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只饮一瓢”是读《红楼梦》才知道的。那时尚幼,连字都认不全,自然无法作延伸思考,只晓得河水再多,属于你的只有一瓢的表层意思。及至高中,住校吃“钵饭”,每个学生自带大米,自己用自己的土陶饭钵子把米淘好后,放在厨房的蒸笼里,开饭时各自取回自己的一份。有饭量大的同学,有时候顺手牵羊吃了别人的份额。一日,教语文的班主任在班会上说,全校几百号学生,蒸笼山一样高,可只有一钵饭是你的,任凭弱水三千,你只取一瓢饮。这是《红楼梦》里说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即便你肚子饿的反酸水,也是馋不得的。<?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 />
哦——原来这话是教人凡事不可贪,求不得。
这话在《红楼梦》第九十一回。黛玉对宝玉说:“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宝玉傻痴痴的愣住了,忽而又大笑起来:“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黛玉的话绕口令一般,如云遮雾绕,说来说去就怕宝玉心猿意马,贾府里佳丽如云,黛玉对宝玉该是有疑虑的。面对黛玉的心患,宝玉的“三千一瓢”算是最简约的誓言了。
世间男女对异性的渴望是原始的本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伟岸俊男,女之慕之,而一夫一妻制,只能在“三千”男女中取其“一瓢”,但善男信女面对涣涣“弱水”,觊觎“一瓢”之外的心,终归是难以完全死掉的,铁律能钳制形而下的聚散离合,却未必能阻碍形而上的吃着碗里、盯着锅里的贪婪,而文人们却长于在纸张和键盘上大做非你莫属、无你不欢的文章,今日如此,古时也是,这道德主张是由来已久的国风。
《诗经》就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这是一幅美轮美奂的画面,男人在迈出城门的刹那间,一干美女踏歌而来,红妆浅黛眉,慧眼流芳,顾盼生姿,“乱花渐欲迷人眼”,叹为观止。然而,叹则叹矣,男子知道,这些美丽不过是风景,走过路过,还必须错过。再巧夺天工的美丽,虽然被我碰见了,但不是我的菜,我又何必沾沾自喜?原这男人早已心有所属,他的女人是“女服之贫贱者”,虽“缟衣綦巾”、“缟衣茹藘”,但在男人心里,“贫贱者”的好远胜过哪些娥眉粉面的莺莺燕燕。
“贫贱者”是朱熹的解读。《毛诗序》以为是这是“闵乱”之作,在郑之内乱中“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民人思保其室家焉”;朱熹《诗集传》则称是“人见淫奔之女而作此诗,以为此女虽美且众,而非我思之所存,不如己之室家,虽贫且陋,而聊可自乐也。”
朱老夫子何以在这男欢女爱的场景中,语出惊人地大煞风景,一袭素衣未必就“贫且陋”,或者不优雅,“缟衣綦巾”、“缟衣茹藘”,就是“贫贱”的符号?仿佛不不用如此的情景设置不足以说明这男人青天可鉴的情有独钟。理学家的逻辑惯性虽然顾不得大众的猎艳心理和审美需求,但其道德取向是值得称道的,芸芸众生要懂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道理,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不可强求。
这痴心男人无疑是世间男人的楷模了,美女在侧,只能“匪我思存”,因为他的心中只有“缟衣綦巾”、“缟衣茹藘”的糟糠之妻,路边的风景绮丽养目,对自己而言,只是眼缘。仅此而已。眼食可以,求不得!纵使春心荡漾,也只得让它在时光的深巷里慢慢老去。毕竟最美丽的遇见走不进满是烟火的红尘。
人生的最大苦恼来自于所欲所求的不能满足。佛经说,人生的苦难有七种,生、老、病、死、怨恨、别离、求不得。求不得,是因为本不属于你,自然是求之不得;贪欲是人性的深渊,有贪必求,当然也是不可求、不能求、不该求。享受手中的所得远比遥不可及的虚幻向往来得幸福。
黛玉和宝玉都是心慧之人。黛玉经历了所有“求不得”的苦难,她抽丝剥茧般地期期艾艾,看得见眼前的罂粟,却挣脱不了它的羁绊,因为“求之不得”丢了性命。宝玉似乎找到了“求之可得”的途径,肝胆见性却无力回天,终归是“举案齐眉意难平”。
《佛缘宝典》说,人,由生入死的冥口,必经三千弱水,凡入者肉身皆溶,三世不得超度。宝玉、黛玉都是入而不返者。涣涣之水,凶险犹在,宝黛们还是于三千弱水中,舀了一瓢又一瓢,用了这瓢用那瓢。
爱,就在这在瓢起瓢落中,成色香消玉殒,不再生动,不再感动;权贵呢?求得坐拥三千弱水,因此而进入了冥口,也是身心皆溶。往如是,兹如斯。而对于智者,千江江水千层浪,你的世界尽在一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