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琳
2015年炎夏,一个年轻人,在全亚洲现存最古老的私人藏书楼,宁波天一阁,发现了明清之交大文学家张岱《琅嬛文集》的手钞本。书中所收的张岱近五百首诗和二十余篇文章,两百年来从不为人所知——张岱的传记今后恐怕要改写。
2016年春节前夕,根据此钞本编校的沈复燦钞本《琅嬛文集》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
“陶宜人者……十六归先子,以奁薄失欢于朱恭人。见面未尝不唾骂,骂不已则跪,跪不已则继以掌掴。我母私室下泪,闻怒呼,不以粉拭泪痕不敢出也。”
陶宜人,张岱的母亲,十六岁嫁给他父亲,因为嫁妆不多,所以婆婆不喜欢,见面就骂,骂不够就让跪,跪不够就直接打脸——够不够生猛?
更生猛的是写法本身——古语云,家丑不可外扬,张岱以这种方式写自己的祖母,不用说在“温婉”为女性形容词标配的古代,便是今天,也够大胆。
不过这一版本两百年来从未有人注意,这一版本,正是去年夏天刚刚在全亚洲现存最古老的私人藏书楼天一阁发现的——沈复燦手钞本《琅嬛文集》(以下简称沈钞本)。那个大喜过望的年轻人,叫路伟。
在过往的通行本中,这段被删改成了“失欢大母”。大约张岱自己都觉得过于劲爆,改掉了。
1、
《琅嬛文集》,张岱亲自编选之诗文集,又经友人王雨谦“痛芟雠校,在十去七”——所以“失欢大母”云云,亦有可能是朋友建议。
人皆知张岱的《西湖梦寻》《陶庵梦忆》《夜航船》,但若从研究角度看,价值最高的莫过《琅嬛文集》。《琅嬛文集》所收文章,尖巧生新,跌宕多姿,张岱之所以为张岱,多半体现在这里。
这套在天一阁发现的沈钞本,不仅比此前流传多年的《琅嬛文集》通行本(以下简称通行本)多出近五百首诗和二十余篇文章,而且补足了此前通行本的多处缺字。
要说说钞书者。沈复燦,字霞西,山阴(今浙江绍兴)东浦人。幼贫,不能事科举,遂隐于书肆。收藏书籍数万卷,尤重乡贤著述,家辟鸣野山房藏书阁。也钞书,也刻书,也贩书,也藏书,嗜书似命。
事实上,沈钞本在《清人别集总目》和《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中都有著录,但从没有人提及此书具体内容。它一直沉睡着。
一百年来,张岱的诗文集也有不少整理者,为什么没有见到或关注到沈钞本,是以为入天一阁借阅殊非易事,还是以为此版本同别的版本并无二致,不得而知。
2、
且先说张岱热。
张岱开始流行,其实是民国新文学运动兴起后的事。
身为明朝遗民,他的诗文中多有反清复明的言语。众所周知清朝(尤其康、雍、乾三朝)文字狱之烈。虽然嘉庆后趋于减弱,但沈复燦钞完此书后,估计是将其压在箱底的,顶多同挚友私底下赏玩。
又,张岱受公安、竟陵派影响甚深,走性情路线,在以桐城派为正宗、追求雅正文风的清朝,属于“旁门左道”。
因此明清之交张岱还有些声名,到清代中叶,便成了人口中的“张岱是谁”,要转身去查查资料才知道了。其著述虽在清代有部分刊刻,也不过《西湖梦寻》《陶庵梦忆》等闲淡感伤的小书,其余则孔壁深藏,“虽偶有传钞,然命系一线,设若一遇水火兵燹之厄,则化作劫灰”。
直到民国新文学运动。
彼时的出版物如《中国文学珍本丛书》等,选了一些轻盈文字作为新文学的来源——为了反对复古,追求思想自由,周作人把新文学的道统直接接到了晚明,接到了公安、竟陵,接到了乡贤张岱、徐渭身上,并认为这是新文学的古代形式,借古人给自己壮声势,正统的桐城派反倒成了“谬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文学的风水也轮流转。
由此张岱成了古代文学家中的红人,他的文字也就不断被挖掘出来,一百多年来,研究者如过江之鲫。
自然也是因为时代文风的再度转移,张岱热此后长盛不衰,“梦寻”“梦忆”竟成流行读物。
3、
再略说几句张岱的明遗民身份。
沈钞本中,一篇《讳日诰文》中写到他为什么明朝灭亡后不自杀殉国,是因为胸中还有复明大志,花了大半生心血的《石匮书》还需要增订……
此版本中又赫然有未曾面世的《上惠王笺》《上鲁王笺》等重量级文章。
崇祯煤山自缢,明宗室在南方先后被拥立为帝,鲁王朱以海是其中一位,监国于绍兴。一年多后清军过钱塘江,鲁王遂仓皇夜遁,浮海退至舟山。
按张岱《上鲁王第二笺》中所写,他曾从绍兴走到台州,“胫血缕缕至踵”,脚后跟走出血来,把鲁王请到绍兴。
此后他被任命为锦衣卫都指挥使,职位颇高的武职官员——从前只知他参与过南明政权,却不知道他参与得如此之深。
此外文中还有诸多轶事,都是鲁王政权史料的重要补充——这一段历史,史料流传不多。
张岱曾祖是状元,祖父是进士,他则科举不顺,最终不过一个老童生,这对他来说始终是个心结。他参加南明,积极为鲁王出谋划策,足见其建功立业之心未死,拳拳于故国而不能忘怀。
但时日不久,他又收到鲁王臣子们的连番攻击:不过一个纨绔子弟,又无科名,凭什么居此位!不过一两个月,张岱自动去职。
鲁王离开绍兴后,张岱也躲进深山老林避祸,从此不太过问政治,但总是耿耿于怀。
4、
继续说沈钞本对于张岱研究的一桩重要事体。
新发现的四百多首诗中,七律最后一首是张岱87岁除夕写的,是他有年代可考的最晚的作品。
张岱有个习惯,喜欢在除夕和新年做诗——他一直渴望他的反清复明梦能够实现。
而这直接牵涉到的,是张岱的卒年。关于他的卒年一直有各种说法,各色研究者循着蛛丝马迹考证出张岱活了60多、70多、84、88、93岁…有此诗,88岁以前的说法就可以过滤掉了。
顺便多提一句——今天留存张岱诗歌属晚年的居多,并非因他年轻时性懒,而是写的诗被友人批评不够好,他便一把火烧了诗稿。也是任性。
直至今日,人爱他“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的豪奢,爱他“人无癖不可与交”的傲骄,爱他“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的清新扑面,爱他“且待小僧伸伸脚”的拐弯抹角——如是种种,与他颠沛流离的身世一做对照,那种骨子里的通透,合当高寿。
5、
回到天一阁。
现存的沈钞本其实分置两处——四册保存在善本库房,已经过修补,并全部扫描,张岱诗尽收其中,四册中占了两册半,偶有虫蛀造成的缺字。第五册却孤零零藏身于普通古籍库。
便要简单提及天一阁藏书。今日的天一阁藏书,分为几大主要来源:一是天一阁旧藏,即藏书楼主人范钦家族留下的书;二是萧山朱酇卿的别宥斋藏书(沈钞本即为别宥斋旧藏);三是浙东藏书家、目录学家冯贞群的伏跗室藏书。此外还有一些来源,但三者为大宗。
天一阁旧藏是从明代后期开始延续的,而别宥斋藏和伏跗室藏却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捐赠。
在那个特殊年代,捐赠的含义尤意味深刻,有时只是人事时势逼迫下的迫不得已。朱氏的别宥斋藏书据说当时是大板车拉去的。书犹如此,人何以堪?朱酇卿则是含愤而死。
那第五册被保存于普通古籍库的沈钞本,待路伟见到时,已是“朽敝残破,片片揭之,犹如雪蝶群飞”,俨然蠹鱼的安乐窝。
但第五册与善本库四册笔迹如出一辙,内容一致,避讳字也一致,应为同一部书。善本库四册只能根据避讳字判定是清嘉庆钞本,而残破的第五册卷首则署“山阴沈复□手钞”,缺字存左半“火”字旁。于是猜测为张岱的老乡沈复燦,对照别的沈复燦钞本笔迹后确认无疑。
书没有标记次序、总册数,因此是否还有第六册第七册,不得而知——倒也是暗合了张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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