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格尔旗 准格尔女人

  留 门

   晋、陕、蒙交界地山长地阔,村子都挂在坡梁上,晚了,随便敲开一扇柴扉,便是家了。

   接过主人的茶碗,报过祖籍,热茶一落肚,无需多言,所有的客套都免了。主人只需多添一瓢水,多加一把米。

   窑洞人家的炕很暖和,也宽敞。夜里扒开被卷,宵一夜,第二天上路,一切都是主人家的生活,没什么讲究。

   祖父说,走西口的这条路就在梁上。

   祖母说,你太爷爷就是从这条路上挑着担子歇在这里的。

   祖父说,走得再远,最后歇下的那个地方,就是家了。祖父指着土崖上的一口窑说,你大就是在这口窑里生的。

   父亲说,常记起那时的明月和清风,山梁上的杜梨树到夜晚结一树麻雀。路边就是水井,洗一洗,很爽快。

   傍晚时分,从外面走来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翻穿羊皮袄,手上一条扁担。

   祖母望着汉子。

   汉子说遭土匪了。

   祖母说那就先住下吧。

   一瓢水、一箪食,一切都是主人家的生活。

   夜里一盏灯,旱烟锅烧出长长的烟缕,一屋子苦烟叶子味儿,一壁影子凝住,炉火安静下来,夜就深了。

   祖母把长长的铜烟锅递给汉子时,汉子说,大嫂,向你打听个人。

   祖母停下铺被的手,拍打拍打被子,等着汉子的话。

   汉子说,马占山。

   祖母将屋子里的灯盏端走了,祖母在出门时说,夜里狗多,你自管睡。

   半夜时,狗果然成群结队的在梁上跑过。狗吠声到黎明时才噤住,汉子拍拍手里的扁担,说,大嫂,我去打一背柴。推开柴扉,没在坡下。

   祖母的柴草被夜里的露水打湿了,柴烟很重,祖母流着泪,还是不住的咳嗽。

   祖母的锅里已飘起白汽,水翻滚的很响。祖母的一缕头发垂落下来,瓢里有半瓢淘好的米,就这样望着汉子消失在早晨的清风中。

   汉子把柴送回来时,天已快晌午了。

   祖母望着院子里那担山一样的柴,祖母说,吃饭吧。

   汉子取过碗筷,盘腿坐在炕沿上。

   祖母在院里打猪喂狗,汉子已吃好了,汉子抹了把嘴说,大嫂,谢了,汉子就上路了。

   汉子临出门时说,都说梁上过土匪,能藏的就都藏了吧。

   祖母说,啥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过吧。

   祖母坐在门前的空地上晒玉米,陈年的玉米依然金黄,鸡总是啄过后才离得远远的,在远处擞开鸡毛,擞出一片碎鸡毛,狗扑过去,鸡早已跳上鸡窝,长长地鸣一声。整个山梁落寞的没一点声音。祖母将玉米再一次翻晾后,土匪真的从山梁上奔下来了。远近村落,犬声百吠。一仰前蹄,快马就在祖母的面前掳定了。

   祖母望着领头的那个大个子。大个子一臂挡住这些骑快马、挂洋枪的好汉们。好汉们都蒙着脸,黑黑的蒙脸布是很厚很黑很结实的“士林”棉布,外露一双眼睛。

   祖母指着领头的那个汉子说:“多好的‘士林’布,够做几身棉袄棉裤的!”

   好汉们的马踏着黄土,打着响鼻,在院子里腾起一缕缕干燥的烟尘。

   祖母就笑了。

   祖母说,四蹄如碗的长腿总是善于奔跑和跳跃,还是放开胆子去吧。

   好汉们在马上勒着疆绳,马颈下的铜铃丁丁当当乱响。

   祖母说,马占山的队伍一到,小鬼子的头就落地,咱中国人,那才叫好汉!

   大个子呆了呆,挥手向西,好汉们的坐骑像风一样掠过山梁不见了。

   大个子在掉转马头的时候,忽然说大嫂那柴好烧吧。

   祖母头都没抬:柴是好柴,受潮了,发霉了,点不起火焰的柴,还叫柴吗?这柴我不稀罕!

   大个子又呆了呆,然后纵马越过山梁,尘土在蹄下飞散,乱草被带了起来,太阳照在山梁上,像个烤熟的白面饼。

   祖母只是收拾着院子里的柴火,照例没有吱声。祖母将玉米收到一只口袋里,燃着了火,柴草干得很透,轰轰隆隆的火焰像万马奔腾一般,一锅沸水将半袋子玉米很快就煮熟了。

   天快黑的时候,枪声像爆豆子一样,从山梁那边传过来。

   祖母站在门槛上,搭着凉棚,瞭得眼睛酸痛了又酸痛。听见马蹄声如乱鼓一样很快就敲到了门前。

   好汉们头上冒着汗,马身上血乎拉渣。络腮胡子从马上跳下来,马鞭子梢上还在往下滴血珠。

   祖母说,吃吧,都在锅里。

   汉子说,大嫂,谢了。

   如风卷残云般,汉子鼓动着腮帮子将一锅玉米粥吃得一粒不剩。一个长脸的汉子舔着碗底说,大嫂,再来一碗。

   祖母从屋里拎出一坛子酒。这是那年冬天上太祖父泡制的黄酒,陈泡了三年,专治老寒腿。掀开坛子上的棉花塞子,酒香使汉子们的脸红润起来。大红枣圆鼓鼓的,就像一面面红朴朴的小伙子的脸蛋。

   汉子们一醉方休,连马也醉倒了。

   第二天,村里人都回来了,说,昨天过队伍了,小日本的营盘叫连窝端了。

   祖母正在院子里涮坛子,涮净了,要再泡一坛子酒。刚刚洗净的红枣个个圆鼓鼓的。祖母在将它们放进坛子时,天已经黑下来。远处的狗吠声被风送得很远很远。

   祖母抱起沉甸甸的坛子说,过不了多久,又是一坛好酒。

   那天夜里,祖母的房门被人悄悄拨开了。

   月亮闪了一闪后,又无声地合上了脸。

   第五天,或者是第六天,祖父说他记不清了。反正是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河曲,傅作义、马占山站在河曲城的一个防空洞前,望着天上乌鸦一般的飞机。平静地看着外面,都没有说话。

   祖母站在窑洞前的院子里晒太阳,很多年过去了。

   祖父在箍好一只木桶后,挑起一担桶,不长的时候,祖父将一担水倒进院子里的水缸里。

   祖母没有说话。

   祖父的络腮胡子许久没有收拾,看上去像一堆煤一样。

   祖母说,梁上的月亮又圆了,把门留着吧。

   祖父说,是啊,该是回家的日子了。

准格尔旗 准格尔女人

   祖母将被子铺在火炕上,祖父再添了几块煤后,炉火照在他们的脸上,皱纹里如同盛满了铜水一样,脸上奔腾着火光。

   柴扉轻轻地被推开了。

   祖母和祖父对视一眼,祖母说,加一瓢水吧。

   祖父说,我去淘一淘米。

   月亮正好,纸窗上的月色水一样洇进来,香气也随风潜入。

   岁月里总是狗吠了一声,却不见犬影,门就被推开了。清风和明月一齐落进来,落在祖父祖母的身上。

   又一个黄昏,正是落叶脱尽的时候,山头的杜梨树孤零零的,月牙儿像一弯眉毛。

   祖父要去栓门。

   祖母说,留着吧,羊群里还总有一二个落单的。

   祖母说话的时候,天上的星光升起来,屋里的灯就渐渐亮起来。

   祖父后来总是爱说,灯是屋里月。

   祖母移动灯盏的时候,墙上移动着影子,山河移动着岁月,风俗就这样一天天老了。

   说话的时候,院门被摇响了。

   父亲后来回忆说,家不是店,常有客来。

  山 场

   月光投下一片清冷的霜影,只一声狗吠,远山如同落在天边的一团浓重的阴云,浮在幽暗中。

   女人停下针,将油灯拨亮,一团灯花灿然绽放。一瞬间,屋子里似燃起了火。门就在这时开了,女人悚然一惊,进来的却是风,女人怔怔的,也不去关门,只任风在屋子里肆无忌惮地乱蹿,一壁影子摇得女人乱了心事,一张幽怨的脸便在灯影里忽明忽暗。

   女人悲咽一声,针不知在头发里润过多少回了,便去绣兜肚,却扎在了指头肚中,女人望着结在指肚上鲜艳的血珠,心事便沉浮着。

   自从嫁过来,男人便去下窑。

   男人说,我知道你苦,心苦。

   男人说这话时,男人在地下卷烟炮,又粗又壮。

   男人擦着火柴,将烟点着了,浓烈的烟味罩着苦涩,也笼了男人的一腔无奈的痛楚,浮在女人的脸上。

   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男人说。

   男人将烟蒂灭了,狠狠捻上一脚。男人“啪”一声,便将灯灭了。

   男人粗壮的气流吹到女人的脸上,女人的脸上像脱了一层皮,女人觉得异常的疼痛,尖锐得像无数枚针在女人脸上乱扎。

   男人便将女人裹在身子底下了。

   女人觉得村口那株枝柯乱动的老榆树长到自己的身体里来了。

   女人只是招架着、招架着,但那株树以无比智慧的力量,向她的身体里肆无忌惮地挺进,很快便将她征服,她觉得她像一只被人灌满了气的球一样,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过来时,男人喘着粗气:“狗日的!”男人自己把自己折腾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像翻了九座大山。

   男人说:“你,还是个女儿身子……”

   男人疑疑惑惑的,与其说在问女人,不如说在问自己。他的疑惑使他自己觉得像一只空桶,忽然间打满了水,而他似乎已经焦渴难耐到极点。

   男人说:你和人家好了这么些年,那男人就没动过个你?!

   女人似乎被针扎了一下,缩了一下身子。

   女人说:“虽说这身子不是金銮殿,可也不是土圪塄,谁想上就上。”

   男人说:“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男人不停地说着这句话。

   女人只是呆呆地仰望着屋顶。她把屋顶望开一个洞,满天的星斗闪闪烁烁,她觉得她的泪水在这一夜流尽了。她知道,另一个屋顶下,有一个男人也把心伤透了。

   这一夜,是新婚夜。女人说:“嫁鸡随鸡,嫁狗跳墙,都随你了。”

   女人便尽到了女人的责任,屋里屋外没遗漏下一点。

   男人说:“我去下窑,窑上挣钱!”

   女人说:“三块大山,夹一块肉,千万当心。”

   男人说:“有这句话,就够了。”男人把屋里的水缸挑满了,男人说:井离家远,又深又陡,水你以后不用挑,水吃完,我就会来了。

   男人就去下窑。

   村里人说,男人像换了个人似的。

   男人再把女人裹在怀里时,女人便像只绵羊一样温顺了。

   男人说:“人家比我有钱。”

   女人说:“你有力气。”

   男人说:“你认理。”

   女人说:“我认命。”

   男人说:“命是个月儿,圆了缺,缺了圆。自个儿最清楚。”

   女人准确地感觉到了男人的疑问,女人说:“咱是准格尔女人,女人就得一辈子是好女人,一辈子做你屋里最圆的月儿!”

   男人感觉到女人的体温和泪水在他的脊背上如一条小蛇一样在滑动。

   女人却感觉到男人的泪水涕飞得如同在大雨中一样。

   男人说:“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女人说:“日子是伙的,你咋过,我咋过。”

   男人说:“桃花白了杏花红,天黑尽了会明,好日子总会有头。”

   女人摸了男人的手,男人如同一条忽然找到方向的蛇,将女人裹紧了,裹了一圈,又裹了一圈,直到女人喘不过气来了,男人还是又裹了一圈。

   “该走了。”

   “走。”

   “不要和人比力气,收就收了,早回来。”

   “嗯。”

   “这是一双新鞋,快换上。”

   “嗯。”

   男人穿上新鞋,男人把女人仔仔细细瞅了一遍,男人忽然冲动地又将女人掀倒了。女人招架着,女人还是被男人揉成了一团面,让男人捏成个这,捏成个那。

   女人把一排细小的牙齿印留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女人说:不行,不行,你不要下气力了,女人就去推男人,像掀翻一座山一样,男人纹丝不动,只把一团硬硬的情感塞入女人的身体。

   女人便无奈。

   女人只好说,还有十几里山路呢。

   女人就是不说下窑,只说路。

   男人说:都是为你。

   女人说:为我们。

   男人说:就为你。

   女人就堵住了男人的嘴,却堵不住男人的醉,男人的醉把女人撩拨的无边无际,女人也没天没地的醉了……

   女人就暗暗发誓,这辈子,你要是变成狼,我就变成狐子,生生死死咱相跟上。

   上路时,男人觉得非常有劲儿,只一会儿工夫,男人就翻过了一道梁,跳过了一架沟。男人才觉得胸口有个东西,暖了心,伸手一摸,男人泪便下来了。那是一张饼,女人专为他烙的一张饼,被女人裹在一条毛巾里,紧紧地塞在胸口上。

   女人说,路上,可以给你暖心,暖身子,掏炭累了,你就啃上几口,毛巾你擦擦汗,别老用手抹。

   男人就哭了,男人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曲儿:

   你变成狐子我变成狼

   生生死死咱相跟上

   男人在窑上十天半月回来一次,回来就像翻烙饼一样,总要把女人翻上折下翻上十几遍,然后从腰里摸出一把票子,硬铮铮地把女人撂在炕上,或者还会给女人变戏法似地,抖出一身衣裳几枚好看的扣子。

   女人呢,就时常站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向着山坡上那条小路望去。那条小路空空荡荡的,女人的心里也空空荡荡的。偌大的山场上只有风,呜呜的。

   也不知过了几天,女人就去扳指头,短短的几天,女人怎么就算不准呢?算了一遍,又算一遍,一遍比一遍差,女人就着急,着急就一天几次地望那条小路。

   路还是那条路。女人就去看缸里的水。男人说过,水落了,他就回来了。回回如此,缸里的水却满满的,女人就害了羞。

   女人想极了,就走上那条小路,站在山路上张望。终于就转来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女人像一块石头,落在了地上。她怕见那影子一般,跳一架山,风一样回家。

   生火、添柴、舀水、和面、烙饼、煮鸡蛋,桌子上摆得满满的,热气腾腾,香味袅袅。

   男人就进到屋里,从后就将女人揽入怀里,女人扎煞着面手想喊,男人的嘴就压向女人,络腮胡子刺一样,塞进女人的嘴里。

   男人粗壮的翻卷把女人搅得的寸土不留。

   男人说:“你会算。”

   女人说:“就是。”

   男人说:“好香。”

   女人说:“好吃的还在后头呢。”

   男人饭还没有咽下,女人就被男人搬倒了。

   女人惊慌失措:“门还没关……”

   男人就像大山覆顶一般,女人顷刻间就被吞没了。

   真得吞没了,却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大窑冒顶,女人疯了一般,女人把一座窑几乎翻了一遍。

   村里人说,女人疯了。

   女人是疯了。

   恍恍惚惚的,女人把兜肚绣好了。女人烙了一张饼,女人就去给男人送。

   男人睡在西山下的一丘土坟里。

   女人就把兜肚和饼放在男人的坟前。

   纸烟又涩又重,风一吹,便和黄昏一起落在坟茔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人被人送回屋。

   女人呆呆的。

   村里人说,女人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女人就听了人们的劝,做饭。

   女人说,我给他做饭。

   女人掀开水缸盖,没有一点儿水,女人就去挑水。

   村里人就在井里发现了女人的尸体,村里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平平整整的地方,小小的井口,女人怎么就会落井呢?

  灯 火

   灯花离婚。

   灯花爹听到灯花离婚时,正耕地,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灯花回村,手里扯着娃儿。一对大眼睛,水一样明净,很机灵。村里人就躲在背地,从墙头上,门缝里,麦秸垛后偷偷地觑。一村子便布满眼睛。

   有人撇撇嘴说:“没羞没臊,穿得像个洋娃娃,走的还俏洒洒,丢你先人的脸。”

   有人抹了抹下巴说:“那娃儿也是个野种,瞧那一脸贼相。二水河,你地里那些零碎可好操着心哇!”二水河说:“敢,看爷打折他的腿,扒了他的皮!”二水河立着眼梢,凶凶的。有人说:“人家可洋哩,城里还有更洋的。”二水河:“洋、洋个毬,看爷不喝他羊(洋)杂碎!”村里人就说:“二叔,往后我们不明不白有个缺这少那的,就得你给做主哩!”“行,包在我身上,量他也不敢!”二水河一脸得意。有人敬他一棵烟,带过滤嘴的。

   灯花回家,母亲哭了,身子一塌,倒在地上。弟弟妹妹们恼了,背过脸去,不问青白。亲戚们没一点儿好颜面,不打一声招呼,东西摔过几件后,指桑骂槐的声音没有了,死一样沉寂。家里人出门时,头垂得低低的,沿墙根匆匆而过,偷人东西般极不光彩。

   天黑的时候,灯花眼睛红红的,肿着,扯紧娃娃的手,住进了村西的那口老窑。那是口寒窑,许多年没有人住了。

   那一夜,村子里多了一篷灯火。

   从此,村里人像约好似的,窑前的那条路就很少有人走。久了,那条路便瘦了,草很茂。

   灯花的心伤透了。

   一天夜里,天很黑。村里人听见老窑里有哭喊声,大家就都跑出来看,见有个人从灯花住的老窑里跑出来,是个男人。灯花在后面撇着八字腿撵出来,顺手拣了石头砸那人。

   那个人很快就跑走了,灯花忽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老天爷,我的命咋这么苦?命!命!老天爷你枉睁双眼!”灯花就拼命冲天扬沙子,她要封住老天爷的眼。孩子哭声尖锐,穿透黑夜。

   很快,看热闹的人跑回来说:“跑走的是毛头。”方邻四村有名的赌徒,春不耕,秋不收,游手好闲,专好偷鸡摸狗。

   有人咧咧嘴说:“唉,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这常住在村里……”摆摆头,表示出十二分的忧虑。

   “狗改不了吃屎!”也不知是在咒谁。

   有人说:“白干了,没给二分钱!”

   村里人觉得很有趣,夜里,许多人家的窑里骚动不已。一些女人就格外担心起自己的男人来。另外一些女人就专门注意灯花的肚子。一些善于编故事的高手鱼一样游遍乡村的每个角落,满腹才华,一脸幸福。村里人背地里多了一份事做,自然少了过往日子的单调,吃饭睡觉也似乎格外的滋润起来。

   老窑前,是一漫坡草,草很茂,坡下有一口井,井水清冽甘甜。

   老人们说:“人喝了,夏天消暑,冬天生津;牲口饮了,不生杂病,长气力。”

   黑灯后,女人就训导自家的男人。

   “有事没事,不能走老窑去,听见没有?”女人凶凶地说。

   “挑水呢?”

   “挑水也不能!”

   “那,吃甚?”

   迟疑了一下,许是男人正得意时,女人狠狠地说:“井水不吃了,下河去挑!”

   “好啊……”接着是一阵厮打声。

   “哎哟,娘娘,答应你还不行?我的耳朵,哎哟……”自然是女人狠狠扯了男人的耳朵。

   有人说:“咱们吃沟里的水,她倒吃泉水,狗日的,不公平!”

   早晨起来,灯花去挑水,井在一夜间消失了,平平的一块新黄土,很干净。

   井被人填了。

   上岁数的人对年轻的后生说:“羊是不能再到草坡上放了,好好一坡草,雨浇风枯,可惜了,赶明儿,羊往后沟里撵。”

   常常有母亲吓唬哭夜娃儿:“再哭,送你到老窑。”娃儿就不敢哭了。他们知道,老窑里住着妖精,张开血盆大口伸出长长的红舌头吃人,不吐骨头。

   有人家地里少了玉米、葫芦、蔓菁、萝卜,马上有人会从老窑前的乱草里寻来。灯花为此哭过多少回,无人晓得。只见她常撩起衣襟擦眼泪,那衣襟总是湿一片,没干过。村里有个放羊的娃儿说:“那是毛头把这些东西扔在那儿的。我放羊,远远看见的!”那家娃儿的大人便一巴掌甩过来,那娃儿摔出老远,哭着要分辩。做母亲的连拉带拖,跟头骨碌拽里屋,一顿好打,再出来,那娃儿眼睛红红的,吸了一下鼻涕,一手捂了屁股,咬一口母亲刚从供销社买来的麻花:“爷看见的,是那贼娃子扔的。爷看见的,一大堆。”眼依然红着,泪依然挂着,脸却喜着。麻花吃的很是香甜。村里的老人便抚了那娃儿的头:“人前教子,对着哩!猴娃娃可不敢哄人,折寿哩!”

   一日,有个外村人到村里走亲戚。村里的老人远远看见那人要从老窑前的路上过来了,便忙蹒跚着步子,破着嗓子喘喘地喊:“那家人发伤寒哩,绕道,绕道!”

   外村人不敢大意,躲得远远的,绕四里路,跳一架沟,翻二道梁拐了个弯进村。进村就谢老人:“大爷,不要你染上可灰下了。”顺手递给老人一个黄绵甜瓜:“如今还有这种病?”

   老人笑了,露出几粒稀疏的黄牙,心满意足,仿佛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儿。“绝了几十年,政策一开放,这病又犯进来了。民国廿十年,发伤寒那才叫怕,十家烟囱九家不冒烟。真是灰病,比挨(癌)症还厉害,不挨不碰也要命!”

   后晌,二水河满村子嚷开了,黑豆被人偷走了。率领着众人到他家地里面看,果然就少了一片,马上有人从老窑前的乱草里,寻回些煮熟吃过扔掉的豆苗,豆皮。

   二水河便气势汹汹地领着众人把灯花窑前空地上种的零碎拔了个精光。

   灯花担着一担水,正爬上沟沿,见状一下子昏过去,桶摔下沟,扁了。

   黄昏,娃儿们放羊归来,背草的,提篮的,挎筐的,排成一溜。一个娃儿一进村就嚷:“黑蛋放了七十二个黑豆屁,真臭!”另一个娃儿又说:“黑蛋吹牛,他大能吃十斤黑豆,他能吃五斤!”黑蛋就辩解说:“不信,就到我家看,豆苗豆荚皮还堆在我家院里,还有的扔在草坡里。”黑蛋是二水河的娃儿。

   又是连着下雨。

   中午的时候,忽然就听见“轰”的一声。村人们急忙跑出来看,见那口老窑已经塌了。一缕缕的老尘土浮上来,雨水一打,很快就消失了。通往窑前的路被雨水洗的干干净净,没一丝痕迹。村里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吱声。雨冷嗖嗖地下了一中午。

   灯花和孩子就这样死了。方邻四村的人都知道,窑里压着两个人。

   村里的人又嚷嚷雾了。

   “前儿黑夜,猫头鹰叫了一黑夜,那叫声,真瘆人!”

   “我说我左眼咋跳的这么凶!”

   “亮红晌午,我还在后沟放羊,听见那娃娃哭了一晌午,我当是咱村的老汉又走一个,想不到会是个嫩条条!”

   说话的人语音特别,听起来就格外的意味深长。

   “窑塌前,我听见那娃娃哭过,哭着要出来,她妈就是不让,还打了那娃娃,窑就塌了,你说怪不怪?”

   “咳,该死的毬朝天,不该死的活了一天又一天!”

   村里人哄哄地笑了。

   村里很平静,依旧是艳阳天,阳光宽阔而明亮,鸡鸣狗吠中,树浓浓的绿,夏天五颜六色地过去。风又潇潇,雨又飘飘。

   村里人说:“今年可收呀!”

   “今年可闹个好收成!”

   秋风一扫,凉得狠。

   村里人一个个缩了头,袖了手,弓着腰,向自家的地里走去。

   西风。

   秋阳。

   村道。

   老磨坊……

  远 年

   持续的阴雨使院子里的积水很深,漂浮物将出水口堵了,满院一片狼藉。管家从二少奶奶屋子里出来时,吩咐泰如将院子里的积水清理一下。管家看上去睡眠不足,说完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绕过廊檐下的台阶,很快就消失在后院的一排厢房里。

   泰如在清理这些浮物时,雨稍稍的小了些,积水将院子里的陈年积渍污垢都浮了起来,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腐殖气息,泰如将出水口清理干净后,积水慢慢开始下泄,这时二少奶奶从屋子里的隔窗后探出头喊泰如。泰如放下手里的扫帚向二少奶奶的房间走去。

   二少奶奶是个美丽的女人。

   泰如的目光每一接触到二少奶奶,内心里就聚集起一种模糊的感觉,他觉得二少奶奶是能让他充满力量的人,给二少奶奶做事,除了令他赏心悦目,还使他体味到一种奇特的感觉,一种莫名的兴奋悄悄弥漫了泰如。

   二少奶奶的房子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这使二少奶奶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欢,二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夫人,你叫我?”

   二少奶奶并没有看泰如,泰如有点手足无措。在屋子里四周瞅了瞅,看是否有什么需要干。

   “你找什么?”

   二少奶奶看着自己的手指,并没有抬头。

   “夫人,有什么活,你赶紧吩咐。”泰如指了指院里的积水,说:“一会儿要是雨下了,又要堵上了,老爷回来该不高兴了。”泰如忽然发现二少奶奶正看着他。泰如就把话止住了,泰如谦卑地笑笑,低了低身子。

   二少奶奶忽然笑了。

   二少奶奶说:“泰如,你来这里有十年了吧。”

   泰如吃了一惊,泰如不知道二少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泰如说:“夫人,要是我有伺候不周的地方,夫人您吩咐我一声。”

   二少奶奶依旧玩着自己的手指,修长的手指像一排葱一样,看上去很鲜嫩。

   泰如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这时屋子外的雨又大起来,很快在西厢房的屋脊上跳起一片水雾,青色的瓦当被雨水冲洗得很净,白色的水流在屋檐的水口上形成一道白瀑,看上去像一条银链子似的,在地上飞溅起无数的珠子,消失在积水中。

   二少奶奶忽然从茶几上拿起一个银色的纸包。泰如看着这个纸包,一下子就想起这是清明节给太上爷封银包时剩下的那种锡纸。

   二少奶奶说:“泰如,十年里你很辛苦,起早贪黑没少在我们应家操劳。”

   泰如这时仿佛忽然明白了,他觉得他从今天起,再也进不了这个院子里了。泰如一时显得有些呆。

   二少奶奶说:“虽说你是应家的下人,但应家的人也没把你当外人。”

   “少奶奶……”泰如一着急,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

   二少奶奶也略显的有些意外。在这个院子里除了应家的长孙外,还没有人这样称呼她。

   泰如抹了抹头上的汗,泰如的腿这时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泰如说:“少奶奶,我家一家老小……”泰如还是没有把话说明白。

   二少奶奶转过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条丝巾,递给泰如。

   泰如在慌乱中接在手上,既受宠若惊又手足无措,一股清香顿时扑满他的胸腔:“少奶奶,这使不得,使不得!”

   泰如将丝巾搭上椅背时,丝巾滑在了地上,泰如慌忙拾起,再一次搭上去,丝巾光滑的如一带水一样,迅速滑到了地上,泰如再一次拾起来,用嘴吹了吹,试图再一次地搭上椅背。

   二少奶奶却轻轻地捏了过去,随手一丢,丝巾就像一团面一样,搭在椅背上。

   泰如汗流浃背的样子使二少奶奶显得颇为意外。

   二少奶奶取过一包双合成的月饼,对泰如说:“就要过中秋节了,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你把这个包交给四牌楼成衣店的伙计,就说是应天府的二少奶奶让你送的。”

   泰如说:“少奶奶这是送月饼吧。”泰如似乎回过了神,接过的时候,才觉出这月饼出奇的沉,险些失手。

   二少奶奶说:“做人总得讲一点儿情意,快去吧,咱也赶着给人送份头礼,不能每年都是我们先收人家的。”

   泰如说:“少奶奶你心好!”

   二少奶奶自嘲地一笑,泰如觉得二少奶奶又像回到了从前。泰如想起二少奶奶刚嫁过来时,还时常梳着学生模样的短发,看上去不像个少奶奶,更像个小姐。现在,她颀长的身材,双眉入黛,肤若凝雪,一颦一笑,楚楚动人,浑身弥散的少妇气息,令人沉醉。

   泰如接过纸包转身时,二少奶奶说:“这个你带回家吧。”二少奶奶随手将一个布包递给泰如。

   泰如忙推道:“使不得,使不得,少奶奶!”

   二少奶奶眼里有些不快,显然是生气了。

   二少奶奶说:“你应该称我夫人!”

   二少奶奶平静的语气中透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神色,将包袱推给泰如。

   泰如捧着包袱,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泰如看清,这是一个用银灰缎子包的并不太大的包袱。青灰的缎面在掠过泰如的手指时有一种轻柔的感觉在泰如心里化开,很快这种感觉像一团雾一样,使泰如有点找不着边际的感觉。

   这时又落起了雨,并且很快就大起来。

   二少奶奶说:“去吧,天色不早了,又下起了雨,早去早回。”

   二少奶奶的语气听上去很柔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使屋子里的泰如恍如隔世一般。

   二少奶奶说:“把伞带上吧。”

   泰如从屋子里走出来,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才想起还没向二少奶奶道谢,泰如想折回去,走了两步,觉得不妥,又折回身,连伞也没顾上打开,就匆匆向雨中走去。

   泰如从四牌楼回来时,雨已经停了,院子里的积水也不多了,经过厢房的回廊时,泰如看见二少奶奶正在檐阶的青石桌前晾晒衣服,紫色旗袍上的那朵白菊很耀眼,从远处一看,就像真的一样,随即一股淡淡的幽香还是被泰如从腐殖味很浓的积水中嗅了出来。

   二少奶奶看泰如满脸的雨珠,二少奶奶说:“厢房里的伞是不是坏了?”

   泰如这才想起二少奶奶的伞,忙说:“成衣店的伙计说,少奶奶的伞骨松了,怕伞脱臼,要修一修,顺便给您换一下绸面,明天给您送过来。”

   二少奶奶微笑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说:“天总算晴了。”

   泰如说:“谢少奶奶。”

   泰如还记的刚才二少奶奶送的礼物,讨好地谢道。

   二少奶奶微微一笑,并未放在心上,很快就回屋了。

   黄昏时分,雨再一次的大起来,这时管家撑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厢房的拐角处,他在穿过院子里的回廊时,将地上的积水践踏出声音来,泰如看着管家走出二厢跨院的月亮门,听着脚步声一直消失在前院,泰如才收拾收拾屋子,把院子里的垃圾倒掉时,大少爷回来了。

   大少爷在穿过回廊时,把伞收在了廊檐的柱子边,然后匆匆向西厢房的跨院走去。

   泰如将大少爷的伞收好后,灯已经点亮了,听见西厢房里老爷和谁说话。泰如没有点灯,他一整天都在琢磨二少奶奶意外的举动。后来泰如听见有脚步声向他的屋里走来,泰如就急忙迎出来,就听管家吩咐:“去把后院仓房里过年剩下的爆竹拿来。”

   等泰如掌着灯将爆竹找来时,泰如才发现这些爆竹都受了潮,根本无法引爆。管家很不高兴的抱怨泰如,被老爷制止了。老爷挥挥手,老爷看上去很高兴。

   老爷说:“泰如你回去吧。”

   泰如在映着灯光的积水院子的里穿过时,被二少奶奶叫住了。

   二少奶奶站在廊檐的柱子后,颀长的身体在柱子的衬托下显得十分的好看。泰如看不清二少奶奶的面容。

   泰如说:“少奶奶有何吩咐?”

   二少奶奶说:“爆竹都受潮了吧。”

   泰如吃了一惊,知道二少奶奶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了。

   二少奶奶说:“这鬼天气,把人都沤酸了。”

   说完,二少奶奶递给泰如一捆东西,黑暗中,泰如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拿在手上时,才知道是一捆二踢脚。泰如很吃惊。

   二少奶奶说:“就说是在西厢房里找到的,把受潮的爆竹拿回来。”

   泰如还想说什么。

   二少奶奶说:“快去吧。”

   二少奶奶没在说话,从一排柱子后消失了。

   很快泰如就返回来了,还未及泰如敲门。门无声地打开了,二少奶奶就站在门后,看来门是虚掩着的。

   泰如说:“少奶奶,炮被大少爷拿走了。”泰如搓了搓手,为没能给少奶奶办妥事而显得手足无措。

   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掠过二少奶奶白皙的面庞,泰如看见二少奶奶旗袍的开叉处,露出一角雪青色的衬裤,赶紧别过脸去。

   泰如在早晨起来后,先将厨房里的水缸挑满了,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渗干了,昨夜里雨下的不是很大,紧一阵,松一阵,黎明时分,雨彻底停了。泰如开始清理院子,泰如在二少奶奶的屋子外刚扫了两扫帚,就看出有一排脚印在澄泥上清晰地留下来。这是屋顶上的沉积的细沙被雨水带下来形成的。泰如还以为是二少奶奶又早早地起来了,很快便将院子清理干净了。泰如提了一桶水,将青石台阶、回廊、檐阶冲洗净了,正准备回屋,老爷却从厢房那边过来了,老爷看上去气色很好,昨夜充足的睡眠使他的脸色红润,刚刚染过的头发也很亮,老爷穿一件青色的纺绸衣裤,在走下檐阶时,新鞋上沾了一些泥。

   泰如说:“老爷早。”

   老爷说:“这雨,咱这院子该换换青石了,你看这许多地方都碎了。”老爷指着地上的青条石说。

   泰如说:“就是,都有好几年没换了。”

   老爷在步上台阶后,回过头来说:“你吩咐管家一声,上我屋里来。等天放晴,修一修这院子,免的下雨天一脚泥泞。”

   泰如从管家的屋子里往外搬账册时,这些陈年的纸张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息,混杂着旧墨的腥气,让人窒息。

   管家说:“放高些,放高些。”

   等泰如把这些账册安置好后,太阳真的出来了。久雨缠绕的屋脊上忽然洒下一道清亮的阳光,使泰如的眼睛一时很难适应。账房的窗户长年累月的关着,屋子里很阴暗。泰如在清理账柜时,发现账柜下面的一串钥匙,泰如摸出来时看见锈迹布满了钥匙,青绿色的霉斑弄了泰如一手,正在泰如不知道如何是好时,有人轻轻从后面走了过来,泰如很快就判断出是二少奶奶,因为没有谁有这样的一身幽香。

   二少奶奶袭一身黑色的绸缎旗袍,白晢的手臂上搭了一块丝巾,发髻挽得高高的,银色的雕花的手镯在手掌处轻轻地随着胳膊的摆动上下滑动着,手上拿了一块素淡的花布。

   二少奶奶说:“吃过早饭后,你去拿昨天的东西,顺便将这块布捎去。”二少奶奶在说话的时候,将腕上手镯退了下来,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要是有人问,就说去送布,昨天的东西带好了,伞就不要拿回来了。”然后高了高声音:“这手镯要去去污,每年都是托成衣店的伙计帮着做,今年还得请他们帮忙,让伙计打一个新样式。”说完,把手镯递给了泰如。

   泰如说:“就去。”

   泰如还想听什么时,二少奶奶笑了笑,好看的牙齿露出来,细白的如石榴的嫩籽般,随手将花布搭放在檐阶上的护栏上,转身走开了。

   回廊栏下松软湿润的花池里,一簇青雪开得正艳,几株青嫩的花蕾正探出花池,蕾上的花蕊里雨珠晶亮,玉兰色的叶子刚刚张开。泰如发现,这块花布的颜色和这株青雪的颜色居然一模一样。

   清晨,雨水初停,风筝就出现在天空中。田野上到处是追风筝的孩子。这声音恍如隔世,带给人很多回忆。

   泰如从天上收回目光,才发现院子里出水口又堵了,水口边聚了一汪水,漂浮了许多的浮游物,积水不能畅快地下泄,打着旋,发出空洞的声音。泰如很快就将下水口疏通了,听着水流畅快地泄去,心里很踏实,他直起身子,看见二少奶奶向她走来。

   这个早晨就像许许多多个从院子上空流走的日子一样,看不出异常的模样,雨好像停了,天边的晴色稀罕而鲜嫩。

   泰如拿了东西回来时,正是八九点中的光景,在门口碰上了管家。

   管家说:“午饭后,有几个工人换院子里的青石,换好后留他们吃晚饭。”管家说完,看着泰如手上的花布。

   泰如说:“是二少奶奶的,柜上说,做二件衣服尺寸有些小,让拿回来,请二少奶奶拿主意。”

   管家盯着花布看了半天,没有说话,泰如觉得脊背上正慢慢有一些汗渗出来。管家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院子。

   泰如刚刚跨进院子,正撞上了大少爷,大少爷的衣衫凌乱,脸色红润,神色却也有些慌张,在从泰如身边过时,泰如嗅到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幽香。这使泰如吃了一惊,泰如又嗅了嗅鼻子,努力捕捉着空气中浮游的味道,这味道他太熟悉了,自从泰如第一次见到二少奶奶那天起,二少奶奶身上就是这种味道,熟悉这种淡淡的味道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一样,这味道从二少奶奶的身体上、衣物上散发出来,令人陶醉。

   泰如敲二少奶奶的房门时,才发现门虚掩着,屋子里凌乱不堪,使泰如吃了一惊。泰如连唤二声少奶奶,二少奶奶的声音才从屏风后面传出来。

   “取到了。”

   屏风旁边的一把椅子倒了。二少奶奶的缎被堆成一堆,扔在地上。这使泰如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在这儿。”泰如拍了拍手上的东西。

   泰如看着屏风,她渴望二少奶奶能从屏风后走出来,对他明媚的一笑。屏风后面却静悄悄的。屏风后面窸窸窣窣,泰如忽然感觉到二少奶奶没穿衣服,这使泰如耳热心跳。一种强烈的欲望袭击了他。

   “放下吧。”

   泰如听见二少奶奶的声音,从心底透出一股冷气。他强烈地渴望看到二少奶奶。

   “你再去告诉成衣柜的伙计一声,就说伞大少爷喜欢,已被他拿走了!”

   大少爷几个字在二少奶奶嘴里吐出时,在泰如听来像是一味毒药,毒性仿佛深入了骨髓,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尖锐。冰冷平静的语气中升腾着一股杀气,泰如觉得骨头缝里游移的冰冷使他打了个冷颤,慢慢的渗到了脑门,有一种凉嗖嗖的感觉。

   泰如在退出房间时,一眼看见二少奶奶早上穿的那件黑色的旗袍前襟撕破了一块儿,一件水红色的内衣也撕破了,扔在床边的阴影里,宽大的床幔上有几点新鲜的血迹。这使泰如吃了一惊。

   上灯时分,老爷从西厢房的檐廊下穿过,将一桶红漆交到泰如手上,告诉他明天一早,将大门漆一漆,然后又穿过回廊消失在前院的灯影里。望着老爷的背影,手上的红漆触目惊心,就像是二少奶奶床上的血迹,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泰如的心头。今天一天,也没见二少奶奶的露面,平常开着的窗户,紧闭了一天。吃晚饭时,泰如故意在二少奶奶的房前弄出一些响声,屋子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老爷问:“怎么今天一天都没见大少爷。”

   管家说:“今天一早就见他拎着一只皮箱出门了,看起来很急的样子。”

   老爷“噢”了一声,脸上的狐疑很快就被不动声色掩盖了,他望着窗外,再没有说话。

  泰如在厢房外听到他们很快就将晚饭吃完了。老爷在回房时,吩咐管家给二少奶奶送一些今天刚刚收到的火柿子。说完,还向二少奶奶的房间看了看,很快就消失在后院。

   泰如在走下台阶时,看见女佣素娥往二少奶奶屋里提水。木桶里的热水袅娜着一阵阵热汽。再见素娥提水时,泰如截住了她。泰如问素娥:“听厨子说,你今天一天都给二少奶奶屋里提水,这是干什么,烧了一整天的热水。”

   素娥说:“我不知道。”匆匆走掉了。

   月亮这时上来了,素娥再次从院子里过时,桶里弥散出的水气像蓝色的烟缕一样。泰如望着这些烟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素娥很快又提了一桶水送过去。出来时,泰如还是忍不住问素娥。

   “你要把二少奶奶的皮肤洗掉啊。”

   素娥吃了一惊。

   素娥轻声说:“二少奶奶浑身流血。”

   泰如吃了一惊:“那你还不赶紧告诉老爷一声!”

   素娥说:“少奶奶吩咐,不准告诉任何人。”

   素娥说完,吃惊地望着泰如,说:“你怎么知道二少奶奶在洗澡。”泰如也吃了一惊,说:“是啊,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泰如摆了摆手,赶紧走了。

   素娥望着泰如的背景消失在厢房后,素娥疲倦地叹了一声。

   第二天傍黑,正是雨大的时候,哗哗的雨声中,镇子里的人都在议论着应家大少爷遭匪劫的消息。老爷在一得到消息后,就备了一辆车,带着管家走了。当马车载着油纸车棚消失在泥泞的风雨中不久后,二少奶奶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出现在台阶上,她不停地唤着泰如的名字,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泰如忙将他所知消息告诉了二少奶奶。

   二少奶奶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那成衣柜的那个伙计呢?”

   谁也不明白二少奶奶没头没脑的问话,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二少奶奶,这时泰如才看清,二少奶奶脸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布满了伤痕。两天不见,二少奶奶憔悴成如此模样。二少奶奶踉跄了一下,弱不禁风的样子,就要瘫坐在地上。

   素娥扶住了二少奶奶,将她扶回了屋子。二少奶奶在廊柱后就要消失的时候,回过头来软软地说:“泰如,你过来一下。”声音细细的,仿佛蚊子的脚一样。

   大门在黄昏的时候就被关上了。门前屋檐下的灯笼被雨打湿了,暗淡的灯光飘飘摇摇,斜风骤雨,应家的人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个被久雨缠绕的院子和往昔的不同。

   上灯时分,大少爷被人抬回来了。大家手忙脚乱地忙前忙后,就是不见泰如。

   二少奶奶的屋里没有灯光,也没有一点儿声息。台阶上干干净净的,夜色落在上面,苍茫一片。

   老爷在经过二少奶奶的屋子时,犹疑了一下,很快就过去了。紧跟在后面的管家在即将转过回廊时,回过头来向二少奶奶的房里看了几眼,甚至还下意识地侧耳听了听,然后随老爷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一阵风将门口挂的灯笼吹灭了。风声在黑暗里滚动,雨中的院子一片模糊。

   大火是在夜半烧起来的。人们是在睡梦中被火光和喧哗惊醒的,火光把窗户纸鼓动得沙沙地响。什么时候雨停了,滞浊的雨腥气被火焰炙烤着,随了一阵阵尖锐的蛙声,散发出腐殖气息,粘稠的虫鸣浑沌而迷离。

   起先人们只听见一片爆竹声,然后是二踢脚的爆炸声。接着人们就看到了冲天而起的大火。当人们提着水桶从四面八方赶来时,火势已将整个院子封住了,人们根本无法靠前。人们看见泰如不停地央求着乡邻救火,但一桶桶水泼出去后,根本无济于事,很快房子就塌了,轰然倒地的房子溅起很多碎火,把许多救火的人都灼伤了。火光中,谁也没注意二少奶奶唤过泰如说了几句话后,泰如就不见了。

   忽然有人大声喊:“大少爷被土匪刺伤了!”

   老爷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一片火光中。

   “快救救大少爷,大少爷还在里面!”

   老爷不说一句话,远远地站在大门口,火焰在他的脸上翻卷,血像是从皮肤里一点儿一点儿渗出来一样,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建起的院子轰然倒塌,击起的火焰迫人后退,救火已没有意义。人们望着老爷,不知所措,火光在他们脸上吞吐,谁也没有想到老爷会亮一嗓子:

   “苏三离了洪洞县——”

   旁边的人赶紧从村子里寻来扬琴和二胡,人们纷纷唤泰如,人们都知道,老爷要唱曲儿了。

   这时人们才发现,泰如失踪了。

   许多年后,县志上有一则轶闻:

   某年,应天府大公子遭劫匪,其父割重金赎回,夜,府院失火,资财尽失。月余,劫匪悉数擒获,真相大白。系应家大公子沆瀣一气,监守自盗。应家二公子系同盟会会首,二少奶奶、成衣店伙计、家仆泰如皆系其党羽。二少奶奶集腋成裘,积金银手饰颇巨,济为夫之党同用度,为大公子察觉。大公子歹意恶胆,蹂躏弟媳,夺色掠财,又佯遭匪劫,嫁祸于人。店伙计孤胆入匪穴,断其臂,饮其血,义撼悍匪。匪倾其勇,慕其魄,虎口吐食,悉数奉还。匪焚府院,杀奸济善,以泄其愤,又以悉数赎金赠二少奶奶。二少奶奶易银元为金玉,匿于伞柄之中,仆泰如携伞赴路,夜迷失道,伞遗荒野。仆泰如隐姓埋名,心负苍茫,背引荆棘,修伞为策,觅游乡间;十载含辛,饮冰卧雪,锲而不舍,屡施心计,终失而复得。时,大公子囹圄亡命,同盟会散匿,女主人杳如黄鹤。仆泰如人海寻珠,筚路蓝缕,几易寒暑,怀玉石而餐风,引万贯而宿露,乞讨为生计,尽尝颠沛流离之苦,周折费尽,终寻得主人,悉以璧还。主为仆所感、所魅,倾心仰身迎附,主仆遂结金兰之好。庶几,一说落脚于桃花庄,男耕女读,白头偕老;一说比翼双飞,天涯为家,终老南山。众说纷纭,扑朔迷离。

  〔责任编辑 辛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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