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数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这么几个看来简简单单的数字,在诗人的笔下,充满了魅力,构成了一首首美妙的诗作,令人回味不已。
汪曾祺先生在他的一篇散文《新校舍》中谈起过西南联大的学习生活。他写道,曾听几位名教授讲课,吴宓先生讲中西诗之比较,我很有兴趣地去听。不料他讲的第一首诗却是: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楼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这首诗是北宋哲学家邵雍所作,短短的二十个字中,就有十个数字,寥寥几笔,便为我们勾勒出一幅生动的画面。由于这首诗朴实有趣,朗朗上口,不少家长都教自己刚开始学话的幼子背诵。吴先生以此诗开讲,也正说明了数字在文学作品中的特殊魅力。
司马相如是西汉时期著名的作家,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在中国流传很广。相传司马相如做官之后,有遗弃文君之意,文君察觉到这一点,就给他写了一封信: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不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这首诗写得缠绵哀婉,表达了一个女子对意中人又爱又怨,剪不断理还乱的思恋。诗中反复用了一至万十三个数字,又表现了作者的聪明巧思。据说相如读后很受感动,与文君和好如初。
牡丹亭》是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的作品。《牡丹亭》第三十九出《如杭》有一段词:
[生」十年窗下,遇梅花冻九才开。夫贵妻荣,八字安排。敢你七香车稳情载,六官宣你有朝拜,五花诰封你非分外。论四德,似你那三从结愿谐。二指大泥金报喜,打一轮皂盖飞来。
这段唱词中嵌入了十个数字,非常自然贴切,我们从中可以窥见汤显祖驾驭语言的艺术。
数字入诗词
数字入诗词,如果用得恰当,能平添出许多韵味,化平淡为神奇,表现出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古往今来,无数作家文人诗词中巧妙地运用数字,给我们留下了一首首佳作。
唐代大诗人杜甫有一首《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首诗笔调轻松,意境无穷,黄鹂在枝头呜叫,白鹭向远空飞去,写景动、静结合,有声有色。
晏殊《破阵子》一词中描写了清明前后清和的景象:
池上碧苔三四点,
叶底黄鹂一两声。
同是描写春色,李山甫《寒食》诗中写道:
有时三点两点雨,
到处十枝五枝花。
在诗人笔下,数字好像活了一般,显示了春光的明媚动人。
杜甫《与朱山人》一诗:
秋水才深四五尺,
野航恰受两三人。
刻画了朱山人的幽居清闲生活,语言朴素生动。
曾几的《三衢道中》写道:
绿阴不减来时路,
添得黄鹂四五声。
诗人为我们绘出了一幅赏心悦目的初夏山行图。你看,顺山路行走,绿荫仍是那般浓郁,却又增添了几声黄鹂的鸣唱;进山渐深,环境更幽。
宋代一牧童写有一首《答钟弱翁》:
草铺横野六七里,
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
不脱蓑衣卧月明。
诗中形象鲜明地表现了郊野辽阔的景色和牧童自在快活的生活,文字浅近,用意却深。
著名词人辛弃疾有一首《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词:
七八个星天外,
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
路转溪桥忽见。
这写的是农村夏夜的风光。天边的几点疏星,山前的稀落雨点,都描绘得灵活生动,反映出作者的愉快心情和对农村生活的爱好。
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诗中有两句写到登高望远所见的景色:
岭树重遮千里目,
江流曲似九回肠。
柳宗元是唐代著名的诗人,他的《江雪》是历代传诵的名篇: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写景抒情交融,以极力渲染的江乡雪景来表现自己卓而不群、高洁不凡的品格。“千山”“万径”“孤舟”“独钓”,写得极具意境。后世很多山水画,都以此诗作为题材。
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也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描述的是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悲剧。焦仲卿的母亲硬生生地拆散了这一对夫妻,刘兰芝的娘家又逼她改嫁。写到太守家迎娶兰芝时,诗中连用数字,表现了迎亲时极尽铺张奢靡的场面:
赍钱三百万,
皆用青丝穿。
杂彩三百匹,
交广市鲑珍。
从人四五百,
郁郁登郡门。
数字入诗,不胜枚举。又如张祜的“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朱熹的“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杜甫的“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程颢的“隔 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李白的“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 通人烟”,“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如此这些,难以尽说!这些脍炙人口的佳句,生动深刻,诗意天成,经世相传,给后人留下无穷的美的享受。
数字的艺术夸张
诗歌中的不少数字是不准确的,也可以说是靠不住的。借助于数字进行夸张在诗歌中很常见。
陶渊明《咏荆轲》“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万里”“千城”通过对路程的夸张描写,表现了荆轲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
如果按生活的真实性去衡量,用逻辑的方法去推理,处处要求准确的话,一些很有情趣的好诗就会变成荒唐之论,毫无艺术享受可言。
李白《秋浦歌》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三千丈的白发,现实生活中绝无可能,但却很传神地烘托了“愁”字,写出了诗人对明镜见白发的复杂心情。但 宋朝却有人对这两句诗提出异议,如《艺苑雌黄》就批评说:“其句可谓豪矣,奈无此理何!”也就是说,作者认为这两句诗气魄很大,但不合事理,生活中决无 “三千丈”的白发。诸如此类的批评,就未免有些煞风景了。
杜甫《古柏行》中的几句诗,也曾招来过不少争议:“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这是说老柏树的形象和高大。 “围” 是计量圆周的单位,但具体是多少,说法不一。一说五寸为围,一说直径一尺为围,也有说两手姆指和食指合拢起来的长度为围,还有说两臂合抱的长度为围。争议 在“四十围”和“二千尺”上。北宋沈括(字存中)以科学家的严谨和精确对这棵古柏的粗和长作了计算,他在《梦溪笔谈》中说道:“武侯庙柏诗:‘霜皮溜雨四 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乎?”也就是说,沈括认为,按这个数字的话,则这棵古柏树干太细而树身太高,不相称。南宋胡元任苕溪 渔隐丛话》引录《缃素杂记》说:“予谓存中性机警,善《九章算术》,独于此为误,何也?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 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 太细长讥之乎?老杜号为诗史,何肯妄为云云也。”
不管两人的算法谁对谁错,但出发点都是不对的,都太过拘泥死板,没考虑到诗歌中数字夸张的艺术性。杜甫另一首《潼关吏》诗有两句:“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 余。”哪里有万丈高的城呢?只是极言其高罢了。“四十围”、“二千尺”,也只是形容又高又大,这里的数字都是极尽夸张的,不能太较真。又如李白的《梦游天 姥吟留别》:“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诗人没有丈量过天台上的高度,不知道它具体有多高,只是要说它非常之高,但这么高的山,跟天姥山一比, 却又微不足道了,以此衬托出天姥山的磅礴气势和参天高度。
诗中数字的夸张是艺术的需要,它不符合生活的真实,但却符合艺术的真实。我们读诗时不会指责诗人统计失实,反倒会因此留下深刻的印象和众多的感受。
杜牧《江南春》是一首富有想象的好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杨慎《升庵诗话》却说:“千里莺啼,谁人听 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这几句批评未免有些不近“诗情”,作者正是紧扣题目,着眼 于整个江南来写的。“千里”本是形象地概括江南一带,到处都是大好春色,若改为“十里”,则既不切诗题,也没有诗意。所以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就反驳 说:“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 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诗家善立题者也。”至于“四百八十寺”,也不是个准确的数字。据《南史?郭祖深》记:“时帝大弘释典, 将以易俗,故祖深尤言其事,条以为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其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杜牧说“四百八十寺”,也不是要告诉我们南朝到底有多少所寺 庙,而是出于诗歌形式要求和感情表达的需要。
明白了这些,我们读诗时,就不会过于拘泥于数字了。东汉辛延年的《羽林郎》写了一个卖酒的少数民族女子,诗中写道:“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 万,两鬟千万余。”少女发鬟上的装饰物极为珍贵,价值连城。诗中没有直说少女的容貌,以物的贵重来衬托人的美丽。乐府民歌《陌上桑》中少女罗敷夸说自己的 夫婿:“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十五”“二十”“三十”“四十”都是说年龄,但也都不是准确的年龄,而是说明升迁很快。
通过数字夸张的艺术效果,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中的无穷韵味。
“精确”的数字
看到这个标题,你也许会有点奇怪;数字当然是要求精确了,学术论文、新闻报道中的数字,不都很精确吗?
但是,文学作品中却有一些数字是貌似精确其实模糊的。作品中,使用虚假的“精确”数字来说明、描写那些原本不需要十分精确的事物,是一种修辞的手法。
鲁迅先生是很善于运用这一修辞方法的。《阿Q正传》中有两句话:“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将褡裢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蓬船到 了赵府上的河埠头。”“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地走。”“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三更四点”和“六十多步”,都是很精确的数字。从事理上来说,不需要甚至 有时也不可能如此精确,但从表达效果上说,又起到了一种非常的作用。
《当代》杂志1981年第2期的一篇小说中这样写道:“他临走,生产队长送他一斤鲍鱼,二斤海米,三斤海参,四斤这岛上特产的脆蜇皮,五斤蟹肉干,六斤鸟 鱼蛋,七斤鱿鱼,八斤淡菜,九斤刀鱼,十斤岛上土酿老酒装进了鲨鱼皮酒囊,实实惠惠用旧网片捆扎成老大一包,驮在老卢顺的驼背上。”实际上,恐怕是没人这 样送礼的,这样写使人感到生动而又风趣。
“文革”结束后,有人写批判林彪、四人帮的文章,《文汇报》上就曾发表过一篇杂文《还我头来》。文章写道:林彪“说什么我的脑袋特别灵,又说什么不理解也 要执行。你们看,全国八亿个脑袋就只他一个脑袋行,你们七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脑袋都不行。”这里故意使用减法运算使数字极其精确,以看来 没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