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74,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著有《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原谅我红尘颠倒》等作品,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等多国文字。
【编辑saying】
这是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它会让你怀疑慕容雪村有两个世界,除了那些关注“现实主义”的题材,还有这种不一样的想象力,类似烟花对着宇宙噼啪作响。也许他本身就是最不应该被定性的那种作家。种种原因,“阔别”几年的慕容雪村最新小说,尽管略长,相信你能一口气读完它。“七个作家”总是愿意和你分享最有趣的东西。
嘉斯华的日记
(一)
这个叫嘉斯华的人肯定很不喜欢澳门。他讨厌这里的声音,尤其是“东方人特有的喧嚣刺耳的喉音”;他讨厌这里的味道,“过期的猪油和人的汗臭混在一起,从每条街上、每个窗户中散发出来,这城市像是整个儿从猪大肠中掏出来的”。他也受不了东方人乌黑焦黄的牙齿,“上帝,难道这里的人从来不刷牙吗?”更让他受不了的还是那些“毫无羞耻的裸体”,大约在1973年9月16日或17日,嘉斯华在地玛花堂附近见到了一个老女人,他称之为“触目惊心的一幕”:“这个老女人——大约70岁或80岁,或者可以说,她肯定有200多岁了——赤身裸体坐在烈日下,露出两只长长的、丝瓜一样的乳房,每一次俯身,她的“丝瓜”就会甩到地上,摩擦着那些被日头晒得发烫的铺路石……”
我在2015年11月淘到这六本旧日记,总共花了120港币。这种习惯得益于一个朋友,他叫冉云飞,家中藏书极多,还收了大量旧日记、旧材料,写起文章来如虎啸山头。他做人也很有骨气,从2006到2011年,他写了大量时事评论文章,直到不能再写。就在不久之前,他在社交媒体上宣布决志信主,这消息让我很是迷惘。在过去的这些年,我和他不止一次谈到信仰问题,“xx和xx为什么会信基督?你和我为什么不信?那是因为,他们都出生在好人家,一生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这样的人生需要奇迹。而你和我,兄弟”,某个冬夜,在成都著名的老妈蹄花店中,他这样告诉我,“我们都出生在最贫穷的家庭,能够活到现在,这本身就是奇迹啊。”
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是那些难以描述的“大通铺”生活?是基督教团契那种家庭般的氛围?或者,难道他真的见到了什么惊人的神迹?到澳门之前,我试着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的回答十分谦虚,这多少让我有点意外,因为我印象中的冉兄一直是个恃才傲物的家伙,甚至可以说是傲慢,当然我们都能理解,甚至认为“只有这样的学识才配得起这样的傲慢”。他这样回答我的疑问:“我也说不明白,兄弟,希望有一天你也能见到我所见的一切。”
我算不上多么狂热的赌客,什么百家乐、21点统统都不会,每次去澳门,只去新葡京赌场拍老虎机,最幸运的一次赢了四万多,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输。在2015年11月的那个晚上,我输了大约6000港币,感觉糟糕透了,可又有点乐在其中,正在纠结要不要再去取几千块来赌,只听旁边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一个穿金戴银的矮胖女人从椅子上一蹦而起,大叫:yes,yes!
那女人中了1478万,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更不公平的是,她刚刚坐下不到两分钟,在她之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他输了大概两百元;在老头子之前,是一个打工仔模样的小伙子,小伙子之前就是我,我在那台机器上输了两千元,心里一直不停祷告:上帝,给我发个奖吧,发了奖我就信你,全心全意地信你。祷告了一个多钟头,连个一百块的小奖都没中过,然后才换到现在这台。从理性角度,我知道输赢和概率有关,但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他凭什么奖励这个背LV皮包、戴金链子的胖女人?她做了什么值得如此奖励?为什么不是那个潦倒的老头子?为什么不是那个黑瘦的打工仔?为什么不是我?如果我不离开那台机器,这笔钱岂不就是我的了?那他为什么又要让我离开?难道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我生气?
无论基督徒或非基督徒,都会觉得这些话可笑,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每个下错注的赌徒大概都是这么想的。我懊恼地回到酒店房间,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我身心疲惫,可又难以入睡,躺在床上慢慢地读嘉斯华的日记。
和我一样,这个叫嘉斯华的人也不信上帝。他出生于葡萄牙法鲁区的一个小山村,村中有座天主教堂,他因为长得乖巧,常常会被选为辅祭,站在科雷亚神父身边,捧着银烛台,或者是盛饼的银盘子。他觉得这些事很好玩,但并不觉得有多么神圣。在某一处,他用加重的字体这样写道:那是拉奎尔姨妈的饼干,不是他的身体!在1973年,刚满22岁的嘉斯华被好利安(Hovione)公司派到澳门作商务代表,他对此满腹牢骚,可又无人诉说,只能在日记中谩骂泄愤。在大约半年的时间里,他不断使用“污秽的、臭气熏天的”等词来描述这座城市,当地人似乎也不喜欢他,1973年12月7日,他和两个“黄种猪猡”大打出手,估计没占到什么便宜,因为当天他就去了医院,还把“黄种猪猡”这个词狠狠地写了17遍,写得又粗又大,足足占了一页纸。
嘉斯华常常提到他的妹妹卡塔琳娜,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不信上帝的根源,从日记中看不出卡塔琳娜出了什么事,似乎是车祸,也可能是得了某种病,她从15岁起就缠绵病榻,那是嘉斯华最为艰难的岁月,他一直没停过祷告,但卡塔琳娜还是在两年后撒手人寰。在那一页的结尾,嘉斯华肯定流了不少眼泪,许多字都浸得模糊不清,他这样发问:万恶的主,如果你真的存在,为什么要这么惩罚她?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们?
在那一年的圣诞节,嘉斯华回葡萄牙探亲,这并没有让他快乐多少,和所有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一样,他恨上帝,恨政府,恨有钱人,但最恨的还是脸上不断冒出的粉刺。他常常在被窝里享受“小而罪恶的快感”,第二天就会为此自责:“再也不能这样了”,“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不过这誓言并没生效,事实上,在那一年,这样的誓他一共发过20多次。1974年1月9日,他一向敬爱的科雷亚神父去世了,并且对每个去探望他的人都做了一次临终忏悔,“他对我承认,他用教堂的钱为自己买了许多法国酒,还找过两次妓女。”“他问我会不会原谅他,我吻了他的手。他两眼望向空中,说‘上帝啊’,松开我的手,然后转过身,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微笑着离开了我们。”嘉斯华并没有因此而大吐其槽,他的评价相当厚道,而且对天主教也不无尊敬:“科雷亚,我的导师,正如我们每一个人,他不是完美的,但依然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
两周后,嘉斯华回到澳门,继续他“烦燥而无意义”的生活:上班下班,喝点小酒,偶尔读一本书,每到发薪日就在日记中骂一次老板,当然,还有澳门、澳门的声音和气味,以及“那些丑陋肮脏的东方人”。真正重要的事情发生在那一年的八月:
1974年8月1日
炎热的一天。陪莉拉①去电影院看了波兰斯基的《唐人街》。这些矮小的、面孔扁平的东方人就像瘟疫,在所到的每一处都播下污秽和骚乱的种子。
在一座东方神庙②附近,我和莉拉坐下来喝冷饮。那时太阳炽热,每个人都是满身大汗。一个50多岁的人就躺在对面街边睡午觉,他赤裸着上身,脑袋下枕着一块砖头,或者类似的什么玩意儿,成群的苍蝇从他身上脸上飞过。旁边是他的儿子和老婆,他们在——天哪——掏洗一根猪大肠,大约有五英尺长,青灰色,我肯定闻到了那种味道,那种——哇噢——的味道,我放下手里的汽水,叫莉拉马上离开。就在这时,我听到那个睡觉的人说的话。
他说的是巴斯克语,连撒旦都学不会的巴斯克语!我相信,除了我,澳门不会有第二个人懂这种语言,即使在欧洲,在西班牙,大概也没有几个人听得懂。感谢科雷亚神父,从我9岁起,他开始教我这种奇怪的语言,“孩子,每一种东西都有他的用处。”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读过一本巴斯克语的小说,也从没跟科雷亚神父之外的第二个人讲过这种语言,难道我学习它,就是为了在多年之后,到遥远的东方来听一个黄种人说梦话?
我听得不是很清楚,站起来慢慢走到他身边,看到他仰面朝天,干瘪的嘴唇像两条虫子一样蠕动着,他说:“堤坝溃决……洪水滚滚……万人将死于其间……”“堤坝溃决……洪水滚滚……万人将死于其间……” “堤坝溃决……洪水滚滚……万人将死于其间……”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又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我用巴斯克语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时候?”他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断断续续地用巴斯克语回答:“明年……此时。”我又问:“在哪里?”他没有说话,他的两眼紧闭着,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一直在看着我。莉拉走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抓住她的手,忽然觉得有点害怕。
他叫姚初光③。他醒来之后,莉拉帮我问过他,他一辈子都没去过欧洲,也从来没学过巴斯克语。我问他:“那你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他好像有点害羞,连连否认,说“我从来不说梦话。”
①:莉拉是他的同事,从上下文看,很可能是个中国人,也可能是一个懂中文的葡萄牙人,后来成了他的妻子。②:从地理位置判断,此处的东方神庙可能就是氹仔的天后宫或北帝庙。
③:此名的中文系音译。原文是Yiu Cho Gung,应该是广东话的拼法。
1974年8月8日
今天一整天心神不宁,一直想着那件事。
1974年8月9日
今天在陆军俱乐部吃晚饭,跟一个美国人谈起这件事。
“你是说,一个黄种人在梦里告诉你,在1975年8月,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会有一场大洪水,有超过一万人淹死?”他喝着意大利的梅洛红酒,笑眯眯地问我。
我反问:“那你怎么解释,一个从没去过欧洲的中国人,为什么会讲巴斯克语?”
“这我倒没想过,可我也没想到上帝居然是个卖猪大肠的中国人。”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有时候我觉得某些西方人也挺可恶的。
1974年8月10日
我想到几种可能:
A、我听错了,或者是过度联想和过度解读。也许他说的根本就是无意义的废话,但人们总喜欢从无意义中找出意义来,我肯定也不例外。
B、最近身体不好,所以出现了幻听。也许根本就没人说过梦话,更没有什么巴斯克语。莉拉就什么都没听到。当然,莉拉的耳朵一向都有问题。
C、巧合。从概率上说,只有足够的时间,一只猴子也可能用打字机写出一部《荷马史诗》。
(二)
我在google上查过,1975年8月,中国河南驻马店地区发生过一次罕见的洪灾,一般称为“75-8特大洪灾”。因为天降暴雨,当地60余座水库相继决堤,整个中原地区成了一片汪洋泽国。死亡人数至今不详,据估计有超过10万人淹死,还有超过14万人因为饥饿、感染等原因相继死亡。因为信息闭塞,以及当时众所周知的形势,这起巨大的灾难在几十年中一直不为世人所知。
我在氹仔的北帝庙和天后宫附近走了很久,也发现了几家卖烧腊和卤味的店铺,但没有一家是姓姚的。40多年之后,澳门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到处都是豪华酒店和赌场,喧闹或许还是同样的喧闹,但肯定不会再有人以为这座城市是“整个儿从猪大肠中掏出来的”。
1974年的嘉斯华很快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也就是在那一年,葡萄牙的新政府承认澳门不是他们的殖民地,而是中国领土。23岁的嘉斯华本应为此高兴,因为他一向主张“我们应该把这块散发着大粪味道的土地还给中国”,但看到公告之后,他反倒有点惆怅和依依不舍之情,我想可能有几个原因,一是他渐渐爱上了中国菜;二是交了一个会讲中文(应该是广东话)的女友,而且自己能讲一点中文了;第三个是最重要的:他升职了,现在是好利安公司的一个小头目,收入很可观,常常带莉拉出入高档餐厅,11月时还去台湾旅游了半个月,也就是在那段时间,莉拉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洪灾发生时,小卡塔琳娜出生了,这个名字大概是为了纪念她的姑妈。嘉斯华一直不知道那场灾难,也没工夫去想那位“卖猪大肠的中国上帝”和他的梦中预言,他忙得团团乱转,既要上班赚钱,还要照顾女儿和妻子,直到那一年的年底,他再一次走过那座“中国神庙”。
1975年12月29日
姚初光的儿子对我很热情,但并不是因为认出了我,而是要推销他的烤猪肉。莉拉和我都喜欢吃这种带甜味的烤肉,我们买了两磅,正准备付钱时,听到楼上有人讲话。
巴斯克语。又一次。我向上帝发誓,我确实听到了。
姚初光上个月摔断了腿,现在还裹着石膏。他歪着头坐在一把竹椅上,因为光线太暗,我看不出他是在睡觉或是醒着。我站在楼梯上,听到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大地即将裂开……高山即将崩塌……他们死于其中……”是巴斯克语,我向上帝发誓。
我冲上楼去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显然是睡着了,歪着头用巴斯克语回答:“七个月……七个月后你就会知道……”我又问:“在哪里?哪里的大地将要裂开?”他裹着石膏的那条腿动了一下,慢慢地回答:“一条大河……北方。” 我再问:“是哪条河?” 他不说话,微微地打起了鼾。我又问了几次,他忽然睁开了眼睛,茫然地说了一句,似乎是问我到他家里干什么。
这次他说的是广东话,千真万确。我也用广东话问他:“你说的是哪条河?”他说自己什么都没说过。我说我真的听到了,你为什么会讲巴斯克语?他生气了,嘟嘟囔囔地讲了半天,我估计都是骂我的话,因为有个词听起来像日本人讲的cheers,我知道这个词,意思是神经病。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撒谎,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骂我。古怪的中国人。
我把他说的记在这里:在不久的将来,在某一条大河的北方,将会发生一次大地震,会有很多人死亡(我猜的)。但这次我不会相信,也不会告诉任何人,麦克说得对,上帝不可能是一个卖猪大肠的中国人。
可是,他为什么会讲巴斯克语??????居然讲得比我都流利?????
又:他们家的烤猪肉真的很好吃。莉拉说,这种肉叫Cha Siue①。
我第一次读这篇日记时并没有太多感觉,我抽着烟,喝着酒店的速溶咖啡,还到窗边看了看街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感觉脑后一阵发凉,我几步冲到电脑前,用google搜索了一下“唐山大地震”,然后,身上慢慢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唐山大地震: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中国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了里氏7.8级地震,造成242,769人死亡,16.4万人重伤。
我直接翻到1976年7月28日。没有。那天嘉斯华什么都没记。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只有一句话:上帝,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直到8月7日,他才知道唐山大地震的消息,但当时并没有太在意,他的女儿小卡塔琳娜出生四个月后,检查出先天性心脏病,从此一直住在监护室中,直到8月3日才做完手术。要再过几周,他才会想起这场大地震和姚初光的关系。
1976年8月24日
这一定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他用这种方式启示了我,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做。我本来可以拯救他们的!24万条生命!主啊,我知道我罪孽深重!
①:应该是叉烧,现在一般拼写为cha siu。
(三)
1976年8月25日
姚记烧腊的生意看来不错,他们重新装修了店面,还请了一位店员。
莉拉说,姚初光讲的并不是纯正的广东话,他是江门人,和孙文博士是同乡①。他没有读过书,也不会写字。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又何尝知道?
他的儿子叫姚正锋,我给了他300元,还给他留下了一台录音机,我答应他,如果他能把姚初光的梦话录下来,我会给他更多的钱。他问我:“你为什么收集这个?”莉拉帮我编了个故事,说我是专门研究做梦的学者。我跟她开玩笑,说我是葡萄牙的弗洛伊德。
离开的时候,我用巴斯克语对姚初光说:谢谢你的贡献,请一定多多保重。他说:老板,再买点叉烧吧,刚出炉的,好吃!
真的很好吃。
1976年的300港币是一笔不小的钱,当时香港的中等房价差不多就是300元一尺,换算成今天的币值,大约相当于1500美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嘉斯华每隔半年就会收到姚正锋寄来的一盘磁带,开价也越来越高,开始每盘磁带要500港币,后来改成100美元,到1984年,这数字变成了350美元。
不知道嘉斯华这个小职员从哪里搞到那么多钱。1979年,他和莉拉生了一个男孩,名字就叫科雷亚,肯定是为了纪念那位神父。三年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叫弗洛琳达,意思是“花朵”。他在日记里写他怎么带孩子,怎么打理生意,他们一家四口的旅行见闻……只有一事不再提起,那就是姚初光和他的梦呓。但我相信,下面这些语句一定与之有关:
1978年7月17日
主啊,你为什么不能给我更明确的指示?请宽恕我的无知。
1980年5月18日
感谢主。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自己的价值。
1986年4月25日
主啊,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请宽恕那些愚昧僵化的人们,请保守那些不知灾难将临的人们。
……
我在google上查过,1978年7月17日是西太平洋的大海啸;1980年5月18日是圣海伦火山喷发,1986年4月25日没发生什么大事,但第二天就是著名的切尔诺贝利核泄漏。火山喷发没有造成大的伤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嘉斯华的“努力”,另外两场却未能避免,千万人死于其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明说,难道葡萄牙人也有“天机不可泄露”之类的信条?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与此类似的,但查不到与之相关的灾难。
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嘉斯华重新变成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周都去教堂,而且严守古老的什一税法则,日记里有相当一部分都在讲他捐了多少钱:
1977年5月9日,圣奥斯定教堂,170元
1977年6月9日,圣奥斯定教堂,170元
1977年7月4日,圣老楞佐教堂,320元
……
1983年7月,他辞去好利安的工作,带着莉拉和三个孩子回到法鲁,重新修建了家乡的教堂,还为科雷亚神父立了一尊雕像。雕像落成那天的日记写得很隐晦,似乎是在说科雷亚没有死,或者是通过某种方式附体到了姚初光身上:“我的导师,我的牧者,谢谢你教我的一切,让我能够一次次聆听你的声音。”
①:原文如此。嘉斯华应该是搞错了,孙文的故乡是广东中山,不是江门。
(四)
姚初光这个名字再次出现,是在6年后的5月末。那时我刚满15岁,还在中国东北的小镇上读初中。
在法鲁小镇,嘉斯华开始习练东方的禅定。在大约半年的时间里,他每天都会爬上一座面朝大海的山崖,然后坐下来吐纳、静坐,“观察自己内心的变化”。他开始变得“神叨叨”的,他这样写道:“我听到潮汐和海浪的声音,听到草长花发的声音,我听到了每一个逝去者的声音,主啊,我知道了你赋形于我的原因。”5月26日,他打坐完回家,接到了姚正锋的电话,“我没有感到半点意外,好像我早就在等着这个电话,或者说,这个电话早就在等着我,不会早一分钟,也不会迟一分钟,刚刚好,就在我走进家门时听到他的声音。”
姚正锋告诉他,姚初光大概不行了,“他发高烧,持续昏迷,有次醒来时,他说要见你。如果不麻烦的话,你能不能……”
一切都刚刚好。莉拉刚刚好还很年轻。卡塔琳娜刚刚好已经长大。小科雷亚刚刚好已经懂事。弗洛琳达刚刚好还很天真。
莉拉——这个聪明的、美丽的女人,我的妻子,如果还有来生,我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再娶她为妻。她肯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帮我收拾好行囊,然后送我去了机场。在告别的那一刻,她紧紧地拥抱我,眼里满含泪水,“不必担心”,她说,“做你必须做的事,孩子们有我。”
5月28日,嘉斯华回到澳门,下飞机时已是深夜,他乘出租车进入市区,发现自己对澳门的观感起了巨大变化:
主啊,我爱你建造的这座城和这里的一切,我爱这流光溢彩的街市,也爱那些不为人知的肮脏和罪恶。我爱这里的每一个人——白色的和黄色的,贪婪的和慷慨的,凶恶的和善良的——我爱他们的温柔和真诚,也爱他们的丑陋、虚伪和愚昧。我爱那些下垂的乳房,爱那些焦黄的牙齿,我甚至会试着爱他们脚下的泥和身上的蚊蝇……
在那篇日记的最后一部分,他隐晦地写到时事,对这个世界还很乐观,认为一切都可以避免。
1989年5月29日
他躺在那里,脸色和床单一样白。
他的家人都在那里,看见我进来,他们静静地站起,一个接一个地走出门外。姚正锋握了握我的手,说谢谢你能来。我说:我必须来。
姚初光像是死了,又像是还活着。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
我走到他身边叫他的名字,他睁开眼,他好像糊涂了,对我说:老板,要不要买点叉烧回去,好吃!还是一口浓郁的江门腔调,但我听得懂,我发誓。我说我吃过了,确实好吃。他笑笑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慢慢地打起了呼噜。
我就这样在他身边坐了两个小时。他又一次睁开眼,这次好像清醒了一些,他问我: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说刚刚到。他颤抖着伸出手,喘着粗气说:你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你啊。我握住他的手:你千万别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哽咽起来:我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那个儿子……他想要你的钱……他寄给你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我胡说八道的,我瞎编的,我骗了你的钱,你……你一定要原谅我……
主啊,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安排,多么巧妙的安排!
我也流泪了。我拥抱他,他贴在我的耳边说:我欠你的钱,这辈子是还不起了,儿子也不听话,我下辈子……
我能闻到他嘴里的味道,很臭。主啊,我会试着去爱这股味道。
他又一次睡了过去。这次睡得更久。天已经黑了,他的家人都劝我回去,但我不能走,我知道,他还有话要对我说。
大约是11点20分,他又一次醒了过来,他叫我的名字,是的,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他叫我Ped, 就像科雷亚神父一样叫我Ped!我站起来,看见他两眼充血,表情异常狰狞,他用尽力气对我吼叫:叫他们离开那里!叫他们离开那里!叫他们离开那里!
他转过身,放了一个很响的屁,然后离开了我们。
“叫他们离开那里!”这句话不是巴斯克语,也不是葡萄牙语和英语,而是他原本的江门话。主啊,我能听懂,也完全能够理解你。谢谢你的恩赐, 谢谢你的荣耀,也谢谢你给我的一切苦难、折磨和光荣。我会让他们离开那里,如果不是全部,至少也是一些。如果不能把他们劝走,我就会把他们拖走、背走、抱走,我一定不会把他们留在那里,孤独地面对那么深的黑暗,那么深的苦难……
这是最后一篇日记。在这一页的背后,贴了一张嘉斯华的照片,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他在笑,笑得异常坦然。照片下方有几行字,肯定是他自己写上去的:
告诉莉拉,我爱她。
告诉卡塔琳娜、科雷亚和弗洛琳达,他们的爸爸爱他们。
嘉斯华Pedro Carderia(1951-1989)
作者saying 几个月前我参加澳门作家节,一天夜里忽然心血来潮,坐起来写了这个短篇。和我的长篇不同,这个小说写得有点隐晦,我也不想做更多解释。有一些段落写到宗教,与我本人的观点并不完全一致。我不是基督徒,连慕道友都算不上,但身边的许多基督徒都让我敬佩。
图一由夜班工人丙提供
图二由章凌提供
-END-
文章皆为作家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