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美国独立战争的一般过程了,从莱克星敦的枪声到《独立宣言》,从萨拉托加大捷到约克镇战役,最后到一七八三年《巴黎条约》,美国独立。我们国内大中学校的历史教科书,都把独立战争的胜利看作是美国人民争取独立、自由和人权的胜利。这当然不错。但是事情还有另一面:那时的美国人民不包括印第安人。北美大陆的原住民印第安人如何看待这场战争,他们从战争胜利中获得了什么?这是我们所忽视的。
北美印第安人在独立战争以前,力量还非常强大,是英国、法国和西班牙等国在当地的移民不敢小视的力量。在殖民国家争夺美洲殖民地的过程中,他们争相拉拢印第安人部落,站到自己一边,以便壮大自己的力量,获得优势。当然,印第安人部落也经常和殖民者发生冲突,为的是保卫自己的领地和家园,还有印第安人的文化和习惯。
对独立战争的爆发,印第安人非常吃惊。“我们已经听说了你们和老英格兰之间的分歧和巨大的争端。我们非常疑惑,心里难过。”他们也不理解都是同一血统的人,为何还要大动干戈。“争吵似乎是不自然的,(因为)你们是同胞兄弟。……你们兄弟争吵的这种情况,对我们印第安人而言,是新情况,也是令人奇怪的。在我们祖先的传统中,没有这样的例子和个案。”因此,尽管英国想利用印第安人,和自己结盟,但是战争爆发初期,印第安人不加入任何一方,保持中立态度。他们认为这是一场家庭冲突和争吵,是国王和他的孩子们的内部争端,外人不应该参与和过问。只要双方和自己保持和平,不侵犯自己的利益,“我们宣布和平,我们不希望你们要求印第安人站在新英格兰一边。让我们印第安人团结一心,彼此相安无事;你们白人自己解决你们之间的争端”(一七七五年印第安人部落奥内达斯给康狄涅格殖民地州长的信)。
战争爆发后,白人拓殖者继续翻过阿巴拉契亚山脉向西移民,不断侵占印第安人的土地,移民和印第安人因此不断发生流血冲突。而大陆会议对白人的西进不但无力制止,而且还姑息纵容移民,所以印第安人一般对独立派和移民反感。而英国人自从一七六三年七年战争结束后,就颁布法令,禁止移民越过阿巴拉契亚山,避免与印第安人的冲突,以更好地维护英帝国的利益。这一禁令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印第安人土地被侵占的现象,所以印第安人对英国官方有一定的好感。另一方面,在长期的印第安人和白人交往过程中,印第安人的日常生活渐渐养成了对白人贸易的依赖性。一七七二年印第安人一个首领说:“我们非常穷,我们需要火药,就像森林里的熊一样,我们无知和无助,我们没有生产必需品的能力,只有依靠你们。”当时,英国官方控制了与印第安人的贸易。印第安人保持中立,英国就减少与他们的贸易,这样印第安人的生活就出现了危机,迫于生计,印第安人也必须同英国结盟。当时独立派财政困难,自顾不暇,再加上尖锐的土地问题,所以印第安人大部分加入英人一边,同美国人敌对。
从一七七六年夏天到一七七八年秋天,印第安人在西部边疆地区,四处袭击移民的定居点,因为这些移民夺取了印第安人的土地和猎场,威胁印第安人的生存。除了袭击移民外,印第安人还协助英军作战,打乱了美军的作战计划,给美军的兵源和粮食供给造成了很大困难。为了反击印第安人的袭击,一七七九年五月,华盛顿收缩战线,不与英军发生正面冲突,而是集中力量报复印第安人。他命令沙历文将军率领美军,深入易洛魁部落腹地,实行焦土政策,给易洛魁人造成了难以估量的破坏。一个易洛魁妇女回忆说:“他们摧毁了他们能找到的所有食物,把我们的玉米一部分烧掉,剩下的全部抛到河里,他们烧了我们的房子,毁坏了我们的果树,杀死了他们找到的少量的牛和马,除了裸露的土地和木头,什么都没有留下。”这次对印第安人的扫荡引发的一个最大后果是造成了印第安人的大量死亡。“那年冬天特别冷,雪有五英尺厚,来年春天积雪融化时,野鹿大量死亡,由于寒冷,其他动物也大量死亡。我们的人处于濒死的边缘,实际上有些人死于饥饿和寒冷。”
一七七六年七月,南部殖民地的切诺基人由于不堪忍受移民侵占自己的土地,揭竿而起,到处袭击白人,烧毁移民定居点。九月和十月,南部弗吉尼亚、南卡罗来纳和北卡罗来纳三州联合起来反击印第安人的袭击,打败了印第安人部落。切诺基人被迫签订和平条约,放弃在南卡罗来那的领地。在谈判桌上,印第安人表达了自己对移民的不解和愤怒。“为什么你们要求这么多的土地,离我们如此近,对此我感到悲哀,我明白,如果我们放弃这些土地,那么这将会带给你们比几百英镑多得多的英镑。当你们给予我们的货物腐烂和一文不值时,土地依然总是对你们养活家人和库存有好处。……狩猎是我们主要的生活方式,我希望你们认真考虑这一点。”土地的减少就意味着狩猎空间的萎缩,对以狩猎为生的部落来讲,这的确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根本问题。印第安人参加英人一边,反对美国独立,是有他们自己的逻辑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印第安人部落都站在英人一边。在战争期间惟一重要的支持独立的部落是易洛魁六部联盟的图斯卡罗拉和奥内达斯部落。奥内达斯人最初希望保持中立。但是战争是一场无法容忍中立的冲突,最终由于新英格兰传道团传教士柯克兰德的努力,大部分奥内达斯人和图斯卡罗拉人决定支持美国人。一七七七年九月,一百五十名奥内达斯人和图斯卡罗拉人前去支援正在与英国将军博格因交战的美国军队。博格因的进军被迫停止,并陷入了大陆军和民兵的包围,十月,博格因率五千英军在萨拉托加投降。
一七七八年九月,由于独立派印第安人代理人乔治·摩根的努力,印第安人部落的特拉华人和邦联国会签订了同盟条约。双方从签约之日起,消除敌意,忘记旧怨。如果一方同任何第三国发生战争,另一方要尽其所能进行帮助。由于独立派正在投入一场反对国王,捍卫生命、自由和独立的战争,大陆军有权自由通过特拉华人领地。为了回报印第安人,邦联国会保证尊重特拉华部落的领地和权利,答应特拉华部落作为一个邦,可以加入邦联。
我们发现,和美国结盟的印第安人部落一般与白人移民居住得非常近,受白人文化的影响,大多接受了基督教。比如奥内达斯和图斯卡罗拉部落都信仰新教长老会派。有的信仰基督教后,由参战变为中立。而支持英国人的部落有不少信仰英国国教(安立甘教),比如莫霍克部落,其首领布朗特还具有较高的宗教修养。
但是美军对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印第安人盟友不信任,甚至背信弃义地杀害和平的印第安人教徒。十八世纪北美最活跃的传教团体是“联合兄弟会”,或称摩拉维亚教派。他们在宾夕法尼亚边疆积极进行传教,特拉华和马希堪部落有不少人信教,但在一七八二年三月八日,有九十名印第安人教徒在那里遭到美军的无辜杀害,美军怀疑他们想袭击移民。更可耻的是,美军在一七七九年杀害了为和平而奔走的盟友部落特拉华部落的首领“白眼”。这一血腥行为激怒了特拉华部落,他们唾弃与美国的联盟,加入了英国人一边。
印第安人是为自己的生存而战。他们对英国人利用自己的目的很清楚。一七八一年特拉华部落的豪伯肯对英国军官苏勒·佩斯特说:“你是为了你自己的事业,而不是为了我们的事业才和长刀(指弗吉尼亚人或美国人)开战。”他们不满意英国人用生活必需品诱逼印第安人参战的手段,“我们很明白,如果我们不服从你的命令,你们就会停止供应我们需要的必需品”。但是他说:“我们既没有理由又没有愿望同一个没有伤害过我们的民族打仗。”正是因为移民在战争中不断侵占印第安人的土地,非常贪婪,才使大部分印第安人站到了英国人一边。
印第安人为英国人的事业流血牺牲,为此领地不断被白人移民侵占,人口因美军报复而急剧减少,实力大大削弱。而英国人有时在战斗中袖手旁观,有时不配合,并且还减少对印第安人的必需品的供应。印第安人对此感到伤心、委屈和无奈。一七七五年夏天,独立派派兵北上进攻加拿大,意图鼓动那里的移民一块反对英国的统治。在进攻加拿大过程中,印第安人部落协助英国抗击美军的进攻,帮了英国的大忙。但是加拿大的移民对此并不领情,这让莫霍克部落首领布朗特非常伤心。“在战斗中,我们不少优秀的战士阵亡和负伤,印第安人被加拿大的白人欺骗,这是真实的。敌人大部队卷土重来,可是没有白人帮助印第安人,他们都退回到他们的村子,袖手旁观。”在乔克托人同西班牙人的战斗中,又遇到了类似的情况。一七八一年三月,当西班牙的船队载运加耳维斯的一支部队在朋萨克拉附近海面出现时,几百名乔克托人和克里克人帮助一千五百名英军进行反登陆作战。勇敢的乔克托人突破了西班牙人的防线,但他们未能得到英军的支援,最后失败。乔克托的首领愤怒地说,印第安人对西班牙人的每一个重大行动都是在没有援助、没有报答的情况下完成的。可以说,印第安人参加独立战争,获益甚少,而损失却不可估量。
一七八三年九月,英国与独立派签订了《巴黎条约》,承认美国独立。英国没有征求印第安人盟友的意见,就把大片印第安人的土地划归给了美国。在条约中,英国人没有提出印第安人的权利问题,也就是说,印第安人的权利不受条约保护。在理论上,印第安人和美国仍旧处于交战状态。英人和美国签约,实现了和平,而抛弃了自己的盟友,这是印第安人没有想到的。
面对这样一个结果,印第安人各部落纷纷思考自己的对策。一些印第安人部落试图与新生的美国进行和平谈判,建立友谊。奇克索部落在独立战争中反对独立,这时主动与邦联联系,意欲修好。一七八三年七月,奇克索在给国会的信上说:“知道我们的父亲(指英国)和他的孩子美利坚人最终停战和平,我们打心眼里高兴。……我们听说你们会公平对待我们,我们希望能与你谈谈。”另一些印第安人部落,例如易洛魁联盟中的莫霍克部,则对此感到震惊。“听到这一消息,我们非常震惊和沮丧,我们的人民也非常不满和吃惊。”他们要求英国人给他们一个确切的答复。“为了忠于国王的印第安人的利益,我想知道一个确定的答案。印第安人作为英国人的盟友,是否包括在条约当中,我们祖先和他们的后代一开始就在这儿生活,又葬身于此的这块土地是否对他们而言是安全的。” 还有一些印第安人知道与美国人的仇恨太深,根本无法修好,他们情愿离开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跟随英国人撤退。有一个首领对英国人说:“如果英国人想放弃这块土地,我们愿意跟你们一块走——我们不能与弗吉尼亚人或西班牙人和好——我们不能与他们见面。”圣奥古斯丁的英国指挥官宣称:“这些人看来像第三次撤离前夕那些伤心的效忠派一样激动,尽管在我们看来这纯属妄想,但他们还是十分严肃地提出要抛弃自己的家乡跟我们走,因为过去他们效忠于我们,树敌太多了。”
不管印第安人如何想法,英国人还是抛弃了他们,让他们自己独自面对胜利者。印第安人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