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鲁迅、许广平
朱安
可怜可叹的“塑料花”
她叫朱安,如果不和鲁迅扯上关系,大概没有人会提及她。也许,她这一生过得是另一种生活,幸福、平淡,和一个疼爱自己的男人了此一生。但命运却让她选择了鲁迅,因此,她的一生跟着不平凡起来。
每每看到关于朱安的文字描述,心内便会隐隐作疼。眼前浮出的画面,类似于小说《家春秋》:深宅大院里,一个穿着黑色夹袄的妇人,日日枯坐天井边,望眼欲穿地等待她的大先生归来,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1906年,鲁迅在日本留学,母亲让他回国,说给他找了个媳妇。这个媳妇就是朱安。朱安的家庭祖上做过知县一类的官,她虽不识字,却很懂礼仪。朱安被鲁迅的母亲看上,就是因为她性格温和,贤慧顺从,是个过日子的人。
鲁迅不愿回去,更厌恶包办婚姻,就回电让姑娘另嫁他人。这个回电急坏了鲁迅的母亲,她生怕鲁迅娶个日本媳妇回来,就佯装病重,让鲁迅速归。鲁迅不得不回,回来后知道是让他结婚,很不高兴,却又无法拒绝母亲,只好接受。结婚那天,鲁迅非常不开心,他装了条假辫子,木偶一样行着大礼。等他接开女方的盖头,心内的最后一丝期望也消失无踪。面对眼前这个深目长脸宽额的女人,他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到了晚上,鲁迅坐在桌边看书,整夜不睡,也不搭理朱安。这让朱安诚惶诚恐。
在朱安的观念里,女人结婚之后就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她要照顾好公婆,照顾好丈夫。她没有文化,对鲁迅谈不上崇拜,却十分敬重他,知道嫁了他就是他的人,相夫教子,勤俭持家是她以后要做的事。看着眼前的情景,朱安难过万分,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朱安有什么错呢?她只是长得不好看,又小脚,没文化,这些是她无法改变的现状。鲁迅没有怨过朱安,只是无法接受这样一个陌生人,与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共同生活,对他来说太残酷了。
第二晚,鲁迅索性连新房也不回,躲在母亲的屋内看书,晚了就睡在房内的另一张床上,第三晚,也在母亲房内。对此,鲁迅的母亲也毫无办法,她能逼着鲁迅结婚已经很不容易了。谁能想象朱安这几天是怎样熬过来的第四天,鲁迅借口学业繁忙,将她丢在家里,启程东渡日本。
鲁迅这一走,就是三年。在这三年的等待里,朱安有过打算,他不会总待她这样,他不在家的日子,她用心照顾婆婆的饮食起居,天天做针线,料家事。日复一日地操劳与等待。自鲁迅娶了朱安后,痛苦便伴随着他。他不爱朱安,却也不能休了她。在当地如果女人被休,会备受歧视的。鲁迅虽然不爱朱安,她毕竟不是坏人,他不想把她逼向绝路,只能把她供养起来。她没有文化,无法独立生活,如果休了她,旧礼教会让她走向绝境。这样的痛苦自朱安走进他的生活起,便落地生根。他的内心异常孤独,只能借文字渲泻心内的愤闷。
鲁迅回国后,在杭州一所师范学校任教,后来又回到绍兴任浙江省立第五中学教务长,绍兴师范学校校长。鲁迅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偶尔回家也是白天,看看母亲就走了。就是在家里待上一天,也是在深夜批改学生作业,读书,整理古籍,他根本不和朱安说话。
朱安不好受,鲁迅一样痛苦。他的烟抽得很凶,整个人都很消沉,人也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二十岁。他说:朱安是母亲送我的礼物,我只能供养她。鲁迅能做的也就是给朱安一个温饱。朱安在周家,不像鲁迅的原配,倒很想鲁迅母亲的一个贴身女佣。她把老太太照顾得舒舒服服,烧饭洗衣缝补,她什么都能做。与老太太也能说上话,她是把老太太当亲娘一样照看着。
这些鲁迅都明白,但不能为了这个就接受她。不爱就是不爱。朱安不知默默流了多少泪,年轻的身体在寂寞中,一天天衰老。
就是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很快也没了。鲁迅前往北平工作,开始了长达七年的独居生活。这些寂寞的日子,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与写作上。经济渐好之后,鲁迅在北平买了院子。他把母亲从绍兴接过来,朱安与老太太住中院,鲁迅自己住外院。朱安想与鲁迅圆房的愿望再次破灭。
1925年,对鲁迅是一个新的开始。他收到许广平的第一封信。他与许广平走到一起似乎是必然。尽管许广平比他小18岁,是他的学生,但共同的理想和追求很容易让他们彼此欣赏和心动。
朱安也不是没有反抗过。当老太太责备她不生孩子时,她委屈地说,“大先生不和我在一起,怎么生?”鲁迅与学生在一起聊天,并不希望她出现。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她只得以师母的身份出现并端茶倒水。他要让别人知道,她是有名分的。当时许广平也是在场的女生之一,朱安的出现,只会更加激起鲁迅的嫌恶。他觉得她让自己在学生面前丢脸了。
起初他们的同居是秘密的。一个住在三楼,一个住在二楼,而许广平也以鲁迅的助手相称,直到许广平怀孕,他们的关系才得到公开。
朱安等鲁迅等到50岁。等来的却是鲁迅与许广平在上海的结婚照。朱安彻底绝望了,她说,“我好比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办法了,我没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没用。”不管怎样,大先生和许广平有了儿子,朱安认为那是大先生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她是真爱那个孩子。许广平对朱安的态度很微妙,她在后来的文章中提到过朱安,说,鲁迅原是有个太太的,人称‘安姑。’无论如何,她在心里还承认着这个女人,但更多的亲密也没有。
朱安的一生,都和老太太共度,直到老太太死。如果说,鲁迅没有遇上许广平,也许他会比朱安更痛苦,但他最终拥有了自己的幸福,只留下朱安在原地,成了最终的不幸者。
有人说,朱安嫁给鲁迅是幸运的。如果不是嫁给了鲁迅,谁会知道她?她又如何会出现在关于鲁迅的传记里?但用一生的幸福来换取这样的被人知道,对朱安来说代价未免太大了。也许,她更希望的是,大先生是个普通人,他能把她当成一个爱着的女人。而不是如此对她视若无睹,让她度过凄苦的一生吧。
许广平
红玫瑰终成白玫瑰
朱安不能算是鲁迅的玫瑰花,如果勉强说成玫瑰花,也是塑料花。没有生命的。但若提起许广平,她自然是鲁迅的那朵玫瑰花。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呢?起初也许她是鲁迅热烈的红玫瑰,但后来,就只是婚姻里疲惫的白玫瑰了。
许广平年轻时的照片很耐看,黑白的色彩,很干净的一张脸。她本人的性格不似照片给人的感觉,是很活泼热烈的。年轻的许广平第一次见到鲁迅时,并没有想过眼前这个身材矮小,头发直竖,穿着打着补丁长衫的先生,会与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关系。
可是,鲁迅一讲课,许广平就发现自己对他只有仰慕的份了。那以后,许广平就盼着听先生的课。每周三十多点钟的课程中,许广平就等鲁迅的小说史课。听课时,她坐第一排,还总提问。
许广平给鲁迅写了信,在信里,她倾诉了自己对鲁迅的仰慕,以及心内的苦闷。她问:“先生,有什么法子在苦药中加点糖分?有糖分是否即绝对不苦?”鲁迅连夜复信。谈了很多,有关学风以及女师大校中的事。关于“加糖”的问题,鲁迅说:“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哪里,只好交白卷了。”
鲁迅在信里,称呼许广平为:广平兄。鲁迅的回信让许广平很感动。这以后,他们开始频繁通信,鲁迅在信中渐渐放松自己,有时幽默地署名“小白象。”他告诉许广平,人应该学一只象,皮厚有韧劲。渐渐的,他们熟知彼此,并且站在同一战线上面对学潮运动。
这时的许广平是红玫瑰,热烈果敢。面对鲁迅,她不愿掩藏已生的情愫,而是冲锋作战。对许广平的示爱,鲁迅犹豫不定。犹豫是有原因的,其一,鲁迅比许广平大18岁,已至中年了,身体也不好,时常生病;其二,自己没有什么积蓄,还要受当局的监视、骚扰;其三,家里还有个原配太太,无法给许广平名分。而这时的许广平年华大好,生得也是端庄干净,他怎么忍心让她跟着自己受苦呢!
许广平的果敢却断了鲁迅的退路,她不在乎名分。两个人虽然在一起了,却还是无法冲破旧礼教的束缚,只能选择同居。对于同居,许广平的看法出人意料。她说:“我们以为两性生活,是除了当事人之外,没有任何方面可以束缚,而彼此间在情投意合,以同志一样相待,相亲相敬,互相信任,就不必要有任何俗套。我们不是一切的旧礼教都要打破吗?所以,假使彼此间某一方面不满意,绝不需要争吵,也用不着法律解决,我自己是准备着始终能自立谋生的,如果遇到没有同住在一起的必要,那么马上各走各的路......”
许广平不在乎与鲁迅只是同居关系。甚至忍受了相当长时间的地下情侣的身份。在鲁迅对外称她只是自己的助手时,她并不介意。直到许广平怀孕,鲁迅再也离不开她。
在萧红的笔下,许广平的婚后生活非常琐碎,甚至感觉不到鲁迅对她的爱了。婚前,鲁迅还带着许广平去杭州度假。在婚后,这样的日子几乎没有。鲁迅连公园也不愿去。鲁迅说:公园嘛,就是进了大门,左边一条道,右边一条道,有一些树。
那时,萧红是鲁迅家的常客,从法租界到虹口,搭电车也要差不多一个钟头,这么远,萧红还是常去,有时,坐到半夜十二点,车都没了。可鲁迅还是很愿与萧红聊天,甚至去楼上披了袄子下来接着聊。不知为何,鲁迅不把这些时间分出一些给许广平。为了萧红,和许广平说话也很严厉,为了一条绸子是否好看,鲁迅就嫌她把萧红装扮不好看了。
萧红不怎么会做菜,可是在鲁迅家勉强做的韭菜合子,鲁迅会扬着筷子,要再吃几个。鲁迅太善待萧红了。而曾几何时,许广平未嫁他,只与他书信时,他又何尝不善待许广平。难道真是过日子了,就不用客套了。还是左手右手没感觉了。
总之,在萧红的笔下描述出的许广平,只有忙碌。来了客人,都是许广平下厨房,菜食丰富,鱼肉齐全,少则四五碗,多则七八碗。鲁迅喜欢北方口味,许广平就提议请个北方厨子,十五元的工钱鲁迅觉得贵,请不得。此后依然许广平下厨。 鲁迅生病,在楼上单吃,许广平每回送菜上楼时,都是在楼下仔细挑选的,要拣嫩的菜,只要叶,不要茎,鱼肉拣烧得软的,没刺的。鲁迅不陪的客人全由许广平代陪。许广平带孩子,帮鲁迅抄写稿子,打毛线衣。在鲁迅深夜写作时,她则在一边躺下睡了,之所以早睡是第二天要早起忙家务。
萧红说:“许先生(许广平)对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楼跑着,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纽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都是几年前的旧衣裳......许先生冬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许先生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萧红与许广平在花园里照相,许广平衣上的纽扣掉了,让萧红站在她面前遮挡,省下的钱都印了书和画。(这段描绘与前几天所发的文章《许广平眼中的萧红》对照起来看,颇有意味,二人的描绘颇有大相径庭的地方,可能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吧,没看过的各位可点击下方“阅读原文”查看)
许广平忽略着自己,鲁迅也忽略着许广平。在鲁迅心情无法平复时,他只会在半夜躺在冰凉的阳台地板上,从未想过让许广平分担。难道这时就不可以了吗?他们不也是志同道合的伴侣?鲁迅与许广平共度十年,创作量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许广平的世界都给了鲁迅,宁愿失去自己。鲁迅过世后,许广平除了抚养孩子,还解决了朱安与鲁迅母亲的部分经济问题。
许广平无论是鲁迅的红玫瑰还是白玫瑰,都深深爱着鲁迅,所以也从未计较过自己的付出。
本文摘自金羊网 选自叶细细作品《民国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