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2日,一场题为“解读晚年陈寅恪”的讲座在广州图书馆举行。讲座由广州市委宣传部、广州市社科联、信息时报社联合主办,《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作者陆键东主讲,本文为演讲摘录。
陈先生祖父、父亲到他三代人,都是很有悲观色彩的人生。陈宝箴,半世蹉跎,中青年之后,一直是以副职的身份在曾国藩集团里任职,60岁之后才第一次独当一面出任湖南巡抚。可是1898年戊戌变法,陈宝箴父子一生的抱负与雄才毁于一旦,被革职,永不叙用。这一年陈宝箴67岁,儿子陈三立45岁,同样被革职。永不叙用就等于政治生命永远结束,这对人生的打击非常大,可以说改变了人的后半生。
1947年,陈寅恪在清华大学新林院52号院內大阳台
幼年的陈寅恪基本上是延续了陈三立中年以后的人生烙印,与现实政治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我们可以作这么一个推论,现实政治是陈先生,扩而大之,是陈宝箴家族一个人生伤心地。
回首陈先生的前半生,我们可以看出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轨迹,不管是有意或者说是命定,他与现实政治总是保持着足够的距离。陈先生12岁就东渡日本留学,然后二十多年间断断续续横跨欧美两大洲,所学的不是热门之学,相反,却是绝学。20世纪前期,最热门之学是什么呢,一个是政治科,一个是军事科,还有一个是经济科。陈先生偏偏选择了古代语言、佛经,可以说是绝学的学科。从现有的材料可以看到,青年时代的陈先生,用现代语言来讲,其实是个“愤青”。他对时局,对整个世界大局,对中国现实的判断和议论,那种厉害,绝对不下于当时热衷政治的人。之所以选择这种绝学,我认为可以看出,一个惨遭顿挫的世家给子孙的影响。
36岁的陈先生回到中国,选择了清华国学研究院。此时中国的政治中心,其实已经南移。1927年,以蒋介石为首的北伐军从广州出发,要统一中国,在南京成立国民政府。中国的政治中心,从1926年开始就已南移。陈先生这一年回国,不管有意无意,他选择了北平,其实这个时候的政治中心已经不在北平了。
1940年夏天,陈先生到重庆参加中央研究院的会议,这一年,中央研究院要改选院长。陈先生在重庆的时候,第一次亲眼看到蒋介石,因为蒋介石在会议期间设了晚宴招待专家。很多年之后,我们在吴宓的日记里看到陈寅恪的这首诗——《庚辰暮春重庆夜宴归作》。吴宓在日记中不仅详细记录了这首诗,而且还作了精彩注解。诗中的第三联“食蛤哪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楼”,吴宓的注释就讲了,“看花愁近最高楼”就是陈先生讽刺蒋介石,他第一次看到蒋介石,很失望,深觉其人不足为,有负其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陈先生对毛泽东客气多了,起码现在还没有发现有一首诗是他直接讽刺毛泽东的。
纵览陈先生60岁以前的人生,不管他有意无意,他与现实政治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我认为,这就是陈先生1949年选择广州的一个决定性的个人性格因素。这种个人性格因素是潜意识的,每到关键时刻,这种潜意识每个人都有,它会左右一个人对自己未来的判断,也可以说这是人性、秉性的自然轨迹。陈先生一家四口乘着海轮来到广州,出现在广州岭南大学的校园里,好比“故地重临”。陈先生是第一次来到岭南大学,可是从后来的事迹来看,陈先生好像重游故地,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体会上,他都好像回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精神老家。不像是“走难”,反而是“回归”。
陈先生的学术尊严,对上课的精心准备是一个表现,把上课作为维持自己生命的重要仪式。1953年他为中山大学历史系印制的《两晋南北朝史》讲义,如果不讲背景,都是很一般的教材,甚至还有些发黄。可是只要我们回到1953年的中山大学,就会发现,至少是我发现,我看过1953年两个学校(中山大学、岭南大学)的教材,陈寅恪这本教材,是整个中山大学人文科学最精美、最好、最结实的教材。换句话来讲,是一个质量档次最高的教材。
陈先生的眼睛瞎了,他绝对不是眼睛能看的时候说要设计成这个样子,惟一的解释就是,陈先生对学校的员工吩咐,我的讲义,必须要印刷成什么样。他不一定设计这个样式,他只是表达他要用最好的教材,用最好的东西来印他的教材。我也看到一些印刷得很差的陈先生的教材,不过那是在54、55年以后了。你就可以发现,中山大学是怎么对一个教授的。53年他是作为岭南大学的著名教授合并到中山大学,他提的要求还有人听,还有人尊重。到了54、55年,一系列的抓特务啊、肃反(运动),就没有了。
陈寅恪著书,因为眼盲,不能做到心到手到。所谓心到手到就是,我们正常人,无论是不是在写东西,只要一得到灵感,马上就可以记下来。对于盲人来讲,就根本做不到这一点,他的心想到一个点子,不能马上把它写下来。50年代陈先生有一些手稿,根本认不了的,常人看来那些字是重叠的。
著书跟写作,在陈先生看来就隔了一道墙。他想好文章,想好一个题目,必须要长时间打腹稿,必须要牢牢记住其中要点,然后等到第二天,助手来的时候,把他想好的东西重新口述一遍。有时候最精彩的句子、最精彩的思想不是能够记得下来的,就是那一瞬间。甚至是同一个意思,不同心境下描述同一个事件,你的句子、你的语气都是有差别的。失明的陈先生,就在这个环节上浪费了他晚年大部分的生命。他一般的工作每天上午9点15分开始,一直到1点。工作到1点钟,才吃饭。这是他每天工作的时间。吃饭后就午休,午休一阵子,整个下午到晚上就思考明天要对助手口述些什么内容。
很多时候,陈先生想好的稿子,一觉起来就忘了。最精彩的句子,就没有了。陈先生晚年最好的句子,相当部分曾经存在于他的心里而没有发表出来。到了口述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借助手之手写作,无论灵感、语气与生动都已经和存于他内心的历史场景有异。陈先生晚年最大的痛苦,除了病痛之外,就是著述与写作的痛苦。他是以全部生命投入著述。晚年陈先生的神经衰弱与失眠已经日趋严重,睡不着觉,因为要想问题。中山大学鉴于这一点,提醒学生,不能去打搅陈先生,晚年的陈先生一般不接待任何人。这为他带来了一片宁静之地,也带来很恶劣的后果。从1953年中山大学合并开始,中山大学大部分的师生、员工、家属,都很不屑陈先生。不屑什么呢?他吃最好的,住最好的,又不让人打扰,他整天就是吃睡,什么活都不干,让劳动人民养着他,还发他高工资。所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首先倒霉的不是那些当官的,反而是陈先生。尽管工作组一直压着,说不能动他,可是那个时候所有中大的人都说,这个盲人真是“蛀米大虫”。当年陈先生已经听到这种议论,他说,很多人以为我养尊处优,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其实没有人知道,一天24小时除了睡觉,我的大脑都在运转,都在思考问题。
1899年,陈宝箴领诸孙及重孙合影于江西南昌,左起:陈方恪、陈寅恪、陈覃恪、陈宝箴、陈封可(陈衡恪子)、陈衡恪、陈隆恪
七八十年来,中国无数知识分子,都在时代的变换中丢失了自己的出处。实际上,大部分人都是有意识地抛弃自己的身份。回过头来看,从知识分子的角度来看,相当多的知识分子是欣然接受极左思潮,相当多的人是由衷承认自己必须脱胎换骨的。
知识分子抛弃自己的身份真是时代剧变的一个缩影,当代中国变革的最大特点,就是转型的功利性与所谓革命成果的直接变化。知识分子的放弃与迷失,是因为他们马上可以在这种功利性的变化面前直接获得利益。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在极左年代,你一旦获得极左的话语权,就可以马上批判他人,马上获得连带的非常稀有的学术资源。所以当代研究知识分子,大部分的人都讲是政治原因,其实我认为,根本的还是经济原因。这个经济不是说有钱,而是资源的原因。你批判他人,你就获得出差的机会,你就获得在台上发言的机会。所以这些学术资源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不一定都是良心有亏欠的,而是因为整个思潮,20世纪中国变革的思潮,都是以功利性为进步的标志。从在这个意义上来讲,知识分子只是这个潮流下的很可怜的一分子。
陈寅恪的超群意义就在于,他无时无刻都在确定自己的身份。他就是中国文化的续命之人。他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穷愁著书”。因为他从始至终都确定自己的出处身份,所以所有纷纭的世相,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他既然没办法脱离这个俗世,“穷愁著书”就是他惟一的生存方式。同时,也正是他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反差极大的对比,又让他的著述很有批判性、现实感,同时又富有一个知识分子生命体验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