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节 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第四次十字军东征)
附:拜占庭帝国时期君士坦丁堡及其城墙示意图
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未果之后,天主教徒们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埃及。正是因为得到了埃及,萨拉丁才有足够的打造对十字军骑士国的包围圈,并攻下耶路撒冷。为此,第四次(公元1202年)、第五次(公元1217年)、第七次(公元1248年)十字军东征的目标,都被锁定为了埃及。纵观历史,拿下埃及的意义的确比单纯的维持那几个十字军骑士国的意义要大。当年罗马也是臣服了(名为结盟)埃及的托勒密王朝之后,再解决西亚的塞琉西王朝。控制了肥沃的尼罗河平原,一个基督化的东地中海方才真正可期。
从技术上看,进军埃及最大的障碍在于十字军并没有自己的海军。相比之下,前几次以圣地为目标的东征,只要得到拜占庭帝国的协助,完全可以从陆地线进军(包括让拜占庭在部分路段提供海运)。由于拜占庭帝国希望拉丁人能够帮他们消耗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塞尔柱人,即使双方内部亦有摩擦,但通常情况下总是会予以协助的。现在,将目标锁定为埃及的话,拜占庭的帮助就很难获得了。不过此时天主教世界,已经有了自己的海上势力,威尼斯、热那亚、比萨三个共和国,都能提供这种支持。从海上实力和位置来看,威尼斯是最合适的人选。失去拜占庭、耶路撒冷这两个贸易同盟的威尼斯,也更有动机开发新的贸易版图。 由于英国和神圣罗马帝国,正陷入失去君主后的混乱中,法王(腓力二世)也正在乘机推进蚕食英格兰国王在法兰西的领地。对参与远征埃及计划感兴趣的,主要是来自法国的贵族(也包括部分意大利人)。欧洲大陆政权格局的动荡,也使得最终能够成行的十字军数量大约只有一万人。然而让所有骑士都没有想到的,本来受雇于十字军的威尼斯人,最终却成为了这次计划的主导者,而计划的目标,也完全偏离了这次东征,乃至整个圣战的初衷。
由于人员、物资要完全依赖于海上运输,将数万十字军护送至埃及,并提供战争期间海上保障的费用是非常庞大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了解一下,威尼斯商人们在募集资本和金融运作上的创新。我们现在需要知道的是,威尼斯人为了这次远征,几乎压上了全部身家。通常情况下,商人们会提供分期付款的方案,以在战争进程中让骑士们,用收获的战利品来支持费用。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你对战争的结果要有信心。现在的问题在于,威尼斯人会不会把赌注,押在这样一次实力看起来不太强,又无法得到陆地支援的远征上?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威尼斯人一开始所做的准备,就不是为了远征埃及,也不是简单的做一笔运输生意。
相比去埃及征服穆斯林,威尼斯人对恢复他们在拜占庭势力范围内的贸易版图,兴趣要大的多。威尼斯人的打算,其实是将这支十字军变身为一支攻打拜占庭的雇佣军。这样做的最大风险,倒不在于为了圣战目标而组织起来的骑士们会不会答应,因为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如果威尼斯人拒绝为远征提供支持,将意味着骑士们先期投入的费用将付诸东流(征召军队、准备装备是很花钱的)。风险在于不管怎么说,拜占庭的东正教徒也是基督教世界的一员。尽管即使是天主教国家内,也一样会有互相互伐的情况(虽然教廷一直希望给和平共处在罗马的领导下),但把一场以圣战为名组织的军事行动,演变为基督教内部的战争,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对于把利益置于上帝之上的威尼斯商人来说,这其并不会成为心理障碍。他们要做的是一步步帮助骑士们克服心理障碍罢了。在鉴于此,这支十字军最初被引导参与的战役,是达马尔提亚的“札达尔ZADAR”城(这座城市依附了向巴尔干扩张的匈牙利王国,影响到了威尼斯在达尔马尔提亚的利益)。虽然对攻击基督徒心存顾忌,但为了让威尼斯人最终把他们运向目的地,骑士们还是同意了前者的要求,并顺利的拿下了这座城市。接下来,威尼斯人开始明确提出——进军君士坦丁堡。
对于一场战争来说,师出有名还是很重要的。十字军们的心理障碍,很大程度是缘于教廷的态度。不过这也不是问题,威尼斯人和十字军说服罗马的理由是:这样可以让希腊人回归“正统”的罗马天主教。对于教廷来说,让原本分裂的东、西基督教会统一到罗马的治下,这个愿景甚至要比拿回耶路撒冷更具诱惑力。于是,在获取了陆战能力及教廷默许后,一场由威尼斯人主导,完全不能称之为“圣战”的战争,终于在爱琴海拉开了序幕。
自公元330年,君士坦丁大帝迁都“新罗马”(君士坦丁堡)以来,这座堪称世界上最坚固的城池抵御了保加尔人、瓦良格人、阿拉伯人、突厥人、威尼斯人。。。的进攻,却从来没有陷落过。甚至可以说,拜占庭帝国每每能在危机之时涉险过关,很大程度有赖于这座建筑在枢纽位置上的城。然而这一次,君士坦丁堡却没有守住不破金身,甚至两度被攻陷(公元1203年7月,公元1204年4月)。
“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新罗马的陷落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除了威尼斯人在海、陆两线所做的准备以外,拜占庭内部出现了权力之争,并导致内部分化是更为重要的原因。简单点说,威尼斯人之所以敢于把注下在君士坦丁堡(而不是埃及),是因为拜占廷有流亡的皇族(后来的阿列克谢四世)希望借势争夺帝位。所谓堡垒最易从内部攻克,这句话的含义并不只在战术层面上。如果攻城的阵营中,有可能合法继承大统拜占庭皇族,那么部分抵抗者的决心就不会那么坚定了。这其实也是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入侵者,大都会寻找在对手内部,先寻找代理人的原因所在。
威尼斯人策动这场战争的原因在于希望重夺爱琴海与黑海的贸易版图。计划中的结局,应该是他们的所扶植的代理人,顺利回到君士坦丁堡,然后把贸易特权从热那亚人手中移交给威尼斯人。当然除此之外,这次战争所花费的军费也自然要由拜占庭来承担。对于这一流程,熟知19世纪下半叶,欧洲列强与清帝国战争史的朋友,应该不会感到陌生。然而在顺利完成军事目标,将自己的代理人扶上皇位后,威尼斯人却发现,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
问题出在两方面,一是由于有拜占庭方面合伙人的原因,威尼斯人和十字军无法通过大肆劫掠来获取战利品。然而在城破之前,拜占庭的国库已经被出逃的前政权席卷一空,并不能马上筹出巨额军费缴付给前者;二是威尼斯人的行为,以及君士坦丁堡城破之后所造成的破坏,让拜占庭民众对之产生了极大的反感。换句话说,无论谁做拜占庭皇帝,都很难再保证威尼斯人能在拜占庭境内安全的做生意了。
如果仅仅是前者的原因,倒还是很好办的。精明的威尼斯人可以制定一个加上高额利息的还款计划,让君士坦丁堡方面慢慢还(当年清政府就是如此被要挟)。但后一个因素,却让威尼斯人感觉到,一旦让拜占庭帝国恢复了元气,那么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可能性几乎就是百分之百了。要知道,皇权至上的拜占庭,上一次把威尼斯人强行赶出君士坦丁堡时(并没收财富),就完全没有什么契约精神可言。在这种情况下,本来已经撤出城外,等待和“新”拜占庭帝国谈判的十字军,在威尼斯人的带领下再次发动攻城战并破之。可以想见,无所顾忌的十字军这次将通过劫掠这座千年古城,获取远超军费的回报。
从十字军的角度来看,事情到此已经完全可以划上句号。圣战意志不那么强烈的骑士,可以带着东方的财富回到欧洲;还想去耶路撒冷完成神圣事业的人,也有钱雇船继承东行了。然而长于计算的威尼斯人,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策动这场战争,目标决不仅仅是做一锤子买卖,恢复甚至垄断爱琴海、黑海的贸易版图,才是它的终极目标。为此,一个构筑在拜占庭废墟上的“拉丁帝国”开始呈现在欧洲的地缘政治版图上。
第一百七十二节 昙花一现的“拉丁帝国”,以及拜占庭的衰弱
附:“拉丁帝国”示意图
1204年立国的“拉丁帝国”并不是一个正式的名称。之所以有这样一个标签,是因于这次入侵的天主教徒,都是来自于拉丁地区(法国、意大利)。帝国的正式名称其实是“罗马尼亚”(罗马人的土地)。在欧洲“罗马帝国”这笔丰厚的地缘政治遗产,一直被各种势力主动“继承”。要是从语言来看,“拉丁罗马”倒比希腊化的拜占庭好像更“正宗”。当然就文明继承的角度来说,拜占庭的希腊人要比这些日耳曼人后裔,更有资格自称“罗马”。
“拉丁帝国”的范围大体包括现在的希腊、以君士坦丁堡为核心的,土耳其海峡两岸的土耳其领土。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拜占庭帝国就此消亡。失去君士坦丁堡和大部分领土的拜占庭人,分别在小亚细亚半岛爱琴海、黑海地区,以及品都斯山脉西侧(阿尔巴尼亚南部、希腊西北部)的伊庇鲁斯地区,建立了三个国家,分别是:尼西亚帝国、特拉比松帝国,以及伊庇鲁斯国。当然这些标签其实都像“拉丁帝国”一样是个方便区分的“外号”。三个继承者自己可都是以正统拜占庭继承者自居的。
所谓的“拉丁帝国”一如之前日耳曼人所建的那些所谓帝国一样,内部从一开始就处于各自独立的“封建”状态。其中“皇帝”的领地自然是以君士坦丁堡为中心的,横跨土耳其海峡(博斯普鲁斯海峡——马尔马拉海——达达尼尔海峡)两岸的土地。其它参与东征的法兰西贵族,则在希腊分别建立了:塞萨洛尼基(包括下马其顿和塞萨利地区)、雅典(维奥蒂亚和阿提卡地区)、亚速该(伯罗奔尼撒)等名义从属帝国国家。可以想见的是,即使不考虑希腊——东正教属性的拜占庭人,是否愿意接受这些“野蛮”西欧骑士的统治,单从结构来说,这样的“封建”结构能够保持稳定,也是很值得怀疑的。
作为这次东征的主导者,威尼斯人得到了包括埃维亚岛、克里特岛、希俄斯岛等重要岛屿在内的爱琴海岛屿。不过需要说明的是,与那些骑士国不同的是,威尼斯人其实并没有加入拉丁帝国的政治体系,或者说没有宣誓效忠所谓的帝国皇帝。因为这些商人认为,贸易才是权力的基础,他们之所以要那些爱琴海岛屿,也只是为了贸易。一旦在政治上有所束缚的话,谁又能保证当年拜占庭人驱逐、没收威尼斯人财产的情况不会再次发生的呢。至于和那些拉丁国家的关系,威尼斯人更愿意用商业原则来做纽带。
对于一些抱有农耕文明思维的中国人来说,威尼斯人这种不在意领土扩张,而在于贸易控制权的做法是很难理解的。比如将19世纪后半叶以来,中国所遭受的那些西方入侵,统统归结于“殖民”行为,就是基于这种思维。事实上对于那些看中海洋贸易的帝国来说,海洋的控制权才是最重要的。对于正在向海洋迈进的中国来说,厘清这点同样具有现实意义。这样你就不会纠结于,还有多少岛礁在某个南海国家手中,而会将注意力放在,谁才真正有实力、有支点控制这片海洋。
威尼斯人也并没有控制全部的爱琴海岛屿,不过那些重要岛屿在手,加上经济上控制“拉丁帝国”的优势,已经足以让他们主导爱琴海的贸易了。当然,无论对于那些拉丁骑士还是威尼斯商人来说,不能将拜占庭领土尽数收入囊中总归是个遗憾。然而拜占庭帝国毕竟已经统治这片土地将近千年了,这些人口、文明都不占优的天主教徒,想间已占领土上东正教徒臣服,就已经非常困难了。另一个外部原因是,拜占庭残余势力所建立的三个国家,并非是唯一的东正教国家,君士坦丁堡北边还有个早归信东正教的保加利亚王国呢。尽管保加尔人历史上一直和拜占庭人争斗,但这些游牧后裔也知道,一旦东正教世界失去君士坦丁堡的话,自己一定会成为天主教世界扩张的下一个目标(特别北边的匈牙利也是天主教国家)。保加利亚王国很快和新生的尼西亚帝国结成了同盟,以避免唇亡齿寒的局面出现。
就技术层面来说,拜占庭帝国之所以能维持千年,一则在于其东方式的集权体系,比之欧洲的封建制更为稳固;二则在于海洋贸易为这个帝国的统一和生存,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三则建立了皇权高于神权的政教关系,避免了意识形态对政治的干扰。然而新生的“拉丁帝国”,却完全不具备这三个条件。其内部处于各自为政的分裂状态;海洋贸易所产生的收益,则为只与帝国维系生意伙伴关系的威尼斯人所据有;意识形态的主导权,又为远在罗马的教廷控制。
一个新王朝是否能生存下来,前5、60年(三代)的融合是非常重要的。可以想见,在这种内忧外患之下,所谓的拉丁帝国将很难熬过王朝的危险期。事实也的确如此,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博弈,三个后拜占庭国家中位置最好,潜力最大的尼西亚帝国终于重返君士坦丁堡(公元1261年),将一开始就风雨飘摇的“拉丁帝国”变成了历史。值得玩味的是,尼西亚帝国在复兴拜占庭的过程中,得到了热那亚人的大力协助。至于这是为什么,相信完全不用解释了。
虽然尼西亚帝国脱颖而出,入主君士坦丁堡成为拜占庭帝国的正统继承人,但并不代表另外两个竞争者就此消失了。事实上战略上试图向塞萨利扩张的伊庇鲁斯国和以黑海为经营方向的“特拉比松帝国”(大体就是当年“本都王国”的翻版),实际并没有回归新拜占庭帝国(前者曾经表面臣服过)。这两个地缘政治板块,后来都和君士坦丁堡一样,在15世纪中叶为奥斯曼帝国所征服。
同时奥林匹斯山以南的雅典、亚速该等十字军国家,也没有为复兴后的拜占庭帝国所征服。说起来这也是封建体系的一个好处,每个板块都有自己的利益和体系,并不会因为中央政权的易手而瞬间崩溃。相比之下,像中央之国这种中央集权到极致的国家,征服金字塔的顶端,往往就能很快拿到整个帝国。另外威尼斯人也依然控制着他们在拉丁帝国时期的遗产。当然,热那亚人通过帮助拜占庭复国这件事(尤其能因此进入黑海贸易),再次成为了威尼斯人在东地中海的有力竞争者。这两个共和国在地中海贸易博弈,也贯穿了后来的整个中世纪史。
从地缘角度来看,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带来了两个后果:一是让拉丁势力得以在爱琴海南部的原拜占庭领土中生根。客观上使得西欧,尤其是威尼斯等商业共和国所在的意大利北部,可以从拜占庭全面吸收文明因子。同时东西方贸易所聚集的财富,也为意大利北部成为欧洲的文化中心,奠定了物质基础。其所引发的最大成就,就是文艺复兴运动了;另一个后果,则是让拜占庭帝国彻底走向了衰弱,为后来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扩张,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写到这里,喜欢这段历史的朋友可能还会有个疑问,在十字军东征中起到重要作用的三大骑士团,怎么还没有出场。别急,下一节他们的前世今生,就该伴着另一条十字军东征的支线展开了。
第一百七十三节 圣殿骑士团与医院骑士团的命运
提到十字军东征,很多人脑海中浮现出的,一定是一群身穿身披长袍、胸印十字,重甲在身的骑士。这一标志性形象其实主要属于骑士团。当然,每一个骑士团所披的十字长袍,在十字标志上也略有区别。比如让人印象深刻的白袍红十字,就是属于声势最大、实力最强的“圣殿骑士团”;由四个V所组成的八角十字,又称“马耳他十字”的则属于最早成立的“医院骑士团”(初为黑底白十字,后为白底红十字);最晚成立的条顿骑士团所采用的,则是不对称的白底黑十字。今天我们仍然能在瑞典、丹麦、挪威、芬兰这些北欧国家的国旗上看到这种偏十字,因此也被称之为“斯堪的纳维亚十字”。
上述小知识有助于我们在影视资料里,区别不同的骑士团战士,然而我们真正关心的是,为什么会出现“骑士团”这样的组织,这些组织对欧洲的地缘政治格局又有着什么样的影响。简单点说,骑士团是一个以宗教思想武装起来的军事组织。其在组织关系上并不隶属于世俗世界的某位君主。名义上,教廷才是骑士团的最高领导者,并且授予后者合法地位。正因为如此,骑士团也被描述为“僧侣骑士团”或“军事修士会”。他们外披僧侣式的长袍,内穿甲胄,也很好的体现了这一特点。
由于罗马教廷是十字军东征的直接推动者(而不是某个“国家”),理论上所有的十字军都应该受教皇节制。只是我们也知道,十字军的构成极其复杂,教廷想对具体事务发号施令几乎是不可能的。好在教廷是意识形态的控制者,在十字军队伍中选取一些思想和军事过硬的成员,组建僧侣性质的军事组织并非难事。事实上,那些抱着神圣目的前往圣地的十字军,本身也有建立组织的需求。比如最早成立的医院骑士团(公元1099年),其成立初衷就是为了救助前往圣地的天主教徒。在壮大并成为不可忽视的势力后,很快便得到了教廷的承认并授权。
由于骑士团在宗教、军事上的双重属性,使得他们在十字军东征中的表现尤为引人注目。就战斗力来说,僧侣骑士们算得上是十字军中战力最强的一批人。在狂热宗教思想的武装下,将之称之为“以一敌十”并不为过。这其中将总部建在所罗门圣殿遗址(也是穆斯林的阿克萨清真寺所在地)上的“圣殿骑士团”,以及总部也设在巴勒斯坦地区的医院骑士团,就是保卫耶路撒冷的中坚力量。
古今中外的战史中,类似的案例也比比皆是。在战场上,胜利会更青睐于不惧死亡的人。当个人生死让位于一个更崇高目标之后(比如爱国主义),获得胜利的机会也就比对手多了。不可否认的是,骑士团的很多成员,是抱着为上帝献出一切的目标加入这一事业的。然而事情总是这样的,无论最初的目标有多么神圣,在凭借这个目标汇集起强大力量之后,都会很自然的结合成一个利益集团,并且开始带有地缘属性。
医院骑士团和圣殿骑士团是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结束后建立的组织,由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成员皆为来自法兰西的骑士,所以一开始成员基本都是来源于法国。只不过,后发的圣殿骑士团,圣地保护者形象的定位更为精准(也更专注于军事层面),在法国吸引到了更多的人加入。相比之下,早一步成立的医院骑士团,则带有更多慈善和医疗救助的性质。在法国竞争不过圣殿骑士团后,成员则渐渐转变为以意大利人为主;至于条顿骑士团则是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中,神圣罗马帝国战略性退出东征事业后,仍坚持前往东方的德志意骑士所组建的。
从地缘属性上看,也可将上述三大骑士团对应为法兰西、意大利、德意志三个地缘政治板块,在十字军中志愿力量的集中显现。由于有教廷的支持以及强大的武力,最早建立的这两个“拉丁骑士团”声势一度如日中天。对于骑士团成员来说,教皇的保护意味着不仅意味着他们在东方拥有军事、政治、贸易方面的特殊权力,也意味着在原属国家内,不再需要向世俗统治者(也包括地方教会)承担税赋和义务。鉴于服从教廷所付出的成本,要低于呆在世俗封建体系内,使得越来越多的贵族,愿意把自己和土地依附于骑士团。这其中尤以深耕法国的圣殿骑士团,所获得的土地和财富最多。发展到后来,这些僧侣骑士甚至把业务延伸至金融市场,像那些商业共和国一样,骑过放贷等手段积累财富
如果骑士团的影响力,仅限于以圣城为中心的东方,那么欧洲那些世俗君主其实倒并不会介意他们的存在。问题在于骑士团成员并不可能就此放弃他们在母国的土地,其原属国也就不可能不受其影响了。比如国王们就再也不能从那些归属“上帝”的土地上收税了。尽管如此,基于骑士团在东方的军事存在,以及宗教、经济影响力,君主们纵然无法忍受这种情况的存在,一时也无可奈何。除非有一天,十字军的事业彻底终结。
骑士团所遇到的第一次危机,是萨拉丁对耶路撒冷的征服。在那次征服中,作为圣城守卫中坚的圣殿骑士团、医院骑士团遭遇到了致命打击。此后圣殿骑士团从狮心王理查手中得到塞浦路斯以为基地,只不过这个岛屿很快又被转售给耶路撒冷王国的统治家族,以重新建国。好在这次两大骑士团虽然损失惨重,但由于穆斯林并没有拿下全部的十字军骑士国,且后来耶路撒冷王国又复国成功,所以骑士团们依然有机会继续发挥他们的影响力。
13世纪后期,四大十字军骑士国相继覆灭。公元1291年,天主教徒在西亚的最后一个据点被穆斯林拔除,标志着十字军东征的事业彻底终结。虽然经过将近两百年的经营,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尤其是前者),甚至成为了许多欧洲君主、贵族的大债主,但失去“圣战”这项神圣事业,以及在东方的据点之后,骑士团与欧洲各国之间的矛盾也开始浮出水面了。
骑士们的命运与其主力经营区域的地缘政治环境有关。其中以法国为经营重心的圣殿骑士团,命运最为悲惨。力图打造中央集权,以在和英、德两国对抗中获胜的法兰西王国,无法容忍骑士团对自己国家的割裂。公元1307年,全法国的圣殿骑士几乎在同一天被捕,所有的土地、财产也被没收。
相比之下,在与圣殿骑士竞争中相对处于劣势的医院骑士团,结局反而要好得多。一方面,意大利的割据状态,以及教皇国的存在,使得没有哪股世俗力量能够对其进行毁灭性打击;另一方面,在法国的圣殿骑士覆灭之后,分散在其它地区的圣殿骑士很快在教廷的授意下转入了医院骑士团旗下,使之反而成为这场灾难的受益者。不过医院骑士团能够幸存,更多与它的地缘选择有关,那就是不介入欧洲大陆的政治博弈,始终把自己的影响力限定在地中海中。
在十字军事业彻底终结之后,医院骑士团先是将它的基地退入塞浦路斯(公元1291年),后又迁入罗得岛(公元1309年)。对于欧洲的天主教国家来说,定位于东地中海的医院骑士团,不仅不会影响到它们内部的博弈,反而可以成为抵抗穆斯林(尤其是后来的土耳其人)西侵的前线力量。这也为医院骑士团的存在赢得了政治空间,以至于当骑士们不得不在奥斯曼帝国的重压下,放弃罗得岛后(公元1522年),教廷和神圣罗马帝国协商决定,将附属于西西里的“马尔他岛”,作为医院骑士团的新基地(骑士团也因此更名为“马耳他骑士团”)。
在随后的历史中,马耳他骑士团一直在欧洲事务中恪守着中立态度,并继续为天主教世界抵御穆斯林的进攻奉献力量。尽管在拿破仑帝国时期,马耳他岛被迫成为了帝国的一部分,骑士团因此失去了他们的立身之地(1834年在罗马重建总部),但“马耳他骑士团”的特殊国际法人地位,却一直保留到今天。以至于在联合国的组织结构中,马耳他骑士团拥有着永久观察员的地位。当然,此时的马耳他骑士团,已经完全不具备军事和地缘政治价值,而是回归到它救助、慈善的原始社团使命上了。
要么因为尾大不掉,被世俗君主颠覆;要么识时务的找到自己正确的定位。这是圣殿骑士团与医院骑士团命运所给我们的启示。那么,除了这两条路之外,组织能力、运转效率极高的“军事修士会”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三大骑士团中还有一个成员——条顿骑士团的命运,还没有呈现在我们眼前。
第一百七十四节 条顿骑士团
附:三大骑士团标志
自萨拉丁攻陷耶路撒冷以来,十字军的事业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可以说,比另两大骑士团晚成立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条顿骑士团(公元1198年成立),一开始就注定很难在圣战中取得太大成就。另一个制约其发展的战略原因,是德意志并非一个地中海板块,很难对打拼在东地中海的条顿骑士们进行战略支援。不过后一个原因,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结束后算是得到了解决。同时期原本由诺曼人统治的西西里王国,归入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政治体系(公元1197——1266)。试图扩大德意志影响力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将南意大利半岛和西西里岛境内的若干据点提供给了这些条顿骑士,帮助他们在圣地的事业奠定了基础。从地缘政治逻辑来看,如果英国人没有放弃塞浦路斯岛的话,很有可能也会在这一时期孵化出一个“英系”的骑士团来。
尽管德意志人凭借西西里王国及条顿骑士团,将势力拓展至了地中海,但鉴于其身处阿尔卑斯山北的地缘位置,战略前景实在很难让人看好。尤其对于条顿骑士团来说,有两个强大竞争者在前,无论土地还是财富上的空间都不大了。在十字军的圣战事业整体走下坡路的背景下,底子最薄的条顿骑士团看起来,是最有可能被先淘汰的一批人。不过谁也没有规定“圣战”对象一定得是穆斯林。从技术上看,条顿骑士团只要把战争的目标指向那些不信仰基督的“异端”,就符合天主教“军事修道会”的社团定位,也就能够得到教廷的支持。事实上,医院骑士团之所以能够在欧洲复杂的地缘政治环境中一直生存下来,也正在于他们始终处在圣战前线的位置。
穆斯林并非是基督教或者说天主教世界,唯一直面的“异端”。条顿骑士团最先在地中海之外找到的圣战机会,是匈牙利人统治下的特兰西瓦尼亚高原(罗马尼亚还未立国)。此时已经天主教化的匈牙利王国,正处在扩张后的鼎盛时期,不仅控制了整个多瑙河中游地区(喀尔巴阡盆地),还向西渗透至亚得里亚海的达尔马提亚(所以才会影响到威尼斯人的利益)。不过天主教世界之所以容忍游牧出身的马扎尔人做大,可不是让他在西方争利,而是因为其能够在东线起到“基督教之盾”的作用。
匈牙利并非唯一的“基督教之盾”,多瑙河下游南岸的东正教世界,是由同样游牧出身的保加利亚人来庇护。二个归化民族所面对的,都是来自南俄草原的游牧民族。由于多瑙河口的草原气候,以及瓦拉几亚平原的低平地势。游牧民族一般总是能够把势力范围延伸到东瓦拉几亚平原。在匈奴之后、蒙古人尚未西征之前,具体构成威胁的基本都是那些操突厥语的游牧民族。这些从中亚进入南俄草原,种族呈黄白混血状的突厥民族会被他们的敌人打上各种标签,其中这一阶段最著名的标签就是“钦察人”,南俄草原也因此又被称之为“钦察草原”(阿拉伯人称之为“库曼人”,将南俄草原称之为库曼尼亚)
条顿骑士团的机会在于,做大之后的匈牙利王国需要有一支生力军,帮助王国在特兰西瓦高原东南角(今罗马尼亚布拉索夫县)防御钦察人的侵扰。对深感地中海非自己长留之地的条顿骑士来说,他们愿意帮助匈牙利人的对价,则是希望能够得到布拉索夫地区作为封地。应该说,封建以御外敌也是很常见,甚至几乎是必然的做法了(在欧洲)。只不过在匈牙利与神圣罗马帝国接壤的情况下,条顿骑士团的德意志背景,势必会让匈牙利人感到有些不安罢了。毕竟钦察人进入高原,一般也只是劫掠一番,并没有定居的打算,但有神圣罗马帝国做后盾的条顿骑士,想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在条顿骑士入驻布拉索夫地区十几年后(公元1211——1225年),权衡利弊之后的匈牙利人开始驱逐条顿骑士,以避免后者出现尾大不掉的情况。后来的历史证明,匈牙利人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关于钦察人的结局,在蒙古西征阶段会有所解读,现在大家关心的,应该是条顿骑士团下一步将何去何从。需要说明的是,条顿骑士在匈牙利找后路的时候,还没有结束在地中海的圣战。他们最后参加的重要战役,是第五次十字军东征中对埃及的进攻(1217——1221年)。也正是在这次失败的战争后,条顿骑士团开始把重心战略性的转回欧洲,并让匈牙利人感受到威胁。
虽说条顿骑士团是被匈牙利人赶出特兰西瓦尼亚高原的,但客观从地缘位置来看,德国人想在此做成一番事业的可能性也比较小。毕竟这里离德意志本土相距太远,中间还隔着匈牙利人和斯拉夫人(诺曼人在西西里的过客生涯,就是前车之鉴)。不过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依靠圣战所凝聚起来的这股军事力量,终究还是找到了用武之地。而接下来等待条顿骑士团去征服的异教徒,就是波罗的人中最靠近西侧的“普鲁士人”。
第一百七十五节 北方十字军战场的开辟
附:波罗的人地缘位置图
为了与后来德意志化的“普鲁士人”相区别,接下来的行文中我们将以“古普鲁士人”作为这支波罗的民族的标签。在德意志人、斯拉夫人、斯堪的纳维亚人先后加入基督教大家庭后,古普鲁士人所属的波罗的民族,以及芬兰、爱沙尼亚人所属的乌拉尔人,算是欧洲北部仅存的“异教徒”了。由于上述民族都处于波罗的地区,而神圣罗马帝国也是波罗的海“国家”,所以条顿骑士们在北线开拓新的十字军战场,远比在东地中海对付穆斯林、特兰西瓦尼亚高原防御钦察人要现实的多。然而最先建议条顿人征战普鲁士的,却并非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者,而是波兰人(公元1226年)。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神圣罗马帝国和波兰王国的领土关系。作为日耳曼民族和斯拉夫民族在中欧地区上的政治代表,双大政治体在中世纪的分界线大体稳定于奥得河一线(也就是今天的波德边界)。作为波罗的海民族最西侧的一支,古普鲁士人的领地则在维斯瓦河河口(波兰中部)与涅曼河口(立陶宛与加里宁格勒边界)一带。这意味着从陆地征服的角度来看,对普鲁士最有想法的应该是波兰人(参见《波罗的人地缘位置图》)。
以古普鲁士人的有限纵深来看,似乎很难理解波兰人需要求助于条顿骑士。究其原因是因为曾经强大,并阻止德意志人向奥得河以东扩张的的波兰王国,在12世纪中叶重新陷入了分裂状态,并依地缘结构分成了西北部奥得河下游——维斯瓦河下游的“大波兰”、东南部维斯瓦河上游的“小波兰”、西南部奥得河中上游的“西里西亚”,东北部维斯瓦河中游,以今天波兰首都华沙为中心的“马佐夫舍”四个公国。其中正面与古普鲁士人博弈,及请条顿人前来的是马佐夫舍公园(参见《西斯拉夫地缘结构图》)。
陷入分裂状态的王国,自然无法集合全国之力对抗一个看似体量不大的对手。包括匈牙利王国之所以请条顿骑士来防御钦察人,也是因为王国内部正处在分裂的边缘。事实上借由驱赶条顿骑士一事,匈牙利内部做大的贵族阶层逼迫王室通过了类似英格兰《自由大宪章》的协议,阻止了中央集权体系的成熟。回到波兰的问题上来,马佐夫舍公国固然一直想拿下古普鲁士人,以做大自身实力及获取波罗的海的出海口。问题在于,整个波兰相对普鲁士板块是有比较优势的,但具体到1/4个波兰就未必了。更大的问题在于,其它几大公国并不希望看到马佐夫舍公国,通过征服普鲁士而做大的情况出现。由于得不到其它三大公国的帮助,在请条顿人介入之前,马佐夫舍公国不仅丢失了王国强盛时期渗透的部分普鲁士领地,甚至还被古普鲁士人逆转形势,反过来向华沙方向逼近。这种时候是否有外援,就是关乎国之生死的大事了。
波兰人的请求让正处在困境的条顿骑士看到了获得一块根基之地的希望。尽管普鲁士与德意志之间还间隔着西斯拉夫人,但透过波罗的海,条顿骑士完全有机会直接从神圣罗马帝国获得支撑。事实上,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德意志本土已经有先行者仿效三大骑士团的模式,在波罗的人海地区开辟“北方十字军”战场了。这支成立于1202年,同样得到教廷授权的“军事修道会”,也有个很酷的名称——圣剑骑士团(又译宝剑骑士团)。由于骑士团仗剑传教的地点叫做“利沃尼亚”,因此也被称之为“利沃尼亚骑士团”。
所谓“利沃尼亚”从地理上看就是以里加湾——道加瓦河为核心,包括今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南部(里加湾——楚德湖之间)在内的区域。其与普鲁士之间,则是同属波罗的民族序列的立陶宛人的地盘。从这个位置关系也可以看出,圣剑骑士们的野心有多大。当然比起三大骑士团在西亚的远征,圣剑骑士们在利沃尼亚的征服,风险倒也不会更大。最起码利沃尼亚地区的波罗的人、乌拉尔人看起来,不会比穆斯林更难对付。
动身前往普鲁士的条顿骑士团,与先期在利沃尼亚征战的圣剑骑士团,共同组成了“北方十字军”的核心力量。需要说明的是,这一战场的开辟直接推动者也是罗马教廷(公元1193年正式发布召令)。教廷之所以把视线转向这里,一方面是因为看到德意志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通过武装贸易行为,已经在利沃尼亚地区一定程度传播了天主教;另一个更为重要的背景是,这一地区也是归依了东正教的“基辅罗斯”的扩张方向。可以说,自基辅罗斯立国以来,他们就没有停止对波罗的人的征服工作。这意味着如果天主教世界不发力的话,那么从维纳斯瓦河口——芬兰湾这片尚未基督化的“处女地”,就很可能会成为东正教世界打进来的契子。纵观后来的波罗的海三国的命运,也正是这一悲剧性地缘位置所决定的。
为了真正获得一块立身之地,并且防止匈牙利被逐事件再次发生,条顿骑士团希望在波兰之外寻找到第三方力量的支撑,而这个第三方就是骑士们的母国——神圣罗马帝国。对于神圣罗马帝国来说,条顿骑士团在波兰人的势力范围内开拓,实在是一件有益无害的事情。如果成功的话,相当于替神圣罗马帝国和德意志民族获取了一块飞地。即使不成功,也不会损害德意志本土的利益。因此在进入普鲁士后不久,条顿骑士团便从神圣罗马帝国得到了庇护,认可他们对普鲁士的占领。一旦波兰人准备卸磨杀驴,那么条顿骑士团将能够得到神圣罗马帝国的支援。
条顿骑士的做法相当于转换门庭,对于这一后果,波兰人显然很难接受。然而这次,拥有强大后援的条顿骑士团,尾大不掉的局面已经形成。为了避免将条顿骑士团推向神圣罗马帝国,将之请进来的马佐夫舍公国也只能开出神罗同样的条件,即承认条顿骑士团对征服土地的占有。然而谁都知道,这种妥协只是暂时的,谁又会允许自己的眼皮底下,出现这样一股势力呢。为了让自己对普鲁士的占领更加顺理成章,条顿骑士随即针对教廷的说服工作。简单点说,条顿骑士团希望自己对普鲁士的征服,是一场得到教廷授权的圣战,以从法理上来消除自己与波兰人的事实雇佣行为。
对于教廷来说,它所希望看到的是天主教区的扩大,至于由谁来完成这一事业并不重要,所以当条顿骑士团承诺在占领土地,向那些异教徒推进基督教事业后,他们对普鲁士的占领,很快便得到了“神”的授权。至此,在地中海和匈牙利遭遇困境的条顿骑士团终于合法的拥有了一块立身之地。不过,条顿骑士团与同它肩负同样使命的“圣剑骑士团”能否在波罗的海地区打出一片天地,还要看自己的本事。要知道,在德意志人到来之前,这些波罗的人一直在承受东、西斯拉夫的的压力。这些无论从民族还是宗教角度都属异类的波罗的人仍然能够留存于世,就证明了征服他们绝非一件易事。至于两大骑士团的成果如何,我们下一节再接着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