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风
来源:辅助坦腹斋
1964年4月,史学大师,中山大学教授陈寅恪先生,由夫人唐篔代笔,写了一篇《关于黄萱先生的工作鉴定意见》,照录如下:
“一,工作态度极好,帮助我工作将近十二年之久,勤力无间始终不懈,最为难得。二,学术程度甚高因我所要查要听之资料,全是中国古文古书,极少有句逗,即偶有之亦多错误。黄萱先生随意念读,毫不费力。又如中国词曲长短句,亦能随意诵读协合韵律。凡此数点聊举为例证,其他可以推见。斯皆不易求之于一般助教中也。三,黄先生又能独立自找材料,并能贡献意见修改我的著作缺点,及文字不妥之处,此点犹为难得。总而言之,我之尚能补正旧稿,撰著新文,均由黄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上列三条字字真实,决非虚语。希望现在组织并同时或后来读我著作者,深加注意是幸。”
陈先生是个秉性耿介,很倔的老头。时任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曾派人携带他的亲笔信函,南下广州,力邀陈先生进京出任历史研究所所长。陈先生当即提出条件,如应允,便就职。哪些条件?“不宗奉马列主义”,“不进行政治学习”。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直言,竟能坦然出口,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陈先生就是这样,一是一 二是二,向来与阿谀奉承,虚情假意水火不容。他在上面所说的“字字真实”,剖心置腹,落地有声,绝对寻找不出一点儿水分。
那么,这个被陈大师予以高度评价,赞誉有加,一口一个“先生”称之的黄萱,究竟是何许人也?
陈寅恪和黄萱唯一的一张合影
生于1910年的黄萱,祖居福建。出身豪门,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父亲黄奕柱是位在南洋打拼出的大富翁。用巨资赞助过厦门大学,岭南大学,自然也很注重对自己后代的教育培养。老父亲曾为黄女士高薪聘请四位名士鸿儒,一对一的分别教授国文,英语,音乐等课程,对以经史子集为代表的国学,特别强调的放在首位。黄女士由此打下了坚实深厚的学识根基,尽显一派才女风范。
黄女士嫁予的婆家,亦是书香门第。丈夫周寿恺,是位留洋归来的医学博士,曾担任岭南大学(中山大学前身)医学院院长。处在这样一个优裕的家庭环境中,黄女士完全可以养尊处优,赋闲度日,尽情享受少奶奶的福气。
1952年,一个偶然机会,黄女士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经朋友推荐,前往中山大学,做陈寅恪先生的兼职助教。两年后,黄女士通过了陈先生的严格考核,转为专职助教。此时的史学大师,已经65岁。双目因多年眼疾,早就失明,身体又孱弱多病。但老先生壮志未酬,承担教学任务的同时,还要按心中既定的规划目标,日夜兼程的从事学术撰著。
做为助教,黄女士遵从教授的需要,必须翻检多达六七百种的文史典籍,涉及到正史,野史,年谱,方志,诗话,戏曲,小说许许多多门类。
随便翻开《柳如是别传》,摘抄几句看看:“'乘搓拟入碧霞宮'者,自是指泛舟白龙潭而言。但李义山诗集上'碧城'三首之一,其句首云:'碧城十二曲阑干',注家相传以为'碧城'即碧霞之城。(见朱鹤龄注引道源语)义山此题之二,其首句云:'对影闻声已可怜',宋氏用以指河东君当时'影怜'之名。”
不多引证,仅这么几行,需要查找多少书目,可见一斑了。黄女士就这样一卷卷一册册一页页地寻找到指定的篇目,章节,段落,最后落实到具体的词句上。进入写作成篇阶段,更是紧张。陈先生把酝酿成熟的腹稿,一句一句口述出来,黄女士则把口述内容,原原本本地记录在稿纸上。即使一个标点,一条注释,都必须做到一丝不苟,准确无误。
这就是黄女士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面对面相处的是一位目盲多病的老夫子,与一堆堆纸页发黄的古书旧卷,沉闷单调,枯燥乏味。任务却繁重又繁琐。可黄女士不厌不烦,不停不辍,一做就是十三年。这是需要付出多少诚心,热心,细心,耐心的十三年,也是需要付出多少智力,毅力,精力,用什么体力的十三年。
春华秋实。两个人十三年的协力耕耘,在陈老先生学术园地里,结出累累硕果。此期间完成了《元白诗笺论稿》,《金明馆丛稿》,《柳如是别传》诸多鸿篇巨著。仅《柳如是别传》,洋洋洒洒八十多万言,三大册摞在一起,比两块砖头还要厚。这些学术力作,当然是教授陈先生的巨大贡献,但何尝不是助教黄女士的巨大贡献呢。
所以,在前面提到的“鉴定意见”里,老先生说的“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的赞扬,绝不是溢美之辞,更不是浮夸之辞。
然而,写这个“意见”的时候,黄先生54岁,9年后,63岁的黄先生退休,职称仍是助教。从1952年算起,黄先生在中山大学整整做了21年助教。21年,只是助教。黄女士不图虚名,不计薪水,把心思全扑在协助完成陈先生的著作上。
用个已经烂俗的比喻,陈先生是朵艳丽的大红花,那么,黄女士连绿叶也配不上,最多算是花枝下面一丛小草。可是,这“小草”,却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当得了的。一位弱女子显示出的精神境界,概括为通常说的“牺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陈寅恪
历经“文革”浩劫,陈寅恪先生与夫人先后离世了,爱人周寿恺也离世了。黄先生孤身一人,于1980年离开广州,重返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厦门鼓浪屿,住进了漳州路10号,老父亲为她留下的一幢别墅小楼。
这栋仅有两层的小楼,满是斑驳污渍的墙体,无限老旧,展示出沉重的沧桑。黄先生不去修缮,可能是这副模样,会让她思绪联翩,退回到遥远的尘封岁月。
黄先生在这座老宅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二十年。她深居简出,孤独落寞的身影,只是在楼上楼下闪来闪去。
二楼卧室,立着一只书柜,里面是《四部备要》,《二十四史》,《全唐书》之类的典籍。在陈先生身边工作的时候,这些书,黄先生不知道翻检过多少次,留下了一处处印痕。人到暮年,把它们放在案头,已经没有阅读的需要。但她可能会时常掀开一张张熟悉的书页,于是,一个个方块字立即幻化出一幅幅图景,把她带回到以往那些珍贵的日子。那颗日见枯萎的心灵,在怀旧中就能得到滋润了。
在一楼,摆放着一架钢琴。十根细瘦的手指,可以经常在黑白琴键上移来移去,回响起悠远的声韵。是在弹奏,也一定是在倾诉。是琴声,也是心声。究竟在弹奏些什么呢?贝多芬的《悲怆》,《告别》,《月光》几首奏鸣曲,柴可夫斯基那首《回忆留恋的地方》,大概是不可少的曲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