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想到,我们的一篇篇文章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因此,当朋友把卢丽君老师的这篇文字转给我时,我非常惊奇,也异常感动。感谢卢老师的支持,也感谢蔡老师的批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们都是我们生命中的贵人。
突破平庸:一篇稿子的生死故事
河南教育 卢丽君
昨夜,雪花悄悄地来;今晨,雪花悄悄地去。
生活中有很多事像雪花,飘来又化去。若你不给它留一个影像,只怕一切都会被记忆洗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就像夏天的大地之与雪花。
《河南教育》(基教版)2013年第2期已经签过付印,按正常程序,样刊应该送到了。但我还没有见到样刊送来。
这一期,我编的有一篇王开东老师的稿子《教师要警惕平庸无奇的恶》。这篇稿子,已经在我里沉睡了两三个月。不是我舍不得发,本来是要发到2012年第12期的,想要以它给《开东视界》专栏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但12期我做了“特别关注”,别的稿子发的就少了。我想,放到2013年第一期挺好的。后来,领导说第一期要上新栏目。结果呢,这篇稿子一推再推,就在我手里暖了两三个月。若是鸡蛋,这么长时间也该孵出小鸡满地跑着找虫子吃了。我们期刊编辑,不知道多招作者恨呢。
当编辑久了,知道稿子都是有气质的,有那种四平八稳的,像老先生走路,踩不死蚂蚁。这种稿子,你不能说它没讲出道理,它有道理,放之四海皆准,谁看了都觉得没错,谁看了都会点头。它像水中的雨花石,没有棱角,不会刺痛任何人,对于建设和谐社会似乎大有禆益。还有一种稿子就像刺猬了,看着会觉得扎得慌,哟,一不留神就被扎了一下子,心里隐隐作痛!这种稿子,像手里的仙人掌,有点不好拿捏,让你有点担心:这不会成一惹事的火药桶吧?
王开东老师的这篇稿子,我当时一眼看到便说:“是好稿子,我要重点保护。”也算我未卜先知,这篇稿子果然闯了一次生死关。
我们杂志有一位外校蔡老师,业务精湛,文字功夫过硬,看稿子一丝不苟。每次看稿,常常在校样上一笔一画地写上点评、建议,让我们非常感动。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蔡老师是那种非常严谨的人,对于王老师洒脱的行文风格常常不能接受。在之前,他曾数次对王老师的文章提出异议,《教师要警惕平庸无奇的恶》一文,理所当然受到他的质疑。
我给这篇文章加了“编者按”,全文如下:
我们很少审视“平庸”,因为“平庸”常常意味着随波逐流,虽然不如“优秀”和“卓越”那么叫人喜欢,但总不至于让人痛恨。王开东对于教师“平庸之恶”的反省,不禁让我们重新思考“平庸”:在那些我们熟视无睹的教育现象和教育行为中,是否隐含着恶呢?教师如何才能摆脱平庸,以自己的教育行为滋养学生的心灵,为学生的幸福人生奠基,完成教书育人的神圣使命呢?本文,也许会成为思考这些问题的出发点。
在2期杂志的校对会上,同事红红还对我说:“我觉得王开东的稿子写得很好,你还是应该给他接着开专栏。”(《开东视界》专栏开了两年。如果太长时间开一位作者的专栏对别的作者也不太公平,所以今年王老师的稿子没有以专栏形式发。)
苏东坡写庐山,留下了千古流传的名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确,同样一篇文章,在不同人的眼里,它的价值千差万别。比如,我和红红都认为非常好的一篇文章,在外校蔡老师的眼里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蔡老师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大段评论:
一点建议:王开东先生在本文中的一些论断,令人吃惊。他把我们的教师比做纳粹恶魔艾克曼,说二者所犯的不过是平庸无奇的恶。他说我们的教育是“非人的教育”,“不可能培养出真正大写的人”;说“我们不幸看到,这个教育体制下培养出来的学生,冷漠自私,偏激狭隘,对权力的渴望就像吸血鬼对血的热衷”;“老师们个个成了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等等等等。请注意,王开东先生所描述的这些景象,并不是魔幻小说中的虚构,而是他所认为的我们的教育现状。至于本刊“编者按”中说,王先生的这些话,“也许会成为思考这些问题的出发点”,其实,本文中并没有对如何改变这种“现状”,提出一丁点儿有建设性的建议。我们以前曾多次聆听过王开东先生惊人的高论,给人的印象,总的说来是“缺乏严谨的科学态度,容易信口开河”。文字的华丽和流畅,并不能掩盖其空洞无物、虚张声势的真面貌。建议主编慎重考虑是否发表这样的言论,并为其承担责任。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我还是没想到蔡老师会对这篇文章和王老师发起如此猛烈的攻击。
一忽儿间,我有一种堕入时空隧道的感觉。想到遥远的2011年,也是王开东老师的一篇文章《教育,病在何处?——反思“人的教育”与“培养人才”》, 外校张海峰老师用红笔在校样上画了个竖起的大拇指,说它是“多少年没读过的好文章”。那篇文章同样受到蔡老师比较严厉的批评,建议不发。我坚持说是好文章,后来主编找主管书记定夺,最后发了。那篇文章,先是被河南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文摘》以头题转载,后被《教师博览》全文转载。
类似的意见分歧,类似的情景,让我对未来生出类似的预期:这篇文章,看来是要被转载的。
但在此之前,我先要保证文章见刊。
于是,我写了几点编辑意见:
本文写得有锋芒,文字会刺痛一部分人,但这种文章是有价值的,能促使教师反省自身的工作。蔡伟先生上次认为有问题、建议不发的文章,后被两家杂志转载,并且2011年王开东的多篇文章被转载,这足以证明蔡伟先生的观点是一家之言,并不能代表读者的评判。
作为责编,我承担此文发表后可能引起的后果。
对于文章中个别语句,我可以再推敲斟酌。
然后,我用很拿不出手的字,略有一些歪斜地签上了我的大名。同事琳琳曾说过,我的字歪得越来越厉害,已经呈45度角倾斜了。看来我的字,颇有墙头草的气质,每欲随风倒去。但我这个人,对自己认定的事,还是会坚持自己的意见的。所以,字也未必如人哪!
但是,从那站不稳的字上也能看出,我确实人微言轻,所以虽然自己愿意承担责任,但还不足以承担责任,于是,主编又一次拿着稿子找主管书记定夺。
亲爱的老人家(对书记的爱称)看过稿子后,挥动大笔,改了如下几处:
一是把“这就是阿伦特向我们揭示的真相”改为“这就是阿伦特努力要剖析的人性的弱点”;二是把“一个平庸的恶魔足以毁灭一个世界。那么,这些平庸的恶魔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呢?”一段删去;三是把“每一个真正的教育工作者,读到这些话语,不可能不产生深刻的共鸣”改为“作为一个以教育人为天职的教育工作者,我们从阿伦特的批判中可以获得借鉴,因为”(下文为“很多教师早就堕落到平庸之恶的深渊,并逐渐成为恶的一部分,甚至要从恶中寻找出美来”);四是把“有文化的奴才”改为“有文化的庸才”;五是把“我们不幸看到,这个教育体制下培养出来的学生,冷漠自私,偏激狭隘,对权力的渴望就像吸血鬼对血的热衷”改为“我们不幸看到,现在培养出来的一些学生,冷漠自私,偏激狭隘,对权力的渴望就像吸血鬼对血的热衷”。
老人家很慈祥地笑着嘱咐我,把他的改动认真合上。
此时,我想到一个词牌名——“定风波”。一场稿子风波,到老人家这里算是完全平息。稿子顺利过关,我的心情呢,用一个词叫“打马扬鞭”,很轻快。
但是,静下心来想想,又觉得很对不起王开东老师。
当编辑很多年了,改作者的稿子也太多太多,没有一篇稿子是编辑不改的,只是改动大小而已。想当初,我在教育博客上找作者,完全是欣赏王老师文笔的辛辣酣畅才约他写稿、给他开专栏的,之前我们素昧平生。但是,把他的稿子约来后,我却不得不在发稿前,把他辛辣酣畅的文风淡化、稀释。说起来,文章署的是王开东的名,人家是在表达自己的教育观点,无论有些人能不能接受,这是人家王开东的看法,人家是有权表达自己的看法的。但是,我们却常常对作者的文字大加修改,把人家鲜明的观点模糊化,把人家尖锐的棱角打磨平。我想,这是纸媒的悲哀!
为什么现在纸媒开始走向衰落?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有太大的局限性,受到层层束缚,缺乏海纳百川的胸怀,不能包容各种不同的观点。换一个刺眼的字来说,就是它不够“真”。当然,纸媒是有导向性的,它在当今这个思想多元化的时代有一定的净化、引领作用,不像网络那么鱼龙混杂,要在垃圾堆里扒明珠。但我觉得,只要没有什么政治性的错误,对于尖锐的观点,我们不妨多一些宽容。百花园里全是修剪整齐的花也未必有意思,长一两株仙人掌有什么不好?有刺痛才有反思,有反思才有改变。像王老师这篇文章,固然没有提出建议性的意见,但它能引起教师的反思,思想的改变才是最根本的改变,人类社会其实是被思想的力量推动着向前发展的。
王开东老师曾经来给河南的班主任讲过课,他说:“我的讲座肯定能触动一些班主任,让他们的思想受到冲击。”气质儒雅的王老师,讲课时很动情,他的课也受到老师们的高度评价。
那天夜晚,我正在家里忙着家务,接到深圳市的朱正文老师打来的电话。朱老师是我在成都参加第一线教师研修班时认识的。他语速比较快,有些激动地对我说了很多话,讲他的教育理念,讲他对《河南教育》的看法,讲他对我编辑思想的理解。
我插不上话,就安静地听他讲。老师们都是很爱表达自己的,我太需要向他们学习这个优点了。
朱正文老师谈到了王开东。
“我看你经常发王开东的文章,我也是他的粉丝。他的文章写得好,我们一般老师都喜欢看。你能发王开东的文章说明你是很有眼光的,王开东的文章提升了你们杂志的质量,也提升了杂志的吸引力。”
我笑着听着。
“我没见过王老师,你见过吗?”
我说:“见过。”
“应该长得很帅吧?”
我说:“确实比较帅。”
朱正文老师又和我探讨了一下我的编辑思路,我感觉他还是比较理解我的。
“你是不是比较偏重于‘道’的层面?”
看起来朱正文老师应该算是我的知音,他的猜度很正确。
我在编辑班主任板块的稿子时,确实比较注重“道”的层面。我发的很多文章,看上去写的并不是纯粹的班主任工作,可能更多是教育理念、教育思想层面的。我觉得,这是做好班主任工作的根本。一个班主任,最重要的不是掌握一些管理班级的技巧、方法、策略,而是要提升自己的教育理念。我上次约的一篇结合《金刚经》中的教育智慧来谈班主任工作的文章被毙,让我觉得非常可惜,这是我认为很有价值的一篇文章。当一个班主任提升智慧之后,方法会不学而来。教育方法是从教育智慧里生出来的,这个母子关系必须明确。母在子在,母无子亡。没有教育智慧,何来教育方法?
朱老师说:“‘术’的层面的文章,老师拿来就可以用。”
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提到杂志所面临的一种尴尬局面了。
作为一本综合性教育期刊,我们杂志有三大板块,其中一块是教学。让我们编辑觉得很悲哀的是,我们精心约来的好文章在读者中关注度不够,而那种质量平庸的教学文章却受到广泛欢迎。我有一个同学在乡中学任校长,他在一次电话中笑着鼓励我:“你们杂志‘教海拾贝’的文章非常好,老师们都喜欢看!”我听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教海拾贝》栏目的文章质量在整本杂志中怎么样,我心里很清楚。我们的一些读者阅读眼光怎么样,我由此也可以略见一斑了。说到底,这就是个“道”与“术”的问题。“术”是功利化的,是短平快,拿来就可以用,像方便面,开水一泡就吃了,就这么简单快捷!而“道”是影响深远的,是要用心去体味、去转变观念、去践行的,它可以从根本上滋养一个人,相对于方便面,它是砂锅排骨面,你得慢慢用“心火”去炖,慢慢去品味,消化吸收。它确实费时费事,但怡养身心,让你慢慢学会享受工作、享受人生。
我敬佩有道的教育者。很多老师在写文章中也会提到,学某某名师,学人家的方法,但总是不管用。其实这还是“道”与“术”的问题。人家是有“道”的,人家的“术”是从“道”生出来的,是依道而行;你去学时,只学了“术”,仅得其形,而未得其神,画虎不成反类犬是自然而然的事。所以学名师,要学“道”,“道”为“术”之本,学习要从根本处着力,才有效果。学皮毛,功夫多半白搭。即使看似收到一些效果,也是虚假的繁荣,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
王开东老师的这篇文章,确实没有“术”,但我以为,它是有“道”的。它会触动一些人,让人感觉到心灵深处的疼痛。这种疼痛,是教育者的良知所在,是教育走向进步、走向更人性化、走向更光明未来的动力。
正在写着这篇文章,有人敲门。
我说:“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小伙子把一捆杂志放到屋子里。原来,是印刷厂把第2期的杂志送来了。
我翻开杂志,22页,王开东的《教师要警惕平庸无奇的恶》。
读者朋友,一定想不到这篇稿子背后有这样曲折的生死故事吧?
我希望王老师的这篇文章,能真的触动一些老师,能实现它的价值。虽然文中的有些字句已经不是王老师的本意,就像仙人掌被拔去了五六根刺,但它总还是扎人的。
在忙碌的生活中,我们已经对很多东西失去了感觉,包括平庸。甚至我们每一个人,可能都在随波逐流,一天天重复着过去的生活。
王老师说:“教师要警惕平庸无奇的恶!”
我想:编辑也要警惕平庸无奇的恶!
无论能与不能,我们都要向往优秀,向往卓越,都要去追求更高的人生价值,更美好幸福的生活。唯有向往,才有行动的力量。
做人,是不是也要警惕平庸无奇的恶呢?
感谢王老师这篇文章所带给我的所有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