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美学视野融合 宋代美学 宋代美学视野中的杜甫观

接受美学视野融合 宋代美学 宋代美学视野中的杜甫观

  摘 要:由唐入宋,中国传统审美文化发生了巨大转变。在这一背景下,宋代美学以自己的独特视角重新解读了杜甫:将其刚健的人格精神和诗学风貌沉潜为整个时代的美学底蕴;以其沉郁气质约束自我重塑了一个老朴、平淡而不乏典雅的老杜形象,随着时代的发展,杜诗的世俗化倾向也得到进一步发扬。这些貌似不相协调的侧面有机融合为一个整体,折射出了宋代美学的绚烂多姿。两宋美学对杜甫的多层面接受,是在时代文化制约下一种合理的再“发明”。

  关键词:宋代;美学;尊杜传统;杜甫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6248(2015)04-0119-06
  由唐入宋,中国传统审美文化发生了一次巨大转型,热烈开放、自信闳放的大唐精神逐渐被理性内敛、淡雅幽邃的宋代美学所取代。这一转型酝酿于中晚唐,拓展于北宋前期。宋初,革故鼎新,文化界亟需典范,有唐巨擘诸如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李商隐乃至“姚贾”等,均被作为“候选人”重新加以审视,而只有杜甫,以其高尚的人格精神及地负海涵、千汇万状的作品契合了宋代文化的衡量标准,最终成为宋调的不祧之祖。
  美国学者本尼迪克特曾指出:“一组最混乱地结合在一起的行动,由于被吸引到一种整合完好的文化中,常常会通过不可思议的形态转变,体现该文化独特目标的特征。”[1]作为前代遗存的文化因子,宋人在将杜甫奉为表率的同时,也对其重新加以考量和改造。宋代审美中的杜甫,其诸多侧面或被强化、变异,或被淡化、摈弃,最终定格为承载其时代精神的美学范式。
  一、凌云健笔意纵横――刚健的美学底蕴
  赵宋王朝是在经历了唐末五代的长期战乱后建立起来的。五代时期,王朝急遽更替。53年间,易八姓十三君,而亡国被弑者八,伦理纲常,特别是君臣一纲,遭到严重破坏。为重整伦常,统治者大倡儒家学说,旌表了大量忠孝节义之士,甚至包括政敌,如在赵匡胤登基时为后周死难的韩通等。士大夫们也以此为契机试图复兴儒学,重新建构理想的审美人格。
  在儒家伦常、仁义学说影响下,宋代美学首先呈现出一种道德化的审美形态,推崇至刚至坚的人格之美,即具有忠义精神和道德上自觉、自律的楷模。宋人审视过很多“典范”,如李白、韩愈、白居易等,但只有杜甫完全满足这一需求。杜甫传承了先秦以来士人重节操的品质,不仅忠君爱民、富有使命感,而且其廷争、弃官、不赴召,终漂泊以死等,更是以实践的品格,体现出儒家士人的刚健精神。杜甫具有相当的牺牲精神和自律品质。他自己是:“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劝勉朋友亦云:“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他写《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诗婉言谢绝别人送的一床锦褥,颇显安贫若素、守志不移品质。明人沈周《题杜子美像》感叹说:“贫莫容身道自尊,先生肝胆照乾坤。”杜诗是对士人知识阶层“道尊于势”高尚品格的生动阐释。
  宋代士人正面接受、强化了杜甫的刚健人格精神,士风丕变。杜甫在宋代美学中的最初定格就是“一饭未尝忘君”[2]、“蔼然有忠义之气”[3]的忠爱形象,终成就“诗圣”之说。宋人以杜甫精神自我砥砺,认为操守和气节比金钱、权位乃至生命更值得珍视。苏轼《马正卿守节》载:“杞人马正卿作太学正,清苦有气节。学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余偶至其斋中,书杜子美《秋雨叹》一篇壁上,初无意也。而正卿即日辞归,不复出。至今白首穷饿,守节如故。”[4]《秋雨叹》是杜甫于天宝十三载(754)所作,感叹秋雨伤稼害农,而奸臣弄权,蒙蔽天听,表现出穷且益坚的精神,马正卿因受杜诗感发而守节终生。在国难当头之际,杜甫精神更是迸射出耀目光彩。爱国名将宗泽因受投降派掣肘,忧愤成疾,吟杜“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句含恨而终;李纲在决心以死报国之际,书写了杜甫《魏将军歌》赠义士王周士,以激其气;文天祥被俘在燕京狱中凡三年余,杜诗时刻陪伴着他,他作《集杜诗》凡五言绝句二百首,《自序》云:“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
  在宋人眼里,高尚的人格精神贯注于作品,也会呈现出刚健的艺术风貌,所谓“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心定则道纯,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者则发为文章者辉光”[5]。这是一种“德”性美学观。宋人最初对杜诗的体认很独特,以“雄肆豪放”谓之,实启刚健风格先声。如孙仅状杜诗风格雄峻:“其�殄愀咚剩�则若凿太虚而��万籁;其驰骤怪骇,则若仗天策而骑箕尾;其首截峻整,则若俨钩陈而界云汉”[6] ,范仲淹赞石延年诗之雄奇乃“大爱杜甫,独能嗣之”[7],欧阳修言杜诗“豪放”,至张伯玉亦形容杜诗道:“诗魄躔斗室,笔力撼蓬莱。运动天枢巧,奔腾地轴摧。万蛟盘险句,千马夹雄才。”[8]
  宋初,崇杜尚没有形成风尚,在当时为数未丰的评述中,“雄豪”论杜却成为一种颇为普遍的论调[9]。杜诗风格多样,毫无疑问以雄浑壮丽的阳刚之美为主,所谓“才力之大,笔力之高,天风海涛,金钟大镛,莫能拟其所到”[10]。然而这不等于“雄豪”,后者更多了一些峻急粗豪之态。杜诗之所以被如此解读,实是时代使然。宋代嘉�v(1056~1063)前后,社会上有一股尚“豪”的风尚:“皇�v已后,时人作诗尚豪放,甚者粗俗强恶,遂以成风。”[11]在时代风尚的变迁中,宋人不断调整自我的美学定位,将老杜之“豪”、“健”融会、渗透于怪异、平淡、瘦硬、奇峭等风格中,使刚健逐渐沉淀为一种基调。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宋人逐步跳出了唐体的藩篱。以“雄豪”称杜乍看有些突兀,但实质上符合时代文化需求,是宋代审美发展的基础和必经历程。
  二、才思沉潜迫中肠――典雅的美学气质
  宋人早期以“雄豪”接受杜诗于美学形态有奠基之功,但也因其过于发露渐被摈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相对缓和、敦厚、自制的“典雅”观。正如黄庭坚所说:“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庭,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座之为也。其人也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12]   《毛诗序》言诗:“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黄庭坚“诗者,人之情性也”亦由此而来,却将其他内容一概略去,单取“情性”二字,实质体现了其论诗主张的根本转变,即对诗歌批判功能的消解,将关注现实之意、愤怒嫉邪之情化为忠信笃敬之性,体现出“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在这一代表性观念观照下,整个两宋推崇一种典雅的中和之美。
  “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13]
  司马光不以诗著称,对杜诗之议论尤少,上引对杜甫诗艺的唯一讨论却成为宋人论杜的共识,和者甚众:“其词曲而直,其意肆而隐,虽怪奇伟丽,变态百出而一之于法度……独得古人之大体。”[14] “语意涵蓄不迫切,使人咀嚼而自得之,可以亚《国风》矣。”[15]这也是在两宋文网渐酷、党争日盛的时局中,宋人为避诗祸而重新调整诗歌功能,从而彰显典雅、中和诗歌风貌的体现。
  杜甫《进雕赋表》自言创作“沉郁顿挫”,严羽《沧浪诗话》也指出:“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沉郁”的确是杜诗重要风格之一,也是宋人以“典雅”解读杜诗的重要前提。沉郁,是儒家修养的沉淀,反映在文学创作上则是一种自我克制、深沉低回的美学形态。作为一位系念家国、百姓的诗人,无论是写民生疾苦、怀友思乡,还是自己的穷愁潦倒,杜诗都深沉悲慨,蕴涵着一种厚重的感情力量。然而,杜诗是外向的,直指社会现实,多有讽喻批判之辞,非“典雅”可括。如杜甫身历玄、肃、代三朝,而对这三代皇帝都有所讽喻和批判。他抨击玄宗穷兵黩武的开边政策:“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兵车行》)、“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前出塞》其六)他揭露玄宗、杨妃奢靡生活:“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宿昔》)他还敢于大胆揭发肃宗宠信宦官李辅国和受制于后宫张良娣的隐私:“关中小儿坏纲纪,张后不乐上为忙。”(《忆昔二首》其一)他的《往在》诗更是连续批评了玄宗、肃宗和代宗。
  承载着鲜活现实内容的杜诗,带有强大的气势和力量,呈现雄浑郁勃之貌。然在宋人视野中,杜诗却“发源以治心修性为宗本,放而至于远声利、薄轩冕,极其致,忧国忧民,忠义之气,蔼然见于笔墨之外”[16],其情感抒发含蓄蕴藉,是以治心修性为根本的,其气质“典雅文华”[17]、“主优柔而不在豪放”[18],这实际是对杜诗沉郁精神的变异。如同是咏玄宗与杨妃事,唐人多有讥刺,杜甫于其事乃至杨妃姐妹淫侈生活亦深加指责,但宋人却偏离老杜源于现实、富于批判之精神,以主文谲谏、含蓄蕴藉解读之:“杨太真事,唐人吟咏至多,然类皆无礼。太真配至尊,岂可以儿女语黩之耶?惟杜子美则不然,《哀江头》云:‘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不待云‘娇侍夜’、‘醉和春’,而太真之专宠可知,不待云‘玉容’、‘梨花’,而太真之绝可想也。至于言一时行乐事,不斥言太真,而但言辇前才人,此意尤不可及。如云:‘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不待云‘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而一时行乐可喜事,笔端画出,宛在目前。‘江水江花岂终极’,不待云‘比翼鸟’、‘连理枝’,‘此恨绵绵无尽期’,而无穷之恨,‘黍离’麦秀之悲,寄于言外。题云《哀江头》,乃子美在贼中时,潜行曲江,睹江水江花,哀思而作。其词婉而雅,其意微而有礼,真可谓得诗人之旨者。《长恨歌》在乐天诗中为最下,《连昌宫词》在元微之诗中乃最得意者,二诗工拙虽殊,皆不若子美诗微而婉也。元白数十百言,竭力摹写,不若子美一句,人才高下乃如此。”[19]
  较之元白,杜诗自然更为蕴藉,然其讽喻之意仍很明显,以至后世王嗣�]、钱谦益诸人多番致意。但宋人却对杜诗现实精神极力回避,消解了其批判锋芒,将其叙述微婉、含蓄处放大,以期使之成为典雅敦厚的典范,贴近宋人“诗教”的审美标准。
  两宋不崇怒张,不尚直露,偏取一种既格力劲健又涵蕴深厚的外柔内刚审美形态。沉郁顿挫、直面现实的杜诗,在宋代诗教观偏取下,显示出一派沉潜典雅,与其本来面目有些偏离了。
  三、老树著花无丑枝――老朴的美学风貌
  在后人眼里,杜甫的形象可谓清瘦老苍、穷愁潦倒,如元代绘本《子美戴笠画像》、清代张骏所摹《诗圣杜拾遗画像》及今人张大千《杜陵浣溪行吟图》、蒋兆和《杜甫像》等,杜甫莫不老瘦清癯、愁苦刚毅,而这一形象的定格受到宋代美学的极大影响。
  宋人眼中的杜甫,堪称贫病老丑,绝无少年潇洒风流之态:“杜陵头白长昏昏,海图旧绣冬不温”(杨时《向和卿览余诗见赠次韵奉酬》)、“扬云倘许客载酒,杜陵安得钱买驴”(苏�s《次陆放翁韵》)、“穷杜甫,当时西游乘蹇驴”(郑清之《碧扇行》)、“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王安石《杜甫画像》);至若杜诗,宋人亦惯以“老”称之,若“少陵失意诗偏老”( 梅尧臣《依韵和王介甫兄弟舟次芜江怀寄吴正仲》)、“句法老益练”(苏�s《夜读杜诗四十韵》)、“子美骨格老”( 徐积《还崔秀才唱和诗》)等不胜枚举。
  宋代哲学融合儒、释、道,以“性、理”为中心,是一种高度抽象化、理性思辨色彩浓厚的精密哲学体系,它大大激发了宋代士人的理性精神,使得宋代审美超越了青春的躁动而臻于成熟之境。两宋时局艰危,士人虽受到优厚待遇,但一直处于党争的漩涡中,其忧惧心态亦少有朝气,而颇呈“老”态。摈弃浮华,崇尚理性,得老境返璞归真之趣成为贯穿两宋的美学风尚。对杜甫其人其诗以“老”解读,正体现了成熟期特定的审美心态。
  “老朴”言杜还是宋代文化发达背景下,对渊深学问、深刻思力的体认,是对一种质拙高古之美的刻意追求。宋人极力推崇杜诗老朴之处,特别是其后期拗体诗。据《瀛奎律髓》统计,杜甫159首七律,其中拗体19首,多见于晚年。而“江西诗派”代表人物黄庭坚有七律311首,其中拗体153首,均老朴瘦硬,把这种老健的形式进一步发扬光大了。《岘佣说诗》言:“少陵七律,无才不有,无法不备……山谷学之,得其奥峭”[20],此乃宋调典型,宋诗正沿此径一路开拓。   “老朴”言杜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在杜甫1 400多首诗中,“老”字出现370余次,而白首、衰年、迟暮等含有“老”意的字词更是比比皆是。然而,细究起来,宋人在强化杜甫“老朴”风貌时,其人其诗颇多变异。中唐至宋初,杜甫多以“落魄诗人”、“狂士”形象出现。杜甫自言“狂傲”:“我生性放诞”(《寄题江外草堂》),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壮游》)、“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夫》);他理想高远、自视甚高:“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他藐视流俗,不屑矩�E:“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杜诗亦多洒脱不羁之处,从早期的《望岳》、《画鹰》至后期《百忧集行》等,均恍惚有“健如黄犊走复来”(《百忧集行》)郁勃之风,此正盛唐气象之回响。
  杜甫之狂早在唐代已为人所瞩目:“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常醉卧”(任华《杂言寄杜拾遗》)、“王维证时符水月,杜甫狂处遗天地”(杨巨源《赠从弟茂卿》),这是对杜甫个性的褒扬。至宋,渐鲜有人提及,至新、旧《唐书》均以否定语气存杜甫之“狂”,后更以老成持重、思虑深沉目之。在宋人眼里,杜甫早已不复年少不羁、“狂傲”之态。
  青春“狂傲”是杜甫性情极具个性和生命力的部分,是成就一部伟大杜诗的重要支撑,是大唐盛世开放进取文化精神的载体。然而,随着中唐至北宋中国传统文化的第三次转型,政局迁替、经济变革、文化嬗递,士人文化心态日趋收缩、内敛,不符合其审美标准的杜甫之“狂傲”被摈弃,其老成朴拙的一面则被片面放大了。
  四、风微烟澹雨萧然――平淡的美学理想
  平淡乃两宋重要审美范式。有宋一代,不论是文的纡徐、诗的澹荡、词的清淡,还是书法的重意、文人画的简净、瓷器的素雅等,均昭示着一种素朴韵深的美学追求。与唐代的热烈浓艳相比,平淡是宋代审美文化的新质。
  平淡不是简单枯淡,实质上是一种文人化的美学观,带有浓厚的书卷气:“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题张司业诗》)。若想达到这一境界,必须久经打磨,将学识涵养内化其中。杜甫曾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上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其诗讲求锤炼和用典,被宋人目为“无一字无来处”。宋人以此作为学杜重要门径,讲究出处、故实,提倡炼字、炼意,均透露出浓厚的书卷气息,带有文人雅趣。在宋人眼里,读书、用书是创作的重要手段。要具有雅人深致,“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不熟”[21]是不行的。
  当然,宋代平淡美的理想范型是陶渊明。一直声名隐晦的陶潜,在北宋后,被推为“屈原后杜甫前一人”[22],其影响深远。宋人杜、陶并尊,葛立方谓:“陶渊明、杜子美皆一世伟人也。”[23]张戒亦云:“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诸人,思无邪者,惟陶渊明、杜子美,余皆不免落邪思也。”[24]陶、杜并尊之际,杜诗在宋人那里也显现出“简淡”的特质来。宋人论杜,言“张籍得其简丽”[6],其诗 “有平淡简易者”、“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25],亦非完全无据。杜诗确有平易处,其440余首怡情悦性的自适诗,大都简淡自然,用语也颇通俗流易。然宋人对老杜的“发现”不止于此,更在于挖掘出其后期诗作的“平淡而山高水深”。
  黄庭坚《与王观复书三首(其二)》云:“所寄诗多佳句,犹恨雕琢功多耳。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12]
  欧阳修《病告中怀子华原父》谓:“狂来有意与春争,老去心情渐不能。世味唯存诗淡泊,生涯半为病侵陵。”这堪为杜甫后期心境写照。历辞官寓陇后,入蜀的杜甫虽雄心未老,然国势日衰,豪情消磨,细碎琐屑的日常生活逐渐成为其诗料。若《水槛遣心二首》、《秋兴八首》等,脱略奇险,工拙相半,虽无奇崛的词汇、炫目的字眼,然融合了杜甫多年的学养、历练及晚年国势艰危、孤寂漂泊等复杂感受,极耐咀嚼,表面平淡而内蕴极为深厚。杜诗风格多样,然学杜奠定宋调基础的“江西”诸人,却觑定此处下手,卓然为两宋美学典范。
  杜诗整体绝不平淡,然正如美国学者萨丕尔《语言论》指出的:“语言只有外在的形式是不变的;它的内在意义,它的心灵价值或强度,随着注意或心灵选择的方向而自由变化。”[26]在宋代平淡审美理想的选择下,杜诗风貌也发生了“自由变化”,其“平淡”的意蕴日益“凸显”出来。
  表面看来,平淡和“刚健”、“沉郁”、“老朴”等似乎相矛盾,实际上,它是后者发展的必然结果。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等人几乎都经历过由早期的豪健清雄到后期的淡婉从容。“淡极始知花更艳”,平淡美正体现了宋人外枯中腴、沉潜韬晦的文化精神。
  五、陶冶村夫成新赏――世俗的美学取向
  鲁迅曾指出:“我总觉得陶潜站得稍稍远一点,李白站得稍稍高一点,这也是时代使然。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27]这话的含义丰富,但至少可以说明一点,杜甫身上有更多的世俗生活气息。
  老朴、典雅、平淡是文人化的审美理想,代表了宋代忌俗尚雅的文化指向。然而,宋人在雅俗之间,并非只有非此即彼的单一选择,而呈现出“以俗为雅”、俗中求雅、亦俗亦雅乃至大俗大雅等多元化取向。闻一多《文学的历史动向》一文指出:“中国文学史的路线南宋起便转向了,从此以后是小说戏剧的时代了。”[28]“小说戏剧”代表着一种世俗化的审美取向。从整个美学文化史的发展演变看,宋代处于由雅向俗倾斜、转变的重要时期。
  莫砺锋曾指出:“在六朝时代,诗坛几乎成了高门贵族的专利品,诗歌题材大体上被局限于以宫廷为中心的狭小范围之内。”少量山水诗体现的也是“雅人深致”,“至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则是诗人们不屑一顾的,经常写到鸡犬桑麻的陶诗在当时完全被诗坛遗忘”[29]。到唐代,虽有人开始注意到生活中的平凡题材,如王维歌咏樵夫牧童,孟浩然描绘了田园风光,但那只是诗人静谧心境的点缀,本身不具备独立的审美价值。只有杜甫在庶族崛起、社会巨变之际,以审美的目光观照了平凡的生活,从世俗化视角为诗歌开拓了广阔的新天地,成为引领由雅入俗的拓荒者之一。   所谓“俗”,包括内容的世俗性和形式的通俗化。杜诗笔端,包罗万象,农夫、村妇、征夫、戍卒等下层民众及其生活纤毫毕现,庶几可以尽天下之事。若其《逼仄行赠毕四曜》句云“逼仄何逼仄,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怜邻里间,十日不一见颜色”,又“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等,《杜臆》卷二谓之:“信笔写意,俗语皆诗,他人所不能到。”尽天下之情事,到他人所不能到,正成就出一代宋诗。杜诗表现,既多“当时语”,更多叙事,破体为文,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多戏题剧论,皆开通俗化先声。黄彻语:“数物以个,谓食为吃,甚近鄙俗,独杜屡用”,而宋人模之,不加拣择:“但见其粗俗耳。”[30]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中,杜甫是相当关键和重要的一章。他认为杜诗风格诙谐平易,其入蜀后诗更“纯是天趣,随意挥洒,不加雕饰”,杜甫晚年多用“最自由的绝句体,不拘平仄,多用白话。这种‘小诗’是老杜晚年的一大成功,替后世诗家开了不少法门;到了宋朝,很有些第一流诗人仿作这种‘小诗’,遂成中国诗的一种重要风格”[31]。
  北宋喜爱李商隐的杨亿说杜甫是“村夫子”,谓其多反映卑琐的人生和情感,辞藻村俗,不够华美。然而,随着宋代美学的定型,杜诗的世俗化得到宋人的全面认可、传扬,就连理学大师周敦颐、朱熹等人的语录,也毫无例外地通俗化起来。所谓“少陵甘作村夫子,不害光芒万丈长”(戴�m《有妄论宋唐�体者答之》),“村夫子”正是宋代美学中杜甫形象的又一定格。
  六、结语
  杜甫作为内涵丰富的文化典范,其美学特质是多层面的。宋代美学以自己的独特视角,重新演绎了杜甫:把杜甫刚健的人格精神和诗学风貌,沉潜为整个时代的美学底蕴;以其沉郁气质约束自我,并重新塑造出一个老成朴拙、平淡清雅兼有世俗化倾向的杜甫。这些貌似不相协调的侧面有机融合在一起,折射出了宋代美学的绚烂多姿。宋代美学对杜甫的多侧面解读,有的乍一看似有“误读”的成分,然而以发展、辩证的眼光来分析,又是一种合理的再“发明”。接受者随着社会的发展,从不同的期待视野出发,对经典的丰富内涵做出富有时代特色的阐释,使经典的生命力得以延续,使其文化价值和意义得到持续发扬,也推动了传统文化的不断传承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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