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1912,纪念孙中山诞辰专题谈话》,本文为2012年,龙.ying台为纪念孙中山所作的演讲)
马克·吐温的写作里有个手法──当写到一个严肃到不行的场合,譬如今天这种场合,他就会让一只小土狗,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突然奔跑到前面,把演讲的人撞一下,那份严肃就被瓦解了,我不知道今天我拿这严肃怎么办,但是很高兴能够来到这里。
我不是孙逸仙研究的专家,所以今天只是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对那个时代的观察。
列强瓜分的中国
1912是甚么样的时代?第一个浮出的意象,可能就是——那是一个列强瓜分中国的时代。有张漫画,是当时一个法国杂志所刊出的。桌上有个大饼,写着CHINE,列强拿着刀分割这个饼。整个19世纪,是这样弱肉强食的时代。
那也是个非常残酷的时代。沈从文自传里有段文章题目就叫作《辛亥革命的一课》。沈从文生于1902年,住在湖南的乡下,在1910年最混乱的时代,从他七八岁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是满地人头的:当时满清政府到处搜捕革命党员,但到底谁是革命党呢?乡下官兵于是抓人头充数,成千上万的,五花大绑地被抓去砍头,基本上都是乡下的农民。在沈从文的村子里每天大约有一百多的农民被抓去河边砍头,砍到后来,人实在太多了,官兵就把成堆的农民抓去大王庙面前掷筊,如果丢出来的是两面都向上或一阴一阳的,就到“活”的这一边,如果两个都覆盖住,就被分去“死”的那边,等砍头。运气不好的农民掷完筊,也就乖乖地去排队等砍头。
每一天在河边,都有很多的围观者去看砍头,所以沈从文从小的数字学习,是从数尸体学来的。围观者嬉笑不已,有时围观的人太多了,官兵也搞不清楚到底谁该杀谁不该杀,有的“该”被砍头的不知怎么混到嬉笑的人群里,也就被当作路人给放了。
不稳定的民国
有张图,中间站着的是孙中山先生,在上海车站,一行人正要搭火车去南京就职总统。民国终于建立了,但非常不稳定。
一张奇特的邮票可以充分表达政局的不稳。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了,可是我们也都知道,十九世纪到廿世纪初的中国,海关和邮政全部由外国人主控。当时的邮政总办是一位法国人叫帛黎,当中华民国成立时,他非常不甘愿,不认同。邮票上面还是写着“大清邮政”,可是孙中山都已经在南京宣誓就职了,怎么办?他就在邮票的中间,印上了“临时中立”四个字。到了三月的时候,孙中山严重抗议,他才再加“中华民国”四个字。从一张小小的邮票里,就看得出一个动荡的时代。
1912年前后,不只是军事动荡,不只是政治动荡,其实更是改风易俗、价值翻转的时代;服装,缠足,包括发型,剪辫子这件事情,都是严重的大事。
价值的翻转
丰子恺的漫画画了一个举头仰看科举发榜的书生,一个中国文人脑后垂下长长的辫子。1912年,割除辫子,是与过去两百多年巨大的割裂。
钱穆先生出生在1895年。1910年,风声鹤唳,十几岁的孩子都知道时代要变了。有一天晚上,他睡不着,在他同学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本书——是谭嗣同的《仁学》。谭嗣同这位前进的思想家,就在这晚让十五岁的钱穆认识了,钱穆最震动的是什么呢?竟然是谭嗣同在《仁学》里头谈头发的部分。把人依照发型来分,谭嗣同说,全发戴冠的,是中国人;把头发剃光的是印度人,把头发剪短的,是西方人;第四种,前面都刮光,后面留个猪尾巴的,叫做满洲人。
少年钱穆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就把自己的辫子给剪了。问题是,他辫子才剪了,没几天要放假了,他要搭火车回家,朋友就警告他说,你现在没有辫子,一上火车一定会被官兵抓起来被当革命党给杀了。事情非常的危急,怎么办呢?钱穆就把剪下的辫子缝到瓜皮帽上,伪装辫子。在历史大转换的时代,一根辫子很可能就让人送了性命。
其实,钱穆不需要缝辫子,因为在1912年前后,已经出现“改良帽庄”,有现成的帽子加辫子的改良帽可以买了。那个时候,道士服突然贵了,因为很多人买道士服来穿,道士的高帽子可以把不剪的辫子藏起来,可收可放,端看你遇到的是官兵还是革命军。
1912年之后,守城门的革命军,到处抓留辫子的人,抓到就是咔擦一刀。那时候关于剪辫子的漫画特别多。价值的大翻转,辫子可以代表。
我们讲到1911、1912年,就联想到革命、战争、动乱、割裂,仿佛没有任何其他的大事了。事实是这样的吗?譬如传染病,会因为革命而暂停爆发吗?
伍连德这个人
1911年在东北爆发的鼠疫,死亡人数六万,是一场大规模的疫战。那个时候,东北的铁路,东清铁路是俄国的,南满铁路是日本的,然后从奉天到北京的,才是华人的,连治理权都是分开的。当有传染病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潮从火车来往上下,传染病也迅速蔓延扩张。当革命在南方蔓延的时候,哈尔滨却在疫病的恐怖下一天死一两百人。当时医学的常识,大家以为这是跳蚤咬老鼠然后传人。在人人自危的氛围里,北京派了一个人赶赴东北处理紧急疫情,这个人叫伍连德,马来西亚出生、剑桥医学院的毕业生。他赶到哈尔滨,经过解剖和观察,断言这是一个飞沫空气传染的肺鼠疫,是人对人直接的传染,因此它的严重度、传染速度,远超过人们尤其是当时西方专家的认知。
伍连德在1911年,动用了三千名士兵、警察、医师、护士,投入防疫。借用了俄国铁路局一百廿辆列车,作为隔离医院。我们在一百年后的SARS时也有经验,大家都要戴口罩,口罩怎么来的?伍连德在1911年时,认定肺鼠疫是飞沫传染,因此他严格要求所有人都戴厚口罩,当时就叫做“伍连德口罩”。一位法国专家不接受伍连德的判断,坚持不戴口罩进入疫区,没有几天就染病死亡,震惊了国际。
冰原上堆积了两千两百具尸体,装在成千的薄棺内。伍连德说服了清廷,做出一件空前的措施:火化。
他说服清廷“解剖”的医学必要,使得现代医学有了开始。也就是说,当武力革命在南方动荡的时候,伍连德在冰天雪地里默默开启了现代公共卫生的制度建立。
辛亥革命到高潮时,伍连德的工作是否停顿下来?没有。他计划向英国募款,组一个红十字会,然后由他率队到辛亥革命的武汉前线去为伤兵治疗。他说,不管是清军或革命军,他想为两边的士兵裹伤。
伍连德所做的事,基本上叫做不动如山。价值可以翻转,世界可以颠倒,革命可以燃烧,他却专心坚定做自己认为最有意义的事。
詹天佑这个人
另外一个想分享的是大家很熟悉的詹天佑。革命了,战争了,时代要换了,天要变了。在大动荡里,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停摆?是的,很多原来的秩序都停摆了,革命的意思就是原秩序的停摆和替换。但是有些事情,不因革命或战争或改朝换代而停。詹天佑在1909年时完成了京张铁路,这是第一条中国人自己完成的铁路,途经八达岭,技术之艰难,当时也是举世惊诧的。
之后詹天佑又成为粤汉铁路的总工程师,或称为总理。粤汉铁路从1896年核准动工,到1936年才完成,经过了几乎半个世纪。
在1911年时情势非常不好的时候,詹天佑曾在一封写给同事的信件中提及对时局的忧虑。“广州正处于愤激的形势中,我希望不会有严重的后果,但是可能会有巨大的悔恨。”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以一生投入推动国家基础建设的人,对于革命所可能带来的中断和破坏,会非常忧虑。
广州是一个革命的核心地,当战争要在广州爆发时,詹天佑人在广州。几乎所有管铁路系统的人都逃难去,列车停驶了,甚至也开始发生抢劫。在这样一个不安的时代里,詹天佑怎么做?他把所有粤汉铁路的主管找来,告诉大家革命就要爆发了,所有要离开的人都来跟我登记,我可以让你们走,但是每个人都要先做好工作细节的移交。后来发生的情况是,当街头因革命而沸腾时,詹天佑手上的那段粤汉铁路工作,始终是照常运行的。
想象着趴在地图上的孙逸仙,我就开始思索,孙逸仙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梦想家,一个热情燃烧的梦想家的?我就想到1923年他在香港大学的演讲。那场英语演讲的题目是:我的革命思想来自哪里?
他是这么说的。二十出头的孙中山在香港读书,看见香港“秩序井然,建筑宏美,无有干扰,向往不已”。每次放假回到相隔只有八十公里的香山,“每次回乡,我竟然需自做警察以自卫,时时留意防身之枪弹完好否。年复一年,情况俱如此,家乡与香港仅有50英里之隔,唯两地政府何以差别如此?”香港社会秩序令他震撼不已。
而二十岁的孙逸仙还不只是个梦想家,还是个行动者。他受到香港的影响,放假回到家乡,他召集了一批乡里年轻人动手挖石头,铺路,要把他的村子跟另外一个村子之间的几里路给铺起来。铺了一阵子后发现不行,做不下去了,有很多很多的障碍,他就去找县长。一个20岁的少年,非但不怕官,还会去找县官。这个县官也答应了要帮助铺路,但是接下来他发现这个县官不见了,换了一个县官,他再去找这个接任的县官,发现接任县官对他置之不理。这个时候,孙中山发现这个县官是花了5万银子买来的官。20岁的少年才知道,政府的管治原来是这样的。
他在1923年演讲里说,有了这个认识之后,他就着手对政府做研究,发现在别国的政府当中,贪污是例外,廉洁是常态,但是中国的情况刚好相反。在中国的官场,贪污是常态,廉洁是异态。孙逸仙刚开始以为,省城的情况会比较好,不料一到广州才知道它的腐败更严重。原来,“中国之官地位越高,贪污愈炽,最后到了北京,其腐败又千百倍于广州”。孙中山说,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底层县府竟然是中国最廉洁的政府机构。这样的震撼教育给了他一个信念:好政府才是中国最需要的拯救。
今天这场短短的演讲如果一定要有结论的话,那就是:孙逸仙是个大梦想家,可是他不是一个空的梦想家,因为他也是一个行动家。一个清朝的学生,会去铺路,会去找县官,然后希望有所突破,最后用革命行动来实践他的梦想。有人说,民国建立,如果孙中山真正的执政,他不会是一个很好的执政者。也许,但是我想,大破的时候,需要的是目光远大、胸怀愿景、有气魄、有梦想的人。大立的时候,需要的是一步一脚印,忍辱负重,有谋略、有毅力的,能静水深流的人。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特质,我们怎么可能要求这两种特质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今天之所以提及伍连德,是因为“伍连德这个人”在国家政治、军事动荡到极度的时候,他专心只做一件事,就是把中国的公共卫生制度给建立起来。今天之所以讲到“詹天佑这个人”是因为,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他如此笃定不移地坚守铁路的基础建设。在大破的时候,我们需要像孙逸仙先生这样的大梦想家,让你有一种气魄,敢于想象非常远的未来。在大立的时候,我们需要像詹天佑这种实践家坚毅执著。在大破大立非常混沌不明、价值混乱的时候,可能要有像伍连德这样的人,他不管你外面天翻地覆,就是一心一意去完成最重大、最扎根、最长远的建设,以天崩地裂不变色的从容态度,一点一滴地做下去。
2012
我们今天的台湾刚刚好距离1912年是一百年,孙逸仙这个人对于建立共和国的愿景,我们还在他的蓝图上往前走,台湾在意想不到的另一个空间,开展出自己的一条路来。今天这个时候,我们在政府的体系里工作的人,可能也有很多人觉得,在大破和大立之间、价值混沌中觉得灰心,因此我特别想跟大家分享的是,碰到破和立之间幽晦不明的时候,只要我们心里清楚知道自己在做扎根的、长远的、有意义的事情,或许我们心中就可以有一种笃定和从容,即使外在的环境忽明忽暗,众声喧哗不已,但是心里可以自信:对于时代、对于人民,有些基本的信念,是值得静静坚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