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徐德亮,1978年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曲艺演员,“新文哏”相声代表,同时涉猎写作、文玩等领域。2014年出版首部小说集《把灵魂卖给猫》。
“今天我们给您说段相声。”
“不对!重新说。”
“今天我们给您说段相声。”
“慢了!”
“今天我们给您说段相声。”
“再来!”
……
20多年前,徐德亮刚跟着师傅学相声的时候,一下午就练这一句话,每个字的轻重缓急都有讲究。师傅一遍遍地打断、纠正,徒弟一遍遍地琢磨、重说……2014年11月,徐德亮在采访中回忆起这段经历,重复这句开场白时,一开口就把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带入了演出现场的气氛中。其实他早就不光靠相声吃饭了,但这门古老的曲艺形式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我不想贴上个什么标签限制自己”
36岁的徐德亮比现在台上的新生代相声演员大不了几岁,但他觉得当下的年轻演员和他学艺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不那么愿意下苦功了。”很多时候,他让徒弟重复“今天我们给您说段相声”,说不了几次徒弟就不耐烦了。
“年轻人不服这个劲儿。现在的孩子理解能力比过去强,但说出来的感觉不对。相声基本功没那么简单,可能就差那么一点,但差一点就不行。台下过了师傅这关,也还得上台自己练。练着练着,终于有一天突然就明白了,那一点到底差在哪儿。”
艺术的功底都是从小打的。“我父母都是工人,我妈觉得孩子得有个爱好,从我5岁起就带我去学画画,学乐器,后来让我学相声、学京剧,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书。”
徐德亮从七八岁开始学习老北京最具特色的一种曲艺——八角鼓,后来拜名家章学楷为师。成名后,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宣传这项正在逐渐消失的传统文化。在电台做节目时,他时不时会唱一个新曲,“就是想让大家听听这个弦子声”。
2001年,徐德亮从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毕业,没有从事自己的专业。“所谓国学指的就是我们这个专业,太深了,不是谁都能研究的。我的同学也是干什么的都有。”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媒体,做了一年多跑文艺口的记者。“我比较愤青。比如一个剧团排了个新戏,一共投入100万,光做服装就花了20几万,其实钱都被各种关系户挣了,我批评说这是劳民伤财。结果第二天总编就接到电话,文章不让登。我觉得自己干不了这行。”
离开纸媒后,徐德亮在IT界打拼过一段时间,成为一家小网站的总监,收入还不错。但无论职业怎么变化,他一直把相声作为爱好,在剧场里兼职表演。2006年初,传统相声迎来了一轮复兴,剧场爆满,这种气氛让徐德亮很兴奋,就在年底辞了工作,全职说起了相声。
“可以说,30岁之前,我尝试过各种各样的领域。做过编辑、记者、策划、演员、编导、特约撰稿人……”徐德亮这样总结自己早年的经历。“有一段时间,我很排斥别人说我是说相声的,就称自己是‘八角鼓票友’。就算靠相声出了点儿小名儿,我也还努力地推销自己其他方面的身份,比如专栏作家、资深IT人什么的。”
2008年是个转折点,而立之年的徐德亮看透了很多东西。“人没自信的时候,往往要给自己拉大旗做虎皮。”他开始放弃那些头衔,“能被那些头衔、经历吓唬住的人,也没有吓唬的价值。”
徐德亮最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是《我的大学生活》,2006年在北大首演,但直到2008年才通过网络真正火起来。“突然间,每个人见到我都说,你的板砖掉啦(台词),你的板砖掉啦。我还纳闷呢,怎么这段火了?后来人家跟我说,现在大学宿舍里都听《我的大学生活》呢。”但更多普通人记住徐德亮却是通过一段带有玩票性质的作品《不说足球说相声》。“谁能想到呢,我说了那么多相声,最有名的却是带着两个足球解说员(黄健翔、董路)说的。”
他被冠以“新文哏”相声代表,文哏通常是指以文学作品为基本内容的相声,表演风格文雅,代表作品有《批三国》等。老一辈的文哏代表人物苏文茂曾说:“我一辈子很文明礼貌,我的相声从来不带脏字。”徐德亮的作品同样注重文化性、知识性,他的《西江月》《进化论》《安得广厦千万间》等文学性都很强,但他更希望的,是开创一种新的风格:“首先带给人快乐,另外要有知识性、趣味性,对社会、对人性有反思。”
现在,相声只占徐德亮生活的很小一部分,他每周六在北京星夜相声会馆有一场演出。其他时间,他写文章、画画、玩古董、录节目,依然忙碌。
徐德亮坦言,自己是什么都愿意涉猎,但不会专注于一点。“人生百年,有那么多东西,所以,我不想贴上个什么标签限制自己。”他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这阵子,他正跟一位师傅学琢玉。
悲情里融入对生命的思考
中文系出身的徐德亮喜欢写作,打小作文就不发愁,初三开始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到了大四,校园里流行“攒书”,北大出了一套知识普及丛书,徐德亮负责撰写文化分册,从框架到内容一个人搞定,取名《知道点中国文化》,囊括了很多有趣的知识点,比如为什么老丈人叫“泰山”,什么是九九消寒图,通过讲故事普及传统文化。这算是他的第一本书。
有点名气后,开始有媒体约徐德亮写专栏。一开始他写杂文、散文,出过《逗你玩》《新鲜猫屎》等书。后来他看到王朔的一句话:你牛写小说去啊,散文谁不会写!徐德亮很受触动,于是就写了一系列关于猫的小说。
徐德亮特别喜欢猫,10年间家里养了8只猫,朝夕相处,小说里的故事很多是观察猫时引发的灵感,还有一些是为了反映特定主题而作。他一个月写一篇,在一本杂志上连载,最后结集成书,内容嬉笑怒骂俱全,有喜有悲,有讽有喻。
其中一篇《猫生的意义》,讲一只名叫“黄小白”的小猫被送上人类餐桌前的过程。这只小猫临死前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吃过的糖葫芦,甚至还有生命的价值,最后被做成了一盘“龙虎斗”,结果人类一口没吃,直接倒进了泔水桶。徐德亮写的时候改了很多遍,悲情里融入了对生命的思考,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一篇。
另一篇《七日》则是讽刺搞笑的。一只猫混吃闷睡,同屋的狗就总是教育它,徐德亮用了一个颇具影射意味的词叫“开启民智”,结果主人搬家,猫被留下继续过好日子,狗却被踢出了家门。小说的题目来自于一种说法:猫的记忆只有7天。故事里的狗最后发现,那只猫其实什么都记得、都明白,混吃闷睡根本就是在装傻。“很多人喜欢指点别人,最后吃亏的反而是自己,其实别人比你明白,你才是那只被抛弃的狗。”徐德亮说。
徐德亮养的都是流浪猫,从马路上、地道里救出来的。有一只狸花猫,一个月大时掉到地下室,差点饿死。徐德亮救它时,小狸花一口就把他手指甲咬透了,徐德亮还是把它带回了家。“现在它变成一只特别大的狸花猫,一见我还噌噌地跑,喂食的时候都躲着我。其他的猫都跟我好着呢。”徐德亮最后给这只猫下了诊断:心理变态。
中国既缺安徒生,又缺蒲松龄
徐德亮希望,他写的猫小说可以给孩子们当睡前故事,也可以让成年人读。“按我自己想的,我要成为中国的安徒生加蒲松龄。安徒生指代纯美,蒲松龄则是借着神鬼妖狐写社会和人。现在的中国缺乏纯美和对社会的观照。”
他认为现在中国人的文艺欣赏水平一直在倒退,因为已经没有统一的审美体系。“在古代,中国人绝大多数都不识字的时候,整个社会是以士大夫阶层的审美为标准的。老百姓不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但都知道那是高雅的。但现在在文化审美上缺乏引导。有些人听相声专门奔着荤段子去,跟看三级片一样。你说那个不好,还有很多人站出来说,老百姓喜欢就行。”
还有金钱导向。“这种人是以赚钱多少衡量好坏。你说他的作品不好,他就问:是你那个卖钱多,还是我们这个卖钱多?谁的上座率高谁就是好的。五六十年代的经典作品虽然有政治宣传的因素,但我现在看《上甘岭》还是会感动得流泪,很多人唱那个时代的歌曲还是有激情澎湃的感觉,而今天缺乏的正是这样的作品。”
对于相声的现状,徐德亮并不乐观:“相声并没有人们以为的那样复兴,小剧场现在都很难。很多好作品电视上播不了,第一,好相声时间都比较长;第二,都是传统内容。经典老相声都是讲故事的,《买猴》《虎口遐想》《钓鱼》,都像小说一样,有人物性格、有情节,现在的作品都是讲段子、几秒钟之内就要让人笑。相声大赛上,评委的专业素质不能服众,外行也混在里面。这个行业就成了一个混江湖的行业。”
即使是好作品,也越来越难说了。“一反映现实就得罪人。你说什么都会有人想:这是不是说我呢?梁思成故居被拆的时候,相关部门说这是‘保护性拆除’,我就编了段相声,说以后应该有‘保护性枪毙’‘治疗性活埋’‘理财性抢劫’,在剧场演出的时候,现场效果很好,但没有一个电台、电视台敢播。”
徐德亮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十八大”之前,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风:相声里不要提十八。有一天在台上,一位相声演员说了一句“你十八九岁的时候”,搭档赶紧打断:“你等会,我多大?”“你二十郎当岁。”观众不明白,后台已经笑翻了。“相声被戴上纸枷锁了。”徐德亮对此很无奈。
在曲艺界浸润了20多年,对于成功,徐德亮似乎已经看透:“我说了那么多年相声,那些火过的段子现在谁还记得?所以我就干自己想干的事,第一对得起光阴,第二对得起自己。至于成不成功那是老天爷的事。”在他看来,能在某一行里达到顶尖位置只靠努力没用,都是时势造英雄。“需要出来这么一个人的时候就出来了,不需要的时候怎么也没戏;而且,出来了一个,别人就出不来了。就跟写小说一样,莫言获了诺贝尔奖,之后十年二十年提中国文学就是他了,别人再获奖也没用。”
无论是作为演员看民众的文化品位,还是以猫的视角看社会的人生百态,徐德亮总是批评多于夸奖,但又从不灰心失望。他说自己一直记得一位报社主编说过的话:读者对报纸的认识是它若干年前的状态,当你觉得一家报纸很牛的时候,它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当你觉得它走下坡的时候,它可能已经快不行了。“按照这个逻辑,正处于上升阶段的事物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这样看来,希望依然蕴藏在人们没有关注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