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婚姻就像脚上穿的鞋,舒不舒服只有自己说了算。但是我们知道,高跟鞋尽管不甚舒服,却仍被很多人热衷。平底烂布鞋无疑很舒服,很多时候,它毕竟显得寒酸。猪八戒和高翠兰的婚姻,是怎么样的一双鞋呢?我觉得,是一双中用不中看的鞋子。
猪八戒在高老庄的时候,人人喊打,只好“天明就去,入夜方来”,昏来朝去地与高翠兰做夫妻。但是,仔细琢磨,喊打的是以高太公为首的高翠兰家人,至于高翠兰本人,其实并不那么抗拒猪八戒。
看猪八戒和高翠兰在一起的情形,字缝里能看得到温情和调情。(只不过这时候这个“高翠兰”是孙悟空变的,猪八戒不知道)——先是猪八戒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这主要是生理冲动,不赘。然后被假高翠兰使个法跌了一跤,却也不恼,倒是关切地说:“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
这句很有意思,起码可以传达出两个信息:第一,平日里高翠兰对猪八戒的态度可以,起码不对抗,所以今天“高翠兰”的发火只让猪八戒诧异,说“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第二,高翠兰往日挺盼望猪八戒来,甚至有时候猪八戒来晚了她会有牢骚,所以猪八戒才会有这么一个思维,即“怪我”是因为“想是我来得迟了?”
接着假高翠兰嗔怪道:“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是。”这话又坐实了上面的猜测。这语气是如此亲热,若高翠兰平时对猪八戒态度很僵硬,那么现在这个假高翠兰说出这样话,猪八戒应该起疑心才是。事实上猪八戒却无半点疑心,只是“果先解衣上床”。
可见孙悟空也挺谙妇人之心的,猜测出真实的高翠兰对猪八戒会有怎么样的一种相处:估计是从一开始的半推半就,再到如今的欲拒还迎,两口子之间不但有感情,那感情还挺温馨。
高翠兰对猪八戒的态度,也许说明高翠兰的适应性和随遇而安,也许我说明了一日夫妻百日恩,而我觉得,还说明猪八戒作为丈夫让人挺舒服。
多年前有一个调查很出名,称多数女性认为,取经路上师徒四人中,猪八戒最合适做丈夫。按说猪八戒相貌不如唐僧,本事不如孙悟空,忠厚不如沙和尚,但他还是以那些“实用”的优点胜出。
恋家就不用说了,取经路上动不动就想拆伙回去看“浑家”的就是他。幽默搞笑也不用说了,取经队伍一到猪八戒加入,活力指数上升了好几点。力气大、能干活这些更不用说,是连憎恨他的老丈人高太公都不得不承认的。最重要的还是,猪八戒对爱上的女孩子够痴心,舍得花力气去讨他喜爱的女孩子的欢心。
比如对高翠兰吧,他采用的就是“不抛弃、不放弃”的态度,相信正是这种态度,将高翠兰的冰块融化。猪八戒堂堂一个天蓬元帅,被丈人高太公及亲戚们辱骂,还找法师来打杀,搞得只好昏来朝去,十分狼狈,换作一个把自己看得比感情更重要的,早就知难而退了。
按说猪八戒是妖怪,要捉一个凡女来解决性需求,也完全不难,比如孙悟空就曾半夸口半戏谑地说过他在花果山时,曾把人迷到洞里,尽意随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猪八戒本事或许没孙悟空大,但要迷一两个妇人到他云栈洞里去,也是小菜一碟。但他没有,他还是昏来朝去地找高翠兰。这是一种迎难而上、坚定不移的态度,表现了他的爱和决心。
传统戏曲里有“猪八戒背媳妇”的经典形象,这形象里,猪八戒的那副滑稽样,好笑之余也有点感人的。中国男人传统上是大男人形象,公然对女人这么认小伏低的实在罕见。猪八戒的好色,换个角度看也是重情趣,你看他见了假高翠兰,急不可耐地就上来亲嘴,被假高翠兰使法跌了一跤,嗔怪:“你怎么就这等小家子样,就搂我亲嘴?”夫妻之间,暖人心的往往可不就是“这等小家子样”。
所以,猪八戒离开高翠兰去取经那一节,其实是有些些伤感的。他认了唐僧作师傅,“改邪归正”,高太公也如释重负,安排筵席酬谢唐僧。八戒上前扯住老高道:“爷,请我拙荆出来拜见公公伯伯,如何?”——其实不是为了让高翠兰拜见公公伯伯,是他自己想再见高翠兰一面吧?这时,要是配个背景诗朗诵,该是席慕容所写诗句:“只是明日啊/明日又隔天涯。”
当然这个要求被拒绝了,上路前,他又对高老唱了个喏:“上复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活。”这话说得,怎么说呢,真痴情啊。
猪八戒其实很懂得怎么争取一份感情,知道走“父母路线”。追一个女孩子,往往要先争取这个女孩子的父母家人。
钱钟书曾说过,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父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掺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同理,很多男孩子追求一个女孩子,总是先从她家里人入手的,看起来简直像在追求她的家里人,未来的岳父岳母。找机会到她家里去,帮他们修修电器、通通水管、扛扛煤气罐。如果是单亲家庭,一个当娘的带着一个女儿,那就更加责无旁贷,这样一个男士于她们的家庭,将会像阳光,像救星。
高太公的家庭模式呢?虽然高太公自己是男的,但他不幸也没有男丁,连生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他心里该多盼望一个肩能扛手能提的“半子”啊。
于是猪八戒从天而降了。一开始就做得很好,精明如高太公,也觉得划算:“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猪八戒这人的懒是出了名的,但在高太公家里,却一点也看不出懒。若不是跟高翠兰有一门心思过日子的打算,他干农活的积极性,不会这么高吧?
那么,猪八戒的问题在哪里呢?其实问题不在他本身,而在于他的出身。妖怪这种不光彩的出身,名声不好听。
孙悟空其实也曾替猪八戒打抱不平的,他对高太公说道:“你这老儿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对我说,他虽是食肠大,吃了你家些茶饭,他与你干了许多好事,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资,皆是他之力量。……他一个天神下界,替你巴家干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不怎么坏了家声,辱了行止。”高太公于是说了心里话:“长老,虽是不伤风化,但名声不甚好听,动不动着人就说,高家招了一个妖怪女婿!这句话教人怎当!”
所以说,猪八戒本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女婿、好老公,因为“名声”,他才老婆难保的。岂止老婆难保,他简直还要搭上自己的老命。
猪八戒给高翠兰提供了一份中用不中看的感情。这样的感情是适合于黑夜的,所以他只好“昏来朝去”。也适合于荒岛,远离人类社会的地方。我身边,也有这样的例子,有朋友M,爱上出身贫寒、身体残疾的男人,M的家人视之为洪水猛兽。经过了很多很多的交战和困难,M最后的告别信这么写:假如我们在荒岛上,我一定会选择你。
高翠兰跟M还不同:高翠兰也许知道猪八戒的好,尝到夫妻之爱的甜头,但她知道这太不被常理接受了,太有辱家风了。为了安全起见,高翠兰在人前做出委屈万分、万不得已、愁肠百结的样子。假如让她正视自己的内心,也许她会被自己吓一跳。
这好像一个极端化的寓言。这是一种不能见天日的、不被祝福的感情,最后往往筋疲力尽地分道扬镳,你走你的取经路,我做我的高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