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爽斋里取名字
——梦红楼(1)

看红楼,最喜秋爽斋赋海棠诗一节。人间仙境大观做园,多情公子如花美眷。美景,美人,美情。若不赋诗,倒觉真真是应了那句富贵闲人,光阴虚度,岁月空添。寂寞里,春来秋去。秋霜,秋情,秋风,碾冰为土玉为盆。雪芹暗道,毫端蕴秀临霜写,自不负相思意。
探春自不比钗黛二人才情之一二,却恰恰是个青春灵妙巧女子,一纸花笺邀诗社,竟有秋闺女儿傲才之势出来:邀三五人,吟一二诗,佳句偶得之,不让须眉。说不尽满口香,道不完几份情。
先说取名就够大费周折。黛玉道,既然我们起了诗社,自然不能再以姐姐妹妹相称,定要各自取个雅号,互相叫着,更凑了趣。好个可人儿,此语一出,就觉其比旁人雅致了几分。
可有趣的是,本是她提的议,却再也不吭声,躲在一边儿看姐妹几个取名顽笑,很有种隔岸观火看热闹取乐的冷哼味道。你道她没有听么?为什么当探春自称蕉下客时,她立时嘻嘻挤出几滴冷笑出来,隔着座山,使巧话骂人:你不是叫做蕉下客么?古人云“蕉叶覆鹿”,那你不是成了那只被人随意炖了吃的鹿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得亏此话出自黛玉之口,众人都晓其日间话语刻薄,却也暗暗佩服她胸有千壑。不然,既然“蕉叶覆鹿”是一个典故,那红楼里一干附庸风雅之人,岂能不知出处缘由呢?自然还是黛玉认得真了。
李纨给自己取稻香老农,那是年长自谦,没有什么雅趣。迎春惜春一个冷僻内向,一个年幼不谙,以菱洲、藕榭糊弄过去也算完事。而宝、黛、钗三人的名号,却分外有趣。宝玉自是一众姐妹常常顽笑打趣的对象,宝钗封他一个“无事忙”,竟然万分贴合于他了有没有?对花花痴,跟水中鱼儿天上燕儿说不尽的话,下场雨,自己还站在雨里,倒提醒人家避雨去。此等眼中只有他人的傻呆宝玉,说他“无事忙”,谁还敢说半个不合适出来?
只是众人一笑宝玉听着又不受用,讪笑着求他名,李纨说的“绛洞花王”四个字,不知书中人物听来如何,倒叫俺这看客,为此出了半天神。警幻情榜中,十二花神各司其位,唯独花王二字无人敢当。除却宝玉,不知有谁担得起此称谓?只是李纨口中说自小宝玉就有“绛洞花王”此号,倒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看来读得还是粗略至极。或许是作者草蛇灰线之笔也是有道理的吧?
若他果然用此四字为号,提得多了却减了几分幻妙。因此上,作者冥思良久,没让他取此名,反而从他嘴里一句“小时候干的营生”, 轻飘飘地将我的疑虑就此打消了。也难怪,俗雅二字本就是近邻,一个不留神便落了进去,想来也不会干这等傻事。
最终,宝玉任凭姐姐妹妹们以一个“富贵闲人”混乱叫去,倒是符合,除了字面上贴合他这个人外,性情上竟然除了他没有别人担得起。
宝钗为“蘅芜君”,一个君字,仪态万方,珍重芳姿,定然是她惯常的作态。
黛玉的名字偏也是别人一句取笑话中来。你道,刚刚她还在冷眼笑话别人的名号,为何到了她这里,偏又不多言低头默许了呢?潇湘妃子,当日娥皇女英滴滴斑竹泪,而今她又常常泪里睡悲中醒。当日娥皇女英所念何人暂且不管,而今黛玉用一世泪又为了却何种情债?既然要偿还,为何倾尽一生终不能忘,既然不能忘,泪尽灯干又为了何人?
此号恰入黛玉之心,惟有低了头承了认,断无二意。只是,不知,懂的人是否懂,其实,我流我的泪,与你何干。
想古人何等风雅,写个诗,也要有酒为伴,花为邻,连个名字都是雅得满口生香。今人亦断断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