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真假鉴别法
by 肖伊绯
众所周知,冯友兰(1895-1990)是哲学家,与哲学有所关涉的任一学科,由其来讲授都不算稀奇。但他还讲授过关于新闻学的知识,对公共媒体传播的新闻真伪更独具识见,这却是闻所未闻的。
《世界日报》1936年3月12日版面上,刊载有《新闻鉴别法》一文,注明为“冯友兰讲”,可能即是其某次讲演之整理稿。
《世界日报》1936年3月12日版面上刊载的《新闻鉴别法》一文
因史料稀见,或可为其文集、全集补遗,故酌加整理,转录全文如下:
新闻鉴别法
冯友兰讲
茹蒂记录
吾人处此非常时期,对于新闻,皆感兴趣。即如诸君在图书馆之阅报室中,每当报纸初来之时,大家皆争先恐后,咸欲先睹为快,即可证明。
不过消息有时太少,有时太多。在消息太少之时,我之方法,当不应用。但如消息太多,或发现不同报纸之消息冲突之时,我之方法,即可运用,以辨别其真伪。虽然此种方法,亦非特别之方法,即历史之方法也,因现在之事实,即现代史也。无论研究历史或报纸新闻,皆欲凭一种报告,领会一种未能亲自经验之事实。不过其间有时间性与空间性之不同,因而欲明其真伪,必须加以研究。
研究新闻之方法,与研究历史相同,其法甚多,今仅择其要者一二,略述之如下:第一即来源问题。
清之戴东原小时读《大学》之时,其师告以《大学》为曾子所著,而戴先生则问其师曰:“先生如何而知《大学》为曾子所著?”其师答之曰:“为朱熹所云。”戴先生再问其师曰:“朱熹、曾子相距有若干年?”其师答曰:“约有一千余年。”但戴氏则继续发问,其师竟不知所答。戴氏有此种追求来源之精神,故始成为清代大儒。历史材料之来源有二:一为基本来源,如古时或从前之正式公文、诏书、书信等;二为附属来源,如与基本来源有关联之物品或事实之记载。以上为研究历史之方法。
至研究新闻,其法亦然。遇有新闻消息或报告来到之时,首先宜问消息来源。
吾人得之来源有二,一为报纸,一为口传。报纸之来源,皆来自通讯社,故通讯社为报纸之报纸,不独以中国为然。报纸新闻之第二来源,即各报之各地访员及专电。凡根据正式文件或访员亲见之事实,其消息皆甚可靠。除此之外,尚有甚多消息,在事件尚未正式公布时,已从旁探悉露布,但其可靠程度,殊有可疑。吾人皆知路透为英国之通讯社,合众为美国之通讯社,哈瓦斯为法国之通讯社,塔斯为苏联之通讯社,电通、同盟为日本之通讯社,中央社为中国之通讯社。因各社立场不同,故消息常有冲突之时,其次虽各报访员所探之消息,亦不可完全凭信,因各报亦各有其立场也。至于口传消息,更须注重其来源。
以上所言者,系鉴别新闻之方法,但一般人在接受新闻时,往往亦犯甚多之毛病。
兹列举于下:
(一)以一部人之希望作为事实。如日前曾传曹锟将出而为大总统,此乃曹锟等一派人之希望也。
(二)某地之人必知某地之事。如见日本人则问其日本之事,此日本人,未必尽知,正如中国人不完全知中国境内之事相同。
(三)一种消息,口传之次数愈多,其失真之程度愈大。如曾参杀人,即其一例也。
(四)以报纸上之大字为非常重大之事。其实亦不尽然。总而言之,欲辨别新闻之真伪,必须离开感情,专重理智,以探求其真理,庶乎可矣。
这篇千字短文,刊载在《世界日报》的《新闻学周刊》之上。从版面上标明的通讯处来看,这份周刊应当就是北平新闻专科学校主办的。该校于1933年2月创办于北平,由《世界日报》社长成舍我任校长。先是开办初级职业班,招收学生40名,培养印刷工人。1935年9月,又办高级职业班,培养报业管理人员。在这一办学背景之下,由《世界日报》社出面,邀请冯友兰为该校学生讲演,也算是有相当强的针对性。
冯友兰在讲演中强调,新闻的来源与立场,是辨别新闻真伪的两个重要标准。他以清代大儒戴东原为例,生动地讲述了所谓“史源学”的原理,在现代新闻学中同样适用。即尽最大可能的溯源,追溯新闻来源,不要道听途说,不要偏听偏信。
在新闻立场方面,则没有过多的展开,但通过其列举的各国通讯社名目来看,冯应当还是相当关注国内外时事动态的。在这种对国内外局势新闻的日常关注中,他强调立场可能改变新闻内容,立场可能影响新闻真伪,无疑还是相当具备专业眼光的。
最后,他为大众读者提出了关注新闻时应当注意的四大误区,即不以希望认定事实,不以区域性预设事实,不以传闻为事实,不以大字标题认定重要性。
八十年后的今天,在泛黄漫漶的旧报纸上,抚读这一篇千字短文,恍若重听哲人哲思,竟也讲到了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媒体问题。其论其说,非但没有过时,几乎都还适用,这不禁又让人多了一点反思——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文明进步,媒体技术的高度发达与空前发展,在新闻的来源与立场,新闻的真伪与甄别方面,普通民众对新闻的辨识能力,真的也随之进步与提升了吗?
节选自《左右手》/肖伊绯 / 2015-9 / 福建教育出版社
作者:肖伊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