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 百合花 不知百合花骄傲

评价

  我在开往Y市的列车上听到她。
  我确定她们说的人是她。
  “……你刚见的那是我姐的女儿,傲得很。”一个女人走过来,坐到我对面,对等在这的另一个撇撇嘴,“也不知凭什么,莫名其妙!”
  “她真瘦,但说不上好看,清秀吧,挺文静的。”
  “是,不能细瞧。眉眼寡得很,一点不像我家人。”
  “多大?”
  “十九。”
  “穿的是X市一高的校服吧?还是重点高中呢。”
  “学习不行。据说来年高考,想报电影学院。”女人神神秘秘地眨眼,“她演戏倒挺在行。”
  片刻静音。那个又问:“你把她一个人撇在卧铺那边,能行吗?我们可中途就要下车了。”
  “谁让她妈就拿了一张卧铺票钱!”我站起身来,低头之间只听得一记嘘声,“你不知道!她从小就自己走南闯北惯了,别看样子老实,其实主意正得很,一肚子心眼!我跟你说……”
  往后的话被挤散在人群之中,我穿过五节车厢朝软卧的方向而去,以为要大费周章,谁知第一个列车员拦住我的时候,她的声音出现在了我身后,显然是从卫生间出来的。
  “小宽,等急了吗?怎么跑出来了?”
  说着,她向列车员出示了自己的票,在对方愣神之际,昂首挺胸地将我拖回到软卧包间,这列四铺房间只有她一个,说起其他拥挤不堪的包厢,她优雅地摊了摊手,不紧不慢:“大家都不想为几小时路程患上严重的传染病,这些懂得趋利避害的家伙啊!”
  还真是有办法。我翻了翻白眼,见她闲逸地看向窗外,太阳渐渐漫过远山,田地里一片燎过的棕黑,隔了好一阵,到底还是我先忍不住,甚至忘了问她怎么知道我是来找她的,只揪着她的票问:“你也要到Y市?你去干吗,沈优优?”
  “你呢。”她转过头来,眯起眼睛斜斜地看我,很久很久,在她悠然骄傲的注视下,我这气急败坏的模样就如同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没错,不单是我,在她面前,同龄女生全都是未开化、毛手毛脚的猴子――
  即便我们这些女生不肯认,我想徐泽明也一定这样觉得。
  踌躇
  我第一次见到徐泽明就很熟悉,说不上亲近还是怎么,只是胸口乱撞、有些慌。
  他站在“X市一高”校门前抬头看榜,我心里有个声音说:“哟,同时入校的帅哥!赶紧过去问问姓什名谁,说不定还是同班呢!”
  滚蛋。另一个声音红着脸说。我没管它,径直朝那挺拔的背影走去,可不巧,一转眼他身边就多了个纤细的身影,她正仰着脸向他问路,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她低头微微一笑,时间好像忽地停顿一秒,跟着,他也笑了。
  后来我知道这个坐在我隔壁班的大帅哥叫徐泽明。或许是偶然,或许是缘分,图书馆、自习室、篮球场、课间休息时的小卖店、放学后的校门前……我们总会相遇。
  我发誓没有故意踩时间“堵”他,因此这一致的步调、这种频率的偶遇更让人激动,可与此同时,我也认识了当初晃过他一下的女生,她叫沈优优,和他同班,听说是前后座。
  她学习一般,人缘也一般,起初几乎默默无闻,偶然被提及,不过是“徐泽明他班排头的女生,背挺得很直”。
  常理来讲,这种女生除非能歌善舞、专长优异,否则充其量只会在小范围内获得关注,我和她水准差不多,而且更大方、更爽快,班上朋友也多,不过“生得好不如生得巧”,她因为和徐泽明走得近,很快便被更多的同学注意到了。
  “那个沈优优看久蛮有感觉的。”大家慢慢戴起了徐泽明同款的有色眼镜,辨不清真相,“清清落落,清冷的美。”
  可怜的是,我也好像戴上了它。那些日子我站在教室窗前,从二楼往下看,在课间的林荫路上,见他们有时比肩而行,时断时续地讲话,有时擦肩而过,只朝对方轻轻瞥上一眼,好像无意为之,又如预谋已久,那瞬间空气里弥漫出某种气息,甜、淡,却足以使万籁俱寂。
  “一致的步调”在这甜香里变得无足轻重。我被呛得鼻子微酸,想了又想,终于有天下定决心,没按惯例在下午的自习课跑去图书馆,那节课我盯着最熟悉的参考书使劲地看,上面的字忽隐忽现,在我眼前一闪一闪,能显出影的却只有三个。
  课间,同学喊我说有人找,我走到门口,见他躲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之后,脸上一会儿惶恐一会儿坚持,我犹豫地停下来,没敢贸然上前,只隔着人,和他一样垂下脸,三四分钟一晃而过,上课音乐响了,人潮涌动起来,他忽地奔到我身边。
  “上节课你……没来。”
  世界静了一秒,随后剧烈的耳鸣,我以为自己幻听,可他就站在面前,认真地望着我,我的迟疑令人发窘,可他的声音依旧很稳:“他们喊你小宽,那以后我能不能也这么叫?”
  我们能不能做朋友?我听到他没说出口的话,其实真的不必说出来:“徐泽明,我也早就在注意你了呀!”
  他眼中有光掠过,是混着午后暖阳和走廊橙色灯光的琥珀色,温柔得仿佛所有猜疑都是无理取闹的责难。
  沈优优一定没见过那道光。我清醒过来,摇着头笑,听她挑衅般地提起他:“是徐泽明约你到Y市的吧?网上说现在那有个百合花展。”
  我疑惑:“十月份哪还有百合,那种花不是集中开在六七月份的吗?”
  “所以才更有趣吧。”她气定神闲地说,我明白过来,不屑地扭过头去:“是那种在温室大棚里搞的做作花展啊!真无聊。”
  “他还就对这些无聊的事儿感兴趣,你没发现吗?”
  沈优优不以为然地笑,一脸的纵容,那让我想起三个月前的事。
  当时徐泽明被选中参加省里的化学竞赛,从X市去往Y市,外班同学没法提前知道消息,到人走那天沈优优才来班上喊我。
  他干吗要她来送信?我和她一点都不熟,根本不认识,可她报信之后不走,还饶有兴致地看我,弄得我反倒不好意思,低下头像做错事似的:“谢谢。”   “客气。”她的脊椎挺得直直的,笑起来一本正经,“明晚东边火车站送行,别忘了时间。”
  就连送别当晚,我和徐泽明心事重重说话的时候,她仍不依不饶地站在不远处,脸上还是那副端庄的笑,我看得出了神,总觉得那笑容有种胸有成竹的味道。
  凭什么呢?这真让人心烦,想暴躁地跳脚。现在的我,恐怕和她那小姨一样沮丧又狰狞。
  我拼命从回忆里挣扎出来,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机,再不愿也不敢去看之前的微信:徐泽明也真是的,他究竟是给我们发了同样的消息,还是……发错了?
  “Y市只有一个火车站,出站后不远的地方正在举办大型花展,去看看吧,十月的第二个周日,我等你好吗?那是我最喜欢的花,因为它给我的感觉和你一样。”
  百合花?清净雅致的百合花吗?跟直率、坦荡的我可半点都不像,真正同它神似的人是沈优优才对啊!
  奇怪的是,这条最后也没被撤回去: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比较
  我很难猜透徐泽明的想法,同学们也说他古怪:那么帅气优秀的一个人,竟在美女如云的X市一高选中两个最不起眼的女生做朋友,而这两人看上去也没有相似处,真搞不清他的审美究竟哪里出了错――“大概是水瓶座吧”,最后人们得出的结论居然是这个。
  我憋不住事儿,有天回家路上,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徐泽明你喜欢什么花?”
  杂志上说,从喜欢的花能看出一个男生看重的女生类型,不知是不是真的,那天我费尽心力地问了又问,徐泽明只是闷着头笑,骑着车左拐右拐,从我身边拐到沈优优身边,过一会又拐回来,我怒气冲冲地问他什么意思,也不说,到最后成了我追着他打、他憋着笑躲!
  那是他参加竞赛的前两天,后来他在Y市,考试需要两天,等成绩、参加颁奖典礼还要三天,那几天正赶上我过生日,他没打电话、也没发信息,倒从Y市快递过来一束花,那束百合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送到我面前,众人纷纷起哄,我却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为什么是百合呢?就算不把我比作活泼艳丽的玫瑰(我有这自知之明),也总该是灿烂生动的向日葵或雏菊吧?怎么会是造型硬邦邦、和塑料花几乎没区别的百合?
  跟假的一样。我嘟囔着,蓦地想到另一个假兮兮的家伙,我立即拎起那束花,丢到了垃圾桶里,屋子一下子安静了,大家愣愣地看着我趴在桌上哇哇大哭,想劝却不知该说点什么。
  我觉得那是一种暗示,但在生日送来,又像一种期待,“我无论如何都变不成沈优优那种人,你死心吧”,这话放在手机上删了又写,最后也没随着感谢发出去。
  徐泽明同样表现得异常沉默,我们都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我心神不宁得像个游魂,被班主任狠狠地骂了两次,直到五天之后的傍晚,他出现在我班门口,没事人一样地喊我回家。
  你回来了?我皱着眉,不想说话,可他身后偏又站着个沈优优:“我们一直都在等你哦!”
  “好吧!”我气鼓鼓地骑上车,僵着脸等他上前解释那束花,谁知这天沈优优的话比往常都多,一直缠着他,从竞赛场地聊到Y市好玩的地方,像她有多熟似的:“那有个五天会潜水的学习班,你下次一定要去啊!”
  “潜水可厉害了。你知道吗?在水底超过十米的地方,红色就消失了,人们眼里红色的鱼全部变成绿色的。”
  徐泽明眼睛一亮:“是由于波长的缘故吧?是不是用手电晃一下就能看清了?”
  “Bingo!”沈优优竖起了大拇指,我看着好笑:“说得这么起劲,还真了解啊!说实在的你去过Y市吗?什么时候学的潜水?”
  她闭上嘴,这次徐泽明终于看向了我,语气特别不好:“小宽,你在较什么劲呢?”
  我觉得真逗:“这不是较劲,最多算是较真!较劲的是姓沈的,一天天摆出一尘不染、置身事外的架势,好像看得比谁都透、懂得比谁都多,比谁都包容、比谁都秀外慧中,其实呢?博存在感、故弄玄虚、耍心机!什么潜水,昨天刚看了潜水纪录片吧!”
  说完我使劲蹬了两下脚踏车,忽地冲出老远,但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意,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提到Y市时,沈优优明显和平时不一样了,或许她在乎的不只是徐泽明。
  徐泽明喊着我的名字追上来,我想问他到底要干什么,可扭头看到他的脸,所有狠话又都憋了回去:“你想让我跟她道歉?没门!”
  “不是。”他哽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你呀……别想太多了,走吧。”
  许是路灯的缘故,或者当时天太黑太冷,我竟又从他的眼里看到了那丝微微的光,里面全是委屈和在意,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简单粗暴得无可救药,差点就酿成了大错。
  不过话说回来,若真是我误会了那束花的意义,错解了徐泽明的用心,那他对沈优优又是种怎样的感觉?
  我不忍再去刁难徐泽明,只能借着这夕阳,把问题抛给沈优优:“徐泽明欠过你人情吗?”
  “你是想问他看重我什么吧。”不得不说,她确实冰雪聪明,“那你又看重徐泽明什么?帅?成绩好?真的吗?”
  这还用问?我想哈哈大笑,可她好像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你对成绩好坏根本没那么在乎,还觉得徐泽明不经看,脸上都是缺点,你根本不愿盯着他瞧。”
  竟然被发现了。我的确觉得徐泽明的脸型奇怪,鼻子太大,唇形也不够精致,日常的微表情出卖了我,我无话可说:“可能是第一次见他有种亲切感吧,我想那就是朦胧的喜欢。”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现出豁然开朗的笑,继而脸上又涌起一层淡淡的忧伤。我捉摸不透,气她不说清楚,也气自己笨:“那你呢?别装相!”
  她兀自站起身来,车子猛烈地晃了一下。
  “到站了。”她径自拎起背包,往车厢外走,我跟在后面不停追问,她只管下车、在人群中朝前走,任我拽着吼着,一直过了验票口才停下来:“事实上你根本不喜欢他,你只是生活过得太舒心,百无聊赖,想找个出口,恰好他很出挑、又能配合你罢了。”   “这叫什么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真想跟她好好大吵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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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她只是神情自若地望着我:“不是吗?连收到花后心情不好、几天不笑,妈妈都会打电话给班主任追问缘由,班主任会反复开导、同学朋友也会变着法劝解……哈!幸福的小姑娘,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所以整天琢磨着怎么铭心刻骨,就算没有徐泽明,也会有李泽明、张泽明的,你敢说之前去篮球场不是为了看帅男生吗?徐泽明可根本不打篮球呀!”
  又一个无法反驳的质问。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手里的票根和电话:要不是妈妈执意反对我一个人出行赴约,要不是对“远方”感到好奇和向往,我恐怕不会偷偷坐上这列开往Y市的车,什么无法释怀、义无反顾,其实心里的执念不过是他身边还有个别人――
  比不过那些漂亮、出色的女生也就算了,我凭什么要输给她呢!
  我想起当初不去图书馆的那节自习课,闪过眼前的名字竟一直是沈优优,不觉心虚了许多:“别光说我,你呢?这不就是一种懵懂的感觉吗,你敢说自己就特当回事?”
  “反正和你不一样!”
  我吓了一跳,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幸运
  Y市很小,火车站紧挨着市内最大的公园,公园旁边是市内最大的游泳馆,据说隔着三五条街就能看到海,在这也能闻到一股子咸腥味。
  我和沈优优并肩走向那个公园,买了门票和“百合花展”的学生票之后,同时回过身来,我朝远处张望徐泽明的身影,她则痴痴地盯着不远处的游泳馆看,那墙上立了块牌子:“三楼:7米潜水体验俱乐部”――一看就是个骗人的地方。
  “想不到你还真对潜水感兴趣。”
  我话有揶揄,她慢慢回过头来,露出一贯的笑:“你呢?难道不是真的讨厌百合花?”
  “当然是!”我又何必装假,“从小就不喜欢,那种花跟塑料做的没两样,别看人们说它温婉可人,其实性子别扭得很。”
  它们花开得慢,到该凋谢时也不痛快,不像其他娇柔的花那样,花瓣四散而落,就算不得不垂下脑袋,仍不肯示弱:“它的花瓣始终簇成一团,整个从花托的位置下折,我小时候总是用手轻轻一提,把花蕊、花托和这‘花瓣群’分开,然后拿着当喇叭吹。”
  不过就是个开得很大的喇叭花罢了,还没有喇叭花那么柔软、轻盈,“不知傲气些什么”。
  “这么说,它们还挺不错的。我就喜欢这样的性格。”
  沈优优的身体顿了一下,之后静静地和我一起往“百合花展”的花棚里走:“不过你没事拿着个喇叭干吗?吼人吗?”
  早忘了。我见她深深地盯住我,真是浑身不自在:“就算吼又怎样?用不喜欢的花吼的一定是讨厌的人,干吗要记得!”
  说着,我狠狠打了个喷嚏。整个花棚里都是芳香四溢的百合,差不多一致的姿态和造型,不同的只有花色,好像不管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它们都这样。那真的很像沈优优:那令人不快的端庄、优雅与傲然,说白了就是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一种稳操胜券的自得。
  在没太多接触的时候,我也和她小姨一样,自以为是地认定那只是虚张声势,第一次发现不是,是在我收到那束百合花之后。
  那是事发的第二天,我到她班去找她,没想好要挑明还是怎样,她也没问,只静静地随我走出教学楼,在操场上绕了几圈,那时我以为她在掂量或者让我先亮牌,总之是套路,谁知下一秒她竟拉着我朝操场尽头的桦树林走去,到了那,指着一棵很不起眼的、矮矮的小树说:“看,我的许愿纸条。”
  我狐疑地凑上去,心说别是“和小宽永远做朋友”之类的,那就尴尬了,只见娟秀的笔迹写着“周考物理一定要及格”,我愣住,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已经三天都没睡好了,也不知道灵不灵。”
  那句话捏碎了我的小心眼,也将我轻轻往她那边推了推,我想了一会,说:“要是灵的话,别忘了帮我把名儿也写上。”
  我和她吵架那回也是。事后我们谁也没找谁,但转天午后休息,我在卖酸奶的亭子前面碰见了她,她见是我,两手一摊,走过来借钱,一借一还,事儿就过了。
  基本都是这些,没什么好说的,她不太会做让人感念的事,也不会明里暗里地表达“我这样是为了你”,不过正是因为这份舒服和妥帖,我才更觉得她高明、假。
  全是敏锐、不露痕迹的方法,没有破绽。
  我猜徐泽明看重的也是这个,这分明是她比我强出太多的地方,虽然表面上说“不屑于此”,其实是我根本效仿不来:那不只是外表和言行上的稳重、大度,是生长在骨头里、流淌在血液里、潜藏在基因里的――与生俱来。
  这才是我真正觉得不爽的。
  只是,今天见了她小姨,又明明不一样。我想着,话里有话地问:“你妈妈让你这么一个人跑出来吗?她还真开明啊。”
  沈优优的头微微向后仰了一下,嘴唇轻轻地抖,很久说不出话。我皱了下眉,她的电话响起来,她脸色一沉,匆忙闪到一边,背对着我,声音也压低下来。
  那一定是徐泽明,他迟到了这么久,又给她打来电话,到底要干吗!我朝沈优优的背影走去,想抢过电话骂人,刚走到近前,却听她唯唯诺诺地说:“所以今天就不能来了对吗?没事,我会拍好看的照片给你看,我们看同样的照片就像在一起看花展,都是一样的,那我……不行啊,舅舅家今天不方便,我能不能……好,没事,那我这就回去,在同学家借宿两天,妈妈你要注意身体,不要总忙工作……”
  “是你妈妈打给你的?你来Y市是为跟她一起看花展的?”我顾不上羞愧难当,结结巴巴地问。她点点头:“我之所以那么了解潜水,因为我妈就是刚才那家俱乐部的潜水教练啊。”
  这么近,为什么不去找她?就算有工作在身,忙完后连五分钟来看看花展都不行吗?
  这一秒,我问不出这种“爽朗”的话,她小姨和朋友在车上的八卦就响在耳边:“她今天一定又要找借口住在我哥家,说‘妈妈没空看自己’什么的,隔天带大人给的零食和钱回X市,她一直这么干,估计是我姐教的,帮家里省点钱。”   “我姐夫在她九岁那年去世了,我姐就把她送到X市我妈家里,一直这家住两天、那家待三天,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可不好催。有时看来这样也好,我姐还年轻呢,有她在旁边,总得顾忌孩子的感受吧!现在大家伙儿都讲究这个!”……
  我不敢去看沈优优的眼睛,那里的从容与办法消失殆尽,全是故作的镇定,她隔着层层花海,从晦暗的塑料布中捕捉外面发出的光,那是来自“俱乐部”的灯火通明。
  许久,她低下头笑:“妈妈祝我生日快乐,还说下次一定让我亲眼看到潜水呢。”
  有东西狠狠地炸了我一下,我怔了半晌,语无伦次地说:“徐泽明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他一定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吧,所以才……”
  我一步步朝花展的出口退去,这可能是我所能做的最白痴、但也最有必要的事情,除此之外,我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她高兴。
  可她拉过我的手,不许我走:“他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我心想不可能,吼道:“他干吗耍我呀?”
  “怎么会耍你呢?他更在意的人明明是你啊。”暖光灯下,她的笑容惨白,彷徨又怅然,“你是多幸运啊,真让人羡慕。”
  “你搞错了!别的我不知道,至少他更在乎的是你,刚进学校你们就是好朋友,可我……”
  “百合花就能说明一切。”她打断了我的附会,轻轻地笑,“是不是还想问我为什么?”
  你呀,总是在和我较劲,为什么就不能直截了当地去问他呢?
  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对周遭的冷暖甘苦,只有自己才最清楚啊。
  礼物
  电话里,徐泽明的声音有些含糊,“临时有事,忘了通知你,对不起”,一听就是假话。
  “是因为临走看到沈优优在朋友圈里发了车票的照片吧?那时候再撤回给我的信息已经太晚了。”――如果不是在火车上看到她的那则消息,我也不会注意对面两个女人的对话。
  我没有回答。我说:“你其实知道她是来找妈妈的,她和你讲过那些事对不对?”
  “嗯。”他回道。我猛地一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长久的沉默,像在对抗我这可笑的正义感。我喂了两声,他的声音有些干涸:“你是不是从来就没认出过我?”
  什么?
  “以前你不是喜欢拿着百合花当喇叭吼人吗?我就是那个总被你吼的男生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张大了嘴,听他讲那些早被我丢在脑后的记忆:“我后来听说你在生日当天把花丢掉的事,我想你可能误会了我对百合花的感觉,它在我眼里就是一只小小的喇叭,被一个可爱的女生拿着,叽叽喳喳地说话,那女生也像个小小的喇叭……”
  他说得那么浪漫,我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你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这些?”
  “没必要。这是我的私人回忆。”
  “那你把它讲给沈优优听过吗?”――交换秘密,也只有这一种情况能让两个朋友那样贴近,无论年纪,无论男女。
  他哽了一下:“没有。”等了一会,“我只跟人说过以前有人拿小喇叭吼我。”
  “为什么?”我问的是为什么他不清楚地说明那个人是我,不说那喇叭是百合花。
  他不说话。
  “因为你说过她像百合花,你说你喜欢百合花,对吗?”
  “……当初是她主动来和我做朋友的,我知道她的心思,可她理解我、体谅我,我也挺爱和她讲心事的,你们各有优点,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不高兴……”
  这就是答案吗?我连“混蛋”都懒得骂了。回头间,沈优优还站在原地,她才不像我这么无聊,非得赶过来一探究竟,她比我聪明一百倍,一定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但是,她选择在打着“怕你不开心”的“着想”当中,保持最顽强、最坚硬、最胆怯、最温柔的沉默――
  再坚强的花也需要土壤,即便那只是一个虚假的念想。
  她说得对:我真是太幸运了。
  我痛苦地捂起脸,这滋味一定比全世界最痛苦的失恋还难受一百倍,我机械、张皇地背对她,朝人多的地方走,那是出口处的纪念品摊,工作人员正在兜售一种“水晶百合花”:花朵是玻璃的,底部有个按钮,一碰会闪出五颜六色、廉价又绚烂的光。
  “买一支吧!这花是永恒的,不会凋谢!你可以送给亲人、朋友,你们的情谊就能像这花一样,永远这么美!再说百合嘛,真的和假的也不差许多,这个还会变色……”
  我鬼使神差地拿了一支,沈优优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时候不早了,今天妈妈有事,我得跟你一起回X市去。”
  她没问我和徐泽明聊得如何,我也没提起他,仿佛那只是个随风散去的插曲,又像不能触碰的电网,我们坐上空荡荡的夜车往回赶,一路上窗外漆黑,山和水都藏得无影无踪,在玻璃中只看得到自己那张哭丧的、无措的脸。
  我紧紧盯着那张脸,在心里一遍遍絮絮地念叨着抚慰人心的话,它们都蠢得、假得可以,没有半点用处,也是,她那么有办法都无能为力,我又能怎样呢?
  我将那支“百合”藏着掖着又慌慌张张地拿出来,反反复复几回,她没看见,只坐在我对面,同样静静地盯着窗外。
  列车进入一个站台。有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另一辆列车缓缓驶过,卷起冰凉的风,远处有鸣笛声,我把声音混在了那里面:“给你。”
  我把花放到了桌上,正中间的位置,没有往前多探出一点点。
  这样行吗?在此之前,我从没为这些“琐事”犯过愁,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女生:当你不了解她的时候,你觉得那是个很大的难题,可了解之后,又感到这题更难了。
  或许真像她说的,我这种女生什么都不懂,只是,我永远不会再因为一朵花生得假而讨厌它,也绝不再妄断一个人的对错、行为和想法。
  这世上有太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我感激简单的日子,也明白要包容其他的复杂。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四周一片久久不散的寂静。
  她说:“真是的,我差不多有十年没哭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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