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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文豪托尔斯泰有句名言：“我们永远是以回忆为生”。
这句话看似夸张，其实很有道理。其一，人所回忆的往事都是实实在在的亲身经历，是我们真实生活过的，今日的“现实”隔夜之后就变成昨日的“往事”，成为回忆的对象。由此可见，生活中的现实与往事其实是一回事，它们只是时间之差而已。其二，往事不仅仅成为“过去时”，它对人的现实生活乃至未来事业都起着重要的指导作用。往事所积累的人生经验、成败得失都将成为此后规范人行为的重要准则。尼采曾说：“在涵养深的人那里，一切经历物是长久延续着的。”人生早期的体验和经验将会融入生命活动和心理结构的整体，自觉不自觉地参与人的行为方式(比如，人初恋的体验往往会在他一生的爱情生活中产生影响)。人的审美经验也离不开以往经验的积累和指引。其三，人类的精神生活绝非只限于眼前的现实，而往往同回忆往事、幻想未来融合在一起。有许多往事(如童年生活、故乡记事)还可能成为人终生回忆、品味的内容，成为人生乐趣的一部分。这一点对于老年人来说更为突出，可以说老年人多数是生活在回忆之中。
陈旭东的这首《往事》正是阐述人类“回忆”的奥妙，讲得入情入理，不啻为一篇诗化的心理学论文，题目不妨姑且叫：《论回忆》。
《往事》是一首说理词。诗词原不善于说理，宋人严羽曾说：“诗布蜘趣，非关理也。”明人王世贞也说：诗“一涉议论，便是鬼道”。何况“往事”又是一个人所共知的极普通的生活道理，写这样的题材，很容易吃力不讨好。然而，作者却能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它用最寻常的话语，讲最寻常的道理，却能给人很不寻常的感受，道出了“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体验。其奥妙主要在于通篇采用了意象说理的方式。
意象说理可以避免概念化的僵硬、枯燥，意象的形象性、审美性还可以增添“理趣”。
意象说理从寓义的隐显来看，大致有三种情况，它们在《往事》中都有所体现：
一是意象的寓义比较明朗、直接，一看便知。这类意象较适合歌词所用。可以让人“一听就懂”，但有时显得底蕴不足，难以使人“回味无穷”。所以必须采用新鲜难得的意象，方能出奇避俗。《往事》中把往事比作“七色酒”、“百草汤”、“辛酸泪”、“话梅糖”等就属此类。“笑中的辛酸泪”、“苦里的话梅糖”喻往事的内容，有悲有喜、甜酸苦辣，矛盾交织五味俱全。“品不尽的七色酒”、“喝不完的百草汤”是说回忆往事的功效，它们像“七色酒”一样丰富多彩，余韵不尽，可以使人自慰陶醉；像“百草汤”一样醇厚滋补，可以调养心身，解忧疗伤。
最后两句“交响曲”“纪念章”的寓义，也颇具深意。人生命运很少永远一帆风顺，总会波澜起伏。充满苦乐祸福、曲折坎坷。这一切都由种种“往事”融汇在一起，谱成一部“命运的交响曲”。而那些人生值得缅怀纪念的重大事件，正是一个个“人生的纪念章”。由此可见，这两句是带有总括性的宏观论断，是全篇的中心题旨。也是精辟的警句格言，发人深思。
第二类意象的寓义比较曲折隐深，需要经过一番思索、剖析才能解其本意。这类意象最富于诗意，最耐人寻味，当然，也最难找到。这首词把往事比作“魔方”、“万花筒”、“防火墙”等，正是《往事》运用意象最成功的地方。
“魔方”的特点是千变万化，可以变幻出许多新奇的花样。这同人的往事十分相像。人一生的经历相当丰富，大脑中储存着无数精彩难忘的体验，随时可以像魔方那样突现出来。当然，能储存在记忆中的往事总是有限，鸡毛蒜皮的小事、柴米油盐的琐事，早像“插上风的翅膀”而远去，被人很快遗忘。而留下的往往是那些意义重大、富有特色的人生经历，尤其是那些曾使人深深动情的伤感之事。因为，一般说忧伤愁苦之类哀婉型的情感体验比起快乐型来更难忘怀。作者说“就让她／在怀里疗伤”，大约指的就是这一类往事。
“万花筒”和“魔方”有相似之处，它们都可以变幻无穷，所不同的是，“万花筒”增添了一种美化功能，它不管怎么变，出现的都是优美整齐的图像。这很像回忆的一种特殊本领：有时，它可以把原来平淡的变成神奇，把普通的变为美丽，甚至，化腐朽为神奇。化痛苦为甜蜜。德国哲学家卡西尔指出：“回忆并非真实记忆的痕迹，在人那里，我们不能把记忆说成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复现，说成是以往印象的微弱映像或摹本。它与其说只是在重复，不如说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造性的过程。”在人生经验中，这种现象并不少见。例如，人在回忆童年生活或者思念故乡时，童年时代的一串糖葫芦、一个冻柿子在回忆中往往会觉得甘甜如蜜，而故乡的小溪、炊烟也会披上一层亲切无比的情味，演化为一种富有诗意的体验。所以，海德格尔认为：“体验即回忆，而回忆即诗”。
“防火墙”的喻义也带有多重性。它既指有些往事是终身难忘、不可磨灭，永不消失的；也可喻指往事中某些刻骨铭心的重大事件、经验教训足以影响人的一生，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警戒线。心理学研究表明，人的知识积累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早年经验。它对人的个性、气质、思维方式等的形成和发展起着决定性作用，甚至为整个人生定下基调。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的“思想发展过程的每个早期阶段仍同由它发展而来的后期阶段并驾齐驱，同时存在。早期的精神状态可能在后来多少年内不显露出来，但是，其力量却丝毫不会减弱，随时都可能成为头脑中各种势力的表现形式。”所以，往事体验会像一道“冲不破的防火墙”一样牢固，时时提醒人们生活的每一段行程。
意象中还有一类，它的喻义比较模糊，处在似有若无、似是而非的两可境界，完全可以任凭我们去猜测、感悟。这类意象可以拓展读者的想象空间。增添审美的韵味。比如，《往事》的第一段的开头，“让往事走出来晒晒太阳”，不妨理解为是指那些光天化日之下能公开化的往事，而第二段“让往事走出来看看月亮”则似乎暗示那些夜深人静时、带有某种隐私色彩的往事，就像“淋上雨的油漆”，比较朦胧虚幻。或者干脆在“梦里飞扬”。再如，首句采用的提问方式，也寓意闪烁。“魔方”在不转时很平静、很平常，只有转动了才能显出它的魔力。人的记忆也是如此。在常态之下，它一般封存在大脑的记忆库中，只有遇到了某种灵感的触发才可能进发出来。那么，“是谁转动了记忆的魔方？”是“谁”激发起往事的回忆呢？这“谁”，也许是某个思念已久的梦中人，也许是某件意义深远的纪念物，也许是某处旧地重游……这就全可任凭读者自由想象了。
综上可见，在这首词里，意象说理的三种方式作者全都有所采用，所选的意象能够脱俗出新，寓义贴切，运用得恰到好处。把一段平凡的“往事”予以哲理化、诗意化，句句说到人心深处，引发人回忆的乐趣和审芙的享受，实为难得。这正是《往事》值得我们赞赏的地方。
陈旭东是位年轻有为的业余词作者。据我印象，他从事歌词创作为时不久，但他勤奋好学，热爱创作，虚心钻研，进步很快。我相信他今后必能百尺竿头，更上一层，取得更加可喜的成就！
附
往 事
是谁／转动了记忆／的魔方
让往事／走出来／晒晒太阳
远去的／早括上／风的翅膀
留住的／就让她／在怀里疗伤
往事是／品不尽的／七色酒
往事是／喝不完的／百草汤
往事是／笑中的／辛酸泪
往事是／苦里的／话梅糖……
是谁／转动了记忆／的魔方
让往事／走出来／看看月亮
模糊的／早淋上／雨的油漆
清晰的／就让她／在梦里飞扬
往事是／看不够的／万花筒
往事是／冲不破的／防火墙
往事是／命运的／交响曲
往事是／人生的／纪念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