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蛛丨科学公园(微信:科学公园,scipark)
茫茫草原上,一名直立人手持石矛潜行于草丛中。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异响,听起来像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又好像是风声。继续前行,还是绕开呢?
从原始人类到如今的我们,每天都需要对不期而遇的各种信息做出类似的判断。比如媒体经常报导的PX或垃圾焚烧项目的恐怖污染、转基因食品悚人听闻的危害、某种医疗手段的神奇、保健减肥产品怦然心动的效果,等等。
准确判断信息对人类非常重要,因为我们的行为都是建立在种种判断的基础上。“相信”是人的心理本能,相信的内容决定着人的行为。但人们常常会误判,也常常对很多事情感到无力决策,迷茫与彷徨几乎困扰过每一个人。在面对无法判断真伪的信息时,我们常常有两种心态:其一是“宁信其有”,即把信息内容当成真的;其二是“宁信其无”,即先假设信息内容是假的。
我们究竟应该“宁信其有”还是“宁信其无”呢?
实验心理学家迈克尔·舍莫(Michael Shermer)是美国“怀疑论者”创始人,他的成名作之一是《人为什么会相信奇怪的东西》。舍莫认为,人有两种认知方面的心理本能,一种叫“建模倾向”(patternicity),另一种叫“动机倾向”(agenticity)。认知心理学普遍认为,人会按照固定的“模式”(pattern)来识别外部事物,人工智能领域的模式识别也借鉴了这种原理。
所谓的“建模倾向”指的是人在内心总会尝试着从无意义的背景中找到有意义的模式。比如一片云彩,本来没什么意义,但我们总能想象出沙滩、人脸、上帝之手等图案,这种想象也把看云变成了一种乐趣。观察外部事物时,建模倾向的心理本能会让人看到很多模式,尤其会看到很多自己熟悉的内容。但如果是错的,这就是误判。舍莫把建模倾向的误判分成两类:正向误判,即相信某种不存在的东西是存在的;负向误判,即相信某种存在的东西是不存在的。这两种误判形式人都具有,但做出这些误判的概率不一样。
舍莫假设:人总是倾向于做出正向误判。哈佛大学的生物学家凯文·弗斯特(KevinR. Foster)通过计算机对进化模型进行建模,计算结果证实了这一猜测,也就是证明了人的本能是轻信的。实际上,面对疑问时,不管是“宁信其有”还是“宁信其无”,我们都可能判断错误。姑且简单地把“宁信其有”的误判作为正向误判,“宁信其无”的误判作为负向误判,那么按舍莫的说法,人们更容易“宁信其有”。
开篇的直立人如果把风声当做猛兽在行动,这就属于正向误判,也叫轻信;反之,如果他把猛兽当作风,就是负向误判。在这个例子中,宁信其有的代价是多走点路,而宁信其无的代价则极可能是丧命。古代人类面临的主要情况无非是猛兽、食物、自然灾害等等,我们可以推测:相信致命危险存在,费点力气回避一下,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将会大大增加。这么一想,轻信在远古时期的进化优势其实也就容易理解了。
然而,人类的活动越来越复杂,需要判断的信息也超越了原来猛兽有无的复杂度,某些有益的事物背后也会隐含着未预计到的危害。比如农药让作物增产,但农药残留又会带来健康隐患;汽车带来交通的便利,但车祸又远远超过马车的危害;飞机可日行万里,但失事的代价也极其巨大。科学日新月异的发展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变,但又平添了诸多烦恼,比如电脑、电视、手机都有辐射,怀孕要不要穿防辐射服,小区的基站、变电站会不会有危险?转基因作物虫子都不吃,人吃了会不会三代绝育?电脑会让人成瘾,到底该不该给孩子买?……
科学改变了生活,但它所留下的判断难题却让“宁信其有”并非总是正确和有利的。我们当然可以凭借轻信的本能去相信那些无法判断的内容,比如相信辐射、转基因食品、电脑等都是有害的;但是,假如你有糖尿病,某厂家向你推荐“化糖贴”,称贴在足底的穴位即可摆脱注射胰岛素的烦恼,此时的轻信则可能让你丧命。曾经有些孤独症儿童的家长听信了开颅术,结果却导致孩子继续自闭再加上终生瘫痪;居里夫人发现镭之后,曾在大西洋彼岸掀起了一股镭产品浪潮,据说能够延年益寿;可倘若这些产品中真使用了镭,它的放射性却恰恰是让人短命的杀手。
那么,宁信其无呢?不相信疫苗会降低感染疾病的风险,结果几乎绝迹的天花死灰复燃;不相信触电的危险,在高压线塔上自杀未遂却被高压电击毙;不相信现代医学猛喝中药,结果伤肝毁肾……此类事例也不胜枚举。
宁信其有的本能已经不再有利,反而成了上当受骗的根源;宁信其无也极不靠谱。那么,当面临未知领域,而我们又没有把握判断真假时,究竟该怎么选择?其实,在信和不信之间还有第三条道路,我们只是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误区——面对无法把握的事情,在“宁信其有”和“宁信其无”之外,还有一种常常被遗忘的选择叫存疑。也就是说,没有把握判断时,你还可以选择老老实实告诉大家,“我不知道如何判断”,或者问“我该相信谁?”
毫无疑问,判断越准确,行动越有效有利。判断要基于正确的认知,而科学恰恰是获得正确认知的最佳途径。显然,当你无力判断时,借助科学是最佳的选择。可是,简单回答“相信科学”反而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我们都知道该相信科学,但科学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难道为了解惑就需要先把自己训练成科学家吗?况且,现代科学的分工越来越细,能够掌握一个学科就已经非常厉害了,一个疑惑却有可能跨越数个学科,现学也来不及呀。
虽然我们难以对科学做出统一清晰的定义,但我们经过适当的训练,就可以借助以下两条来判断某种结论是否科学:符合事实与逻辑、从逻辑上是可被证伪的。不科学的结论是不可信的,更不宜依据它来实施行动。
我们要相信科学,首先要相信事实与逻辑判断的结果。那么,转基因作物虫子都不吃,人可以吃吗?从生物学来讲,虫子与人的消化系统和吃的东西差异很大——虫子能吃的,人未必能吃;虫子不能吃的,人也未必不能吃——二者之间没有逻辑上的必然关系,因此,依据虫子不吃来反对人吃的理由不成立。如果再了解得详细一些,你还会知道,种植转基因作物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让虫子不能吃而人能吃,免得作物因为虫子而减产。
我们要相信科学,就不要相信那些无法证伪的车轱辘话,那些你无法证明其错误的东西都不要相信。比如,中医治疗的核心是人体的“阴阳平衡”。什么是“阴阳平衡”?身体健康就是平衡。什么是身体健康?阴阳平衡了就健康。这样,你永远也无法证明中医是错的。
而现代医学关于身体健康有非常详细的指标,比如血压、心率、血糖、血液中各种细胞的含量、身体质量指数(BMI)、视力,等等。如果一个人的各项指标都在指定的范围内,则很容易判断他是健康的。
但是,科学的分工越来越细,专业性越来越强,即使具备逻辑思维,也未必具备相关的专业知识。在这种情况下,又该如何相信科学?很简单,相信科学界的专业共识。
古代的科学研究往往是贵族的业余爱好,所以科学家人数很有限。现代的科学研究已经成为一个行业,拥有庞大的人群。这些人彼此或合作或竞争,交织成一个庞大的研究网络,这个研究网络就是科研社区,也就是俗称的“科学界”。科研社区形成了一套自我纠错机制,叫做同行评议(Peer Review)。一个研究者或研究团体的论文、著作、计划及结果,需要通过同一领域的其他专家的评议才能获得承认。同行评议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数据或观点在发表之后,要持续接受同一领域的同行评议。因此,如果它有问题,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由于科研社区拥有足够多的人,每个同行都可以动手检验你的结果,而且同行评议的可信度极高,因此,科学造假可以一时骗过所有人,或者一直骗过部分人,但不可能永远骗得了所有人。
在人类对自然已有的认识范围内,科研社区通过同行评议所形成的共识是十分可靠的;所以,面对那些因为自己不具备专业知识而无法判断的结论,相信科研社区的判断是最佳选择。根据研究领域和分工的不同,科研社区可以划分出很多专业社区,专业内容的判断应该相信特定专业社区而不是专业社区以外的共识。比如关于转基因是否有害,应该相信的是现代生物学社区的判断,而不必听取物理学统计员的分析。另外,在特定专业社区里总会存在一些不同的声音,我们相信的是科学社区的共识,而不是个别人(哪怕他是专家教授)未被承认的噪音。比如那些流行的危言悚听的转基因危害,生物学社区从来是不认同的,如果你无法自行判断,相信他们没有错。
不管是“宁信其有”还是“宁信其无”,都只不过是我们的一种判断本能。现代科学带来的生活变化与判断难题往往是超出本能和直觉范围的,我们不可以简单地用“宁信其有”或者“宁信其无”来处理。重申一下,最恰当的对策是:不懂就承认不懂,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存疑也是一种选择,凭本能乱下结论就返祖了。对于不懂的事情,要么补充基础知识凭逻辑进行判断,要么相信科学社区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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