髹饰录 浅讲《髹饰录》

  

《髹饰录》是中国、也是全世界唯一存世的古代漆器髹饰工艺经典著作,作者是明代名匠黄成,首注者是晚明嘉兴西塘名匠扬明。它比当时甚至后世许多工艺著作高明,首先在于其体系的完整性。中国古代漆器髹饰工艺能够形成完整体系,这一体系又能够完整地被记录,非常难得,弥足珍贵。

《髹饰录》分《乾》、《坤》两集,今天只能细讲《坤集》。《坤集·质法》章记录漆器底胎工艺,其他章记录漆器装饰工艺,分章标准是阴、阳:凡是平的、凹的装饰都归入“阴”,凡是凸起于漆面的装饰都归入“阳”。用纹饰阴阳来为漆器工艺分类,非常科学,一目了然。今人不按阴阳,随意为新工艺命名,不利于向民众、向境外传播。漆器底胎工艺先于装饰工艺进行,所以,我将位于《坤集》末尾的“质法”工艺提到最前讲述,然后再讲《坤集》各章。


一、 质法


  质法者,制造漆器底胎之法也,《坤集·质法第十七》概括为“底、垸、糙”三字——打底,布漆,做灰,糙漆,然后进入《髹饰录》所记的“?”,也就是髹涂面漆。我在日本,看到漆器质法工艺非常讲究,榡胎就有砍挖、锼锯、刻镂、板合、车旋、屈木多种。现在,整个中国找不着卷木胎工艺了。《髹饰录》还介绍了多种胎骨,如重布胎、藤胎、冻子胎等。重布胎,今人称“脱胎”,在漆器胎骨中数量第二;冻子胎,指用漆冻堆塑胎骨。

  《髹饰录》只记录了木胎质法工艺,其实,不同材料的胎骨各有质法工艺,木胎质法工艺是基础,是基准,也是古代漆器质法工艺的根本。

古代木胎漆器不少是用木板拼合的,所以,合缝的地方要用木屑调漆嵌入缝隙,防止胎骨松脱,这道工序叫“合缝”(图1)。合缝干了再磨平,通体刮生漆。这道工序叫“打底”(图2)。近现代,打底的代用材料越来越多,都比不上生漆打底坚固。

“布漆”指用浸透漆糊的麻布包裹打底干固以后的胎骨(图3)。布漆干固之后,拼合的木胎、屈木的木胎成为一个整体不再会松脱,各道髹涂不至于因为木性收缩而塌陷不平。现代没有了屈木胎和拼木胎,布漆工艺就少见了。

                                                         图1 为木胎合缝


                                                          图2 为木胎打底


                                           图3 完成打底布漆工艺的胎素


                                                             图4为花瓶刮粗灰漆


  布漆干固磨顺以后做三遍灰漆:第一遍叫粗灰漆(图4),第二遍叫中灰漆,第三遍叫细灰漆,每遍灰漆干透以后都要磨顺。漆器是否做灰漆,要看是否雕刻镶嵌:战国秦汉漆器灰漆很薄,因为当时装饰工艺主要是彩绘;晚明以来厚做灰,因为有了刻灰、挖嵌,以至晚明以来的漆工,将三道灰后面的“漆”字都省略了,就是说,不少产地做灰漆早已经不用漆而用猪血或是胶水了。今人做漆画,如果不刻不挖,画板大可薄做灰甚至不做灰。

《髹饰录》将做灰漆说成是五遍。其实,它所记的第三遍不是全面做灰漆,而是在中灰漆面磨顺待干透,再用中灰漆起出胎骨棱角,补平灰面缺陷,对胎骨进行正形、稳形,补平灰面细小的缺陷。所以,漆工称做这遍灰叫“稳灰”。现代没有了卷木胎,其他材料的胎骨不用正形稳形,所以,“稳灰”这道工序也就简化了。《髹饰录》所记的第五遍也不是全面做灰漆,而是用漆冻搓成漆线,用“杇”挑起漆线围成开光——也就是窗户一样的界面,窗内别有景致,所以,扬明将开光比喻为“蜃窗”——古代用蚌壳磨薄遮挡窗户,这样的窗户叫“蜃窗”。宋元漆器很少开光,越到明清,开光越多,越碎,细倒是足够细了,生命的激情、大自然的律动——这些艺术最根本的精神元素,反而减弱了。扬明将做开光放在做灰漆末尾,其实,灰地上做开光容易使髹漆线缘盎根打磨不清,做开光最好在糙漆完成之后。

  三道灰漆干后磨顺,就进入了三遍糙漆。第一遍糙漆叫灰糙。灰糙不是拿灰去糙,而是在灰地上用生漆来糙,作用是让漆钻进灰地,封闭灰地毛孔,加大灰地的粘结力。王世襄先生认为灰糙是用灰来糙,不是的。第二遍糙漆叫生漆糙,仍然用生漆做糙漆。第三遍糙漆叫煎糙,必须用精制漆,“煎”正是指漆要精制。煎糙之后必须下窨房,干固出窨之后,磨到表面没有浮光漆籽、手感爽利为止。这样的漆胎,福州漆工称“光底漆胎”(图5),日本漆工称 “本坚地”,然后髹刷面漆或是进行装饰。木胎只有用生漆打底,用麻布布漆,然后做三遍灰漆、三遍糙漆(现代漆工做两遍糙漆),按以上严格程序制成的漆胎,才能够叫“光底漆胎”,才能够叫“本坚地”。

                                          图5 完成煎糙后磨光的光底漆胎      


  《质法》章最后一条是“漆际”。农业社会提倡节用,低档用具不全面髹漆,只漆饰边际。汉代,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用通体髹漆的棺木,六品及以下官员只能用漆际的棺木。漆枕两头与床接触的地方容易磨损,所以,我在徽州乡间买的漆枕只漆两头。“漆际”既是质法工艺,又有简朴装饰的意义,所以,我称“漆际”为“亦质亦文的简易髹饰”。


二、文法


  下面讲《坤集》其他章记录的各种漆器装饰工艺。整个《髹饰录》并没有“文法”这个词,我用“文法”总领《坤集》记录的十五章装饰工艺,以与“质法”对应。

(一)质色工艺

  “质法”与“质色”一字之差,前者记录的是制胎,后者记录的主要是推光漆髹涂。《坤集·质色第三》章除了“金髹”、“油饰”两条,黑髹、朱髹、黄髹、绿髹、紫髹、褐髹都指向干固以后可以推光的色推光漆髹涂。为什么髹涂面漆不记录于漆胎工艺,却记录于装饰工艺呢?因为素髹是漆器最美的装饰,“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1。今人称色推光漆髹涂有叫彩髹,有叫单色髹。我建议尊重《髹饰录》,凡是纯素无纹的推光漆髹涂,按《质色》章首扬明注出的“素”字,统称“素髹”,与几种彩漆髹涂于同一件漆器区分开来。

                                            图6 为髹上涂漆干固以后的花瓶磨退


                                           图7 对磨退之后的花瓶进行灰擦

                   图8 对灰擦之后的花瓶推光


   髹上涂漆,扬州漆工称“光漆”。江南髹过之后入窨要在一周以上,宁待漆老,不可漆嫩,出窨退光——用木块包水砂纸将漆面磨顺,磨到没有浮光漆籽、手感滑溜爽利为止,漆工叫“磨退”(图6)。退光之后、推光之前有道工序叫“灰擦”(图7)——用少女发辫纠结成团,蘸水加细瓦灰反复推擦退光漆面,去尽研磨痕迹。揩干之后,退光漆器便完成了。大部分漆器往往还要推光。用板棉胎、老羊皮蘸油泥揩擦漆面,使漆面油光澄亮(图8)。扬明注“近来揩光有泽漆之法”,可见,“泽漆”是从日本传过来的。用脱脂棉球蘸优质生漆——福州漆工叫“提庄漆”,日本漆工叫“生正味”,在漆面顺序画圈,随即将余漆擦干净,下窨等待干固,出窨后,用手掌蘸鹿角霜全面揩擦漆面,到漆面清澈,推光,再揩漆,再推光,如此三遍或三遍以上,一遍比一遍泽漆稀薄,一遍比一遍入窨时间长,漆液一遍一遍被挤压进漆层微孔,一遍比一遍渗入更深,一遍比一遍用研磨粉更细,哪怕是混凝土般粗糙的石胎,也能加工到莹滑如玉。老漆工说,一件素髹漆器完工,要拿上手做、待干、下窨、磨、再拿上手做120遍以上;一件用泽漆工艺精加工的素髹漆器,拿上拿下在200遍以上。用今人功利的价值观衡量,为得到细腻光亮的漆面费这么大事,不值。其实,这正是手艺人对手艺极限的挑战。

油饰,就是用桐油来髹饰。今天展示的古代大木作油饰图片,精美得让人震撼。大木作髹饰为什么不用漆、而用油呢?因为油饰不需要温湿条件就能够干燥,经得住室外风雨日晒;漆饰需要严格的温湿条件才能够干燥,经不住室外风吹日晒,所以,建筑内部的木作才用漆髹饰。

(二)纹 工艺

  《坤集·纹 第四》章与《填嵌》章“彰髹”条区别在于:“纹 ”在漆面制为细阳文,属阳;“彰髹”文质齐平,属阴。《髹饰录》记录的纹 装饰有:刷丝、绮文刷丝、刻丝花、蓓蕾漆,都是细阳纹。细阳纹放远一点就看不见了。当代时风浮躁,纹 工艺在国内基本消失。日本“石目”漆器,漆面撒石粉形成均匀细碎的凸起,亚光含蓄,正是中国蓓蕾漆工艺的变格。

(三)罩明工艺

  扬明所处的时代,罩透明漆还只是一种简单工艺,《坤集·罩明第五》记录了三种罩明工艺:罩朱髹、罩黄髹、罩金髹,都只是色糙地子上罩明,用红漆糙漆叫红糙,黄漆糙漆叫黄糙,罩金髹则是金属箔地子上罩透明漆。所以,扬明将罩明归类在“阴”。现代,中国有隐起描金罩明,日本有“高莳绘”、“肉合莳绘”,不能再简单归类于“阴”。扬明“罩漆如水之清”这句不太准确,只有聚氨酯罩明才如玻璃,才如水之清。透明漆呈红褐色相,罩透明漆并不如水之清而是带红褐色相,恰恰带来罩明以后如水中月般的含蓄意趣。

  《罩明第五》章所记“洒金”工艺,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我国唐代就有了洒金罩明,当时称“末金镂”,方法是先洒金锉粉也就是“末金”,然后固粉,然后罩明研磨推光,成为日本莳绘的先端,实物藏于日本正仓院(图9)。扬明还提到“假洒金”。真洒金用金锉粉、金丸粉等有体积感的颗粒,假洒金用金箔麸片。斑洒金在中国失传以后,明代从日本反传中国,清代三朝皇帝都喜欢日本莳绘漆器,认为中国仿洋漆漆器“漆水虽好,但花纹不能入骨”1。中国假洒金、描金在上涂漆面用金箔粉,所以金不入骨;日本莳绘在中涂漆面洒真金丸粉然后罩透明漆研磨再泽漆揩光,所以金能入骨。

 图9 [唐]金银钿装大刀上的末金镂纹样,选自西川明彦《日本の美术11·正仓院宝物の装饰 技法》


(四)描饰工艺

  《坤集·描饰第六》章记录了描金、描漆、漆画、描油工艺,扬明注文“稠漆写起”偏窄。

   描金,指以贴、上或泥金为手段,使漆面花纹成为金色。同样的面积,平金也就是贴金需要一张金箔,上金工艺需要三张,泥金工艺则需要九张。所以,贴金光明莹彻却显得单薄;上金金光内含,泥金厚实耐久。浙江博物馆北宋檀木经函内函是一件绝世描金精品,漆灰地为面,不髹上涂漆,六瓣梅花形开光里清勾花鸟轮廓再渲染浓淡,开光外泥金空出漆灰地成缠枝花纹,金象与赭象互换,雅致极了!以最精微的工艺达到最谐调,以最辉煌的材料达到最古雅,这才是大匠所为(图10)。清宫铜香炉所用的描金工艺有平金,有泥金,有晕金,有平金开黑,金象深浅浓淡各不相同,虽不及宋器之雅,却能有华丽之趣。

                            图10 [北宋]檀木经函描金内函,笔者摄于省浙江博物馆


   描漆,指用颜料入漆在漆面描画花纹。扬明注“各色干著”为“先漆象而后傅色料”。笔者调查,日本色粉莳绘是“先漆象而后傅色料”,山西平遥漆工是先用桐油画而后敷色料,故宫油漆匾额是先用桐油刷而后敷色料。大件器物特别是室外施工,用油干著色粉比用漆干著色粉方便。

   黄成称纯色画与没骨画叫“漆画”,扬明认为,没骨画需要娴熟的造型功力,不是依样画葫芦的工匠所敢画的。扬州汉代漆器上的纯色画与没骨画,云舒云卷,表现的是天地间大生命的律动。汉代人奔走在广袤的原野之中,观察到天地间的氤氲,那生生不灭的律动。魏晋以后,漆器上的纯色画与没骨画就少有这样生动的气韵了,明清漆器上的纯色画与没骨画,斤斤于描摹,工艺虽然精绝,气韵生动却成为免谈。

描油,指用干性油调色描绘花纹,古代称“密陀绘”。 描漆很难画得厚,描油可以画得厚,马王堆漆棺画就是描油。

(五)填嵌工艺

   《坤集·填嵌第七》章是漆器装饰变化最多、包容最广的工艺大类,关于“填”,就记有“磨显填漆”、“镂嵌填漆”两类,“磨显填漆”下记有“绮纹填漆”、“彰髹”、“犀皮”三种;关于“嵌”,就记有“嵌螺钿”、“嵌金银”两类,“嵌金银”下记有“片嵌”、“沙嵌”、“丝嵌”三种;“嵌螺钿”下有“嵌硬螺钿”、“嵌软螺钿”、“嵌螺钿沙”之别。填嵌工艺的共同要领是:先起花,后填漆,再磨显,成品文质齐平。起花的方法,无非用工具,用媒介物,用填嵌材料,现代漆工还用稀释剂。各种填嵌工艺又各有要领。比如,镂嵌填漆的要领是在上涂漆面刻纹,刻纹以后用漆填纹,磨显其纹再推光;磨显填漆的要领是在中涂漆面用漆起纹,全面髹漆、全面磨显出纹样之后推光。《髹饰录》诞生以后,特别是磨漆画诞生以后,填嵌工艺中的“磨显填漆”拓展出彩漆研绘、撒粉研绘、金银丸粉研绘、金属箔粉研绘等多种新工艺。嵌入的材料,从漆、螺钿、金银又扩展有破螺、石黄颗粒、蛋壳、蛋壳粉、干漆粉等多种;起花后填漆的方法,更扩展有用金干后罩透明漆待干固磨破,使漆下金银有藏有露,肌理斑驳变化。如果说中国漆艺比较手工时代总体退步,现代漆画则使磨显填漆生出异样的光辉。所以,现代漆画是中国漆艺古为今用最为杰出的成果。

   自然肌理的磨显填漆,《髹饰录》记有“绮纹填漆”、“彰髹”、“犀皮”三种。绮纹填漆的工艺要领是用稠漆起刷丝纹干后用漆填凸;彰髹的工艺要领是用引起料起花干后用漆填凹(图11);犀皮的工艺要领是用工具起花干后用漆填凸,填漆遍数越多,磨显出的圈圈纹越多。

                               图11棕丝纹彰髹漆瓶,作者并供图者:沈福文


              图12 [南宋]嵌螺钿漆奁,日本永青文库藏,选自根津美术馆《宋元の美》


   嵌为图案的磨显填漆,《髹饰录》记有螺钿、金银平脱两种。苏州博物馆收藏的北宋嵌螺钿黑漆经匣(有说是五代),图案全部用夜光螺嵌出,布漆法、做灰法、螺钿厚度、髹漆磨显推光工艺……与20世纪嵌螺钿工艺几乎没有区别。湖州出土的嵌螺钿经匣已确知时代更早,可惜木板已经散架。日本永青文库收藏的南宋嵌螺钿漆奁,底、盖、身严丝合缝,螺钿随器宛转,繁而不乱(图12)。看这件清代朱漆嵌硬螺钿圆漆盒!不是薄螺钿平脱,是硬螺钿平脱!将硬螺钿磨到随圆器而宛转,需要怎样的功力!唐代以前,漆器上的金银片花纹是趁漆湿贴上去的,不是埋在漆下磨显出来的。文质齐平的金银平脱漆器,诞生并且成熟于打磨推光工艺成熟的唐代,现代演变为锡片平脱,福州称“台花”,成都称“银片刻花罩漆”。

(六)阳识工艺

   《坤集·阳识第八》分条有点混乱。“识文”只是“识文描金”、“识文描漆”的前期工艺,并不单独作为装饰;纯用“识文描金”、“识文描漆”装饰的漆器也很少见;“揸花漆”在识文描金、识文描漆的花纹上再戗彩戗金,更是见所未见;“堆漆”指以稠厚的推光漆堆写识文,与现代漆工所说的“堆漆”不是一个概念。所以,此章除“识文描金”演变成为“漆线雕”以外,现实意义不大。扬明认为阳识“其文漆堆”,而将全章看完,黄成不仅说到用漆堆,还说到用漆灰堆,可见,阳识指用漆、漆灰平堆或线堆出花纹的工艺,在平堆的花纹上,或加之以描金、描漆等阳纹;或加之以戗金、刺花等阴纹。它与《堆起》章工艺区别在于:凡堆起后用杇——温州漆工称“木蹄儿”加工为浮雕图画,是为“堆起”;凡用杇堆出平纹或是线纹,是为“阳识”。

(七)堆起工艺

   《坤集·堆起第九》章记隐起描金、隐起描漆、隐起描油三条,指用漆、漆灰、油灰、油漆混合灰堆塑为浮雕图画。隐起描金,在平遥发展成为“堆鼓描金罩漆”,古代隐起描金是不罩漆的。隐起描漆,在平遥发展成为“堆鼓描漆”。隐起描油,在温州发展成为“殴塑”。如果说浙江瑞安慧光塔出土的经函外函是隐起描金加识文描金的绝品,宁波民间的漆酒罐,堆起龙纹很有生命力。今天的人取法传统,不仅要回到宫廷,更要回到民间,民间漆器更有蓬勃的生命意象。

(八)雕镂工艺

   扬明注“雕刻为隐现”,可见《坤集·雕镂第十》章记录用刀雕刻成浮雕图画的工艺,有:雕漆、款彩和镌蜔。雕漆是《雕镂》章记录的重中之重,有剔红、金银胎剔红、剔黄、剔绿、剔黑、剔彩、剔犀、复色雕漆等多种,剔彩又有重色和堆色两种,堆红与堆彩又各有木胎雕刻、灰漆堆起、漆冻脱印三种。如果说传统漆器髹饰工艺在现代流传最广、生发最丰富的是“填嵌”,传统漆器髹饰工艺在现代最为全世界尊重认可的则是雕漆。雕漆品种的复杂、技艺的精深,还没有被境外超越。当代,剔彩、复色雕漆等品种没有能够很好地传承,剔红与宋元明剔红也完全不是同一艺术级别。

   宋元剔红漆层不厚,刀锋不露,雕磨并重,磨到了宝光外发;宋元剔黑多么古雅!古代剔彩中,重色雕漆换髹不同颜色的漆片取横面刻为彩色,是做减法;堆色雕漆则在厚料漆胎上镶嵌彩色漆块再做减法。日本称我国剔红、剔黑“堆红”、“堆黑”,是对我国剔红、剔黑的贬低,《髹饰录》说得明白,“堆红,一名罩红,即假雕红也”,“堆彩,即假雕彩也”。他这么一混淆,我国剔红与他假雕红就平了级,剔红与镰仓雕就平了级。日本人又称中国堆色雕漆“红花绿叶”,剔彩也被不明不白降了级。一面树起自身莳绘体系,一面去中国化对中华髹饰传统有意打散歪曲,各位深思!现代,剔红剔下的漆块可以刻成串珠。漆层那么厚,又想刻得快、容易刻,唯一的办法是往漆里多掺桐油,漆层软得像橡皮泥似的,刚刻好就急着展览,急着销售,哪来宋元雕漆的宝光呢?好设计好雕工不一定能赶制出好剔红,还得好漆好银朱少掺油,雕成以后,放那儿慢慢等漆硬,再慢慢打磨推光,好剔红是慢节奏做、慢节奏“等”出来的。

   剔犀用几种颜色的漆有规律地反复交替髹涂,漆层垒叠比剔红厚,有的髹到400道,单是髹漆就需要将近一年,软干以后,通体雕回文、云纹,所以,中国工匠称它“云雕”,刀口断面可见回环往复的红漆线黄漆线(图13)。黄成和扬明记录了三种假雕红,并没有记录假剔犀。而剔犀比剔红更需要慢节奏去雕,慢节奏去等硬,日本人等不起,镰仓雕用木胎雕刻云纹罩朱漆仿中国剔犀,称“具利雕”;中国人也等不起,假剔犀冒出来三种,有木胎雕刻的,有漆灰堆出的,有漆冻脱印的。真剔犀刀口断面色漆线永远是水平的。凡是刀口断面色漆线像浪花一样上下起伏、或是手摸笔道有突起的触感,色漆线必定是画出来的,不是换髹色漆形成的。日本还称中国剔犀叫“曲轮”。日本“曲轮”卷木成胎,卷出一圈一圈的层次再髹彩漆;剔犀髹漆垒叠成胎,一刀一刀刻出花纹。哪是一回事? 

                       图13 [南宋]剔犀漆盏与盏托,笔者见于东京国立博物馆


          图14:[南宋]复色雕漆牡丹纹执镜盒,选自高树经泽《漆缘汇观录》


          图15 [明]复色雕漆圆漆盒,德国明斯特涂料艺术博物馆藏,Monika Kopplin供图


  复色雕漆传世作品很少,扬明说它“髹法同剔犀”,“雕法同剔彩”,就是说,复色雕漆雕出彩色图案而以横面不露彩色、只在刀口断面露出剔犀那样回环往复的色漆线为好。绍兴南宋墓出土一件牡丹纹执镜盒,文物界有称“剔犀”,有称“剔黑”。我亲眼见它横面不露彩色、只在刀口断面露出红漆线与黄漆线,是存世最早的“复色雕漆”(图14)。德国明斯特涂料艺术博物馆画册里有一件明代花果纹圆漆盒,刀口断面褐漆层内,换髹红漆十分明显,是一件复色雕漆精品(图15)。我写《与东亚漆艺》1时,没见到这两件作品,没能收进书去。写书是遗憾的艺术,越学,越调查,越发现遗憾。髹饰录>

  假雕红有三种。木胎雕刻图案的假雕红,刀刻凹陷的地方会有罩漆时淤积较深的漆。日本镰仓雕在木雕上面罩红漆,最后有一道拭漆工序,旮旮旯旯就有漆在淤积。漆灰堆出图案的假雕红,完全没有漆的润光。漆冻脱印的假雕红,在琉球发展成为名品,琉球尊重中国源头称“堆红”。

  假雕彩也有三种。木胎雕刻的假雕彩,在日本成为“镰仓雕”的组成部分,在台湾发展成为“蓬莱涂”(图16)。灰漆堆起的假雕彩,我在高雄市立历史博物馆看到多件。扬明注“以各色冻子隐起团堆”的假雕彩,在琉球发展成为名品,工艺是:将各色漆冻锤打成“饼”,雕刻成花贴在胎上,源头国中国已经绝迹;“花样锦纹脱印成者”的假雕彩,福州仍有传承,锦纹上刷色漆或是髹金。

                                图16 台湾蓬莱涂漆盘,笔者摄于高雄市立历史博物馆


  款彩指在推光漆面进刀直入灰地刻出阳线、铲平灰地填以彩漆彩油或贴金银箔或干着色粉的工艺,因为复制书画快捷方便,晚明以来,内销外销量很大。现代款彩有金地,有银地,有彩地,有屑粉地子,金地彩象、银地彩象、黑地金象……任人变化。只是,现代款彩再不是《髹饰录》所记的“有漆色者,有油色者……又有金、银纯杂者”,填的多是广告色,贴的多是假金箔或是铝箔。苏州葆怡堂主攻款彩,做得不错,恢复了漆色款彩却称“雕填”。“雕填”是一个被乱了套的工匠术语。建议按《髹饰录》称“漆色款彩”,恢复传统有功,才是企业靓色!

  《雕镂》章“镌蜔”有些拗口。福州漆工称“浮嵌螺钿”,北京漆工称“螺钿镶嵌”,扬州漆工称“挖嵌螺钿”,日本漆工称“浮雕螺钿”,都比“镌蜔”好懂。但我承认“镌蜔”作为专有名词存在的历史事实。我叔祖母在世时叫“张孙氏”。这名字太不尊重个性!我又何必不承认既成事实,替老祖母去擅改名字呢?

(九)戗划工艺

  《坤集·戗划第十一》章记录了“戗金”、“戗银”、“戗彩”三种戗划工艺,都是先“划”——在表漆层用刀划线,后“戗”——划槽内戗入金、银箔粉或彩漆。王世襄先生说湖北光化汉代漆奁是戗金漆器。查《辞海》释“戗”:“迎头而上。”金锉粉、金丸粉都不可能迎面扑上去就粘贴牢固,只能调在漆里描入刀痕,或洒在湿漆面干后固粉罩透明漆再研磨推光。只有用“飞金”,才能够在刀痕里的漆将干未干的时候,扑上去就粘贴牢固。所以,戗金不可能诞生在“飞金”还没有诞生的汉代,只可能诞生在飞金锻制工艺成熟之后的唐宋。宋元戗金漆器线条变化多端,细的细若秋毫;现代戗金漆器线条大多粗硬,被日本人笑话为“硬线”。我写《图说》 2的时候,没见过宋元戗金漆器,所以按现代戗金工艺解说戗划用剞劂刀。写《与东亚漆艺》时,观摩了好几件宋元戗金漆器,我才知道,古代戗金刀具非常丰富,并不只用剞劂刀。人都是慢慢学习,慢慢进步的。髹饰录>髹饰录>

(十)综合工艺

  《髹饰录》用三章篇幅,介绍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装饰工艺并施于一件漆器。

  《坤集·斒斓第十二》记录两种或三种装饰工艺谐调地并施于一件漆器。王世襄先生将“斒斕”解释为两种或三种纹样并施于一件漆器。梅花纹和竹叶纹画在一件漆器上,能算“斒斕”工艺么?显然不是。看嘉靖款戗金细钩填漆吉祥纹大盘,将圆形盘底分为三个扇面开光,刻纹细致,填漆典丽,戗金周密,研磨到了润光外发(图17)。镂嵌填漆漆器上戗金,《斒斕》章记为“戗金细钩填漆”。王世襄先生称戗金细钩填漆“小雕填”, 称款彩“大雕填”,成都漆工称镂嵌填漆“雕填”。阴纹的戗划、阳纹的款彩、平纹的镂嵌填漆,分属《髹饰录》三章,都叫“雕填”,就将《髹饰录》阴阳分类的原则彻底打乱了!我建议尊重《髹饰录》阴阳分类的大法和已经界定的工艺名称。如果各地各人各为传统工艺各起异名,工艺体系就乱了套,不利于向民众、向境外传播。

     图17 [明嘉靖]戗金细钩填漆吉祥纹花瓣形大漆盘,选自松涛美术馆《中国の漆工芸》


图18 [明]黑漆地戗金间攒犀花卉山石纹正圆漆盘,选自《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元明漆器》


  《坤集·复饰第十三》用洒金地诸饰、细斑地诸饰、绮纹地诸饰、罗纹地诸饰、锦纹戗金地诸饰五条,记录漆地上装饰了花纹、其上再以其他工艺制成装饰的综合工艺。北京故宫藏洒金地隐起描金大圆漆盒是一件国宝级文物。

  《坤集·纹间第十四》用攒犀、款彩间犀皮、嵌蚌间填漆、填漆间沙蚌、填蚌间戗金、嵌金间螺钿六条,记录文质不平的戗划与款彩,与文质齐平的填嵌诸饰互为主体装饰与次要装饰的综合工艺。现存最早的攒犀漆器是南宋遗物。晚明,攒犀成为流行工艺,北京故宫藏有四件,大英博物馆藏有一件,日本根津美术馆、韩国古都舍各藏有一件,都是在地子上用钻钻出一个个珍珠眼以后,或填色漆,或填满色漆再磨平(图18)。攒犀漆器巧借地子成纹,工不繁,却纹饰茂美。有心人不妨将这种工艺恢复出来,好做,又好看。

  《髹饰录·坤集》斒斓、复饰、纹间三章分类确实有点问题。一是各章分类各有重叠。如美纹地子上几种装饰工艺重施被黄成列在《复饰》章,如果调一调,列在两种或三种装饰工艺并施的《斒斓》章也不错;以一种工艺制为主体纹样而以另一种工艺制为地纹或边沿纹样被黄成列在《纹间》章,如果调一调,列在两种或三种装饰工艺并施的《斒斓》章也不错。二是百宝嵌工艺是“百宝镶”,不是文质齐平的“嵌”,《髹饰录》没有按照自己界定的分章规则列在《雕镂》章,却放在两种或三种装饰工艺重施的《斒斓》章,与自身分章规则出现了矛盾。嵌螺钿与嵌金银片并施于一件漆器,工艺都是“填嵌”,放在两种或三种装饰工艺重施的《斒斓》章,与自身分章规则又出现了矛盾。今人不能苛求古人。“百宝嵌”既然已经约定俗成,咱就不必为老祖宗改名字了。今天人面对诸饰错施,不妨以“综合工艺”概括。

(十一)裹衣工艺和单素工艺

  黄成将工艺简易的《裹衣第十五》章、《单素第十六》章放在书末,我想,也许因为它们不需要进行“质法”,为了与需要“质法”的装饰工艺区别,就在书末聊存别格。

《裹衣》章记录有罗衣、纸衣、皮衣三种,扬明注“以物衣器而为质,不用漆灰者”,与胎上做灰漆之前布漆是两回事:皮胎、纸胎、绸胎是漆器的“骨”,“布漆”是漆器的“筋”,“裹衣”是漆器的“衣”;皮胎、纸胎、绸胎漆器及多数漆器“布漆”的皮、纸、绸、布深藏在灰漆之下,“裹衣”的皮、罗或纸显露于器面而为装饰。日本和韩国不但大量制造罗衣、布衣漆器,还创造出绳衣漆器、树皮衣漆器、鲛皮衣漆器。扬明说到一种“谷纹皮……随皮皱露色为斑纹”,我写《与东亚漆艺》时,境内境外找不到实例,现在找到了,大家看古人是怎么充分利用天然质材之美、怎么最大限度节省工料的(图19)。髹饰录>

                                  图19 [清]谷纹皮衣髹漆后磨露的谷纹,私藏


图20 [宋初]银鎏金花边黄明单漆经箱,苏州博物馆藏,选自陈晶编《中国漆器全集·三国—元》

髹饰录 浅讲《髹饰录》


  “单素”与“质法”工艺的根本区别在于:质法工艺需要一步一步去做“底、垸、糙”再髹上涂漆;单素漆器打底干固磨顺以后就髹上涂漆。黄成记录了两种单漆艺:“单漆,有合色漆及髹色”。“合色漆”指用调合了颜料的不透明色漆做单漆,木胎纹理被遮盖,漆工称“混水货”;“髹色”指对木胎染色之后,髹透明漆或揩漆以显露木胎纹理,漆工称“清水货”——《髹饰录》记有“黄明单漆”(图20)、“罩朱单漆”两种,用于漆篮、日用家具等的髹饰;附记“单油”一条,见于房屋梁柱和民用器具的髹饰。

(十二)尚古工艺

   尚古工艺与其他装饰工艺不是一个体系,所以,黄成放在最后说。《坤集·尚古第十八》章只记了三条:“断纹”讲断纹的形状却并没有说怎么制造断纹,“补缀”指修补古漆器缺损只讲画上云纹;“仿效”,说仿古要印模准确并且说明是仿造。今天,制造断纹、修补古漆器缺损、仿古三项,有很多科技含量高的方法或是人品含量底的方法,远远超出了《髹饰录》,古人只好自叹不如了。

   《髹饰录·乾集》记录髹饰的工具、设备、材料与工匠工则以及髹饰工艺中可能出现的毛病。如果说《坤集》以阴阳为原则分类介绍工艺,《乾集》则以五行观统领并且引经据典见形而上性格。《三法》、《二戒》、《四失》、《三病》强调勤勉的、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也就是今人终于有所认识的“工匠精神”,足堪百世工匠引为训诫;“巧法造化”、“质则人身”、“文象阴阳”三法,是中华造物艺术的大法,极高明又极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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