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谈诗》之第十七:写诗要用“诗家语”(之二)
写诗要用“诗家语”
---第二讲:含而不露,意在言外
诗不益直露。诗歌若把意思直说出来,把意思说足说完,一览无余;其结果往往会“言尽意尽”,这就引不起读者的联想和思考,这是诗歌的“大忌”之一。
诗歌由于短小精悍,只有几句话,直说能说出多少和多深的意思呢?所以,“直露”最容易流入浅陋,缺乏丰富的内涵,往往没有鲜明的形象,更不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的诗歌,虽然分行押韵,读起来却没有什么“诗味”。司马光《续诗话》:“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所以,“诗家语”的一个突出特点是“意在言外”。
诗歌以抒情见长,历代诗人深知语言的表达功能和不足之处。诗人们不但力求以言传情,而且善于因难见巧,善于把“言不尽意”这一语言的表达缺憾,化解为“心头无限意,尽在不言中”的抒情技巧,这种技巧就是通常所说的“含蓄”。换句话说,诗的含蓄美,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一种“不言之美”。
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司空图《诗品》中论“含蓄”时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所说的“不着一字”,并不是什么都不说,而是简炼而传神地勾勒几笔,点到即止,极富于暗示性;司空图所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意思是说:好的诗歌,能够“意在言外”,使人涵咏想象而得之。这就像一个绝色美人,淡扫蛾眉,不事艳妆,而风韵天然,楚楚动人。比如:“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峰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李白和岑参,只不过就眼前景物略施点染而已,不言离思,而别意之深长,已悠然不尽矣。
先说说什么是诗歌的含蓄之美。
含蓄的诗,往往不止于所写的一端,而有“言外的”别旨和风神。比如:“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这首词,苏轼所写既是杨花,又不仅仅是杨花,而是包孕着对风尘沦落之女子的深厚同情;“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这首词,辛弃疾所写既是日暮春愁,又不仅仅是日暮春愁,而是流露出了对国是日非的殷忧和感慨,还有作者在词中所蕴含的难以明言的愤恨。又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李贺的“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咏怀二首·其一》)这些诗歌,使人感到的也不仅仅是“采菊看山”和“看人弹琴”而已,前者的襟怀冲淡和后者的风情旖旎,都流于言外,都体现了诗歌不同风格的含蓄之美。
诗人在言辞上没有明说,但却在字里行间有一种“暗示”,借此引导读者由此及彼地展开联想和想象,引导读者去思索,去寻味,而有所领悟。
这里首先以崔颢《长干行》为例:
其一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其二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
崔颢的《长干行》,写的是船行江上,两船相问答,全是大白话。那女子难道仅仅是问对方是不是同乡?那个男子的回答更是奇妙:都是长干里的人,本来就是同乡嘛,可惜一直不认识啊!这个男子愿意认这个女子为同乡吗?关于这个问题,《长干行》诗中没有明说?好像是作者没有说。作者真的没有说嘛?读者自己去品味吧。于是,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内篇》点评这两首诗说:“墨气四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这里所说 的“四表”,是指四方极远之地,也泛指天下。
再看看元稹的五律《行宫》这首诗: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静坐说玄宗。
元稹的《行宫》,这首诗写得就像一幅画:荒芜破败的行宫,几朵花,红艳艳的,却无人欣赏;几个白头发老太婆,坐在那儿闲聊,说着开元天宝年间的一桩桩往事。元稹的《行宫》诗只点明了那几个老太婆的身份是“宫女”,至于她们的身世如何,具体说到些什么,这些诗中都没有说。但是,“寥落”“寂寞”四个字,一下子就点明了行宫的现状;“白头宫女”还在,这表明了她们就是“开元盛世”那段繁华历史的见证人,是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见证人。诗中的“说玄宗”三个字,当然她们说的是唐玄宗当时如何的富裕繁华,如何的奢侈享乐等等。“说玄宗”三个字,今昔对比,感慨良多;三个字抵千言万语,这真是荒淫误国啊!这首诗,朴质、简括、含蓄、深厚。元稹的《行宫》这首诗,“借”白头宫女的闲聊,“寓国”家之所以走向衰败的主要原因和深沉感慨。虽然“寥落”“寂寞”二词稍嫌重复耳!”(见《唐宋诗词欣赏启蒙》)瑕不掩瑜,元稹的五律《行宫》堪称上品!所以,《诗人玉屑》卷十引《随笔》点评此诗曰:“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
崔颢: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接下来看看卢纶的五律《塞下曲》: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诗中这样写到:月黑风高,群雁惊飞;夜色茫茫,大雪纷扬;刀光闪烁,弓影摇曳。《塞下曲》写的到底是闻听敌方统帅乘夜逃跑,本想带领一支轻骑兵去追击,可是雪太大了,所以没有去追击呢,还是去追击了呢?假若是追击了,其结果又如何?所有这些,诗中一句也都没有说,只得靠读者去“想象”了。我这里告诉大家:第一和第二句里有“线索”,其余的靠自己去想!
蒋捷《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的《虞美人》这首词,以少年、壮年、晚年三个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听雨”的况味,来反映了自己一生的经历。其间,国家的状况、作者的生活,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然而蒋捷把变化的过程统统略去了,词中只写了“三个片段”的对比,即:少年的浪漫、中年的漂泊、晚年的凄苦与灰心。《虞美人》这首词仅仅说了这些吗?非也,肯定不是!词人蒋捷在这首词中曲折地反映了南宋亡国前后所有的时代气息。所以,《竹庄诗话》引《漫斋语录》评论说:“用意十分,下语三分,可几风雅;下语六分,可追李杜”。 (未完待续)
辛弃疾: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