路酌,弦歌行奏,转相高尚,习非成俗。生致因缘,无所不肯。诲淫之源,不急之甚,刑於寡妻,家邦乃正。愿诸君子,少可禁绝。妇无外事,所以防微矣。

25.18 抱朴子曰:轻薄之人,迹厕高深,交成财赡,名位粗会,便背礼判教,托云率任,才不逸伦,强为放达,以傲兀无检者为大度,以惜护节操者为涩少。於是腊鼓垂无赖之子,白醉耳热之後,结党合群,游不择类,奇士硕儒,或隔篱而不授,妄行所在,虽远而必至,携手连袂,以遨以集,入他堂室,观人妇女,指玷修短,评论美丑,不解此等何为者哉?

25.19 或有不通主人,便共突前,严饰未办,不复窥听,犯门折关,逾垝穿隙,有似抄劫之至也。其或妾媵藏避不及,至搜索隐僻,就而引曳,亦怪事也。夫君子之居室,犹不掩家人之不备,故入门则扬声,升堂则下视,而唐突他家,将何理乎?

25.20 然落拓之子,无骨鲠而好随俗者,以通此者为亲密,距此者为不恭,诚为当世不可以不尔。於是要呼愦杂,入室视妻,促膝之狭坐,交杯觞於咫尺,弦歌淫冶之音曲,以言兆文君之动心,载号载呶,谑戏丑亵,穷鄙极黩,尔乃笑乱男女之大节,蹈《相鼠》之无仪。

25.21 夫桀倾纣覆,周灭陈亡,咸由无礼,况匹庶乎! 盖信不由中,则屡盟无益,意得神至,则形器可忘。君子之交也,以道义合,以志契亲,故淡而成焉。小人之接也,以势利结,以狎慢密,故甘而败焉。何必房集内宴,尔乃款诚,著妻妾饮会,然後分好昵哉!

25.22 古人鉴淫败之曲防,杜倾邪之端渐,可谓至矣。修之者为君子,背之者为罪人。然禁疏则上宫有穿窬之男,网漏则桑中有奔随之女。纵而肆之,其犹烈猛火於云梦,开积水乎万仞,其可扑以帚彗,过以撮壤哉! 然而俗习行惯,皆曰:此乃京城上国,公子王孙贵人所共为也。

25.23 余每折之曰:夫中州,礼之所自出也。礼岂然乎! 盖衰乱之所兴,非治世之旧风也。夫老聃,清虚之至者也,犹不敢见乎所欲,以防心乱,若使柳下惠洁(疑脱一字)高行,屡接亵宴,将不能不使情生於中,而色形於表,况乎情淡者万未一,而抑情者难多得。如斯之事,何足长乎?

25.24 穷士虽知此风俗不足引进,而名势并乏,何以整之! 每以为慨,故常获憎於斯党,而见谓为野朴之人,不能随时之宜,余期於信己而已,亦安以我之不可,从人之可乎! 可叹非一,率如此也。已矣夫,吾未如之何也! 彼之染入邪俗,沦胥以败者,曷肯纳逆耳之谠言,而反其东走之远迹哉!

25.25 抱朴子曰:俗间有戏妇之法,於稠众之中,亲属之前,问以丑言,责以慢对,其为鄙黩,不可忍论。或蹙以楚挞,或系脚倒悬。酒客酗醟,不知限齐,至使有伤於流血,口止委折支体者,可叹者也。古人感离别而不灭烛,悲代亲而不举乐礼,论礼,娶者羞而不贺。今既不能动蹈旧典,至於德为乡闾之所敬,言为人士之所信,诚宜正色矫而呵之,何谓同其波流,长此弊俗哉! 然民间行之日久,莫觉其非,或清谈所不能禁,非峻刑不能止也。遂诎周而疵孔,谓傲放为邈世矣。

25.26 或因变故,佻窃荣贵,或赖高援,翻飞拔萃,於是便骄矜夸骜,气凌云物,步高视远,眇然自足,顾瞻否滞失群之士,虽实英异,忽焉若草。或倾枕而延宾,或称疾以距客,欲令人士立门以成林,军骑填噎於闾巷,呼谓尊贵,不可不尔。

25.27 夫以势位言之,则周公勤於吐握;以闻望校之,则仲尼恂恂善诱。咸以劳谦为务,不以骄慢为高。汉之末世,则异於兹。蓬发乱鬓,横挟不带。或亵衣以接,或裸袒而箕踞。朋友之集,类味之游,莫切切进德,门言门言修业,攻过弼违,讲道精义。

25.28 其相见也,不复叙离阔,问安否。宾则入门而呼奴,主则望客而唤狗。其或不尔,不成亲至,而弃之不与为党,及好会,则狐蹲牛饮,争食竞割。掣拨淼摺,无复廉耻,以同此者为泰,以不尔者为劣。终日无及义之言,彻夜无箴规之益。诬引老庄,贵於率任,大行不顾细礼,至人不拘检括,啸傲纵逸,谓之体道。呜呼,惜乎,岂不哀哉!

25.29 於是嘲族以叙欢交,极黩以结情款。以倾倚申脚者为妖妍标秀,以风格端严者为田舍朴马矣;以蚩镇抗指者为巢力令鲜倚,以出言有章者为摺答猝突。凡彼轻薄之徒,虽便辟偶俗,广结伴流,更相推扬,取达速易,然率皆皮肤狡泽,而怀空抱虚。有似蜀人瓠壶之喻,胸中无一纸之诵,所识不过酒炙之事。所谓傲很明德,即聋从昧,冒於货财,贪於饮食,左生所载,不才之子也。

25.30 若问以《坟》《索》之微言,鬼神之情状,万物之变化,殊方之奇怪,朝廷宗庙之大礼,郊祀禘祫之仪品,三正四始之原本,阴阳律历之道度,军国社稷之殿式,古今因革之异同,则怳悸自失,喑鸣俯仰,蒙蒙焉,莫莫焉。虽心觉面墙之困,而外护其短乏之病,不肯谧己,强张大谈,曰:杂碎故事,盖是穷巷诸生章句之士,吟咏而向枯简,匍匐以守黄卷者所宜识,不足以问吾徒也。

25.31 诚知不学之弊,硕儒之贵,所祖习之非,所轻易之谬,然终於迷而不返者,由乎放诞者无损於进趋故也。若高人以格言弹而呵之,有不畏大人而长恶不悛者,下其名品,则宜必惧然冰泮而革面,旋而东走之迹矣。

讥惑卷第二十六

26.1 抱朴子曰:澄浊剖判,庶物化生,习族或能应对焉,毛宗或有知言焉。于玃识往,归终知来,玄禽解阴阳,虫也虫岂远泉流,蓍龟无以过焉,甘石不能胜焉。夫唯无礼,不厕贵性,厥初邃古,民无阶级,上帝悼混然之甚陋,悯巢穴之可鄙,故构栋宇以去鸟兽之群,制礼数以异等威之品。教以盘旋,训以揖让,立则磬折,拱则抱鼓,趋步升降之节,瞻视接对之容,至於三千。盖检溢之堤防,人理之所急也。故俨若冠於曲礼,望貌首於五事,出门有见宾之肃,闲居有敬独之戒,颜生整仪於宵浴,仲由临命而结缨,恭容暂废,惰慢已及,安上治民,非此莫以。

26.2 盖人之有礼,犹鱼之有水矣。鱼之失水,虽暂假息,然枯糜可必待也。人之弃礼,虽犹面见然,而祸败之阶也。鲁秉周礼,暴兵不加,魏式干木,锐冠旋旆。大楚带甲百万,而有振槁之月色;强秦肴函袭崄,而无折柳之固。岂非弃三本而丧根柢之攸召哉! 矧乎安逸触情,丧乱日久,风秃页教沮,抑断之仪废,简脱之俗成,近人值政化之蚩役,庸民遭道网之绝紊,犹网鱼之去水罟,围兽之出陆罗也。

26.3 丧乱以来,事物屡变,冠履衣服,袖袂财制,日月改易,无复一定。乍长乍短,一广一狭,忽高忽卑,或粗或细,所饰无常,以同为快。其好事者,朝夕放效,所谓京辇贵大眉,远方皆半额也。

26.4 余实凡夫,拙於随俗,其服物变不胜,故不变,无所损者,余未曾易也。虽见指笑,余亦不理也。岂苟欲违众哉,诚以为不急耳。上国众事,所以胜江表者多,然亦有可否者,君子行礼,不求变俗,谓违本邦之他国,不改其桑梓之法也。况其在於父母之乡,亦何为当事弃旧而强更学乎! 吴之善书,则有皇象刘纂岑伯然朱季平,皆一代之绝手,如中州有锺元常胡孔明张芝索靖,各一邦之妙,并用古体,俱足周事。

26.5 余谓废已习之法,更勤苦以学中国之书,尚可不须也,况於乃有转易其声音,以效北语,既不能便良,似可耻可笑,所谓不得邯郸之步,而有匍匐之嗤者。此犹其小者耳,乃有遭丧者,而学中国哭者,令忽然无复念之情。昔锺仪庄舃,不忘本声,古人韪之。

26.6 孔子云:丧亲者,若婴儿之失母。其号岂常声之有! 宁令哀有余而礼不足,哭以泄哀,妍拙何在? 而乃治饰其音,非痛切之谓也。又闻贵人在大哀,或有疾病,服石散以数食宣药势,以饮酒为性命,疾患危笃,不堪风冷,帏帐茵褥,任其所安,於是凡琐小人之有财力者,了不复居於丧位,常在别房,高床重褥,美食大饮,或与密客,引满投空,至於沈醉。曰:‘;此京洛之法也。不亦惜哉!

26.7 余之乡里,先德君子,其居重难,或并在衰老,於礼唯应衰麻在身,不成丧致毁者,皆过哀啜粥,口不经甘。时人虽不肖者,莫不企及自勉,而今人乃自取如此,何其相去之辽缅乎! 又凡人不解,呼谓中国之人居丧者多皆奢溢,殊不然也。吾闻晋之宣景文武四帝,居亲丧皆毁瘠逾制,又不用王氏二十五月之礼,皆行七月服,於时天下之在重哀者,咸以四帝为法,世人何独不闻此,而虚诬高人,不亦惑乎!

刺骄卷第二十七

27.1 抱朴子曰:生乎世贵之门,居乎热烈之势,率多不与骄期而骄自来矣。非夫超群之器,不辩於免盈溢之过也。盖劳谦虚己,则附之者众;骄慢倨傲,则去之者多;附之者众,则安之徽也;去之者多,则危之诊也。

27.2 存亡之机,於是乎在。轻而为之,不亦蔽哉! 亦有出自卑碎,由微而著,徒以翕肩敛迹,偓伊侧立,低眉屈膝,奉附权豪,因缘运会,超越不次,毛成翼长,蝉蜕泉壤,便自轩昂,目不步足,器满意得,视人犹芥。或曲晏密集,管弦嘈杂,後宾填门,不复接引。或於同造之中,偏有所见,复未必全得也。直以求之,差勤以数接其情,苞苴继到,壶榼不旷者耳。

27.3 孟轲所谓爱而不敬,豕畜之也。而多有行诸,云是自尊重之道。自尊重之道,乃在乎以贵下贱,卑以自牧,非此之谓也。乃衰薄之弊俗,膏肓之废疾,安共为之,可悲者也。若夫伟人巨器,量逸韵远,高蹈独往,萧然自得,身寄波流之间,神跻九玄之表,道足於内,遗物於外,冠摧履决,蓝缕带索,何肯与俗人竞干佐之便僻,修佞幸之媚容,效上林喋喋之啬夫,为春蜩夏绳之聒耳!

27.4 求之以貌,责之以妍,俗人徒睹其外形之粗简,不能察其精神之渊邈,务在皮肤,不料心志,虽怀英抱异,绝伦迈世,事动可以悟举世之术,言发足以解古今之惑,含章括囊,非法不谈,而茅蓬不能动万钧之铿锵,侏儒不能看重仞之弘丽,因而蚩之,谓为凡愦。夫非汉滨之人,不能料明珠於泥沦之虫奉;非泣血之民,不能识夜光於重崖之里。虫焦螟之屯蚊眉之中,而笑弥天之大鹏;寸鲋游牛迹之水,不贵横海之巨鳞。故道业不足以相涉,聪明不足以相逮。理自不合,无所多怪。所以疾之而不能默者,愿夫在位君子,无以貌取人,勉勖谦损,以永天秩耳。

27.5 抱朴子曰:世人闻戴叔鸾阮嗣宗傲俗自放,见谓大度,而不量其材力非傲生之匹,而慕学之。或乱项科头,或裸袒蹲夷,或濯脚於稠众,或溲便於人前,或停客而独食,或行酒而止所亲,此盖左衽之所为,非诸夏之快事也。夫以戴阮之才学,犹以躭踔自病,得失财不相补,向使二生敬蹈检括,恂恂以接物,竞竞以御用,其至到何适但尔哉! 况不及之远者,而遵修其业,其速祸危身,将不移阴,何徒不以清德见待而已乎!

27.6 昔者西施痛而卧於道侧,姿颜妖丽,兰麝芬馥,见者咸美其容而念其疾,莫不踌躇焉。於是邻女慕之,因伪疾伏於路间,形状既丑,加之酷臭,行人皆憎其貌而恶其气,莫不睨面掩鼻,疾趋而过焉。今世人无戴阮之自然,而效其倨慢,亦是丑女暗於自量之类也。帝者犹执子弟之礼於三老五更者,率人以敬也。人而无礼,其刺深矣。夫慢人必不敬其亲也,

27.7 盖欲人之敬之,必见自敬焉。不修善事,则为恶人,无事於大,则为小人。纣为无道,见称独夫;仲尼陪臣,谓为素王。则君子不在乎富贵矣。今为犯礼之行,而不喜闻遄死之讥,是负豕而憎说其臭,投泥而讳人言其污也。

27.8 昔辛有见被发而祭者,知戎之将炽。余观怀悯之世,俗尚骄亵,夷虏自遇,其後羌胡猾夏,侵掠上京,及悟斯事,乃先著之妖怪也。今天下向平,中兴有徵,何可不共改既往之失,修济济之美乎! 夫入虎狼之群,後知贲育之壮勇;处礼废之俗,乃知雅人之不渝。道化凌迟,流遁遂往,贤士儒者,所宜共惜,法当扣心同慨,矫而正之。若力之不能,未如之何,且当竹柏其行,使岁寒而无改也。何有便当崩腾竞逐其醟茸之徒,以取容於若曹邪! 去道弥远,可谓为痛叹者也。

27.9 其或峨然守正,确尔不移,不蓬转以随众,不改雅以入郑者,人莫能憎而知其善,而斯以不同於己者,便共仇雠而不数之。嗟乎,衰弊乃可尔邪,君子能使以亢亮方楞,无党於俗,扬清波以激浊流,执劲矢以厉群枉,不过当不见容与,不得富贵耳。天爵苟存於吾体者,以此独立不达,亦何苦何恨乎? 而便当伐本瓦合,食甫糟握泥,剸足适履,毁方入圆,不亦剧乎!

27.10 夫节士不能使人敬之而志不可夺也,不能使人不憎之而道不可屈也,不能令人不辱之而荣犹在我也,不能令人不摈之而操不可改也。故分定计决,劝沮不能干,乐天知命,忧惧不能入,困瘁而益坚,穷否而不悔,诚能用心如此者,亦安肯草靡薄浮,以索凿枘,效乎礼之所弃者之所为哉!

27.11 抱朴子曰:闻之汉末诸无行,自相品藻次第,群骄慢傲,不入道检者,为都魁雄伯,四通八达,皆背叛礼教而从肆邪僻,讪毁真正,中伤非党,口习丑言,身行弊事,凡所云为,使人不忍论也。夫古人所谓通达者,谓通於道德,达於仁义耳。岂谓通乎亵黩而达於淫邪哉!

27.12 有似盗跖,自谓有圣人之道五者也。此俗之伤破人伦,剧於寇贼之来,不能经久,岂所损坏一服而已! 若夫贵门子孙,及在位之士,不惜典刑,而皆科头袒体,踞见宾客,既辱天官,又移染庸民,後生晚出,见彼或已经清资,或佻窃虚名,而躬自为之,则凡夫便谓立身当世,莫此之为美也。夫守礼防者苦且难,而其人多穷贱焉;恣骄放者乐且易,而为者皆速达焉。於是俗人莫不委此而就彼矣。

27.13 世间或有少无清白之操业,长以买官而富贵,或亦其所知足以自饰也,其党与足以相引也,而无行之子,便指以为证,曰:彼纵情恣欲而不妨其赫奕矣,此敕身履道而不免於贫贱矣。而不知荣显者有幸,而顿沦者不遇,皆不由其行也。然所谓四通八达者,爱助附己为之,履不及纳,带不暇结,携手升堂,连袂入室,出则接膝,请会则直致,所惠则得多,属托则常听,所欲则必副,言论则见饶,有患则见救,所论荐则蹇驴蒙龙骏之价,所中伤则孝己受商臣之谈。故小人之赴也,若决积水於万仞之高堤,而放烈火乎云梦之枯草焉。欲望萧雍济济,後生有式,是犹炙冰使燥,积灰令炽矣。

百里卷第二十八

28.1 抱朴子曰:三台九列,坐而论道;州牧郡守,操纲举领。其官益大,其事愈优,烦剧所锺,其唯百里。众役於是乎出,诛求之所丛赴,牧守虽贤而令长不堪,则国事不举,万机有阙,其损败岂徒止乎一境而已哉!

28.2 令长尤宜得才,乃急於台省之官也。用之不得其人,其故无他也,在乎至公之情不行,而任私之意不违也。或父兄贵重,而子弟以闻望见选;或高人属托,而凡品以无能见叙;或是所宿念,或亲戚匪他,知其不可而能用此等。亦时有快者,不为尽无所中也。要於不精者率多矣。其能自效立,勉修清约,夙夜在公,以求众誉,惧风绩之不美,耻知己之谬举,鲜矣! 庸猥之徒,器小志近,冒於货贿,唯富是图,肆情恣欲,无止无足。在所司官,知其有足,赖主人举劾弹纠,终於当解,虑其结怨,反见中伤,不敢犯触,而恣其贪残矣。如此,黎庶亦安得不困毒而离判! 离判者众,则不得屯聚而为群盗矣。

28.3 夫百寻之室,焚於分寸之飚;千丈之陂,溃於一蚁之穴。何可不深防乎! 何可不改张乎! 而秉斤两者,或舍铨衡而任情;掌柯斧者,或曲绳墨於附己。选之者既不为官择人,而求之者又不自谓不任,於是莅政而政荒,牧民而民散,或有秽浊骄奢而困百姓者矣,或有苛虐酷烈而多怨判者矣,或有暗塞退愦而庶事乱者矣,或有潦倒疏缓而致驰坏者矣,或有好兴不急而疲人力者矣,或有藏养逋逃而行凌暴者矣,或有不晓法令而受欺弄者矣,或有以音声酒色而致荒湎者矣,或有围棋樗蒲而废政务者矣,或有田猎游饮而忘庶事者矣,或有不省辞讼而刑狱乱者矣。百姓不堪,起为寇贼,衅咎发闻,寘於丛棘,亏君上之明,益刑书之烦,而民之荼毒,亦已深矣!

28.4 夫用非其人,譬犹被木马以繁缨,何由骋迹於追风? 以壤龙当云雨,安能耀景於天衢哉? 若秉国之钧,出纳王命者,审良药之顾眄,不令跛蹇厕骐騄,冒昧苟得,暗於自量者,虑中道之颠踬,不以驽薾服鸾衡,则何患庶绩之不康,何忧四凶之不退,三皇岂足四,五帝难六哉!

接疏卷第二十九

29.1 抱朴子曰:以英逸而遭大明,则桑荫未移,而金兰之协已固矣;以长才而遇深识,则不待历试,而相知之情已审矣。飘乎犹起鸿之乘劲风,翩乎若胜鳞之蹑惊云也。若以沈抑而可忽乎,则姜公不用於周矣;若以疏贱而可距乎,则毛生不贵乎赵矣;若积素行乃托政,则甯戚不显於齐矣;若贵宿名而委任,则陈韩不录於汉矣。明者举大略细,不忮不求,故能取威定功,成天平地,岂肯称薪而爨,数粒乃炊,并瑕弃譬,披毛索厌黑哉!

钧世卷第三十

30.1 或曰:古之著书者,才大思深,故其文隐而难晓;今人意浅力近,故露而易见。以此易见,比彼难晓,犹沟浍之方江河,虫岂垤之并嵩岱矣。故水不发山昆山,则不能扬洪流以东渐;书不出英俊,则不能备致远之弘韵焉。

30.2 抱朴子答曰:夫论管穴者,不可问以九陔之无外;习拘阂者,不可督以拔萃之独见。盖往古之士,匪鬼匪神,其形器虽冶铄於畴曩,然其精神,布在乎方策。情见乎辞,指归可得。且古书之多隐,未必昔人故欲难晓,或世异语变,或方言不同,经荒历乱,埋藏积久,简编朽绝,亡失者多,或杂续残缺,或脱去章句,是以难知,似若至深耳。且夫《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然则古之子书,能胜今之作者,何也? 然守株之徒,喽喽所玩,有耳无目,何肯谓尔。其於古人所作为神,今世所著为浅,贵远贱近,有自来矣。

30.3 故新剑以诈刻加价,弊方以伪题见宝也。是以古书虽质朴,而俗儒谓之堕於天也;今文虽金玉,而常人同之於瓦砾也。古书者虽多,未必尽美,要当以为学者之山渊,使属笔者,得辨伐渔猎其中。然而譬如东瓯之木,长洲之林,梓豫虽多,而未可谓之为大厦之壮观,华屋之弘丽也;云梦之泽,孟诸之薮,鱼肉之(有脱文)虽饶,而未可谓之为煎火*敖之盛膳,渝狄之嘉味也。今诗与古诗,俱有义理,而盈於差美。

30.4 方之於士,并有德行,而一人偏长艺文,不可谓一例也;比之於女,俱体国色,而一人独闲百伎,不可混为无异也。若夫俱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 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 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台郭氏南郊之艳乎? 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 则举条可以觉焉。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咸以古诗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

30.5 且夫古者事事醇素,今则莫不雕饰,时移世改,理自然也。至於罽锦丽而且坚,未可谓之减於蓑衣;辎车并妍而又牢,未可谓之不及椎车也。书犹言也,若入谈语,故为知有(音? ),胡越之接,终不相解,以此教戒,人岂知之哉! 若言以易晓为辨,则书何故以难知为好哉? 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後作而善於前事,其功业相次千万者,不可复缕举也。世人皆知之,快於曩矣,何以独文章不及古邪?

省烦卷第三十一

31.1 抱扑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礼,弥纶人理,诚为曲备。然冠婚饮射,何烦碎之甚邪! 人伦虽以有礼为贵,但当令足以叙等威而表情敬,何在乎升降揖让之繁重,拜起俯伏之无已邪! 往者天下安,四方无事,好古官长,时或修之,至乃讲试累月,督以楚挞,昼夜修习,废寝与食。经时学之,一日试之,执卷从事,案文举动,黜谪之罚,又在其间,犹有过误,不得其意。而欲以为以此为生民之常事,至难行也。此墨子所谓累世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究其事者也。

31.2 古人询於草刍荛,博辨童谣,狂夫之言,犹在择焉。至於墨子之论,不能非也。但其张刑网,开途径,浃人事,备王道,不能曲述耳。至於讥葬厚,刺礼烦,未可弃也。

31.3 自建安之後,魏之武文,送终之制,务在俭薄,此则墨子之道,有可行矣。余以为丧乱既平,朝野无为,王者所制,自君作古。可命精学洽闻之士,才任损益,免於拘愚者,使删定三礼,割弃不要,次其源流,总合其事,类集以相从。其烦重游说,辞异而义同者存之,不可常行除之。无所伤损,卒可断约而举之,勿令沈隐,复有凝滞。其吉凶器用之物,俎豆觚觯之属,衣冠车服之制,旗章辨色之美,宫室尊卑之品,朝飨宾主之仪,祭奠殡葬之变,郊祀禘祫之法,社稷山川之礼,皆可减省,务令约俭。夫约则易从,俭则用少;易从则不烦,用少则费薄;不烦则涖事者无过矣,费薄则调求者无苛矣。拜休揖让之节,升降盘旋之容,使足叙事,无令小碎。条牒各别,令易案用。

31.4 今五礼混挠,杂饰纷错,枝分叶散,重出互见,更相贯涉。旧儒寻案,犹多所滞,驳难渐广异同无已,殊理兼说,岁增月长,自非至精,莫不惑闷。踌躇岐路之衢,悉劳群疑之薮,煎神沥思,考校判例,尝有穷年,竟不豁了。治之勤苦,决嫌无地,呻吟寻析,憔悴决角,修之华首不立,妨费日月,废弃他业,悉困後生,真未央矣。长致章句,多於本书。今若契合杂俗,次比种稷,删削不急,抗其纲,校其令,炳若日月之著明,灼若五色之有定,息学者万倍之役,弭诸儒争讼之烦,将来达者观之,当美於今之视周矣。此亦改烧石去血食之比,无所惮难,而恨恨於惜怀,推车迟於去巢居也。

抱朴子外篇 《抱朴子外篇》

31.5 然守常之徒,而卒闻此义,必将愕然创见,谓之狂生矣。夫三王不相沿乐,五帝不相袭礼,而其移风易俗,安上治民一也。或革或因,损益怀善,何必当乘船以登山,策马以涉川,被甲以升庙堂,重裘以当隆暑乎! 若谓古事终不可变,则棺椁不当代薪埋,衣裳不宜改裸袒矣。

尚博卷第三十二

32.1 抱朴子曰:正经为道义之渊海,子书为增深之川流。仰而比之,则景星之佐三辰也;俯而方之,则林薄之裨嵩岳也。虽津途殊辟,而进德同归;虽离於举趾,而合於兴化。故通人总原本以括流末,操纲领而得一致焉。古人叹息於才难,故谓百世为随踵,不以璞非昆山而弃耀夜之宝,不以书不出圣而废助教之言。是以闾陌之拙诗,军旅之鞫誓,或词鄙喻陋,简不盈十,犹见撰录,亚次典诰,百家之言,与善一揆。譬操水者,器虽异而救火同焉;犹针炙者,术虽殊而攻疾均焉。

32.2 汉魏以来,群言弥繁,虽义深於玄渊,辞赡於波涛,施之可以臻徵祥於天上,发嘉瑞於後土,召环雉於大荒之外,安圜堵於函夏之内,近弭祸乱之阶,远垂长世之祉。然时无圣人,目其口藻,故不得骋骅騄之迹於千里之途,编近世之道於三坟之末也。拘系之徒,桎梏浅隘之中,挈瓶训诂之间,轻奇贱异,谓为不急。或云小道不足观,或云广博乱人思,而不识合锱铢可齐重於山陵,聚百十可以致数於亿兆,群色会而衮藻丽,众音杂而韶濩和也。或贵爱诗乘浅近之细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书,以磋切之至言为騃拙,以虚华之小辩为妍巧,真伪颠倒,玉石混淆,同广乐於桑间,钧龙章於卉服。悠悠皆然,可叹可慨也!

32.3 或曰:著述虽繁,适可以骋辞耀藻,无补救於得失,未若德行不言之训。故颜闵为上而游夏乃次。四科之格,学本而行末,然则缀文固为余事,而吾子不褒崇其源,而独贵其流,可乎? 抱朴子答曰:德行为有事,优劣易见。文章微妙,其体难识。夫易见者粗也,难识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难一焉。吾故舍易见之粗,而论难识之精,不亦可乎!

32.4 或曰: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然则著纸者,糟粕之余事;可传者,祭毕之刍狗。卑高之格,是可识矣。文之体略,可得闻乎?

32.5 抱朴子曰:荃可以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荃;文可以废而道未行,则不得无文。若夫翰迹韵略之宏促,属辞比事之疏密,源流至到之修短,蕴藉汲引之深浅。其悬绝也,虽天外毫内,不足以喻其辽邈;其相倾也,虽三光熠耀,不足以方其巨细。龙渊铅铤,未足譬其锐钝;鸿羽积金,未足比其轻重。清浊叁差,所禀有主,朗昧不同科,强弱各殊气,而俗士唯见能染毫画纸者,便概之一例。斯伯牙所以永思锺子,郢人所以格斤不运也。盖刻削者比肩,而班狄擅绝手之称;援琴者至众,而夔襄专知音之难。厩马千驷,而骐骥有邈群之价;美人万计,而威施有超世之容。盖有远过众者也。

32.6 且夫文章之与德行,犹十尺之与一丈,谓之余事,未之前闻。夫上天之所以垂象,唐虞之所以为称,大人虎炳,君子豹蔚,昌旦定圣谥於一字,仲尼从周之郁,莫非文也。八卦生鹰隼之所被,六甲出灵龟之所负,文之所在,虽贱犹贵,犬羊之鞟,未得比焉。且夫本不必皆珍,末不必悉薄。譬若锦绣之因素地,珠玉之居蚌石,云雨生於肤寸,江河始於咫尺尔。则文章虽为德行之弟,未可呼为余事也。

32.7 或曰:今世所为,多不及古,文章著述,又亦如之。岂气运衰杀,自然之理乎?

抱朴子答曰:百家之言,虽有步起,皆出硕儒之思,成才士之手,方之古人,不必悉减也。或有汪濊玄旷,合契作者,内辟不测之深源,外播不匮之远流,其所祖宗也高,其所紬绎也妙,变化不系滞於规矩之方圆,旁通不凝阂於一途之逼促,是以偏嗜酸咸者,莫能知其味,用思有限者,不能得其神也。夫应龙徐举,顾眄凌云,汗血缓步,呼吸千里,而蝼虫岂怪其无阶而高致,驽蹇患其过己之不渐也。若夫驰骤於诗论之中,周旋於传记之间,而以常情览巨异,以褊量测无涯,以至粗求至精,以甚浅揣甚深,虽始自髫龀,讫於振素,犹不得也。

32.8 夫赏快者必誉之以好,而不得晓者,必毁之以恶,自然之理也。於是以其所不解者为虚诞,慺诚以为尔,未必违情以伤物也。又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虽有追风之骏,犹谓之不及造父之所御也;虽有连城之珍,犹谓之不及楚人之所泣也;虽有疑断之剑,犹谓之不及欧冶之所铸也;虽有起死之药,犹谓之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超群之人,犹谓之不及竹帛之所载也;虽有益世之书,犹谓之不及前代之遗文也。是以仲尼不见重於当时,大玄见蚩薄於比肩也。俗士多云,今山不及古山之高,今海不及古海之广,今日不及古日之热,今月不及古月之朗,何肯许今之才士,不减古之枯骨! 重所闻,轻所见,非一世之所患矣。昔之破琴剿弦者,谅有以而然乎!

汉过卷第三十三

33.1 抱朴子曰:历览前载,逮乎近代,道微俗弊,莫剧汉末也。当途端右阉官之徒,操弄神器,秉国之钧,废正兴邪,残仁害义,蹲踏背憎,即聋从昧,同恶成群,汲引奸党。吞财多藏,不知纪极,而不能散锱铢之薄物,施振清廉之穷俭焉。进官则非多财者不达也,狱讼则非厚货者不直也,官高势重,力足拔才,而不能发毫厘之片言,进益时之翘俊也。其所用也,不越於妻妾之戚属;其惠泽也,不出乎近习之庸琐。莫戒臧文窃位之讥,靡追解狐忘私之义,分禄以拟王林,致事以由方回。故列子比屋,而门无郑阳之恤;高概成群,而不遭暴生之荐。抑挫独立,推进附己,此樊姬所以掩口,冯唐所以永慨也。

33.2 干时率皆素餐俞容,掩德蔽贤,忌有功而危之,疾清白而排之,讳忠谠而陷之,恶特立而摈之,柔媚者受崇饰之佑,方棱者蒙讪弃之患。养豺狼而歼驎虞,殖枳棘而翦椒桂。於是傲兀不检丸转萍流者谓之弘伟大量;苛碎峭崄怀螫挟毒者,谓之公方正直;令色警慧有貌无心者,谓之机神朗彻;利口小辩希指巧言者,谓之标领清妍;猝突萍鸴骄矜轻侻者,谓之巍峨瑰杰;嗜酒好色阘茸无疑者,谓之率任不矫;求取不廉好夺无足者,谓之淹旷远节;蓬发亵服游集非类者,谓之通美泛爱;反经诡圣顺非而博者,谓之庄老之客;嘲弄嗤妍凌尚侮慢者,谓之萧豁雅韵;毁方投圆面从响应者,谓之绝伦之秀;凭倚权豪推货履径者,谓之知变炎奇;懒看文书望空下名者,谓之业大志高;仰赖强亲位过其才者,谓之四豪之匹;输货势门以市名爵者,谓之轻财贵义;结党合誉行与口违者,谓之以文会友;左道邪术假托鬼怪者,谓之通灵神人;卜占小数诳饰祸福者,谓之知来之妙,(般马)弄矟一夫之勇者,谓之上将之元;合离道听偶俗而言者,谓之英才硕儒。

33.3 若夫体亮行高,神清量远,不谄笑以取悦,不曲言以负心,含霜履雪,义不苟合,据道推方,嶷然不群,风虽疾而枝不挠,身虽困而操不改,进则切辞正论,攻过箴阙,退则端诚杜私,知无不为者,谓之门音騃徒苦。夙兴夜寐,退食自公,忧劳损益,毕力为政者,谓之小器俗吏。於是明哲色斯而幽遁,高俊括囊而佯愚,疏贱者奋飞以择木,絷制者曲从而朝隐,知者不肯吐其秘算,勇者不为致其果毅,忠謇离退,奸凶得志,邪流溢而不可遏也,伪途辟而不可杜也。以臻乎凌上替下,盗贼多有,宦者夺人主之威,三九死庸竖之手。忠贤望士,谓之党人,囚捕诛锄,天下嗟嗷,无罪无辜,闭门遇祸。微烟起於萧墙,而飚焚遍於宇宙;浅隙发於肤寸,而波涛漂乎四极。金城屠於庶寇,汤池航於一苇,劲锐望尘而冰泮,征人倒戈而奔北,飞锋荐於户衣闼,左衽掠於禁省,禾黍生於庙堂,榛莠秀乎玉阶,云观变为狐兔之薮,象魏化为虎豹之蹊,东序烟烬於委灰,生民火焦沦於渊火,凶家害国,得罪竹帛,良史无褒言,金石无德音。夫何哉? 夫人故也。

吴失卷第三十四

34.1 抱朴子曰:吴之杪季,殊代同疾,知前疾之失於彼,不能改弦於此。鉴乱亡之未远,而蹑倾车之前轨,睹枳首之争草母,而忘同身之祸,笑虮虱之宴安,不觉事异而患等。见竞济之舟沈,而不知殊途而溺均也。余生於晋世所不见,余师郑君,具所亲悉,每诲之云:吴之晚世,尤剧之病,贤者不用,滓秽弃序,纪纲驰紊,吞舟多漏。贡举以厚货者在前,官人以党强者为右,匪富匪势,穷年无冀。德清行高者,怀英逸而抑沦;有才有力者,蹑云物以官跻。主昏於上,臣欺於下,不党不得,不竞不进,背公之俗弥剧,正直之道遂坏。於是斥鷃因惊风以凌霄,朽舟托迅波而电迈,鸳凤卷六翮於丛棘,鹢首滞潢污而不擢矣。秉维之佐,牧民之吏,非母後之亲,则阿谄之人也。进无补过拾遗之忠,退无听讼之干,虚谈则口吐冰霜,行己则浊於泥潦。莫愧尸禄之刺,莫畏致戎之祸,以毁誉为蚕织,以威福代稼穑。车服则光可以鉴,丰屋则群鸟爰止。叱吒疾於雷霆,祸福速於鬼神,势利倾於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出饰翟黄之卫从,入游玉根之藻棁。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有鱼沧濯裘之俭,以窃赵宣平仲之名。内崇陶侃文信之訾,实有安昌董邓之污。虽造宾不沐嘉旨之俟,饥士不蒙升合之救,而金玉满堂,妓妾溢房,商贩千艘,腐谷万庾,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梁肉余於犬马,积珍陷於帑藏。

34.2 其接士也,无葭莩之薄;其自奉也,有尽理之厚。或有不开律令之篇卷,而窃大理之位;不识几案之所置,而处机要之职;不知五经之名目,而飨儒官之禄;不闲尺纸之寒暑,而坐著作之地。笔不狂简,而受驳议之荣;低眉垂翼,而充奏劾之选;不辩人物之精粗,而委以品藻之政;不知三才之军势,而轩昂节盖之下;屡为奔北之辱将,而不失前锋之显号;不别菠麦之同异,而忝叨顾问之近任。夫鱼质龙文,似是而非,遭水而喜,见獭即悲,虽临之以斧铖之威,诱之以倾城之宝,犹不能夺铅锋於犀兕,聘驽蹇以追风,非不忌重诛也,非不悦美赏也,体不可力,无自奈何,而欲与之辑熙百揆,弘济大务,犹托万钧於尺舟之上,求千锺於升合之中,绁刍狗而责卢鹊之效,构鸡驽而崇鹰扬之功,其不可用,亦较然矣!

34.3 吴主不此之思,不加夕惕,佞谄凡庸,委以重任,危机急於弓广弩,亡徵著於日月,而自谓安於峙岳,唐虞可仰也。目力疲於绮粲,而不以览庶事之得失;耳聪尽於淫音,而不以证献言之邪正;谷帛靡於不争,而不以赈战士之冻馁;心神悦於爱媚,而不以念存亡之弘理。盖轻乎崇替之源,而忽乎宗庙之重者也。

34.4 郑君又称,其师左先生隐居天柱,出不营禄利,不友诸侯,然心愿太平,窃忧桑梓,乃慨然永叹於蓬屋之下,告其门生曰:汉必被耀,黄精载起,缵枢纽於太微,回紫盖於鹑首。联天理物,光宅东夏,惠风被於区外,玄泽洽乎宇内。重译接武,贡楛盈庭,荡荡巍巍,格於上下,承平守文,因循甚易,而五弦谧响,南风不咏,上不获恭己之逸,下不闻康哉之歌。飞龙翔而不集,渊虬蟠而不跃,驺虞翳於冥昧,朱华牙而未秀,阴阳相沴,寒燠缪节,七政告凶,陵谷易所,殷雷车訇磕。於龙潜之月,凝霜肃杀乎朱明之运。玉烛不照,沈醴不涌,郊声多垒,嘉生不遂夫岂他哉? 诚由四凶不去,元凯不举,用者不贤,贤者不用也。

34.5 然高概远量,被褐怀玉,守静洁志,无欲於物,藏路渊洿,得意遗世,非礼不动,非时不见,困而无闷,穷而不悔,乐天任命,混一荣辱,进无悦色,退无戚容者,固有伏死乎雍瓦牖,安肯沽炫以进趋,揭其不赀之宝,以竞燕石之售哉! 孔墨之道,昔曾不行,孟轲扬雄,亦居困否,有德无时,有自来耳。世无离朱,皂白混焉。时乏管青,骐蹇糅焉。砾积於金匮,瑾瑶委乎沟洫,匠石缅而遐沦,梓豫忽而莫识,已矣,悲夫! 我生不辰,弗先弗後,将见吴土之化为晋哉,南民之变成北隶也。言犹在耳,而孙氏舆榇。

34.6 抱朴子闻之曰:二君之言,可为来戒。故录於篇,欲後代知有吴失国,匪降自天也。若苟讳国恶,纤芥不贬,则董狐无贵於直笔,贾谊将受讥於过秦乎!

守塉卷第三十五

35.1 抱朴子曰:余友人有潜居先生者,慕寝丘之莫争,简塉土以葺宇,锐精艺文,意忽学稼,屡失有年,饥色在颜。或人难曰:天知礼在廪实,施博由乎货丰,高出於有余,俭生乎不足。故十千美於诗人,食货首乎八政。躬稼基克配之业,耦耕有不改之乐。奇士之居也,进则侣鸿鸾以振翮,退则叁陶白之理生,仕必霸王,居必千金,是以昔人必科膏壤以分利,勤四体以稼穑,播原菽之与与,茂嘉蔬之翼翼,收麰秬之千仓,积我庾之惟亿,出连骑以游畋,入侯服而玉食。而先王之宅此也,亢阳则出谷飏尘,重阴则滔天凌丘,陆无含秀之苗,水无吐穗之株,稗粝旷於圌廪,薪爨废於庖厨。怡尔执待兔之志,坦然无去就之谟。吾恐首阳之事,必见於今;丹山之困,可立而须。人为子寒心,子何晏然而弗忧也? 夫睹机而不作,不可以言明,安土而不移,众庶之常事,岂玩鲍者忘兰,而大迷者易性乎! 何先生未寤之久也? 鄙人惑焉,不识所谓。夫兖冕非御锋镝之服,典诰非救饥寒之具也。胡不眎沃衍於四郊,躬田畯之良业,舍六艺之迂阔,收万箱以赈乏乎?

35.2 潜居先生曰:夫聩者不可督之以分雅郑,瞽者不可责之以别丹漆,井蛙不可语以沧海,庸俗不可说以经术。吾子苟知老农之小功,未喻面墙之巨拙,何异拾琐沙而捐隋和,向炯烛而背白日也。夫好尚不可以一概杚,趋舍不可以彼我易也。夫欲隮阆风陟嵩华者,必不留行於丘垤;意在乎游南溟,泛沧沧海者,岂暇逍遥於潢洿。是以注清听於九韶者,巴人之声不能悦其耳;烹大牢飨方丈者,荼蓼之味不能甘其口。鹍鹏戾赤霄以高翔,鹡鸰傲蓬林以鼓翼,洿隆殊途,亦飞之极。晦朔甚促,朝菌不识。蜉蝣忽忽於寸阴,野马六月而後息,鯈鲋泛滥以暴鳞,灵虬勿用乎不测,行业乖舛,意何可得。余虽草梨餐之不充,而足於鼎食矣。

35.3 故列子不以其乏,而贪郑阳之禄,曾叁不以其贫,而易晋楚之富。夫收微言於将坠者,周孔之遐武也,情孳孳以为利者,孟叟之罪人也。造远者莫能兼通於岐路,有为者莫能并举於耕学,体瘁而神豫,亦何病於居约? 且又处塉则劳,劳则不学清而清至矣。居沃则逸,逸则不学奢而奢来矣。清者,福之所集也;奢者,祸之所赴也。福集,则虽微可著,虽衰可兴焉;祸赴,则虽强可弱,虽存可亡焉。此不期而必会,不招而自来者也。故君子欲正其末,必端其本;欲辍其流,则遏其源。故道德之功建,而侈靡之门闭矣。姜望至德而佃不复种,重华大圣而渔不偿网,然後玉璜表营丘之祚,大功有二十之高,何必讥之以惰懒,而察才以相士乎! 夫二人分财,取少为廉,余今让天下之丰沃,处兹邦之偏埆,舍安昌之膏腴,取北郭之无欲,诚万物之可细,亦何往而不足哉! 北辰以不改为众星之尊,五岳以不迁为群望之宗。蟋蟀屡移而不贵,禽鱼餍深则逢患。方将垦九典之芜草岁,播六德之嘉谷,厥田邈於上士之科,其收盈乎天地之间。何必耕耘为务哉! 昔被衣以弃财止盗,庚氏以推譬厉贪,琉广散金以除子孙之祸,叔敖取塉以弭可欲之忧,牛缺以载珍致寇,陶谷以多藏召殃。得失较然,可无鉴乎!

35.4 於是问者抑然,良久口张而不能嗑,首俯而不能仰。慨而嗟乎,始悟立不朽之言者,不以产业汨和,追下帷之绩者,不以窥园涓目。子以臭雏之甘呼鸳凤,擗蟹之计要猛虎,岂不陋乎! 鄙哉 ,子之不夙知也!

安贫卷第三十六

36.1 抱朴子曰:昔汉火寝耀,龙战虎争,九有幅裂,三家鼎据。有乐天先生者,避地蓬转,播流岷益,始处昵於文休,末见知於孔明。而言高行方,独立不群,时人惮焉,莫之或与。时二公之力,不能违众,遂令斯生沈抑衡荜,齿渐桑榆,而韦布不改。而时主思贤,不闻不知;当途之士,莫举莫贡。潜侧武之陋巷,窜绳枢之蓬屋,进废经世之务,退忘治生之车,草梨餐屡空,朝不谋夕。

36.2 於是偶俗公子造而诘之,曰:’;盖闻有伊吕之才者,不久滞於穷贱;怀猗顿之术者,不长处於饥寒。达者贵其知变,智士验乎不匮。故范生出则灭吴霸越,为命世之佐;入则货殖营生,累万金之赀。天贫在六极,富在五福,《诗》美加可矣,

36.3 《易》贵聚人,垂饵香则鳝鲔来,悬赏厚则果毅奋,长卿所以解犊鼻而拥朱旄,曲逆所以下席扉而享茅土,不韦所以食十万之邑,张侯所以拔囹圄之困也。故下乡俭而获悔咎之辰,漂妪丰而蒙千金之报。先生无少伯之奇略,专锐思乎六经,忽绝米长之实祸,慕不朽之虚名,耻诡遇以干禄,羞炫沽以要荣,冀西伯之畋,俟黄河之将清。甘列子之菜色,邈全神而遗形,何异图画骐骥,以代徒行之劳;遥指海水,以解口焦之渴;张鱼网於峻极之巅;施钧缗於修木之末;虽自以为得所,犹未免乎迂阔也。事无身後之功,物无违时之盛。今海内瓜分,英雄力竞,象恭滔天,猾夏放命,驽蹇星驰以兼路,豺狼奋口而交争。当途投袂以讼屈,素士蒙尘以履径,纯儒释皇道而治五霸之术,硕生弃四科而恤月旦之评。筐篚实者,进於草莱;乏资地者,退於朝廷;握黄白者,排金门而陟玉堂,诵方策者,结世雠而委泥泞;贽币浓者,瓦石成珪璋;请托薄者,龙骏弃林垧;党援多者,偕惊飚以凌云;交结狭者,侣踊鳖以沈泳。

36.4 夫丸泥已不能遏彭蠡之沸腾,独贤亦焉能反流遁之失正? 今先生入无儋石之储,出无束修之调。徒含章如龙凤,被文如虎豹,吐之如波涛,陈之如锦绣,而冻饿於环堵,何计疏之可吊? 奚不泛轻舟以托迅,御飞帆以远之。交瑰货於朔南,收金碧於九疑。迪崔烈之遐武,縻好爵於清时? 徒疲劳於述作,岂蝉蜕之有期也? 独苦身以为名,乃黄老之所蚩也!

36.5 乐天先生答曰:六艺备研,八索必该。斯则富矣,振翰摛藻,德音无穷,斯则贵矣。求仁仁至,舍旃焉如。夫栖重渊以颐灵,外万物而自得,遗纷埃於险途,澄精神於玄默。不窥牖以遐览,判微言而靡惑。虽复设之以台鼎,犹确尔而弗革也。曷肯忧贫而与贾竖争利,戚穷而与凡琐竞达哉! 吾子苟知商贩可以崇宝,耕也可以免饥,不识逐麋者不顾兔,道远者其到迟也。且夫尚父之鼓刀,素首乃吐奇也;万钧之为重,冲飚不能移;箫韶未九成,灵鸟纡仪也。是以俟扶摇而登苍霄者,不弃诎於蓬蒿之杪;骋兰筋以陟六万者,不争途乎蹇驴之群。大孝必畏辱亲之险,故子春战悸於下堂;上智不贵难得之财,故唐虞捐金而抵譬。明哲消祸於未来,知士闻利则虑害,而吾子言凡仆以泛舟,孳孳於润屋,劝隋珠之弹雀,控虎口以夺肉,轻遗体於不测,触重险以远至,忘发肤之明戒,寻乾没於难冀。若夫焚输倾岩,木拔石飞,阳侯山峙,洪涛山罪巍,轻艘尘漂,力与心违,从嗟泣而罔逮,乃悟达者之见微也。

36.6 昔回宪以清苦称高,陈平以无金免危,广汉以好利丧身,牛缺以载宝灰糜。匹夫枉死於怀璧,丰狐召灾於美皮。今吾子督余以诲盗之业,敦余以召贼之策,进鸩酒以献酬,慧养寿之忠益。夫士以三坟为金玉,五典为琴筝,讲肄为锺鼓,百家为笙簧,使味道者以辞饱,酣德者以义醒,超流俗以高蹈,轶亿代以扬声,方长驱以独往,何货贿之秽情。夫藏多者亡厚,好谦者忌盈,含夜光者速剖,循覆车者必倾,过载者沈其舟,欲胜者杀其生。盖下士所用心,上德所未营也。於是问者荡然自失,请备门生之末编,永宝长生之良方焉。

仁明卷第三十七

37.1 抱朴子曰:门人共论仁明之先後,各据所见,乃以谘余。余告之曰:三光华象者乾也,厚载无穷者坤也,乾有仁而兼明,坤有仁而无明。卑高之数,不以邈乎! 夫唯圣人,与天合德。故唐尧以钦明冠典,仲尼以明义首篇。明明在上,元首之尊称也。明哲保身,大雅之绝踪也。虫口月飞蠕动,亦能有仁。故其意爱弘於长育,哀伤著於啁噍。然赴阬阱而无猜,入罻罗而不觉。有仁无明,故并趋祸而攸失炽,潜景以易咀生,结栋宇以免巢穴,选禾稼以代毒烈,制衣裳以改裸饰。後舟楫以济不通,服牛马以息负步,序等威以镇祸乱,造器械以戒不虞,创书契以治百官,制礼律以肃风教,皆大明之所为,非偏人之所能辩也。

37.2 夫心不违仁而明不经国,危亡之祸,无以杜遏,亦可知矣。夫料盛衰於未兆,探机事於无形,指倚伏於理外,距浸润於根生者,明之功也。垂恻隐於昆虫,虽见犯而不校,睹觳觫而改牲,避行苇而不蹈者,仁之事也。尔则明者才也,行者行也。杀身成仁之行可力为,而至鉴玄测幽之明难亡假。精粗之分,居然殊矣。夫体不忍之仁,无臧否之明,则心惑伪真,神乱朱紫,思算不分,邪正不识。不远安危,则一身之不保,何暇立以济物乎! 昔姬公非无友於之爱,而涕泣以灭亲;石石昔非无天性之慈,而割私以奉公。盖明见事体,不溺近情,遂为纯臣。以义断恩,舍仁用明,以计抑仁,仁可时废而明不可无也。汤武逆取顺守,诚不仁也。应天革命,以其明也。徐偃修仁以朝同班,外坠城池之险,内无戈甲之备,亡国破家,不明之祸也。

37.3 门人曰:仲尼叹仁为任重而道远,又云,人而不仁如礼何? 若圣与仁,则吾岂敢!

孟子曰,仁,宅也;义,路也。人无恻隐之心,非仁也。三代得天下以仁,失天下以不仁。此皆圣贤之格言,竹素之显证也。而先生贵明,未见典据。小子蔽暗,窃所惑焉。

37.4 抱朴子答曰:古人云,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子近之矣。曩六国相吞,豺虎力竞,高权诈而下道德,尚杀伐而废退让,孟生方欲抑顿贪残,褒隆仁义,安得不勤勤谆谆,独称仁邪? 然未有片言,云仁胜明也。譬犹疫疠之时,医巫为贵,异口同辞,唯论药石,岂可便谓针艾之伎,过於长生久视之道乎? 且吾以为仁明之事,布於方策,直欲切理示,大较精神,举一隅耳。而子犹日用而不知,云明事之无据乎! 乾称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是立天以明,无不包也。坤云至哉万物资生,是地德仁,承顺而已。先後之理,不亦炳然! 《诗》云,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明明天子,令问不已。’;《易》曰,王明并受其福。幽赞神明,神而明之。此则明之与神合体,诚非纯仁,所能企拟也。孔子曰‘;聪明神武’;,不云‘;聪仁’;,又曰‘;昔者明王之治天下’;,不曰‘;仁王’;。《春秋传》曰:‘;明德惟磬’;,不云‘;仁德’;。《书》云‘;元首明哉’;,不曰‘;仁哉’;。老子叹上士,则曰‘;明白四达’;,其说衰薄,则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易》曰‘;王者南面向明’;,不云‘;向仁’;也。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为仁由己’;,斯则人人可为之也。至於聪明,何可督哉! 故孟子云,凡见赤子将入井,莫不趋而救之。以此观之,则莫不有仁心,但厚薄之间,而聪明之分时而有耳。昔崔杼不杀晏婴,晏婴谓杼为大不仁,而有小仁。然则奸臣贼子,犹能有仁矣。

37.5 门人又曰:《易》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然则人莫大於仁也。抱朴子答曰:所以云尔者,以为仁在於行,行可力为,而明入於神,必须天授之才,非所以训故也。

博喻卷第三十八

38.1 抱朴子曰:盈乎万钧,必起於锱铢;竦秀凌霄,必始於分毫。是以行潦集而南溟就无涯之旷,寻常积而玄圃致极天之高。

38.2 抱朴子曰:骋逸策迅策迅者,虽遗景而不劳,因风凌波者,虽济危而不倾。是以元凯分职,而则天之勋就;伊吕去世任,而革命之功就。

38.3 抱朴子曰:琼艘瑶缉,无涉川之用;金弧玉弦,无激乖之能。是以介洁而无政事者,非拨乱之器,儒雅而乏治略者,非翼亮之才。

38.4 抱朴子曰:阆风玄圃,不借高於丘垤;悬黎结绿,不假观於琼珉。是以英伟不群,而幽蕙之芬骇;峻概独立,而众禽之响振。

38.5 抱朴子曰:冰炭不炫能於冷热,瑾瑜不证珍而体著。是以君子恭己,不恤乎莫与,至人尸居,心遗乎毁誉。

38.6 抱朴子曰:冲飚倾山,而不能效力於拔毫;火烁金石,而不能耀烈以起湿。是以淮阴善战守,而拙理治之策;绛侯安社稷,而乏承对之给。

38.7 抱朴子曰:徇名者不以授命为难,重身者不以近欲累情。是以纪信甘灰糜而不恨,杨朱同一毛於连城。

38.8 抱朴子曰:小鲜不解灵虬之远规,凫鹥不知鸿鹄之非匹。是以耦耕者笑陈胜之投耒,浅识者嗤孔明之抱膝。

38.9 抱朴子曰:淳钧之锋,验於犀兕;宣慈之良,效於明试。是以同否则元凯与斗筲无殊,并任则騄骐与驽骀不异。

38.10 抱朴子曰:器非瑚簋,必进锐而退速;量拟伊吕,虽发晚而到早。是以鹪鹩倦翮,犹不越乎蓬杪,鸳雏徐起,顾眄而戾苍昊。

38.11 抱朴子曰:否终则承之以泰,晦极则清辉晨耀。是以垂耳吴阪者,骋千里之逸轨;萦鳞九渊者,凌虹霓以高蹈。

38.12 抱朴子曰:九断四属者,蕴藻所以表灵;摧柯碎叶者,茝蕙所以增芬。是以夷吾桎槛,而建匡合之绩;应侯困辱,而著入秦之勋。

38.13 抱朴子曰:听竞者细,则利同而雠结;善否殊途,则事异而结生。是以嫫母宿瘤,恶见西施之艳容;商臣小白,曾闻延州之退耕。

38.14 抱朴子曰:精纯舛迹,则凌迟者愧恨;壮弱异科,则扛鼎者见忌。是以淮阴显擢,而庸隶悒懊以疾其超;武安功高,而范睢饰谈以破其事。

38.15 抱朴子曰:必死之病,不下苦口之药;朽烂之材,不受雕镂之饰。是以比干匪躬,而剖心於精忠;田丰见微,而夷戮於言直。

38.16 抱朴子曰:峄阳孤桐,不能无弦而激哀响;大夏孤竹,不能莫吹而吐清声。是官卑者稷离不能康庶绩,权薄者伊周不能臻升平。

38.17 抱朴子曰:登峻者戒在於穷高,济深者祸生於舟重。是以西秦有思上蔡之李斯,东越有悔盈亢之文种。

38.18 抱朴子曰:刚柔有不易之质,贞桡有天然之性。是以百炼而南金不亏其真,危困而烈士不失其正。

38.19 抱朴子曰:不以其道,则富贵不足居;违仁舍义,虽期颐不足吝。是以卞随负石以投渊,仲由甘心以赴刃。

38.20 抱朴子曰:卑高不可以一概齐,餐廪不可以劝沮化。是以惠施患从车之苦少,庄周忧得鱼之方多。

38.21 抱朴子曰:出处有冰炭之殊,躁静有飞沈之异。是以墨翟以重茧趼怡颜,箕叟以遗世得意。

38.22 抱朴子曰:适心者交浅而爱深,忤神者接久而弥乖。是以声同则倾盖而居昵,道异而白首而无爱。

38.23 抱朴子曰:艅艎鹢首,涉川之良器也,櫂之以北狄,则沈漂於波流焉。蒲梢汗血,迅趋之骏足也,御非造父,则倾偾於崄途焉。青萍豪曹,剡锋之精绝也,操者非羽越,则有自伤之患焉。劲兵锐卒,拨乱之神物也,用者非明哲,则速自焚之祸焉。

38.24 抱朴子曰:天秩有不迁之常尊,无礼犯遄死之重刺。是以玄洲之禽兽,惟能言而不得厕贵牲;蛩蛩之负厥足,虽寄命而不得为仁义。

38.25 抱朴子曰:谤读言不可以巧言弭,实恨不可以虚事释。释之非其道,弭之不由理,犹怀冰以遣冷,重炉以却暑,逐光以逃影,穿舟以止漏矣。

38.26 抱朴子曰:明主官人,不令出其器;忠臣居位,不敢过其量。非其才而妄授,非所堪而虚任,犹冰碗之盛沸汤,葭莩之包烈火,缀万钧於腐索,加倍载於扁舟。

38.27 抱朴子曰:豹笏之裘,不为负薪施;九成六变,不为聋夫设;高唱远和,不为庸愚吐;忘身致果,不为薄德作。

38.28 抱朴子曰:民财匮夫而求不已,下力竭矣,而役不休,欲怨叹之不生,规其宁之惟永,断根以续枝,割背以裨腹,刻目以广明,剜耳以开聪也。

38.29 抱朴子曰:法无一定,而慕权宜之随时,功不倍前,而好屡变以偶俗,犹剸高马以适卑车,削附踝以就偏履,断长剑以赴短鞞,割尺璧以纳促匣也。

38.30 抱朴子曰:止波之修鳞,不出穷谷之隘;鸾栖之峻木,不秀培蝼之卑,九畴之格言,不吐庸猥之口 ,金版之高算,不出恒民之怀,睹百抱之支,则足以知其本之不细,睹汪濊之文,则足以觉其人之渊邃。

38.31 抱朴子曰:桑林郁蔼,无补柏木之凄冽;膏壤带郭,无解黔敖之蒙袂。然茧纩绨纨,引之自出,千仓万箱,於是乎生。故识远者贵本,见近者务末。

38.32 抱朴子曰:体粗者系形,知精者得神,原始见终者,有可推之绪,得之未朕者,无假物之因。是以昼见天地,未足称明,夜察分毫,乃为绝伦。

38.33 抱朴子曰:镦藻春耀,不能离柯以久鲜;吞舟之鱼,不能舍水而摄生。是以名美而实不副者,必无没节之风;位高而器不称者,不免致寇之败。

38.34 抱朴子曰:忍痛苦之药石者,所以除伐命之疾;婴甲胄之重冷者,所以捍锋镝之集;洁操履之拘苦者,所以全拔萃之业;纳拂心之至言者,所以无易方之惑也。

38.35 抱朴子曰:鸾凤竞粒於庭场,则受亵於鸡鹜;龙麟杂厕於刍豢,则见觌於六牲。是以商老栖峻以播邈世之操,卞随赴深以全遗物之声。

38.36 抱朴子曰:浚井不渫则泥泞滋积,嘉谷不耘则荑莠弥蔓。学而不思则阂实繁,讲而不精则长惑丧功。

38.37 抱朴子曰:积万金於箧匮,虽俭乏而不用,则未知其有异於贫窭。怀逸藻於胸心,不寄意於翰素,则未知其有别於庸猥。

38.38 抱朴子曰:南威青琴,姣冶之极,而必俟盛饰以增丽,回赐游夏,虽天才隽朗,而实须《坟》《诰》以广智。

38.39 抱朴子曰:丹帏接网,组帐重荫,则丑姿翳矣;朱漆饰致,错涂炫耀,则枯木隐矣。是以六艺备则卑鄙化为君子,众誉集则孤陋邈乎贵游。

38.40 抱朴子曰:繁林翳荟,则羽族云萃;玄渊浩汗,则鳞群兢赴。德盛业广,则宅心者众,舍瑕录用,即远怀近集。

38.41 抱朴子曰:寻飞绝景之足,而不能骋逸放於吕梁;凌波泳渊之属,而不能陟峻而攀危。故离朱剖秋毫於百步,而不能辩八音之雅俗;子野合通灵之绝响,而不能指白黑於咫尺。

38.42 抱朴子曰:四聪广辟,则羲和纳景;万仞虚己,则行潦交赴。故博辨之道弘,则异闻毕集;庭燎之耀辉,则奇士叩角;诽谤之木设,则有过必知;敢谏之鼓悬,则直言必献。

38.43 抱朴子曰:能言莫不褒尧,而尧政不必皆得也;举世莫不贬桀,而桀事不必尽失也。故一条之枯,不损繁林之蓊蔼;蒿麦冬生,无解毕发之肃杀。西施有所恶而不能减其美者,美多也;嫫母有所美而不能救其丑者,丑笃也。

38.44 抱朴子曰:身与名,难两济;功与神,鲜并全。支离其德者,苦而必安;用以适世,者乐而多危。故鸷禽以奋击拘絷,言鸟以智慧见宠,琼瑶以符辨剖判,三金以琦玩治铄,兰茝以芬馨剪刈,文梓以含音受伐。是以翠蚪睹化益而登玄云,灵凤值孟戏而反丹穴,子永叹天伦之伟,漆园悲被绣之牺。

38.45 抱朴子曰:万麋倾角,猛虎为之含牙;千禽鳞萃,鸷鸟为之握爪。是以四国流言,公旦不能遏;谤者盈路,而子产无以塞。

38.46 抱朴子曰:威施之艳,粉黛无以加,二至之气,吹嘘不能增。是以怀英逸之量者,不务风格以示异;体邈俗之器者,不恤小誉以徇通。

38.47 抱朴子曰:鳞止凤仪,所患在少;狐鸣枭呼,世忌其多。是以俊盈朝,而求贤者未倦;谗佞作威,而忠贞者切齿。

38.48 抱朴子曰:多力何必孟贲乌获,逸容凯唯郑旦毛嫱,飚迅非徒骅骝驌騻,立断未独沈闾干将。是以能立素王之业者,不必东鲁之丘;能洽掩枯之仁者,不必西邻之昌。

38.49 抱朴子曰:灵凤振响於朝阳,未有惠物之益,而莫不澄听於下风焉。鸱枭宵集於垣宇,未有分厘之损,而莫不掩耳而注镝焉。故善言之往,无远不悦;恶言之来,靡近不忤。犹日月无谢於贞明,枉矢见忘於暂出。

38.50 抱朴子曰:影无违形之状,名无离实之文。故背源之水,必不能扬长流以东渐;非时之华,必不能稽辉藻於冰霜。

38.51 抱朴子曰:锯牙之兽,虽低伏而见惮;挥斧之虫,虽口止全形而不威。故君子被褐,穷而不可轻;小人轩冕,达而不足重。

38.52 抱朴子曰:逸麟逍遥大荒之表,故无机阱之祸;灵鸧振翅玄圃之峰,以违罩罗之患。何必曲穴而永怀怵惕。何必衔芦而惨惨畏容。故充乎宰割之用者,必爱乎刍豢者也。给乎煎熬之膳者,必安乎庭立者也。

38.53 抱朴子曰:聪者贵於理遗音於千载之外,而得兴亡之迹。明者珍於鉴逸群於寒瘁之中,而抽匡世之器。若夫聆繁会之响,而顾问於庸工,非延州之清听也。枉英远之才,而谘之於常人,非独见之奇识也。故与不赏物者而论用凌侪之器,是使瞽者指五色也;与妒胜己者而谋举疾恶之贤,是与狐议治裘也。

38.54 抱朴子曰:鸗駮危苦於崄峻之端,不乐口弗守之役,吉光饥渴於冰霜之野,不愿牺牲之鲍,孤竹不以绝粒易鹿台之富,子廉不以困匮贸铜山之丰。

38.55 抱朴子曰: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故有跋涉而游集,亦或密迩而不接。

38.56 抱朴子曰:华衮粲烂,非只色之功;嵩岱之峻,非一篑之积。故九子任而康凝之绩熙,四七授而佐命之勋著。

38.57 抱朴子曰:翠虬无翅而天飞;螣蛇无足而电鹜,鳖无耳而关头善闻,蚓无口而扬声。故皋繇喑而与辩者同功,晋野瞽而与离朱齐明。

38.58 抱朴子曰:官达者才未必当其位,誉美者实未必副其名。故锯齿不能咀嚼,箕舌不能别味,壶耳不能理音,尸彳乔鼻不能识气,釜目不能扌卢望舒之景,床足不能有寻常之逝。

38.59 抱朴子曰:路人不能挽劲命中而识养由之射,颜子不能控辔振策而知东野之败。故有不能下棋而经目识胜负,不能徽弦而过耳解郑雅者。

38.60 抱朴子曰:垂荫万亩者,必出峻极之岭;滔天襄陵者,必发板桐之源。邈世之勋,必由绝伦之器;定倾之算,必吐冠俗之怀。是以虫焦螟之巢,无乘风之羽;沟浍之中,无宵朗之琦。

38.61 抱朴子曰:冲飚焚轮,原火所以增炽也,而萤烛值之而反灭;甘雨膏泽,嘉生所以繁荣也,而枯木得之以速朽;朱轮华毂,俊民之大宝也,而负乘窃之而召祸;鼎食万锺,宣力之弘报也,而近才授之以覆食束。

38.62 抱朴子曰:屠犀为甲,给乎专征之服,裂翠为华,集乎後妃之首,虽出幽谷,迁於乔木,然为二物之计,未若栖窜於林薄,摄生乎榛薮也。故灵龟宁曳尾於涂中,而不愿巾笥之宝;泽雉乐十步之啄,以违鸡鹜之祸。

38.63 抱朴子曰:偏才不足以经周用,只长不足以济众短。是以鸡知将旦,不能究阴阳之历数;鹄识夜半,不能极晷景之道度;山鸠知晴雨於将来,不能明天文;蛇虫岂知潜泉之所居,不能达地理。

38.64 抱朴子曰:禁令不明,而严刑以静乱;庙算不精,而穷兵以侵邻。犹钐禾以讨蝗虫,伐木以杀蠹蝎,食毒以中蚤虱,彻舍以逐雀鼠也。

38.65 抱朴子曰:锐锋产乎钝石,明火炽乎暗木,贵珠出乎贱蚌,美玉出乎丑璞。是以不可以父母限重华,不可以祖祢量卫霍也。

38.66 抱朴子曰:志得则颜怡,意失则容戚。本朽则末枯,源浅则流促。有诸中者必形乎表,发乎迩者必著乎远。

38.67 抱朴子曰:妍姿媚貌,形色不齐,而悦情可均;丝竹金石,五声诡韵,而快耳不异;缴飞钩沈,罾举罝抑,而有获同功;树勋立言,出处殊途,而所贵一致。

38.68 抱朴子曰:利丰者害厚,质美者召灾。是以南禽歼於藻羽,穴豹死於文皮,鳣鲤积而玄渊涸,麋鹿聚而繁林焚,金玉崇而寇盗至,名位高而忧责集。

38.67 抱朴子曰:商风宵肃则絺扇废,登危陟峻则轻舟弃,干戈云扰则文儒退,丧乱既平则武夫黜。

38.70 抱朴子曰:价直万金者,不待见其物而好恶可别矣;条枝连抱者,不俟围其木而巨细可论矣。故望洪涛之滔天,则知其不起乎潢污之中矣;观翰草之汪濊,则知其不出乎章句之徒矣。

38.71 抱朴子曰:丹华绿草,不拘於曲瘁之株;紫芝芳秀,不限於斥卤之壤。是以受玄珪以告成者,生於四罪之门;承历数於文祖者,出於顽嚣之家。

38.72 抱朴子曰:善言居室,则靡远不应;枉直不中,则无近不离。是以宋野有退舍之荧惑;殷朝有外奔之昵属。四环至自少广之表,鹿马变於萧墙之里。

38.73 抱朴子曰:荆卿朱亥,不示勇於怯弱之间;孟贲冯妇,不奋戈戟於俚侠之群。英儒硕生,不饰细辩於浅近之徒;达人伟士,不变日交察於流俗之中。

38.74 抱朴子曰:盘旋揖让,非御寇之容;掼甲缨胄,非庙堂之饰。垂绅振佩,不可以挥刃争锋;规行矩步,不可以救火拯溺。

38.75 抱朴子曰:乾坤陶育,而庶物不识其惠者,由乎其益无方也;大人神化,而群细不觉其施者,由乎治之於未有也。故可知者小也,易料者少也。

38.76 抱朴子曰:娥英任姒,不以蚕织为首称,汤武汉高,不以细行招近誉。故澄视於三辰者,不遑纡鉴於井谷;清听於韶濩者,岂暇垂耳於桑间。

38.77 抱朴子曰:肤表或不可以论中,望貌或不可以核能。仲尼似丧家之狗,公旦类朴斫之材,咎繇面如蒙倛,伊尹形若槁骸,及龙阳宋朝,犹土偶之冠夜光,藉孺董邓,犹锦纨之裹尘埃也。

38.78 抱朴子曰:勋华不能化下愚,故教不行於子弟;辛癸不能改上智,故恶不染於三仁。

38.79 抱朴子曰:至大有所不能变,极细有所不能夺。故冰霜肃杀,不能凋菽麦之茂;炽暑郁阴,不能消雪山之冻;飚风荡海,不能使潜泉扬波;春泽荣物,不能使枯卉发华。抱朴子曰:泣血之宝,仰石监石诸以摛景,沈闾孟劳,须楚砥以敛锋,骝马日待王孙而致远,令质俟櫽括而成德。

38.80 抱朴子曰:栖鸾戢鸑,虽饥渴而不愿笼委於庖人之室;乘黄天鹿,虽幽饥而不乐草刍秣於濯龙之厩。是以掇蜩之叟,忘万物於芳林,垂纶之生,忽执珪於南楚。

38.81 抱朴子曰:方圆舛状,逝止异归。故浑象尊於行健,坤後贵於安贞。七政四气,以周流成功;五岳六柱,以峙静作镇。是以宋墨楚申,以载驰存国,干木胡明,以无为折冲。

38.82 抱朴子曰:得意於丘园者,身否而神泰;役己以恤物者,形逸而心劳。故抱瓮灌园者,欢於台宰;呕餐茹薇者,美乎鼎食;仗策去豳者,形如月居腊;夜以待旦者,勤忧损命。

38.83 抱朴子曰:仁忍有天渊之绝,善否犹有无之觉。驺虞侧足以蹈虚,豺狼掩群以害生。虞卿捐相印以济穷,华公让三事以推贤。李斯疾胜己而杀韩非,庞涓患不如而刑孙膑。

38.84 抱朴子曰:用得其长,则才无或弃;偏诘其短,则触物无可。故轻罗雾縠,治服之丽也,而不可以御流镝;沈闾巨阙,断斩之良也,而不可以挑脚刺。

38.85 抱朴子曰:小疵不足以损大器,短疒火不足以累长才。日月挟虫鸟之瑕,不妨丽天之景,黄河合泥滓之浊,不害凌山之流。树塞不可以弃夷吾,夺田不可以薄萧何,窃妻不可以废相如,受金不可以斥陈平。

38.86 抱朴子曰:虎豹不能搏噬於波涛之中,螣蛇不能登凌於不雾之日,挚雉兔则鸾凤不及鹰鹞,引耕犁则龙麟不逮双峙。故武夫勇士,无用乎晏如之世;硕生逸才,不贵乎力竞之运。

38.87 抱朴子曰:两绊而项领,则骐騄与蹇驴同矣;失林而居槛,则猿狖与獾貉等矣;韬锋而不击,则龙泉与铅刀均矣;才远任近,则英俊与庸王肖比矣。若乃求千里之迹於絷维之骏,责匠世之勋於剧碎之贤,谓之不惑,吾不信也。

38.88 抱朴子曰:捐荼茹蒿者,必无识甘之口;弃琼拾砾者,必无甄珍之明。薄九成而悦北鄙者,吾知其不能格灵只而仪翔凤矣。舍英秀而杖常民者,吾知其不能叙彝伦而臻升平矣。

38.89 抱朴子曰:达乎通塞之至理者,不悁悒於穷否;审乎自然之有命者,不逸豫於道行。故萦抑渊洿,则遗愠闷之心;振耀宸户衣,而无得意之色。三仕三已,则其人也。

38.90 抱朴子曰:否泰系乎运,穷达不足以论士;得失在乎适,营辱不可以量才。时命不可以力求,遭遇不可以智违。故尚父者,老妇之弃夫;韩信者,乞食之饿子;萧公者,斗筲之吏;黥布者,刑黜之亡隶。当其行龙姿於虺蜥之中,卷凤翅乎斥鷃之群,则彼龙後,谓为其伦。

38.91 抱朴子曰:四灵翳逸,而为隆平之符;幽人嘉遁,而为有国之宝。何必司晨而衔镳,羁绁於忧责哉? 有用人之用也,无用我之用也,徇身者不以名汨和,修生者不以物累己。

38.92 抱朴子曰:量才而授者,不求功於器外;揆能而受者,不负责於力尽。故灭荧烛者不烦沧海,扛斤两者不事乌获。运薪辇盐,不宜枉骐骥之脚;碎职琑任,安足屈独行之俊矣?

38.93 抱朴子曰:田巛浍之流,不能运大白之艘;升合之器,不能容千锺之物。熠耀不能并表微之景,常才不能别逸伦之器。盖造化所假,聪明有本根也。

38.94 抱朴子曰:郢人美下里之淫蛙,而薄六茎之和音;庸夫好悦耳之华誉,而恶利行之良规。故宋玉舍其延灵之精声,智士招其独见之远谋。

38.95 抱朴子曰:琼珉山积,不能无挟瑕之器;邓林千里,不能无偏枯之木。论珍则不可以细疵弃巨美;语大则不可以少累废其多故。叛主者,良平也,而吐六奇以安上;群盗者彭越也,而建弘勋於佐命。

38.96 抱朴子曰:五岳巍峨,不以藏疾伤其极天之高;沧海滉瀁,不以含垢累其无涯之广。故九德尚宽以得众,宣尼泛爱而与进。

广譬卷第三十九

39.1 抱朴子曰:立德践言,行全操清,斯则富矣,何必玉帛之崇乎? 高尚其志,不降不辱,斯则贵矣,何必青紫之兼拕也? 俗民不能识其度量,庸夫不得揣其铨衡,是则高矣,何必凌云而蹈霓乎? 问者莫或测其渊流,求者未有觉其短乏,是则深矣,何必洞河而沦海乎? 四海苟备,虽室有悬磬之窭,可以无羡乎铸山而煮海矣。身处鸟兽之群,可以不渴乎朱轮而华毂矣。

39.2 抱朴子曰:潜灵俟庆云以腾竦,栖鸿阶劲风以凌虚,素鳞须姬发而跃,白雉待公旦而来,姜老值西伯而投石番溪之纶,韩英遭汉高乃骋拨乱之才。

39.3 抱朴子曰:澄精神於玄一者,则形器可忘;邈高节以外物者,则富贵可遗。故支离之□,伟造化而怡颜;北人箕叟,栖嵩岫而得意焉。

39.4 抱朴子曰:粗理不可浃全,能事不可举兼。故悬象明而可蔽,山川滞而或移,金玉刚而可柔,坚冰密而可离。公旦不能与伯氏跟絓於冯云之峻,仲尼不能与吕梁较伎於百仞之溪。

39.5 抱朴子曰:震雷不能细其音,以协金石之和;日月不能私其耀,以变曲照之惠;大川不能促其涯,以适速济之情;五岳不能削其峻,以副陟者之欲。故广车不能胁其辙以苟通於狭路,高士不能撙其节以同尘於隘俗。抱朴子曰:阴阳以广陶济物,三光以普照著明,嵩华以藏疾为旷,北溟以含垢称大,硕儒以与进弘道,远数以博爱容众。

39.6 抱朴子曰:灵龟之甲,不必为战施;麟角凤爪,不必为斗设。故隽生不释剑於平世,击柝不辍备於思危。

39.7 抱朴子曰:南金不为处幽而自轻,瑾瑶不以居深而止洁。志道者不以否滞而改图,守正者不以莫赏而苟合。

39.8 抱朴子曰:登玄圃者,悟丘阜之卑;浮溟海者,识池沼之褊。披九典乃觉墙面之笃蔽,闻至道乃知拘俗之多迷。

39.9 抱朴子曰:浑沌之原,无皎澄之流;毫厘之根,无连抱之枝;分寸之烬,无炎远之热;隙穴

之中,无炳蔚之群;钩曲之形,无绳直之影;叁差之上,无整齐之下。

39.10 抱朴子曰:不睹琼琨之熠烁,则不觉瓦砾之可贱;不觌虎豹之彧蔚,则不知犬羊之质漫。聆白雪之九成,然後悟巴人之极鄙;识儒雅之汪濊,尔乃悲不学之固陋。

39.11 抱朴子曰:无当之玉碗,不如全用之埏埴;寸裂之锦黻,未若坚完之韦布。故夏姬之无礼,不如孤逐之皎洁;富贵之多罪,不如贫贱之履道。

39.12 抱朴子曰:猛兽不奋搏於度外,鹰鹞不挥翮以妄击。若庙算既内不揆德,进取又外不量力,犹轻羽之没洪炉,飞雪之委沸镬,朝菌之试干将,羔犊之犯武虎虎也。

39.13 抱朴子曰:三辰蔽於天,则清景暗於地;根草亥蹶於此,则柯条瘁於彼;道失於近,则祸及於远;政缪於上,而民困於下。

39.14 抱朴子曰:务於远者或失於近,治其外者或患生乎内。覆头者不必能令足不濡,蔽腹者不必能令背不伤。故秦始筑城遏胡而祸发帏幄,汉武悬旌万里而变起萧墙。

39.15 抱朴子曰:人才无定珍,器用无常道,直趋者以适世为奇,役御者以合时为妙。故玄冰结则五明捐,隆暑炽则裘炉退,高鸟聚则良弓发,狡兔多则卢鹊走,干戈兴则武夫奋,韶夏作则文儒起。

39.16 抱朴子曰:激修流扬朝宗者,不可以背五城而跨积石;舒翠叶吐丹葩者,不可以舍洪草亥而去繁柯。败源失本,鲜不枯汔,叛圣违经,理不弘济。

39.17 抱朴子曰:四渎辩源,五河分流,赴卑注海,殊途同归。色不均而皆艳,音不同而咸悲,香非一而并芳,味不等而悉美。

39.18 抱朴子曰:物贵济事而饰其末,化俗以德而言非其本,故绵布可以御寒,不必貂狐;淳素可以匠物,不在文辩。抱朴子曰:冲飚谧气则转蓬山峙,修纲既舒则万目齐理。故未有上好谦而下慢,主贱宝而俗贫。

39.19 抱朴子曰:事有缘微而成著,物有治近而致远。故修步武之池,而引沈鳞於江海;丰朝阳之林,而延灵禽於丹穴;设象於盘盂,而翠虬降於玄霄;委灰於尺水,而望舒变於太极。是以晋文回轮於勇虫,而壮士云赴;句践曲躬於怒蛙,而戎卒轻死。九九显而扣角之俊至,枯骨掩而叁分之仁洽 。

39.20 抱朴子曰:膏壤在草亥,而枯叶含荣;率俗以身,则不言而化。故有唐以鹿裘臻太平;齐桓以捐紫止奢竞。章华构而丰屋之过成,露台辍而玄默之风行。

39.21 抱朴子曰:聪者,料兴亡於遗音之绝响;明者,觌机理於玄微之未形。故越人见齐桓不振之徵於未觉之疾;箕子识殷人鹿台之祸於象箸之初。

39.22 抱朴子曰:二仪不能废春秋以成岁,明主不能舍刑德以致治。故诛贵所以立威,赏贱所以劝善。罚上达,则奸萌破而非懦弱所能用也;惠下逮,则远人怀而非俭吝所能办也。

39.23 抱朴子曰:浮海沧者,必精占於风气,故保利涉之福。善莅政者,必战战於得失,故享惟永之庆。故暗君之所轻,盖明主之所重也。亡国之所弃,则治世之所行也。

39.24 抱朴子曰:毫厘蹉於机,则寻常达於的;与夺失於此,则善否乱於彼。邪正混侔,则彝伦攸斁;功过不料,则庶绩以崩。故明君赏犹春雨而无霖淫之失,罚拟秋霜而无诡时之严。

39.25 抱朴子曰:明铨衡者,所重不可得诬也;仗法度者,所爱不可得私也。故得人者,先得之於己者也;失人者,先失之於己者也。未有得己而失人,失己而得人者也。

39.26 抱朴子曰:明主躬操威恩,不假人以利器;暗主倒执干戈,虽名尊而势去。故制庆赏而得众者,田常所以夺齐也;擅威福而专朝者,王莽所以篡汉也。

39.27 抱朴子曰:常制不可以待变化,一途不可以应无方,刻船不可以索遗剑,胶柱不可以谐清音。故翠盖不设於晴朗,朱轮不施於涉川,味淡则加之以盐,沸溢则增水而减火。

39.28 抱朴子曰:丹书铁券,刺牲歃血,不能救违约之弊,则难以结绳检矣。五刑九伐,赤族之威,不足以止觊觎之奸,则不可以舞干化矣。是以《书》有世重之文,《易》有随时之宜。

39.29 抱朴子曰:人有识真之明者,不可欺以伪也,有揣深之智者,不可诳以浅也。不然,以虺蛇为应龙,狐鸱为麟凤矣。

39.30 抱朴子曰:世有雷同之誉而未必贤也;俗有讙哗之毁而未必恶也。是以迎而许之者,未若鉴其事而试其用;逆而距之者,未若听其言而课其实。则佞媚不以虚谈进,良能不以孤弱退,驽蹇辍望於大辂,戎虬扬镳而电骋。则功胡大而不可建,道胡远而不可到?

39.31 抱朴子曰:潜朽之木,不能当倾山之风,含隟之崖,难以值滔天之涛。故七百之祚,三十之世,非徒牧野之功;倒戈之败,鹿台之败,不始甲子之朝。其强久矣,其亡尚矣。

39.32 抱朴子曰:贵远而贱近者,常人之用情也;信耳而疑目者,古今之所患也。是以秦王叹息於韩非之书而想其为人,汉武慷慨於相如之文而情不同世;及既得之,终不能拔。或纳谗而诛之,或放之乎冗散,此盖叶公之好伪形,见真龙而失色也。

39.33 抱朴子曰:摩尼不宵朗,则无别於碛砾;化鲲不凌霄,则靡殊於桃虫。绵驹吞声,则与喑人为群;逸才沈抑,则与凡庸为伍。故(鱼旦)鳅亵绛虬於渊洿,驽蹇黩骏騄於垧野者,不识彼物静与之同,动与之异。

39.34 抱朴子曰:弃金璧於途路,则行人止足;委锦纨於泥泞,则见者惊咄。若夫放高世之士於庸卤之伍,捐经国之器於困滞之地,而谈者不讼其屈,达者不拯其穷,或贵其文而忽其身,或用其策而忘其功。斯之为病,由来久矣。

39.35 抱朴子曰:开源不亿仞 ,则无怀山之流;崇峻不凌霄,则无弥天之云。财不丰,则其惠也不博;才不远,则其辞也不赡。故睹盈丈之牙,则知其不出径寸之口;则百寻之枝,则知其不附毫末之木。

39.36 抱朴子曰:灵凤所以晨起丹穴,夕萃轩丘,日未移晷,周章九陔,凌风蹈云,不掇不阂者,以其六翮之轻劲也。夫才大器,亦有国之六翮也。

39.37 抱朴子曰:淇卫忘归,不能无弦而远激;振尘之音,不能无器而兴哀。超俗拔萃之德,不能立功於未至之时。

39.38 抱朴子曰:朱绿之藻,不秀於枯柯;倾山之流,不发乎涸源。熠耀之宵焰,不能使万品呈形;志尽势利,不能使芳风邈世。

39.39 抱朴子曰:重渊不洞地,则不能含螭龙,吐吞舟;峻山不极天,则不能韬琳琅,播云雨;立德不绝俗,则不能收美声,著厚实;执志不绝群,则不能臻成功,铭弘勋。而凡夫朝为蜩翼之善,夕望丘陵之益,犹立植黍稷,坐索於丰收也。

39.40 抱朴子曰:行无邈俗之标,而索高世之称;体无道艺之本,而营朋党之末。欲以收清贵於当世,播德音於将来,犹褰裳以越沧海,企伫而跃九玄。

39.41 抱朴子曰:泥龙虽藻绘炳蔚,而不堪庆云之招;撩禽虽雕琢玄黄,而不任凌风之举;刍狗虽饰以金翠,而不能蹑景以顿逸;近才虽丰其宠禄,而不能令天清而地平。

39.42 抱朴子曰:毒弱既陈,则旁有烂肠之鼠;明燎宵举,则下有聚死之虫。刍豢之丰,则鼎俎承之;才小任大,则泣血涟如。桑霍为戒厚矣,范疏之鉴明矣。

39.43 抱朴子曰:沧海扬万里之涛,不能敛山峰之尘;惊风摧千仞之木,不能拔弱草之草亥。豸区虎武虎阚,不能威蚊虻;冠世之才,不能合流俗。

39.44 抱朴子曰:坚志者,功名之主也;不惰者,众善之师也。登山不以艰险而止,则必臻乎峻岭矣;积善不以穷否而怨,则必永其令问矣。

39.45 抱朴子曰:和鹊虽不长生,而针石不可谓非济命之器也;儒者虽多贫贱,而坟典不可谓非进德之具也。播种有不收者矣,而稼穑不可废;仁义有遇祸者矣,而行业不可惰。

39.46 抱朴子曰:重载不止,所以沈我舟也;昧进忘退,所以危我身也。聚蝎攻本,虽权安然,必倾之徵也。

39.47 抱朴子曰:玄云为龙兴,非虺蜓所能招也;飚风为虎发,非狐狢之能致也。是以大人受命,则逸伦之士集;玉帛幽求,则丘园之俊起。

39.48 抱朴子曰: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山以高陊,谷以卑安。是以执雌节者无争雄之祸,多尚人者有召怨之患。

39.49 抱朴子曰:淮阴隐勇於跨下,不损其龙跃而虎视;应侯韬奇於溺篑,不妨其鸾翔而凤起也。或南面称孤,或宰总台鼎。故一抑一扬者,轻鸿所以凌虚也;乍屈乍伸者,良才所以俟时也。

39.50 抱朴子曰:焦螟之卑栖,不肯为衔鼠之唳天;玄蝉之洁饥,不愿为蜣螂之秽饱。是以御寇不纳郑阳之惠,曾叁不美晋楚之宝。

39.51 抱朴子曰:微飙不能扬大海之波;毫芒不能动万钧之锺。是以漆园思惠,有捐斤之叹;伯氏哀期,有剿弦之愤。短唱不足以致弘丽之和,势力不足以移淡泊之心。

39.50 抱朴子曰:熊罴不校捷於狐狸,金鹗不兢击於小鹞。是以张耳掩壮於抱关,朱亥窜勇於鼓刀。

39.53 抱朴子曰:悬鱼惑於芳饵,槛虎死於笼狐。不可以钓缗致者,必虬螭也;不可以机阱诱者,必麟虞也。

39.54 抱朴子曰:夫云翔者,不知泥居之洿;处贵者,鲜恕群下之劳。然根朽者,寻木不能保其千日之茂也;民怨者,尧舜不能恃其长世之庆也。

39.55 抱朴子曰:凡木结根於灵山,而匠石为之寝斤斧;小鲜寓身於龙池,而渔父为之息纲罟。蚊集鹰首,则鳸鵦不敢啄;鼠住虎侧,则狸犬不敢睨。

39.56 抱朴子曰:灵蔡默然,而吉凶昭晰於无形;春蛙长哗,而丑音见患於聒耳。故声希者响必巨,辞寡者信必著。

39.57 抱朴子曰:箕踞之俗,恶盘旋之容;被发之域,憎章甫之饰。故忠正者排於谗胜之世,雅人不容乎恶直之俗。

39.58 抱朴子曰:升水不能救薮之燔草热,撮壤不能遏砥柱之腾沸,寸刃不能刊长洲之林,独是不能止朋党之非。

39.59 抱朴子曰:千羊不能捍独虎,万雀不能抵一鹰。庭燎攒举,不及羲和之末景;百鼓并伐,未若震霆之余声。是以庸夫盈明,不能使彝伦攸叙;英俊孤任,足以令庶事根长。

39.60 抱朴子曰:非分之达,犹林卉之冬华也;守道之穷,犹竹柏之履霜也。故识否泰於独见者,虽劫以锋锐,犹不失正而改途焉,安肯谄笑以偶俗乎? 体方贞以居直者,虽诱以封国,犹不违情以趋时焉,安肯躐径以取容乎?

39.61 抱朴子曰:震雷车訇车盍,而不能致音乎聋聩之耳,重光丽天,而不能曲景於幽岫之中;凝冰惨栗,而不能凋款冬之华;朱飙铄石,而不能靡萧丘之木。故至德有所不能移也。

39.62 抱朴子曰:弓广弩危机,严镞衔弦,至可忌也,而勇雉触之而不猜;暗政乱邦,恶直妒能,甚难测也,而贪人竞而不避。故飞锋暴集而不觉,祸败奄及而不振。是以愚夫之所悦,乃达者之所悲也;凡才之所趋,乃大智之所去也。

39.63 抱朴子曰:风不辍则扇不用,日不入则烛不明,华不堕则实不结,岸不亏则谷不盈。九有安,则韩白之功不著;长君继轨,则伊霍之勋不成。故病困乃重良医,世乱而贵忠贞。

39.64 抱朴子曰:好荣故乐誉之欲多,畏辱则憎毁之情急。若夫通精元一,命契造化,混盈虚以同条,齐得失於一指者,爱恶未始有所系,穷通不足以滑和。

39.65 抱朴子曰:与夺不汨其神者,至粹者也;利害不染其和者,极醇者也。浩浩乎非瓢觯所校矣,茫茫乎非跬步所寻矣。声希所以为大音,和寡所以崇我贵,玄黄辽邈而不与□其旷,死生大矣,而不以改其守,常分细碎,将胡恤焉?

39.66 抱朴子曰:林繁则匠入矣,珠美则虫奉裂矣。石含金者焚铄,草任药者剪掘,刃利则先缺,弦哀则速绝。用以适己,真人之宝也;才合世求,有伎之灾也。

39.67 抱朴子曰:准的陈则流镝赴焉;美名起则谤读言攻焉。瑰货多藏则不招怨而怨至矣,器盈志骄则不召祸而祸来矣。

39.68 抱朴子曰:连城之宝,非贫寒所能市也;高世之器,非浅俗所能识也。然盈尺之珍,不以莫知而暗其质;逸伦之士,不以否塞而薄其节。乐天任命,何怨何尤!

39.69 抱朴子曰:大鹏无戒旦之用,巨象无驰逐之才。故蒋琬败绩於百里,而为三台之标;陈平困瘁於治家,而怀六奇之略。

39.70 抱朴子曰:明暗者,才也,自然而不可饰焉;穷达者,时也,有会而不可力焉。吕尚非早蔽而晚智,然振素而仅遇;韩信非初怯而末勇,然危困而後达。

39.71 抱朴子曰:奔骥不能及既住之失,千金不能救斯言之玷。故博其施者,未若防其微;勤其求者,不如寡其辞。

39.72 抱朴子曰:烈士之爱国也如家,奉君也如亲,则不忠之事,不为其罪矣。仁人之视人也如己,待疏也犹密,则不恕之怨,不为其责矣。

39.73 抱朴子曰:玄冰未结,白雪不积,则青松之茂不显;俗化不弊,风教不颓,则皎洁之操不别。在危国而沈贱,故庄莱抗遗荣之高;居乱邦而饥寒,故曾列播忘富之称。

39.74 抱朴子曰:天居高而鉴卑,故其网虽疏而不漏;神聪明而正直,故其道赏真而伐伪。是以惠和畅於九区,则七耀得於玄昊;残害著於品物,则二气谬於四八。

39.75 抱朴子曰:天秩有罔极之尊,人爵无违德之贵。故仲尼虽匹夫而飨祀於百代,辛癸为帝王而仆竖不愿以见比,商老身愈贱而名愈贵,幽厉位弥重而罪弥著。故齐王之生,不及柳惠之墓;秦王之宫,未若康成之闾。

39.76 抱朴子曰:影响不能无形声以著,余庆不可以无德而招。故唐尧为政七十余载,然後景星摛耀;羊公积行,黄发不倦,而乃坠金雨集。途远者其至必迟,施後者其报常晚。

39.77 抱朴子曰:理尽者不可责有余,一至者不可求兼济。故洪涛之末,不能荡浮萍;冲风之後,不能飏轻尘;劲弩之余力,不能洞雾縠;西颓之落晖,不能照山东。

39.78 抱朴子曰:悬象虽薄蚀,不可以比萤烛之贞耀;黄河虽混浑,不可以方沼沚之清澄。山虽崩,犹峻於丘垤;虎虽瘠,犹猛於豺狼。

39.79 抱朴子曰:神农不九疾,则四经之道不垂;大禹不胼胝,则玄珪之庆不集。故久忧为厚乐之本,暂劳为永逸之始。

39.80 抱朴子曰:金钩桂饵虽珍,而不能制九渊之沈鳞;显宠丰禄虽贵,而不能致无欲之幽人。故吕梁有鹄立之夫,河湄繁伐檀之民。玉帛徒集於子陵之巷,蒲轮虚反於徐生之门。

39.81 抱朴子曰:观听殊好,爱憎难同。鸟睹西施而惊逝,鱼鳖闻九韶而深沈。故兖藻之粲焕,不能悦裸乡之目;辨菱之清音,不能快楚隶之耳。古公之仁,不能喻欲地之狄;端木之辩,不能释系马之庸。

39.82 抱朴子曰:般旋之仪,见憎於裸踞之乡;绳墨之匠,获忌於曲木之肆。贪婪饕餮者,疾素丝之皎洁;比周实繁者,雠高操之孤立。犹贾竖之恶同利,丑女之害国色。

39.83 抱朴子曰:君子之升腾也,则推贤而散禄;庸人之得志也,则矜贵而忽士。施惠隆於佞幸,用财出乎小惠。不与智者aw 其安,而望有危而见救;不与奇士同其欢,而欲有戚之见恤;犹灾火张天,方请雨於名山;洪水凌空,而伐舟於东闾;不亦晚乎?

辞义卷第四十

40.1 或曰:乾坤方圆,非规定之功,三辰摛景,非莹磨之力;春华粲焕,非渐染之辨;茝蕙芬馥,非容气所假。知夫至真,贵乎天然也。义以罕觌为异,辞以不常为美,而历观古今属文之家,鲜能挺逸丽於毫端,多斟酌於前言。何也?

40.2 抱朴子曰:清音贵於雅韵克谐,著作珍乎判微析理。故八音形器异而锺律同,黼黻文物殊而五色均。徒闲涩有主宾,妍媸有步骤。是则总章无常曲,大庖无定味。夫梓豫山积,非班匠不能成机巧;众书无限,非英才不能收膏腴。何必寻木千里,乃构大厦;鬼神之言,乃著篇章乎!

40.3 抱朴子曰:夫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虽并属文,叁差万品,或浩瀁而不渊浑,或事情而辞钝,违物理而文工,盖偏长之一致,非兼通之才也。暗於自料,强欲兼之,违才易务,故不免嗤也。

40.4 抱朴子曰:五味舛而并甘,众色乖而皆丽。近人之情,爱同憎异,贵乎合己,贱於殊途。夫文章之体,尤难详赏,苟以入耳为佳,适心为快,鲜知忘味之九成,雅颂之风流也。所谓考盐梅之咸酸,不知大羹之不致,明飘摇之细巧,蔽於沈深之弘邃也。其英异宏逸者,则网罗乎玄黄之表;其拘束龌龊者,则羁绁於笼罩之内。振翅有利钝,则翔集有高卑;骋迹有迟迅,则进趋有远近。驽锐(疑下有脱文)不可胶柱调也。文贵丰赡,何必称善如一口乎! 不能拯风俗之流遁,世途之凌夷,通疑者之路,赈贫者之乏,何异春华不为肴粮之用,茝蕙不救冰寒之急。古诗刺过失,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故有损而贱也。

40.5 抱朴子曰:属笔之家,亦各有病,其深者则患乎譬烦言冗,申诫广喻,欲弃而惜,不觉成烦也。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证援不给,皮肤鲜泽而骨鲠迥弱也。繁华日韦晔,则并七曜以高丽;沈微沦妙,则侪玄渊之无测。人事靡细而不浃,王道无微而不惫,故能身贱而言贵,千载弥彰焉。

循本卷第四十一

41.1 抱朴子曰:玄寂虚静者,神明之本也;阴阳柔刚者,二仪之本也;巍峨岩岫者,山岳之本也;德行文学者,君子之本也。莫或无本而能立焉。是以欲致其高,必丰其基,欲茂其末,必深其根。乡党之友不洽,而勤远方之求,涖官之称不著,而索不次之显。是以虽佻虚誉,犹狂华干霜以吐曜,不崇朝而零瘁矣。虽窃大宝於不料,冒惟尘以负乘,犹鲜介附腾波以高凌,顾眄已枯株於危陆矣。圣贤孜孜,勉之若彼,浅近口止乔口止乔,忽之如此。积习则忘鲍肆之臭,裸乡不觉呈形之丑,自非遁世而无闷,齐物於通塞者,安能弃近易而寻迂阔哉! 将救斯弊,其术无他,徒擢民於岩岫,任才而不计也。

应嘲卷第四十二

42.1 抱朴子曰:客嘲余云:先生载营抱一,韬景灵渊,背俗独住,邈尔萧然。计决而犹豫,不栖於心术;分定而世累,无系於胸间。伯阳以道德为首,庄周以逍遥冠篇,用能标峻格於九霄,宣芳烈於罔极也。今先生高尚勿用,身不服事,而著君道臣节之书;不交於世,而作讥俗救生之论;甚爱骨干毛,而缀用兵战守之法;不营进趋,而有审举穷达之篇;蒙窃惑焉。

42.2 抱朴子曰:君臣之大,次於天地,思乐有道,出处一情,隐显任时,言亦何系。大人君子,与事变通。老子无为者也,鬼谷终隐者也,而著其书,咸论世务。何必身居其位,然後乃言其事乎? 夫器非琼瑶,楚和不泣,质非潜虬,风云不集。余才短德薄,干不适治,出处同归,行止一致,岂必达官,乃可议政事君,否则不可论治乱乎? 常恨庄生言行自伐,桎梏世业,身居漆园而多诞谈,好画鬼魅,憎图狗马,狭细忠贞,贬毁仁义。可谓雕虎画龙,难以征风云;空板亿万,不能救无钱。孺子之竹马,不免於脚剥;士柈之盈案,无益於腹虚也。

42.3 或人又曰:然吾子所著,弹断风俗,言苦辞直,吾恐适足取憎在位,招摈於时,非所以扬声发誉,见贵之道也。

42.4 抱朴子曰:夫制器者珍於周急,而不以辨饰外形为善;立言者贵於助教,而不以偶俗集誉为高。若徒阿顺谄谀,虚美隐恶,岂所匡失弼违,醒迷补过者乎? 虑寡和而废白雪之音,嫌难售而贱连城之价,余无取焉。非不能属华艳以取悦,非不知抗直言之多吝,然不忍违情曲笔,错滥真伪,欲令心口相契,顾不愧景,冀知音之在後也。否泰有命,通塞听天,何必书行言用,荣及当年乎? 夫君子之开口动笔,必戒悟蔽,式整雷同之倾邪,磋砻流遁之暗秽,而著书者徒饰弄华藻,张磔迂阔,属难验无益之辞,治靡丽虚言之美,有似坚白厉修之书,公孙刑名之论,虽旷笼天地之外,微入无间之内,立解连环,离同合异,鸟影不动,鸡卵有足,犬可为羊,大龟长蛇之言,适足示巧表奇以诳俗,何异乎画敖仓以救饥,仰天汉以解渴。说昆山之多玉,不能赈原宪之贫;观药藏之簿领,不能治危急之疾;墨子刻木鸡以厉天,不如三寸之车金害;管青铸骐骥於金象,不如驽马之周用。言高秋天而不可施者,丘不与易也。

喻蔽卷第四十三

43.1 抱朴子曰:余雅谓王仲任作《论衡》八十余篇,为冠伦大才。

有同门鲁生难余曰:夫琼瑶以寡为奇,碛砾以多为贱,故庖牺卦不盈十而弥纶二仪,老氏言不满万而道德备举。王充著书,兼箱累袠,而乍出乍入,或儒或墨,属词比义,又不尽美,所谓陂原之蒿莠,未若步武之黍稷也。

43.2 抱朴子答曰:且夫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贤,徒见述作之品,未闻多少之限也。吾子所谓窜巢穴之沈昧,不知八紘之无外;守灯烛之宵曜,不识三光之晃朗;游潢洿之浅狭,水觉南溟之浩汗;滞丘垤之位埤,不寤嵩岱之峻极也。两仪所以称大者,以其函括八荒,缅邈无表也;山海所以为富者,以其包笼旷阔,含受杂错也。若如雅论,贵少贱多,则穹隆无取乎宏焘,而旁泊不贵於厚载也。夫迹水之中,无吞舟之鳞;寸枝之上,无垂天之翼;蚁垤之巅,无扶桑之林;潢潦之源,无襄陵之流。巨鳌首冠瀛洲,飞波凌乎方丈;洪桃盘於度陵,建木竦於都广;沈鲲横於天池,云鹏戾乎玄象。且夫雷霆之骇,不能细其响;黄河之激,不能局其流;骐騄追风,不能近其迹;鸿鹄奋翅,不能卑其飞。云厚者雨必猛,弓劲者箭必远。王生学博才大,又安省乎!

43.3 吾子云 ;‘;玉以少贵,石以多贱。’;夫玄圃之下,荆华之颠,九员之泽,折方之渊,琳琅积而成山,夜光焕而灼天,顾不善也。又引庖牺氏著作不多,若周公既繇大易,加之以礼乐,仲尼作《春秋》,而重之以十篇。过於庖牺,多於老氏,皆当贬也。言少则至理不备,辞寡既庶事不畅。是以必须篇累卷积,而纲领举也。羲和升光以启旦,望舒曜景以灼夜,五材并生而异用,百药杂秀而殊治,四时会而岁功成,五色聚而锦绣丽,八音谐而箫韶美,群言合而道艺辨。积猗顿之材,而用之甚少,是何异於原宪也? 怀无铨之量,而著述约陋,亦何加别於琐碌也? 音为知者珍,书为识者传,瞽旷之调锺,未必求解於同世;格言高文,岂患莫赏而减之哉! 且夫江海之秽物,不可胜计,而不损其深也;五岳之曲木,不可訾量,而无亏其峻也。夏後之璜,虽有分毫之瑕,晖曜符彩,足相补也。数千万言,虽有不艳之辞,事义高远,足相掩也。故曰:四渎之浊,不方瓮水之清;巨象之瘦,不同羔羊之肥矣。

43.4 子又讥云:‘;乍入乍出,或儒或墨。’;夫发口为言,著纸为书。书者所以代言,言者所以书事。若用笔不宜杂载,是论议当常守一物。昔诸侯访政,弟子问仁,仲尼答之,人人异辞。盖因事托规,随时所急,譬犹治病之方千百,而针炙之处无常,却寒以温,除热以冷,期於救死存身而已。岂可诣者逐一道如齐楚,而不改路乎? 陶朱白圭之财不一物者,丰也;云梦孟诸所生万殊者,旷也。故《淮南鸿烈》,始於《原道》《俶真》,而亦有《兵略》《主术》,庄周之书,以死生为一,亦有畏牺慕龟请粟救饥。若以所言不纯而弃其文,是治珠翳而剜眼,疗湿痹而刖足,患荑莠而刈谷,憎枯枝而伐树也。

百家卷第四十四

44.1 抱朴子曰:百家之言,虽不皆清翰锐藻,弘丽汪濊,然悉才士所寄,心一夫澄思也。正经为道义之渊海,子书为增深之川流。仰而比之,则景星之佐三辰;俯而方之,则林薄之裨嵩岳。而学者专守一业,游井忽海,遂掇踬於泥泞之中,而沈滞乎不移之困。子书披引玄旷,眇邈泓窈,总不测之源,扬无遗之流,变化不系於规矩之方圆,旁通不沦於违正之邪径,风格高严,重仞难尽。是偏嗜酸甜者,莫能赏其味也;用思有限者,不得辩其神也。先民叹息於才难,故百世为随踵,不以璞不生板桐之岭,而捐曜夜之宝;不以书不出周孔之门,而废助教之言。犹彼操水者,器虽异而救火同焉;譬若针灸者,术虽殊而攻疾均焉。狭见之徒,区区执一,去博辞精,思而不识,合锱铢而以齐重於山陵,聚百千可以致数亿兆,惑诗赋琐碎之文,而忽子论深美之言,真伪颠倒,玉石混淆,同广乐於桑间,均龙章於素质,可悲可慨,岂一条哉!

文行卷第四十五

45.1 或曰:德行者,本也;文章者,末也。故四科之序,文不居上。然则著纸者,糟粕之余事;可传者,祭毕之刍狗。卑高之格,是可讥矣。

45.2 抱朴子答曰:荃可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荃;文可废而道未行,则不得无文。若夫翰迹韵略之广逼,属辞比义之妍媸,源流至到之修短,韫藉汲引之深浅,其悬绝也,虽天外毫内,不足以喻其辽邈,虽三光熠耀,不足以方其巨细。龙渊铅铤,未足以譬其锐钝;鸿羽积金,未足以方其轻重。而俗士唯见能染毫画纸,便概以一例,斯伯氏所以永思锺子,郢人所以格斤不运也。夫斫削者比肩,而班狄擅绝手之名;援琴者至多,而夔襄专清声之称。厩马千驷,而骐骝有邈群之价;美人万计,而威施有超世之色者,盖远过众也。且文章之与德行,犹十尺之与一丈,谓之余事,未之闻也。八卦生乎鹰隼之飞,六甲出於灵龟之负,文之所在,虽且贵(疑有脱文)本不必便疏,末不必皆薄,譬锦绣之因素地,珠玉之托虫奉石,云雨生於肤寸,江河始於咫尺,理诚若兹,则雅论病矣。

45.3 又曰:应龙徐举,顾眄而凌云;汗血缓步,呼吸而千里。故蝼蚁怪其无阶而高致,驽蹇惊过己之不渐也。若夫驰骤诗论之中,周旋一经之内,以常情览巨异,以褊量测无涯,始自髫龀,诣於振素,不能得也。又世俗率贵古昔而贱当今,敬所闻而黩所见。同时虽有追风绝景之骏,犹谓不及伯乐之所御也。虽有宵良兼城之璞,犹谓不及楚和之所泣也。虽有断马指雕之剑,犹谓不及欧冶之所铸也。虽有生枯起朽之药,犹谓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冠群独行之士,犹谓不及於古人也。

正郭卷第四十六

46.1 抱朴子曰:嵇生以太原郭林宗,竟不恭三公之命,学无不涉,名重於往代,加之以知人,知人则哲,盖亚圣之器也。及在衰世,栖栖惶惶,席不暇温,志在乎匡断行道,与仲尼相似。

46.2 余答曰:夫智与不智,存於一言,枢机之玷,乱乎白圭,愚谓亚圣之评,未易以轻有许也。夫所谓亚圣者,必具体而微,命世绝伦,与彼周孔其间无所复容之谓也。若人者亦何足登斯格哉! 林宗拔萃翘特,鉴识朗彻,方之常人所议,固多引之上及,实复未足也。此人有机辩风姿,又巧自抗遇而善用,且好事者为之羽翼,延其声誉於四方,故能挟之见推慕於乱世,而为过听不核实者所推策,及其片言所褒,则重於千金,游涉所经,则贤愚波荡,谓龙凤之集,奇瑞之出也。吐声则余音见法,移足则遗迹见拟,可谓善击建鼓而揭日月者耳,非真隐也。盖欲立朝则世已大乱,欲潜伏则闷而不堪,或跃则畏祸害,确尔则非所安。彰徨不守,载肥载月瞿,而世人逐其华而莫研其实,玩其形而不究其神,故遭雨巾坏,犹复见效,不觉其短,皆是类也。俗民追声,一至於是。故其虽有缺隟,莫之敢指也。夫林宗学涉知人,非无分也。然而未能避过实之名,而暗於自料也。或劝之以出仕进者,林宗对曰:‘;吾昼察人事,夜看乾象,天之所废,不可支也。方今运在明夷之爻,值勿用之位,盖盘桓潜居之时,非在天利见之会也。

46.3 虽有原陆,犹恐沧海横流。吾其鱼也,况可冒冲风而乘奔波乎! 未若岩岫颐神,娱心彭老,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按林宗之言,其知汉之不可救,非其才之所办审矣。法当仰隮商洛,俯泛五湖,追巢父於峻岭,寻渔父於沧浪,若不能结踪山客,离群独往,则当掩景渊洿,韬鳞括囊,而乃自西徂东,席不暇温,欲慕孔墨栖栖之事。圣者忧世,周流四方,犹为退士,所见讥弹。林宗才非应期,器不绝伦,出不能安上治民,移风易俗,入不能挥毫属笔,祖述六艺,行自炫耀,亦既过差,收名赫赫,受饶颇多。然卒进无补於治乱,退无迹於竹帛。观倾视汨,冰泮草靡,未有异庸人也。无故沈浮於波涛之间,倒屣於埃尘之中,遨集京邑,交关贵游,轮刓箧弊,匪遑启处,遂使声誉翕熠,秦胡景附,巷结朱轮之轨,堂列赤绂之客,轺车盈街,载奏连车,诚为游侠之徒,未合逸隐之科也。有道之世而臻此者,犹不得复厕高洁之条贯焉,为秘丘之俊民,而修兹在於危乱之运,奚足多哉! 孰不谓之暗於天人之否泰,蔽於自量之优劣乎! 空背恬默之途,竟无有为之益,不值祸败,盖其幸耳。以此为忧世念国,希拟素王,有似蹇足之寻龙骐,斥鷃之逐鸿鹄,焦冥之方云鹏,鼷鼬之比巨象也。

46.4 然则林宗可谓有耀俗之才,无固守之质,见无不了,庶几大用,符辨外发,精神内虚,不胜烦躁,言行相伐,口称静退,心希荣利,未得□玄圃之栖禽,九渊之潜灵也。自炫自媒,士女之丑事也。知其不可而尤效尤师,亚圣之器,其安在乎? 虽云知人,知人之明,乃唐虞之所难,尼父之所病。夫以前并日月,原始见终,且犹有失,不能常中,况於林宗萤烛之明,得失半解,已为不少矣。然则名称重於当世,美谈盛於既没,故其所得者,则世共传闻,而所失者,则莫之有识尔。虽颇甄无名之士於草莱,指未剖之璞於丘园,然未能进忠烈於朝廷,立御每於疆场,解亡徵於倒悬,折逆谋之竞逐。若鲍子之推管生,平仲之达穰苴,林宗名振於朝廷,敬於一时,三九肉食,莫不钦重,力足以拔才,言足以起滞,而但养疾京辇,招合宾客,无所进致,以匡危蔽,徒能知人,不肯荐举,何异知沃壤之任良田,议直木之中梁柱,而终不垦之以播嘉谷,伐之以构梁栋,奚解於不粒,何救於露居哉! 其距贡举者,诚高操也,其走不休者,亦其疾也。

46.5 嵇生又曰:林宗存为一世之所式,没则遗芳永播。硕儒俊士,未或指点,而吾生独评其短,无乃见嗤於将来乎! 抱朴子曰:曷为其然哉? 苟吾言之允者,当付之於後,後之识者,何恤於寡和乎? 且前贤多亦讥之,独皇生褒过耳。故太傅诸葛无逊亦曰:‘;林宗隐不修遁,出不益时,实欲扬名养誉而已。街谈巷议以为辩,讪上谤政以为高,时俗贵之,歙然犹郭解原涉,见趋於曩时也。後进慕声者,未能考之於圣王之典,论之於先贤之行,徒惑华名,咸竞准的,学之者如不及,谈之者则盈耳,中人犹不觉,童蒙安能知? ’;故零陵太守殷府君伯绪,高才笃论之士也,亦曰:‘;林宗入交将相,出游方国,崇私议以动众,关毁誉於朝廷。其所善则风腾雨骤,改价易姿;其所恶则摧顿陆沈,士人不齿。□其名贤,遭乱隐遁,含光匿景,未为远矣。君子行道,以匡君也,以正俗也,於时君不可匡,俗不可正,林宗周旋,清谈闾阎,无救於世道之陵迟,无解於夭民之憔悴也。’;又故中书郎周生恭远,英伟名儒也,亦曰:‘;夫遇治而赞之,则谓之乐道;遭乱而救之,则谓之忧道;乱不可救而避之,则谓之守道。虞舜乐道者也,仲尼忧道者也,微子守道者也。汉世将倾,世务交游,林宗法当慨然虚心,要同契君子,共矫而正之,而身栖栖为之雄伯,非救世之宜也。於时虽诸黄门,六畜自寓耳。其陈蕃窦武之徒,虽鼎司牧伯,皆贵重林宗,信其言论,臧否取定,於匡危易俗,不亦可冀乎? 而林宗既不能荐有为之士,立毫毛之益,而逋逃不仕者,则方之巢许;废职待客者,则比之周公;养徒避役者,则拟之仲尼;弃亲依豪者,则同之游夏。是以世眩名实,而大乱滋甚也。若谓林宗不知,则无以称聪明;若谓知之而不改,则无以言忧道。昔四豪似周公而不能为周公,今林宗似仲尼而不得为仲尼也。’;於是问者慨而叹曰:然则斯人乃避乱之徒,非全隐之高矣。

弹祢卷第四十七

47.1 抱朴子曰:汉末有祢衡者,年二十有三,孔文举齿过知命,身居九列,文学冠群,少长称

誉,名位殊绝,而友衡於布衣,又表荐之於汉朝,以为宜起家作台郎。

47.2 云:惟岳降神,异人并出。目所一见,辄诵於口。耳所瞥闻,不忘於心。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其叹之如此。衡游许下,自公卿国士以下,衡初不称其官,皆名之云阿某,或以姓呼之为某儿,呼孔融为大儿,呼杨修为小儿。荀彧犹强可与语,过此以住,皆木梗泥偶,似人而无人气,皆酒瓮饮囊耳。百官大会,衡时在坐,忽颦蹙凄怆,哀叹忼慨,或讥之曰:英豪乐集,非所叹也。衡眄历视稠众而答曰:在此积尸列柩之间,仁人安能不悲乎?

47.3 曹公尝切齿欲杀之,然复无正有入法应殆之罪,又惜有杀儒生之名,乃谪作鼓吏,衡了无悔情耻色,乃缚角於柱,口就吹之,乃有异声,并摇鼓兆击鼓,闻者不知其一人也。而论更剧,无所顾忌,寻亡走投荆州牧刘表,表欲作书与孙权,讨逆於时已全据江东,带甲百万,欲结辅车之援,与共距中国,使诸文士立草,尽思而不得表意。乃示衡。衡省之曰:但欲使孙左右持刀儿视之者,此可用尔,傥令张子布见此,大辱人也。即摧坏投地,表怅然有怪色,谓衡曰:为了不中芸锄乎? 惜之也。

47.4 衡索纸笔,便更书之,众所作有十余通,衡凡一历视之而已,暗记书之,毕以还表。表以还主,或有录所作之本也,以比校之,无一字错,乃各大惊。表乃请衡更作,衡即作成,手不停辍,表甚以以为佳而施用焉。

47.5 衡骄傲转甚,一州人士,莫不憎恚,而表亦不复堪,欲杀之。或谏以为曹公名为严酷,犹能容忍,衡少有虚名,若一朝杀之,则天下游士,莫复拟足於荆楚者也。表遂遣之。衡走到夏口,依将军黄祖,祖待以上宾。祖大儿黄射,与衡偕行,过人墓下,俱读碑铭一过而去。

47.6 久之,射曰:前所视碑文大佳,恨不写也。衡曰:卿存其名目耳。我一览尚记之。即为暗书之,末有一字,石缺,乃不分明。衡与半字,曰:疑此当作某字。恐不审也。射省可(下有缺文)。虽言行轻人,宁愿荣显,是以高游凤林,不能幽翳蒿莱,然修己驳刺,迷而不觉,故开口见憎,举足蹈祸。赍如此之伎俩,亦何理容於天下而得其死哉? 犹枭鸣狐嚾,从皆不喜,音响不改,易处何益。许下,人物之海也。文举为之主任,荷之足以至到,於此不安,已可知矣。犹必死之病,俞附越人,所无如何。朽木铅铤,班输欧冶所不能匠也。而复走投荆楚间,终陷极害,此乃衡懵蔽之效也。盖欲之而不能得,非能得而弗用者矣。於戏才士,可勿戒哉!

47.7 嵇生曰:吾所惑者,衡之虚名也;子所论者,衡之实病也。敢不寤寐於指南,投杖於折中乎!

诘鲍卷第四十八

48.1 鲍生敬言,好老庄之书,治剧辩之言,以为古者无君,胜於今世,故其著论云:儒者曰:‘;天生烝民而树之君。’;岂其皇天谆谆然亦将欲之者为辞哉! 夫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彼苍天果无事也,夫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鹖裂翠,非鸟所欲;促辔衔镳,非马之性;荷车兀运重,非牛之乐。诈巧之萌,任力违真,伐生之根,以饰无用,捕飞禽以供华玩,穿本完之鼻,绊天放之脚,盖非万物并生之意。夫役彼黎烝,养此在官,贵者禄厚而民亦困矣。夫死而得生,欣喜无量,则不如向无死也。

48.2 让爵辞禄,以钓虚名,则不如本无让也。天下逆乱焉而忠义显矣,六亲不和焉而孝慈彰矣。曩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山无蹊径,泽无舟梁。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是高巢不探,深渊不漉,凤鸾栖息於庭宇,龙鳞群游於园池,饥虎可履,虺蛇可执,涉泽而鸥鸟不入飞,入林而狐兔不惊。势利不萌,祸乱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万物玄同,相忘於道,疫疠不流,民获考终,纯白在胸,机心不生,含食甫而熙,鼓腹而游。其言不华,其行不饰,安得聚敛以夺民财,安得严刑以为坑阱!

48.3 降及杪季,智用巧生,道德既衰,尊卑有序,繁升降损益之礼,饰绂冕玄黄之服,起土木於凌霄,构丹绿於棼撩,倾峻搜宝,泳渊辨珠。聚玉如林,不足以极其变;积金成山,不足以赡其费。澶漫於淫荒之域,而叛其大始之本,去宗日远,背朴弥增,尚贤则民争名,贵货则盗贼起,见可欲则真正之心乱,势利陈则劫夺之途开。造剡锐之器,长侵割之患,弩恐不劲,甲恐不坚,矛恐不利,盾恐不厚。若无凌暴,此皆可弃也。故曰:白玉不毁,孰为珪璋? 道德不废,安取仁义? 使夫桀纣之徒,得燔人辜谏者,脯诸侯,菹方伯,剖人心,破人胫,穷骄淫之恶,用炮烙之虐。若令斯人并为匹夫,性虽凶奢,安得施之! 使彼肆酷恣欲,屠割天下,由於为君,故得纵意也。君臣既立,众慝日滋,而欲攘臂乎桎梏之间,悉劳於涂炭之中。

48.4 人主忧栗於庙堂之上,百姓煎扰乎困苦之中,闲之以礼度,整之以刑罚,是犹辟滔天之源,激不测之流,塞之以撮壤,障之以指掌也。

48.5 抱朴子难曰:盖闻冲昧既辟,降浊升清,穹隆仰焘,旁泊俯停。乾坤定位,上下以形,远取诸物,则天尊地卑,以著人伦之体;近取诸身,则元首股肱,以表君臣之序,降杀之轨,有自来矣。若夫太极混沌,两仪无质,则未若玄黄剖判,七耀垂象,阴阳陶冶,万物群分也。由滋以言,亦知鸟聚兽散,巢栖穴窜,毛血是茹,结草斯服,入无六亲之尊卑,出无阶级之等威,未若庇体广夏,稉梁嘉旨,黼黻绮纨,御冬当暑,明辟莅物,良宰匠世,设官分职,宇宙穆如也。贵贱有章,则慕赏畏罚;势齐力均,则争夺靡惮。是以有圣人作,受命自天,或结罟以畋渔,或瞻辰而钻燧,或尝卉以选粒,或构宇以仰蔽。备物致用,去害兴利,百姓欣戴,奉而尊之,君臣之道於是乎生,安有诈愚凌弱之理? 三五迭兴,道教遂隆,辩章劝沮,德盛刑清,明良之歌作,荡荡之化成,太阶既平,七政遵度,梧禽激响於朝阳,麟虞觌灵而来出,龟龙吐藻於河湄,景老摛耀於天路,皇风振於九域,凶器戢乎府库,是以礼制则君安,乐作而刑厝也。若夫奢淫狂暴,由乎人己,岂必有君,便应尔乎? 而鲍生独举衰世之罪,不论至治之义,何也?

48.6 且夫逮古质朴,盖其未变,民尚童蒙,机心不动,譬夫婴孩,智慧未萌,非为知而不为,欲而忍之也。若人与人争草莱之利,家与家讼巢窟之地,上无治枉之官,下有重类之党,则私斗过於公战,木石锐於干戈,交尸布野,流血绛路,久而无君,噍类尽矣。至於扰龙驯凤,河图洛书,或麟衔甲负,或黄鱼波涌,或丹禽翔授,或回风三集,皆在有君之世,不出无王之时也。夫祥瑞之徵,指发玄极,或以表革命之符,或以彰至治之盛,若令有君,不合天意,彼嘉应之来,孰使之哉? 子若以混冥为美乎? 则乾坤不宜分矣;若以无名为高乎? 则八卦不当画矣。岂造化有谬,而太昊之暗哉? 雅论所尚,唯贵自然,请问夫识母忘父,群生之性也;拜伏之敬,世之末饰也。然性不可任,必尊父焉;饰不可废,必有拜焉。任之废之,子安乎?

48.7 古者生无栋宇,死无殡葬,川无舟楫之器,陆无车马之用,吞啖毒烈,以至殒毙,疾无医术,枉死无限。後世圣人,改而垂之,民到於今,赖其厚惠,机巧之利,未易败矣。今使子居则反巢穴之陋,死则捐之中野,限水则泳之游之,山行则徒步负戴,弃鼎铉而为生臊之食,废针石而任自然之病。裸以为饰,不用衣裳;逢女为偶,不假行媒。吾子亦将曰:‘;不可也。’;况於无君乎? 若令上世人如木石,玄冰结而不寒,资粮绝而不饥者,可也。衣食之情,苟在其心,则所争岂必金玉,所竞岂必荣位! 橡草予可以生斗讼,藜藿足用,致侵夺矣。夫有欲之性,萌於受气之初,厚己之情,著於成形之日,贼杀并兼,起於自然,必也不乱,其理何居! 夫明王在上,群後尽规,坐以待旦,昧朝旰食,延诽谤以攻过,责昵属之补察,听舆谣以属省,鉴履尾而夕惕,飏清风以埽秽,厉秋威以肃物,制峻网密,有犯无赦,刑戮以惩小罪,九伐以讨大憝,犹豺狼之当路,感彝伦之不叙,忧作威之凶家,恐奸宄之害国。故严司鹰扬以弹违,虎臣杖铖於方岳,而狂狡之变,莫世乏之,而令放之,使无所惮,则盗跖将横行以掠杀,而良善端拱以待祸,无主所诉,无强所凭,而冀家为夷齐,人皆柳惠,何异负豕而欲无臭,凭河而欲不濡,无辔箧而御奔马,弃枻橹而乘轻舟,未见其可也。

48.8 鲍生又难曰:夫天地之位,二气范物,乐阳则云飞,好阴则川处。承柔刚以率性,随四八而化生,各附所安,本无尊卑也。君臣既立,而变化遂滋,夫獭多则鱼扰,鹰众则鸟乱,有司设则百姓困,奉上厚则下民贫,壅崇宝货,饰玩台榭,食则方丈,衣则龙章,内聚旷女,外多鳏男,辨难得之宝,贵奇怪之物,造无益之器,恣不已之欲,非鬼非神,财力安出哉?

48.9 夫谷帛积则民有饥寒之俭,百官备则坐靡供奉之费,宿卫有徒食之众,百姓养游手之人,民乏衣食,自给已剧,况加赋敛,重以苦役,下不堪命,且冻且饥,冒法斯滥,於是乎在。王者忧劳於上,台鼎颦戚页於下,临深履薄,惧祸之及。恐智勇之不用,故厚爵重禄以诱之;恐奸衅之不虞,故严城深池以备之。而不知禄厚则民匮而臣骑,城严则役重而攻巧。故散鹿台之金,发钜桥之粟,莫不欢然;况乎本不聚金,而不敛民粟乎? 休牛桃林,放马华山,载戢干戈,载櫜弓矢,犹以为泰;况乎本无军旅,而不战不戍乎? 茅茨土阶,弃织拔葵,杂囊为帏,濯裘布被,妾不衣帛,马不秣粟,俭以率物,以为美谈,所谓盗跖分财,取少为让,陆处之鱼,相煦以沫也。

48.10 夫身无在公之役,家无输调之费,安土乐业,顺天分地,内足衣食之用,外无势利之争,操杖攻劫,非人情也。象刑之教,民莫之犯,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岂彼无利性而此专贪残,盖我清静则民自正,下疲怨则智巧生也。任之自然,犹虑凌暴,劳之不休,夺之无已,田芜仓虚,杼柚之空,食不充口,衣不周身,欲令勿乱,其可得乎? 所以救祸而祸弥深,峻禁而禁不止也。关梁所以禁非,而猾吏因之以为非焉。衡量所以检伪,而邪人因之以为伪焉。

48.11 大臣所以扶危,而奸臣恐主之不危。兵革所以静难,而寇者盗之以为难。此皆有君之所致也。民有所利,则有争心,富贵之家,所利重矣。且夫细民之争,不过小小,匹夫校力,亦何所至,无疆土之可贪,无城郭之可利,无金宝之可欲,无权柄之可竞,势不能以合徒众,威不足以驱异人,孰与王赫斯怒,陈师鞠旅,推无雠之民,攻无罪之国,僵尸则动以万计,流血则漂橹丹野。无道之君,无世不有,肆其虐乱,天下无邦,忠良见害於内,黎民暴骨於外,岂徒小小争夺之患邪? 至於移父事君,废孝为忠,申令无君,亦同有之耳。古之为屋,足以蔽风雨,而今则被以朱紫,饰以金玉;古之为衣,足以掩身形,而今则玄黄黼黻,绵绮纨;古之为乐,足以定人情,而今则烦乎淫声,惊魂伤和;古之饮食,足以充饥虚,而今则焚林漉渊,宰割群生。(下有脱文。)

48.12 (以下为抱朴子驳难之辞)岂可以事之有过而都绝之乎? 若虞在上,稷卨赞事,卑宫薄赋,使民以时,崇节俭之清风,肃玉食之明禁。质素简约者,贵而显之;乱化侵民者,黜而戮之;则颂声作而黎庶安矣。何必虑火灾而坏屋室,畏风波而填大川乎?

48.13 抱朴子曰:鲍生贵上古无君之论,余既驳之矣。後所答余,文多不能尽载,余稍条其论而牒诘之云。

48.14 鲍生曰:人君辨难得之宝,聚奇怪之物,饰无益之用,厌无已之求。

抱朴子诘曰:请问古今帝王,尽辨难得之宝,聚奇怪之物乎? 有不尔者也。余闻唐尧之为君也,捐金於山;虞舜之禅也,捐璧於谷。疏食菲服,方之监门,其不汔渊剖珠,倾岩刊玉,凿石铄黄白之矿,越海裂翡翠之羽,网瑇瑁於绝域,掘丹青於岷汉,亦可知矣。夫服章无殊,则威重不著,名位不同,则礼物异数,是以周公辨贵贱上下之异,式宫室居处,则有堵雉之限,冠盖旌旗,则有文物之饰,车服器用,则有多少之制,庖厨供羞,则有法膳之品,年凶灾眚,又减撤之。无已之欲,不在有道,子之所云,可以声桀纣之罪,不足以定雅论之证也。

48.15 鲍生曰:人君後宫三千,岂皆天意,谷帛积则民饥寒矣。

抱朴子诘曰:王者妃妾之数,圣人之所制也。圣人,与天地合其德者也。其德与天地合,岂徒异哉! 夫岂徒欲以顺情盈欲而已乎! 乃所以佐六宫,理阴阳,教尔崇奉祖庙,祗承大祭,供玄紞之服,广本支之路,且案周典九土之记,及汉氏地理之书,天下女数,多於男焉。王者所宗,岂足以逼当娶者哉? 姬公思之,似已审矣。帝王帅百僚以藉田,後妃将命妇以蚕织,下及黎庶,农课有限,力佃有赏,怠惰有罚,十一而税,以奉公用。家有备凶之储,国有九年之积,各得顺天分地,不夺其时,调薄役希,民无饥寒,衣食既足,礼让以兴。昔文景之世,百姓务农,家给户丰,官仓之米,至腐赤不可胜计。然而士庶犹侯服鼎食,牛马盖泽,由於赋敛有节,不足损下也。至於季世,官失佃课之制,私务浮末之业,生谷之道不广,而游食之徒滋多,故上下同之,而犯非者众,鲍生乃归咎有君。若夫讥辨择之过限,刺农课之不实,责牛饮之三千,贬履亩与太半,但使後宫依周礼,租调不横加,斯则可矣。必无君乎! 夫一日晏起,则事有失所,即鹿无虞,维入於林中,安可终已。靡所宗统,则君子失所仰,凶人得其志,网疏犹漏,可都无网乎?

48.16 鲍生曰:人之生也,衣食已剧,况又加之以敛赋,重之以力役,饥寒并至,下不堪命,冒法犯非,於是乎生。

抱朴子诘曰:蜘蛛张网,蚤虱不馁,使人智巧,役用万物,食口衣身,何足剧乎? 但患富者无知止之心,贵者有无限之用耳。岂可以一蹶之故,而终身不行,以桀纣之虐,思乎无主也。夫言主事弥张,赋敛之重於住古,民力之疲於末务,饥寒所缘,以讥之可也。而言有役有赋,使国乱者,请问唐虞升平之世,三代有道之时,为无赋役以相供奉,元首股肱,躬耕以自给邪? 鲍生乃唯知饥寒并至,莫能固穷,独不知衣食并足,而民知荣辱乎!

48.17 鲍生曰:王者临深履尾,不足喻危,假寐待旦,日昃旰食,将何为惧祸及也?

抱朴子难曰:审能如此,乃圣主也。王者所病,在乎骄奢,贤者不用,用者不贤,夏癸指天日以自喻,秦始忧万世之同谥,故致倾亡,取笑将来。若能惧危夕惕,广纳规谏,询草刍尧以待听,养黄发以乞言,何忧机事之有违,何患百揆之不康。夫战兢则彝伦叙,怠荒则奸宄作,况无君,能无乱乎?

48.18 鲍生曰:王者钦想奇瑞,引诱幽荒,欲以崇德迈威,厌耀未服,白雉玉环,何益齐民乎?

抱朴子诘曰:夫王者德及天则有天瑞,德及地则有地应。若乃景星摛光,以佐望舒之耀;冠日含辨,以表羲和之晷。灵禽嗈喈於阿阁,金象焜晃乎清沼,此岂卑辞所致,厚币所诱哉! 王莽奸猾,包藏祸心,文致太平,诳眩朝野,贶遗外域,使送瑞物,岂可以此谓古皆然乎? 夫见盈丈之尾,则知非咫尺之躯;睹寻仞之牙,则知非肤寸之口。故王母之遣使,明其玄化通灵,无远不怀也;越裳之重译,足知惠沾殊方,泽被无外也。夫绝域不可以力服,蛮貊不可以威摄,自非至治,焉能然哉! 何者鲍生谓为不用? 夫周室非乏玉而须王母之环以为富也,非俭膳而渴越裳之雉以充庖也,所以贵之者,诚以斯物为太平。则上无苛虐之政,下无失所之人,蜎飞蠕动,咸得其欢,有国之美,孰多於斯! 而云不用,无益於齐民。源远体大,固未易见,鲍生之言,不亦宜乎?

48.19 鲍生曰:人君恐奸衅之不虞,故严城以备之也。

抱朴子诘曰:侯王设险,大易所贵,不审严城,何讥焉尔。夫两仪肇辟,万物化生,则邪正存焉尔。夫圣人知凶丑之自然,下愚之难移,犹春阳之不能荣枯朽,炎景之不能铄金石,冶容慢藏,诲淫召盗,故取法乎习坎,备豫於未萌。重门有击柝之敬,治戎遏暴客之变,而欲除之,其理何居? 兕之角也,凤之距也。天实假之,何必日用哉! 蜂虿挟毒以卫身,智禽衔芦以捍网,獾曲其穴,以备径至之锋,水牛结阵,以却虎豹之暴,而鲍生欲弃甲胄以遏利刃,堕城池以止冲锋,若令甲胄既捐而利刃不住,城池既坏而冲锋犹集,公输、墨翟,犹不自全,不审吾生,计将安出乎?

48.20 或曰:苟夫可欲之物,虽无城池之固,敌亦不来者也。

抱朴子答曰:夫可欲之物,何必金玉,锥刀之末,愚民竞焉。越人之大战,由乎蚺蛇之不钧;吴楚之交兵,起乎一株之桑叶。饥荒之世,人人相食,素手裸跣(下有脱文)。远则甫侯子羔,近则於公释之,控情审罚,剖毫析芒。受戮者吞声而歌德,则劓者没齿无怨言,此皆非无君之时也。昔有鳏在下而四岳不蔽,明扬仄陋而元凯毕举,或投屠刀而排金门,或释版筑而蹑玉堂,或委刍豢而登卿相,或自亡命而为上将,伯柳达雠人,解狐荐怨家,方回叩头以致士,禽息碎首以推贤,敢问於时,有君否邪?

48.21 又云:田芜廪虚,皆由有君。夫君非塞田之蔓草,臣非耗仓之雀鼠也。其芜其虚,卒由户乙运,水旱疫疠,以臻凶荒,岂在赋税,令其然乎? 至於八政之首食,谓之民天,後稷躬稼,有虞亲耕,丰年多黍多稌,我庾惟亿,民食其陈,白渠开而斥卤膏壤,邵父起阳陵之陂而积谷为山,叔敖创期思而家有腐粟,赵过造三犁之巧而关右以丰,任延教九真之佃而黔庶殷饱,此岂无君之时乎!

知止卷第四十九

49.1 抱朴子曰:祝莫大於无足,福莫厚乎知止。抱盈居冲者,必全之算也;宴安盛满者,难保之危也。若夫善卷巢许管胡之徒,咸蹈云物以高骛,依龙凤以竦迹,觇韬锋於香饵之中,寤覆车乎来轫之路,违险途以遐济,故能免詹何之钓缗,可谓善料微景於形外,觌坚冰於未霜,徙薪曲突於方炽之火,纚舟弭楫於冲风之前,瞻九牛害而深沈,望密蔚而曾逝,不托巢於苇苕之末,不偃寝乎崩山之崖者也。斯皆器大量弘,审机识致,凌侪独往,不牵常欲,神叁造化,心遗万物,可欲不能虿介其纯粹,近理不能耗滑其清澄。苟无若人之自然,诚难企及乎绝轨也。徒令知功成者身退,处劳大者不赏,狡兔死则知猎犬之不用,高鸟尽则觉良弓之将弃。鉴彭韩之明镜,而念抽簪之术;睹越种之暗机,则识金象之贵。若范公泛艘以绝景,薛生逊乱以全洁,二疏投印於方盈,田豫释绂於漏尽,进脱亢悔之咎,退无濡尾之吝,清风足以扬千载之尘,德音足以祛将来之惑。方之陈宝,不亦邈乎!

49.2 或智小败於谋大,或辕弱折於载重,或独是陷於众非,或尽忠讦於兼会,或倡高算而受晁错之祸,或竭心力而遭吴起之害。故有口止局高口止脊厚,犹不免焉。公旦之放,仲尼之行,贾生逊摈於下士,子长熏肾乎无辜,乐毅平齐,伍员破楚,白起以百胜拓疆,文子以九术霸越,韩信功盖於天下,黥布灭家以佐命,荣不移晷,辱已及之。不避其祸,岂智者哉! 为臣不易,岂将一途,要而言之,决在择主。我不足赖,其验如此。告退避贤,洁而且安,美名厚实,福莫大焉。能修此术,万未有一。吉凶由人,可勿思乎! 逆耳之言,乐之者希,献纳期荣,将速身祸,救诽谤其不暇,何信受之可必哉!

49.3 夫矢曾缴纷纭则鸳雏徊翮,坑阱充蹊则麟虞敛迹。情不可极,欲不可满,达人以道制情,以计遣欲,为谋者犹宜使忠,况自为策而不详哉! 盖知足者常足也,不知足者无足也。常足者,福之所赴也;无足者,祸之所锺也。生生之厚,杀哉生矣,宋氏引苗,郢人张革,诚欲其快,而实速萎裂,知进忘退,斯之谓乎?

49.4 夫筴奔而不止者,鲜不倾坠;凌波而无休者,希不沈溺;弄刃不息者,伤刺之由也;斫击不辍者,缺毁之原也。盈则有损,自然之理,周庙之器,岂欺我哉? 故养由之射,行人识以驰弦,东野之御,颜子知其方败,成功之下,未易久处也。夫饮酒者不必尽乱,而乱者多焉;富贵者岂其皆危,而危者有焉。智者料事於倚伏之表,伐木於毫末之初,吐高言不於累棋之际,议治裘不於群狐之中,古人佯狂为愚,岂所乐哉! 时之宜然,不获已也。亦有深逃而陆遭波涛,幽遁而水被焚烧,若龚胜之绝粒以殒命,李业煎蹙以吞鸩,由乎迹之有朕,景之不灭也。若使行如蹈冰,身如居阴,动无遗踪可寻,静与无为为一,岂有斯患乎! 又况乎揭日月以隐形骸,击建鼓以徇利器者哉! 夫值明时则优於济四海,遇险世则劣於保一身,为此永慨,非一士也。

49.5 吾闻无炽不灭,靡溢不损,焕赫有委灰之兆,春草为秋瘁之端,日中则昃,月盈则蚀,四时之序,成功者退。远取诸物,则构高崇峻之无限,则颓坏惟忧矣;近取诸身,则嘉膳旨酒之不节,则结疾伤性矣。况乎其高概云霄而积之犹不止,其威震人主而加崇,又不息者乎! 蚊虻堕山,适足翱翔;兕虎之坠,碎而为齑。此言大物,不可失所也。且夫正色弹违,直道而行,打扑干纪,不虑雠隟,则怨深恨积。若舍法容非,属托如响,吐刚茹柔,委曲绳墨,则忠□丧败,居此地者,不变劳乎? 是以身名并全者甚希,而折足覆食束者不乏也。然而入则兰房窈窕,朱帷组帐,文茵兼舒於华第,艳容粲烂於左右,轻体柔声,清歌妙舞,宋蔡之巧,阳阿之妍,口吐辨菱延露之曲,足蹑渌水七盘之节,知音悦耳,冶姿娱心,密宴继集,醽醁不撤,仰登绮阁,俯映清渊,游果林之丹翠,戏蕙囿之芬馥,文鳞瀺灂,朱习颉颃,飞缴堕云鸿,沈纶引鲂鲤,远珍不索而交集,玩弄纷华而自至。出则朱轮耀路,高盖接轸,丹旗云蔚,麾节翕赫,金口嘈口献,戈甲璀错,得意托於後乘,嘉旨盈乎属车,穷游观之娱,极畋渔之欢。圣明之誉,满耳而入;谄悦之言,异口同辞。於时眇然,意蔑古人,谓伊吕管晏,不足算也。

49.6 岂觉崇替之相为首尾,哀乐之相为朝暮,肯谢贵盛,乞骸骨,背朱门而反丘园哉! 若乃圣明在上,大贤赞事,百揆非我则不叙,兆民非我则不济,高而不以危为忧,满而不以溢为虑者,所不论也。

穷达

49.7 或问:一流之才,而或穷或达,其故何也? 俊逸絷滞,其有憾乎?

抱朴子答曰:夫器业不异,而有抑有扬者,无知己也。故否泰时也,通塞命也。审时者何怨於沈潜,知命者何恨於卑瘁乎! 故沈闾渟钧,精劲之良也,而不以击,则朝菌不能断焉;珧华黎绿,连城之宝也,委之泥泞,则瓦砾积其上焉。故可珍而不必见珍也,可用而不必见用也。庸俗之夫,暗於别物,不分朱紫,不辩菽麦,唯以达者为贤,而不知侥求者之所达也;唯以穷者为劣,而不详守道者之所穷也。且夫悬象不丽天,则不能扬大明灼无外,嵩岱不托地,则不能竦峻极概云霄。兔足因夷途以聘迅,龙艘泛激流以效速,离光非燧人不炽,楚金非欧冶不剡,丰华俟发春而表艳,栖鸿待冲飙而轻戾,四岳不明扬,则有鳏不登庸,叔牙不推贤,则夷吾不式厚,穰苴赖平仲以超踔,淮阴因萧公以鹰扬,隽生由胜之之谈,曲逆缘无知之荐,元直起龙萦之孔明,公瑾贡虎卧之兴霸,故能美名垂於帝籍,弘勋著於当世也。

49.8 汉之末年,吴之季世,则不然焉。举士也,必附己者为前;取人也,必多党者为决;而附己者不必足进之器也,同乎我,故不能遗焉;而多党者不必逸群之才也,信众口,故谓其可焉。或信此之庸猥,而不能遣所念之近情;或识彼之英异,而不能平心於至公。於是释铨衡,而以疏数为轻重矣;弃度量,而以纶集为多少矣。於时之所谓雅人高韵,秉国之钧,黜陟决己,褒贬由口者,鲜哉免乎斯累也。又况於胸中率有憎独立,疾非党,忌胜己,忽寒素者乎? 悲夫! 邈俗之士,不群之人,所以比肩不遇,不可胜计,或抑顿於薮泽,或立朝而斥退也。

49.9 盖修德而道不行,藏器而时不会,或俟河清而齿已没,或竭忠勤而不见知,远行不骋於一世,勋泽不加於生民。席上之珍,郁於泥泞,济物之才,终於无施,操筑而不值武丁,抱竿而不遇西伯,自曩迄今,将有何限? 而独悲之,不亦陋哉! 瞻径路之远,而耻由之;知大道之否,而不改之。齐通塞於一途,付荣辱於自然者,岂怀悒闷於知希,兴永叹於川逝乎! 疑其有憾,是未识至人之用心也。小年之不知大年,井蛙之不晓沧海,自有来矣。

重言

49.10 抱朴子曰:余友人玄泊先生者,齿在志学,固已穷览六略,旁综河洛,昼竞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余辉,道靡远而不究,言无微而不测,以儒墨为城池,以机神为干戈,故谈者莫不望尘而衔璧,文士寅目而格笔。俄而寤智者之不言,觉寸一之无咎,意得则齐荃蹄之可弃,道乖则觉唱高而和寡,於是奉老氏多败之戒,思金人三缄之义,括锋颖而如讷韬,修翰於彤管,含金怀玉,抑谧华辩,终日弥夕,或无一言。

49.11 门人进曰:先生默然,小子胡述? 且与庸夫无殊焉。窃谓锺不鸣,则不异於积铜;浮磬息音,则未别乎聚石也。

玄泊先生答曰:吾特收远名於万代,求知己於将来,岂能竞见知於今日,标格於一时乎? 陶甄以盛酒,虽美不见酣;身卑而言高,虽是不见信。徒卷舌而竭声,将何救於流遁? 古人六十笑五十九,不远迷复,乃觉有以也。夫玉之坚也,金之刚也,冰之冷也,火之热也,岂须自言,然後明哉! 且八音九奏,不能无长短之病,养由百发不能止,将有一失之疏,玩凭河者,数溺於水;好剧谈者,多漏於口。伯牙谨於操弦,故终无烦手之累;儒者敬其辞令,故终无枢机之辱。浅近之徒,则不然焉。辩虚无之不急,争细事以费言,论广修坚白无用之说,诵诸子非圣过正之书,损教益惑,谓之深远,委弃正经,竞治邪学。或与暗见者较唇吻之胜负,为不识者吐清商之谈对,非敌力之人,旁无赏解之客,何异奏雅乐於木梗之侧,陈玄黄於土偶之前哉! 徒口枯气乏,椎杭抵掌,斤斧缺坏而盘节不破,勃然战色而乖忤愈远,致令恚容表颜,丑言自口,偷薄之变,生乎其间,既玷之谬,不可救磨。未若希声不全大音,约说以俟识者矣。

自叙卷第五十

50.1 抱朴子者,姓葛,名洪,字稚川。丹阳句容人也。其先葛天氏,盖古之有天下者也。後降为列国,因以为姓焉。洪曩祖为荆州刺史,王莽之篡,君耻事国贼,弃官而归,与东郡太守翟义共起兵。将以诛莽,为莽所败,遇赦免祸,遂称疾自绝於世。莽以君宗强,虑终有变,乃徙君於琅邪。君之子浦庐,起兵以佐光武,有大功。光武践祚,以庐为车骑。又迁骠骑大将军,封下邳僮县侯,食邑五千户。

50.2 开国初,侯之弟文,随侯征讨,屡有大捷。侯比上书为文讼功,而官以文私从兄行,无军名,遂不为论。侯曰:弟与我同冒矢石,疮痍周身,伤失右眼,不得尺寸之报。吾乃重金累紫,何心以安? 乃自表选取转封於弟。书上请报,汉朝欲成君高义,故特听焉。文辞,不获已。受爵即第,为骠骑营立宅舍於博望里。於今基兆石础存焉。又分割租秩以供奉吏士,给如二君焉。骠骑殷勤止之而不从。骠骑曰:此更烦役国人,何以为让? 乃托他行,遂南渡江而家於句容。子弟躬耕,以典籍自娱。文累使奉迎骠骑,骠骑终不还。又令人守护博望宅舍,以冀骠骑之反,至於累世无居之者。

50.3 洪祖父学无不涉,究测精微,文艺之高,一时莫伦。有经国之才,仁吴,历宰海盐。临安。山阴三县。入为吏部待郎,御史中丞,庐陵太守,吏部尚书,太子少傅,中书,大鸿胪,侍中,光禄勋,辅吴将军,封吴寿县侯。

50.4 洪父以孝友闻,行为士表,方册所载,罔不穷览。仕吴五官郎,中正,建城、南昌二县令,中书郎,廷尉,平中护军,会稽太守。未辞而晋军顺流,西境不守,博简秉文经武之才,朝野之论,佥然推君。於是转为五郡赴警。大都督给亲兵五千,总统征军,戍遏疆场。天之所坏,人不能支,故主钦若,九有同宾,君以故官,赴除郎中。稍迁至大中大夫,历位大中正,肥乡令。县户二万,举州最治,德化尤异,恩洽刑清,野有颂声,路无奸迹,不佃公田,越界如市。秋毫之赠,不入於门;纸笔之用,皆出於私财。刑厝而禁止,不言而化行。以疾去官,发诏见用为吴王郎中令。正色弼违,进可替不,举善弹枉,军国肃雍。迁邵陵太守,卒於官。

50.5 洪者,君之弟三子也。生晚,为二亲所娇饶,不早见督以书史。年十有三,而慈父见背。夙失庭训,饥寒困瘁,躬执耕穑,承星履草,密勿畴袭。又累遭兵火,先人典籍荡尽。农隙之暇无所读,乃负笈徒步行借。又卒於一家,少得全部之书,益破功日伐薪以给纸笔,就营田园处,以柴火写书。坐此之故,不得早涉艺文。常乏纸,每所写,反覆有字,人鲜能读也。

50.6 年十六,始读《教经》、《论语》、《诗》、《易》。贫乏无以远寻师友,孤陋寡闻,明浅思短,大义多所不能通,但贪广览,於众书乃无不暗诵精持。曾所披涉,自正经、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杂文章,近万卷。既性暗善忘,又少文,意志不专,所识者甚薄,亦不免惑,而著述时犹得有所引用,竟不成纯儒,不中为传授之师。其河洛图纬,一视便止,不得留意也。不喜星书及算术九宫三棋太一飞符之属,了不从焉。由其苦人而少气味也。

50.7 晚学风角望气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其旨,又不研精。亦计此辈率是为人用之事,同出身情,无急以此自劳役,不如省子书之有益,遂又废焉。案《别录》《艺文志》,众有万三千二百九十九卷,而魏代以来,群文滋长,倍於往者,乃自知所未见之多也。江表书籍,通同不具,昔欲诣京师索奇异,而正值大乱,半道而还。每自叹恨。今齿近不惑,素志衰颓,但念损之又损,为乎无为,偶耕薮泽,苟存性命耳。博涉之业,於是日沮矣。

50.8 洪之为人也,(有脱文)而騃野,性钝口讷,形貌丑陋,而终不辩自矜饰也。冠履垢弊,衣或褴褛,而或不耻焉。俗之服用,俾而屡改,或忽广领而大带,或促身而修袖,或长裾曳地,或短不蔽脚。洪期於守常,不随世变。言则率实,杜绝嘲戏,不得其人,终日默然。故邦人咸称之为抱朴之士。是以洪著书,因以自号焉。

50.9 洪禀性尪羸,兼之多疾,贫无车马,不堪徒行,行亦性所不好。又患弊俗,舍本逐末,交游过差,故遂抚笔闲居,守静荜门而无趋从之所,至於权豪之徒,虽在密迹,而莫或相识焉。衣不辟寒,室不免漏,食不充虚,名不出户,不能忧也。贫无僮仆,篱落顿决,荆棘丛於庭宇,蓬莠塞乎阶雨

留,披榛出门,排草入室,论者以为意远忽近而不恕。其乏役也。不晓谒(有脱文)以故初不修见官长。至於吊大丧,省困疾,乃心欲自勉,强令无不必至,而居疾少健。恒复不周,每见讥责於论者。洪引咎而不恤也。意苟无余,而病使心违,顾不愧己而已,亦何理於人之不见亮乎? 唯明鉴之士,乃恕其信抱朴,非以养高也。世人多慕豫亲之好,推暗室之密,洪以为知人甚未易,上圣之所难。浮杂之交,口合神离,无益有损。虽不能如朱公叔一切绝之,且必须清澄详悉,乃处意焉。又为此见憎者甚众而不改也。驰逐苟达,侧立势门者,又共疾洪之异於己,而见疵毁,谓洪为傲物轻俗。而洪之为人,信心而行,毁誉皆置於不闻。

50.10 至患近人,或恃其所长而轻人所短,洪忝为儒者之末,每与人言,常度其所知而论之,不强引之以造彼所不闻也。及与学士有所辩识,每举纲领。若值惜短,难解心义,但粗说意之与向,使足以发寤而已,不致苦理,使彼率不得自还也。彼静心者,存详而思之,则多自觉而得之者焉。度不可与言者,虽或有问,常辞以不知,以免辞费之过也。洪性深不好干烦官长,自少及长,曾救知己之抑者数人,不得已,有言於在位者,然其人皆不知洪之恤也。不忍见其陷於非理,密自营之耳。其余虽亲至者,在事秉势,与洪无惜者,终不以片言半字,少累之也。至於粮用穷匮急,合汤药则唤求朋类,或见济,亦不让也。受人之施,必皆久久渐有以报之,不令觉也。非类则不妄受其馈致焉。洪所食有旬日之储,则分以济人之乏;若殊自不足,亦不割己也。不为皎皎之细行,不治察察之小廉。村里凡人之谓良守善者,用时,或赍酒肴候洪,虽非俦匹,亦不拒也。後有以答之,亦不登时也。洪尝谓史云不食於昆弟,华生治洁於昵客,盖邀名之伪行,非廊庙之远量也。

50.11 洪尤疾无义之人,不勤农桑之本业,而慕非义之奸利。持乡论者,则卖选举以取谢;有威势者,则解符疏以索财。或有罪人之赂,或枉有理之家。或为逋逃之薮,而飨亡命之人;或挟使民丁,以妨公役;或强收钱物,以求贵价;或占锢市肆,夺百姓之利;或割人田地,劫孤弱之业。惚恫官府之间,以窥掊克之益,内以夸妻妾,外以钓名位。其如此者,不与交焉。

由是俗人憎洪疾己,自然疏绝,故巷无车马之迹,堂无异志之宾,庭可设雀罗,而几筵积尘焉。

50.12 洪自有识以逮将老,口不及人之非,不说人之私,乃自然也。虽仆竖有其所短,所羞之事,不以戏之也。未尝论评人物之优劣,不喜诃谴人交之好恶。或为尊长所逼问,辞不获已,其论人也,则独举彼体中之胜事而已。其论文也,则撮其所得之佳者,而不指摘其病累,故无毁誉之怨。贵人时或问官吏民,甲乙何如。其清高闲能者,洪指说其快事;其贪暴暗塞者,对以偶不识悉。洪由此颇见讥责,以顾护太多,不能明辩臧否,使皂白区分,而洪终不敢改也。每见世人有好论人物者,比方伦匹,未必当允,而褒贬与夺,或失准格。见誉者自谓己分,未必信德也;见侵者则恨之入骨,剧於血雠。洪益以为戒,遂不复言及士人矣。虽门宗子弟,其称两皆以付邦族,不为轻乎其价数也。

50.13 或以讥洪,洪答曰:我身在我者也,法当易知。设令有人问我,使自比古人,及同时令我自求辈,则我实不能自知,可与谁为匹也。况非我,安可为取而评定之耶? 汉末俗弊,朋党分部,许子将之徒,以口舌取戒。争讼论议,门宗成雠。故汝南人士无复定价而有月旦之评。魏武帝深亦疾之,欲取其首,尔乃奔波亡走,殆至屠灭。前鉴不远,可以得师矣。且人之未易知也,虽父兄不必尽子弟也,同乎我者遽是乎? 异於我者遽非乎? 或有始无卒,唐尧、公旦、仲尼、季札,皆有不全得之恨,无以近人信其喽喽管见荧烛之明,而轻评人物。是皆卖彼上圣大贤乎?

50.14 昔大安中,石冰作乱,六州之地,柯振叶靡,违正党逆。义军大都督邀洪为将兵都尉,累见敦迫,既桑梓恐虏,祸深忧大。古人有急疾之义,又畏军法,不敢任志,遂募合数百人,与诸军旅进。曾攻贼之别将,破之日,钱帛山积,珍玩蔽地,诸军莫不放兵收拾财物,继毂连担。洪独约令所领,不得妄离行陈。士有摭得众者,洪即斩之以徇。於是无敢委杖,而果有伏贼数百,出伤诸军。诸军悉发,无部队,皆人马负重,无复战心。遂致惊乱,死伤狼藉,殆欲不振。独洪军整齐毂张,无所损伤。以救诸军之大崩,洪有力焉。後别战斩贼小帅,多获甲首,而献捷幕府。於是大都督加洪伏波将军,例给布百匹。诸将多封闭之,或送还家,而洪分赐将士,及施知故之贫者,余之十匹,又径以市肉酤酒,以飨将吏。於时窃擅一日之美谈焉。

50.15 事平,洪投戈释甲,径诣洛阳,欲广寻异书,了不论战功。窃慕鲁连不受聊城之金,包胥不纳存楚之赏,成功不处之义焉。正遇上国大乱,北道不通。而陈敏又反於江东,归途隔塞。会有故人谯国嵇君道,见用为广州刺史。乃表请洪为叁军。虽非所乐,然利可避地於南,故黾勉就焉。见遣先行催兵,而君道於後遇害,遂停广州。频为节将见邀用,皆不就。永惟富贵可以渐得而不可顿合,其间屑屑,亦足以劳人。且荣位势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 悔吝百端,忧惧兢战,不可胜言。不可为也。且自度性笃懒而才至短,以笃懒而御短才,虽翕肩屈膝,趋走风尘,犹必不办大致名位而免患累,况不能乎? 未若修松乔之道,在我而已,不由於人焉。将登名山,服食养性。非有废也,事不兼济,自非绝弃世务,则曷缘修习玄静哉? 且知之诚难,亦不得惜问而与人议也。是以车马之迹,不经贵势之域;片字之书,不交在位之家。又士林之中,虽不可出,而见造之宾,意不能拒,妨人所作,不得专一,乃叹曰:山林之中无道也。而古之修道者,必入山林者,诚欲以违远讙哗,使心不乱也。今将遂本志,委桑梓,适嵩岳,以寻方平梁公之轨。

50.16 先所作子书内、外篇,幸已用功夫,聊复撰次,以示将来云尔。洪年十五、六时,所作诗赋杂文,当时自谓可行於代,至於弱冠,更详省之,殊多不称意。天才未必为增也,直所览差广,而觉妍媸之别。於是大有所制,弃十不存一。今除所作子书,但杂尚余百所卷,犹未尽损益之理,而多惨愤,不遑复料护之。他人文成,便呼快意,余才钝思迟,实不能尔。作文章每一更字,辄自转胜,但患懒,又所作多不能数省之耳。洪年二十余,乃计作细碎小文,妨弃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创子书。会遇兵乱,流离播越,有所亡失,连在道路,不复投笔十余年,至建武中,乃定凡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颂诗赋百卷,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又撰俗所不列者,为《神仙传》十卷,又撰高尚不仕者,为《隐逸传》十卷又抄五经、七史、百家之言,兵事、方伎、短杂奇要三百一十卷,别有目录。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属道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洪见魏文帝《典论》自叙,未及弹棋击剑之事,有意於略说所知,而实不数少所便能,不可虚自称扬。今将具言,所不闲焉。

50.17 洪体纯性驽,寡所玩好,自总发垂髫,(有脱文)又掷瓦手抟,不及儿童之群,未曾斗鸡鹜,走狗马,见人博戏,了不目眄。或强牵引观之,殊不入神,有若昼睡。是以至今不知棋局上有几道樗蒲齿名。亦念此辈末伎,乱意思而妨日月,在位有损政事,儒者则废讲诵,凡民则忘稼穑,商人则失货财。至於胜负未分,交争都市,心热於中,颜愁於外,名之为乐,而实煎悴,丧廉耻之操,兴争竞之端,相取重货,密结怨隙。昔宋闵公、吴太子致碎首之祸,生叛乱之变,覆灭七国,几倾天朝。作戒百代,其鉴明矣。每观戏者,渐恚交集,手足相及,丑詈相加,绝交坏友,往往有焉。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多召悔吝,不足为也。仲尼虽有昼寝之戒,以洪较之,洪实未许其贤於昼寝。何则? 昼寝但无益而未有怨恨之忧,斗讼之变,圣者犹韦编三绝,以勤经业,凡才近人,安得兼修,惟诸戏尽不如示一尺之书,故因本不喜而不为,盖此俗人所亲焉。

50.18 少尝学射,但力少不能挽强,若颜高之弓耳。意为射既在六艺,又可以御寇辟劫,及取鸟兽,是以习之。昔在军旅,曾手射追骑,应弦而倒,杀二贼一马,遂以得免死。又曾受刀盾及单刀双戟,皆有口诀要术,以侍取人,乃有秘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与不晓者对,便可以当全独胜,所向无前矣。晚又学七尺杖术,可以入白刃,取大戟,然亦是不急之末学。知之譬如麟角凤距,何必用之? 过此已往,未之或知。

50.19 洪少有定志,决不出身,每览巢许、子州、北人石户、二姜、两袁、法真、子龙之传,尝废书前席,慕其为人。念精治五经,著一部子书,令後世知其为文儒而已。後州郡及车骑大将军辟,皆不就。荐名琅邪王丞相府,昔起义兵,贼平之後,了不修名诣府,论功主者,永无赏报之冀。晋王应天顺人,拨乱反正,结皇纲於垂绝,修宗庙之废祀,念先朝之滞赏,并无报以劝来。洪随例就彼,庚寅,诏书赐爵关中侯,食句容之邑二百户。窃谓讨贼以救桑梓,劳不足录,金紫之命,非其始愿。本欲远慕鲁连,近引田畴,上书固辞,以遂微志。适有大例,同不见许。昔仲由让应受赐而沮为善,丑虏未夷,天下多事,国家方欲明赏必罚,以彰宪典,小子岂敢苟洁区区懦志,而距私通之大制? 故遂息意而恭承诏命焉.

50.20 洪既著自叙之篇,或人难曰:昔王充年在耳顺,道穷望绝,惧身名之偕灭,故自纪终篇。先生以始立之盛,值乎有道之运,方将解申公之束帛,登穆生之蒲轮,耀藻九五,绝声昆吾,何憾芬芳之不扬,而务老生之彼务? 洪答曰:夫二仪弥邈,而人居若寓,以朝菌之耀秀,不移晷而殄瘁,类春华之暂荣,未改旬而凋坠。虽飞飙之经霄,激电之乍照,未必速也。夫期赜犹奔星之腾烟,黄发如激箭之过隙。况或未萌而殒箨,逆秋而雾瘁者哉? 故项子有含穗之叹,扬乌有夙折之哀,历览远古,逸伦之士,或以文艺而龙跃,或以武功而虎踞,高勋著於盟府,德音被乎管弦,形器虽沈,铄於渊壤,美谈飘飘而日载,故虽千百代,犹穆如也。余以庸陋,沈抑婆婆,用不合时,行舛於世,发音则响与俗乖,抗足则迹与众迕。内无金张之援,外乏弹冠之友。循途虽坦,而足无骐驎;六虚虽旷,而翼非大鹏。上不能鹰扬匡国,下无以显亲垂名。美不寄於良史,声不附乎锺鼎。故因著述之余,而为自叙之篇,虽无补於穷达,亦赖将来之有述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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