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当月亮运行到地球与太阳之间，阳面朝着太阳，阴面对着地球，这一天人们看不到月亮。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在夏虫语冰的世界中，朔月与空气同义，他们不约而同地发明了力量至上的权能崇拜，坐待更大的力量将之吞噬，不管那属于洪水还是猛兽——这就是石油和矿产的命运。底比斯、迦太基、贵霜帝国、无数古老而光荣名字甚至没有入殓的资格，沦为考古学教授解剖和申请经费的玩物。他们的历史早已被抽空了经的骨架，只剩下一滩血肉，辨不清五官和内脏。华夏还没有完全沦落到这个地步，多少还要感谢有陈寅恪一类明眸善睐的精神后裔。
文明的起点何在？手、工具还是组织？人类学以任何生产活动为开始，皆不患无词，即使大部分内容可以同样用在狒狒和狼群身上。史并不是将各个时期的头盖骨摞在一起，其义自现。它是经的肌肉记忆，是对失败者天生的势利眼。华夏边区没有产生自己的史，即使在分裂期都难以摆脱文化殖民地的身份，让其居民至今都在为此付出代价。
华夏曾一度是一个地理名词，初人犹如走兽一般游荡在此。没有经的世界里，只有生存，没有意义。直到天降雷火之一击，燃烧了整片山林。大部分初人不久后漠然淡忘，只有选民保留了这份恐惧和战栗，占卜、祭祀，他们不止被火赋予了温暖，还被雷赋予了光明。邑与国，他们用城墙在丛林中区分巫术世界与达尔文世界，开启了朔月之前的史诗。
第一批选民殷人和其他族群有何不同？这是李约瑟式的伪问题。正确的问法是，殷人是什么？殷人首先是达尔文世界的胜者。他们的巫史传统与其他族群迥然不同，一如其他所有方国。如果祖先崇拜居然与其他族群相同，那么祖先崇拜便不能如是命名。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他们将自己的巫史文化扩散到诸夏的海洋。封建就是这种扩散的动态演绎，不以商纣亡国为结束。儒生往往忽略，他的亡国并非因为格外残忍，而是因为没有把握经衡权变、东西战略的平衡。残忍是殷商殖民者的应有之义，他们首先是迁徙而来的战争组织，敌视海岱和西岐的怪力乱神。无形态的华夏源远流长，而有形态的华夏文明却始于对夷狄的歧视，人牲和人祭都有不亚于祈福的政治正确。
“历史的意义追溯到最终，不外乎规则的演化。一切规则的演化史追溯到最终，都离不开鸿蒙初开的战争权力。”经的动态演化始于战争权力，但并非尽然如此，否则文明除了“京观”不应再有其他。经意味着共同体的前定原则，它的封闭性辩明敌我，而它的开放性海纳百川。文明在其哺乳期，经总是残忍而封闭，一如婴孩贪婪地吸吮母乳而酣睡；在其成长期，则简陋而开放，一如童子茁壮成长。商周之变远非华夏第一个阈值，却是儒生挥之不去的初恋。殷人残忍而饕餮，周人淳厚而开明。礼乐在其极盛期并不以格外精致，大都琐碎而繁杂，但绝不是一成不变的死纪录。夫子和后人不太注意，周人比海岱更简陋，因而抱残守缺，简单朴素；纣王和前人不太注意，周人比狄人更文明，惟其如此，才能为殷人留下宋的遗种。早在化行南国开始，化干戈为玉帛的周人已经代表了文明的更高层次。
周人的华夷秩序处于最佳竞技状态，连王畿内夷狄都如附庸一样行动。夏构成虚拟的系谱学，商的亡国教训构成周礼宪制的反面教材，这种正反合的创作模式在意识形态上的作用空前有效，直到今天都被采用。金字塔的宗法结构树大根深，内力充盈，产生的繁荣与强盛如日中天，礼仪性战争的良性竞争深化动态体系的演绎。夫子及诸子都把自己前半截历史埋藏在此，只留下作为空壳的六艺，不论赞成反对都给浅人的理解力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夫子把春秋概述为礼崩乐坏，殊不知这样吉本式的漫长衰落史在此后的史书上付之阙如，只剩下一蟹不如一蟹的灭族惨剧。这反而证明周礼坚韧的强大，诸夏群岛在夷狄的海洋中潮涨潮落，对不服教化的异类依旧实施武断战争权力，佐证了共同体无论多么海纳百川，都和儒生口中的普世性相去甚远。
华夏的理论后人出于近代不光彩的历史，发明了尼采鄙夷的“弱者道德”，将殖民的汉语定义等同于杀盗淫妄。华夏的桂冠首先取决于他们的殖民史，宅兹中国，守在四夷。礼崩乐坏并不是因为万民不再需要周天子的仲裁，而是作为宪制基础的殖民扩张已告全功。吴起的名法本来是为封君的异族准备的，然而环顾宇内，连夷狄都乔装成诸夏的面目。于是他们把鞭子挥舞到那些不思进取的同族头上，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罪孽。经过乌江自刎和七国之乱的反复，华夏的封建宪制终于和军事贵族同归于尽。后人怀念名义上祖先的光荣，将这个想象的共同体命名为“汉”，并非没有招魂的隐秘心机。自两汉耀武西域之后，中原诸政权面对草原部落的战绩愈发寒酸，礼义传家的华夏没有赋予亥下滑铁卢的荣誉，自然无权随项王光荣离去，只能等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的不体面谢世。
此后的华夏故土沦为异族的狩猎场，遗民在食物链的层级中逐渐下降，被迫在比上不足的间不容发中发明了比下有余的新传统。江表制同西域，布满了洞、蛮、溪、楯之类名目繁多的族群。太祖建议昭烈帝出湖南解夷陵困局，在战略上棋高一着，只有华盛顿自纽芬兰攻占伦敦，林则徐自西藏南下奇袭加尔各答能与之媲美。名副其实的汉民族在这片面积超越西北的防区上展开了绵延千载的拓殖战争，后者并非总是失败，但限于山地的格局最终消耗殆尽。秦汉以来的传统政策就是向南方进攻，在北方退缩，不以梁元帝的遗言而终止，寿命甚至超过华夏本身。南进其实是“未雨绸缪的庙算”，诸葛亮不知道七擒孟获只能为华夏的即将到来的劫数延寿，却不足以为汉室还魂。华版“印第安战争”的全线推进与汉家北方的退缩同步，早于破“虏”将军孙坚的军事生涯，终于明清掳掠买卖苗瑶良民为奴婢，只在越绝书和沈从文的异域风情中偶露峥嵘。我爱台妹，台妹爱我？只有最天真的人才会相信，高山族是喜欢住在高山上的异类。光荣的华夏沦为好战的和平主义者，犹如仕运不畅的蛮横丈夫，每受到上司的训斥都要打老婆泄愤。
朔月已至，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在史籍的草蛇灰线中，经如同朔月一般，依然存在于夜空之中，隔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以无形的力量操纵着潮汐和天癸的消涨，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孕育着生命。
在这里，经不应理解为成文法中的大部头，甚至不再是明确的纲领，而更多包括某些不宣之于口的行事准则，因为统治终归是共同体的内部语言，少数集团的宪制必须侧身于重重迷雾，防止众多被统治者侧目。元室赤裸裸地划定了“南人”的卑贱种姓，得到了后者刻骨的仇恨。一正一反的种族仇恨构成元明两代的核心宪制原则，没有前者，伯颜南下不会比苻坚更如狼似虎，没有后者，“天子守国门”的战略格局难以为继。清室取得教训，最大程度上满足了汉人知识分子的虚荣，换取了纪晓岚、刘墉与乾隆君臣关系的暧昧想象。然而满汉之别始终是清室统治的秘传心法，庚子伏脉于此，并非一时昏聩所致（江南互保更证明了这种担心并非多余）。只是汉人看到“奴才和珅”的谄媚弄权和知识分子的清高风骨，满人却看到财政家的苦心经营和的“臣纪晓岚”的轻浮空疏，这种各得其所的双重修辞延续至今，始终能赚得文人感激涕零的眼泪，直到新清史不合时宜地刺痛他们的自尊心。
“经”或称宪制的力量便是在此，作为王朝的史前史，所有见血的斗争都出于不见血的秩序。最轻浮的杂文家才会相信，李世民采纳一两个谏臣的意见会比平衡诸大臣的东西出身更重要。宪制拥有诸多构成方面，从阶级、民族到宗教、财政，不一而足。在现实的领域，政治是前者的白手套，而在宪制史的层次，前者是政治的数张脸谱。白虎通义的杂糅反证了学阀的深化，可元儒绑在一起都比不过八思巴一句箴言。项王是多国体系的垂死一搏，可晋室就算恢复了名义上的封建制也难以逆水行舟。宪制在历史的化妆师手中摇摆自己的面孔，任学究徒劳地捕捉他的影子——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几乎只在中唐和两宋才有用武之地。只有田余庆一流的人物才知道，六朝门阀不止是统治集团的内部通行证，更是涉及种族、学术、宗教、财政，乃是整体的治国理念。王导将流民帅驱向两淮，封锁长江，不仅是一时的军事部署，更是南朝的立国形势。一如一国两制并不只是港台一隅的治安法案，更彰显一个阶段内融入世界秩序的决心。它和民族区域自治的区别与其说体现在具体条款上，不如说体现在宪法精神上。
在宪制的诸多面孔之中，地域的影响恐怕最甚。汉语学圈除了滥用马克思在阶级上敏锐，还习得了黑格尔学派无视地域的恶习。在赵国赢得长平之战的平行世界中，身处四战之地的它也不能获取秦汉般丰厚的名法成果。江东军政府干戈内向，东帝狂想很可能只为了敷衍诸葛亮的北伐邀请，换取一点蜀锦贿赂。吴王孙权之所以卑词事魏，羊祜伐吴之所以屡遭非议，都是出于孙吴边区殖民军的次生宪制身份。伐蜀关乎正统性原则，因为卑贱的中山靖王之后无耻地乔装皇族。伐吴根本无关紧要，朝臣懒得搭理此起彼伏的山越叛乱，宁可留给孙皓、士燮甚至严白虎操心——一没有太多人理解塔利班、基地组织和伊斯兰国的区别。
我们同样不能低估诸生残忍的智慧，隐藏地缘意义上的宪制纠纷不仅是为了为统一制造均质（即使欧洲的民族发明史同样如此），而是为了掩盖文化统治阶级长期的不光彩角色。秦王崤函之固，清室坐北凌南，君主不能背叛他的阶级乃是唐太宗得到的最大教训。连宋明都别有用心地削弱河东宿兵和西南土司，这些用心良苦的布防最容易暴露知识分子者的政治附庸身份。诸生发明不出描绘现状的新语言，只负责事后站出来，跟胜利者合作，组成各取所需的同盟。他们对先民的战争传统轻蔑掺杂羨慕，在历史的浮沉中傲然宣称蛮族的世界依旧是天汉的世界。他们把周礼的天子冠冕献给了独一无二的唐、元、清，可只有在积弱的宋明他们才赢得部分话事权。然而没人再敢如隋炀帝般轻信那份换主如换衣的忠诚。
焚林而田，竭泽而渔。食物链的下游一旦捕食殆尽，那么自己必然沦为食物链的最下游。到了这一步，必须发明人定胜天的神话想象力。从中体西用到通三统，经的“史后特征体现于无原则的混融主义，不顾各种体制和理论背后的规范性条件，武断地剪裁、割裂和拼凑理论和历史。混融主义的实际意义就是理论的花絮化。”号称经生者面不改色地宣称，殊死搏杀的苻坚和谢安、袁崇焕和多尔衮都是同一大家庭的兄弟姊妹。这种将战争与荣誉视若儿戏的论调暴露了他们戏子的身份——也就是“优孟衣冠”。经生深得周人嫡传，是肆无忌惮的历史伪造者、厚颜无耻的政治宣传家，却没有继承后者珍视的原则和尊严。
因为在漫长的朔月里，他们无经可守，无史可护，直到月相嬗变，文明的宪制在夜空中再次露出它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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