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乃荣 2010-05-08 06:53:51<?xml:namespace prefix = o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 />
上海话语汇的丰富经历了一个相当完善的过程。老上海话是松江方言在黄浦江两岸的一个分支。松江地区有6000年人类居住的历史,语言的流传也历史悠久。上海话中系统的生活语汇最早是从历史悠久的松江方言传承而来的,丰富细致,为人们基本生活用词打下了基础。
上海在1843年开埠以后,很快成为一个移民大都市,占80%以上的外来人口带来了各地方言和外国语言,五方杂处,中外交融,使上海话在老上海话的基础上发生了很快的变化。客居者和移民中江浙来沪的人最多,他们的方言使上海话发展了吴语公约数的词语,比如“日头”为“太阳”取代,“户荡、场化”为“地方”取代,“安(放)”为“摆”取代,“净(洗)”为“汏”取代,放弃了一些强地域性的词语,所以近代在融会各地方言的杂交优势中上海话又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造优化。许多打底的最基本的单音节词随着语音的简化变成了双音节词,双音节化的同时使词语的分工精细化,大大扩充了词语的信息含量。
上海话的快速发达主要不是外来方言的影响,而是自身的创新和繁衍,它得益于商业社会繁荣后滋生的巨大活力,得益于社会的多元和文化民俗的多样化。首先是对大量新生的事物和行为的命名,晚清以来文人在上海的集聚,随着大上海的文化水准迅速飙升,一跃成为世界文化中心,上海话产生了大量的文化词,并实现了与书面语的交融,书面语词汇往往用字面意义明白标示事物行为的特征,如“周报、名片、洋房、自来水、电灯泡、博览会、的笃板、书报亭、露脐装”等,这类词语在上海话新词增长中所占比率大幅度提高,它们大都通过上海发达的报刊和文学传入国语普通话。
更进一步的发展,就是上海这个社会的大都市化,海纳百川,拿来主义,兼收并蓄,社会实现了多元文化造成的多样化生态,形成了强大的海派文化。折射海派奇思遐想的语词如雨后春笋般地产生出来,都市市民各阶层、各职业的人群都参与了新词语的创造。大量的包含着更多的语义蕴含量的更生动概括的市井流行语、习惯用语在市民口头产生传播开来,这种通过比喻、借代、比拟、通感、拈连、移就、双关、仿拟、夸张等语用修辞方法,和通过实义空心化扩用或文字缩略后定型的习惯用语大量涌现,用概括的形式表达了丰富和复杂的典型行为,富于表现力,这是词语构成的更高一个层次。
海派的奇思遐想、领异标新使上海话中用此种手法构成的词语比比皆是,比起其他方言来,突显优势。这类词语产生越多,也标志着这个城市的思想越活跃,多元文化越发达,都市化程度越高。
民间用语的赶时髦,崇尚新发挥,就是一种海派特色,它使生活用语不断吐故纳新且幽默化。如上海在世界上很早使用“电车”,当时的电车都是有轨的,接着上海人又把额上的皱纹喻称为“电车路”,后又把步行称作“十一路电车”,可见其造词之快和思想之活泼,这两个词语沿用至今。
上海商业发展有了交易所,每天要“开盘”和“收盘”,这个“盘”字,原出于算帐的“算盘”,(汪仲贤,1935,6页)[1]旧式小商店开了排门后店主摇摇算盘以示“开盘”,商店清点货物也常说“盘点”货色,于是定价格就成了定“盘子”,大减价就说“大放盘”,一下子“盘”的词族很快形成了。暗里高抬物价,就说“暗盘”。听到口音不同的“客边人(外地人)”,就放“客盘”。对付外国人,便开出“洋人加倍”的“洋盘”来了。有的人不知其诈,便有“洋盘末切勿要去买个。”( Bourgeois,1941,91页)[2]之类的忠告,上当买了“洋盘”的人,不仅是外国人,便也就冠之以“洋盘”的雅称,“洋盘”就成了“外行不识货”(形容词)和“遇事上当又不察觉的人”(名词)的代称,与乡下来的“阿木林”、“阿土生”义近。
由“算盘”到“洋盘”的词义发展,可以看出上海人思路的开阔,造词的灵活性,他们常常不拘一格组词,随其新意比喻引申,约定俗成得快,传播也快。这种建筑在海派的“草根性”基础上的、不避俚俗的上海话惯用语独树一帜,轻松幽默,表现国际大都会的生活状态可为深刻。对于这些时髦的流行语出现,上海人一般不采取保守的抵制态度,而是由年轻人带头,以创造和附新为荣,跟着用新弃旧,不管他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渐渐都成了上海话中的惯用语。
所谓惯用语,是指一种结构比较固定、意义有所引申的固定短语,以三字组合最为典型。这些十分形象的惯用语使得有上海人一些有特色的思想和行为取得了语言形式上的习用性和定型性,人们通过这些语词可以窥见当时快速成长中的上海的社会风貌和雅俗并举的风土人情。
如出风头(显耀自己;有光彩)、牵头皮(提起或数落人家一个旧过失或把柄)、收骨头(对人严加管束,不得松松垮垮)、避风头(避过人为灾祸或其最激烈的阶段)、起花头(耍花招,另出新点子)、软脚蟹(喻胆小、意志薄弱的人)、空心汤团(不能兑现的允诺)、卖野人头(哄骗)、勒杀吊死(吝啬)、牵丝扳藤(拖拖拉拉)、烧夹生饭(事情做得不上不下,搞糟了)、悬空八只脚(离得很远)、开年礼拜九(遥遥无期)、版版六十四(死板不知变通)等。
到21世纪初这类语词产生依然十分活跃,如“调频道(换话题)”、“拗造型(摆姿态,塑造形象)”、“有腔调(潇洒有型有个性,样子好)”、“跌停板(运气差到极点,不受异性青睐)”。
这种形式产生的固定短语具有很大的灵动性,含义宽泛,语义信息量大,一个词语往往表达了一个生动概括的含义,而且有的语义可以继续引申扩展,如“淘浆糊”在20世纪30年代的书上就已见到,1935年汪仲贤写《上海俗语图说》时,在第108篇“一塌糊涂”中就提到了那个年代也有“浆糊”在“淘”。他说:“我们的一塌糊涂太多了,就是请了会计师公会里的全体会员来清理,也算不清这千万票的糊涂帐,那时只得想个变通办法,把盈千累万淘过的‘浆糊竹罐’,一齐埋藏在坟墓里,这也有一句俗语,就叫做‘烂屙’。”
方言口语词见于书面也不等于就是它的民间流传开头。此词在50-70年代消沉了一时,如今又广泛流行,把它比喻和形容那种不认真的态度,形象而传神。“我今朝淘了一日个浆糊!”是指做事马马虎虎、敷衍塞责,混了一天;“侬认真来死做啥?我看侬只要淘淘浆糊就可以对付过去了。” 这是指遇事只求蒙混过关;“回答勿出,淘浆糊会嘛”这是叫人不分青红皂白、不懂装懂、搅和一气应付正事;“伊末,只会淘浆糊,侬可以相信伊个闲话个啊?”这是指有的人只会胡说一气、插科打诨,靠不住的;“大家侪辣排练,我也轧辣当中淘浆糊。”这是指凑热闹、滥竽充数。
“淘浆糊”有时像北方话的“和稀泥”,有人说如南方话的“拆烂污”,不但用于贬义,有时还可用作褒义和中性义,如沟通关系、调和矛盾也是一种“淘浆糊”,可以说:“我辣伊拉两家头当中淘浆糊”;客气的时候表示谦虚、出力不多,也可说:“我是弄勿来个,只不过淘淘浆糊呀。”问人在何处高就,也可说“侬辣啥地方淘浆糊啊?”大家在很高兴要去做某事时,就说:“淘浆糊去!”似乎很潇洒从容。如要表示宽容随意,对人说:“侬就去做好了,淘淘浆糊也可以个,勿必太认真。”“伊浆糊淘得好,路路通!”则是对善于处事处理人际关系人的褒词。
更有一种“淘浆糊”是在双方中求同存异,说“今朝订货会上,要看侬淘得来浆糊了!”“淘浆糊”居然还是一种本事,现代社会需要一种妥协合作,协调关系,才能前进。
从淘浆糊一词如今又派生出一些新的词语来,如“浆糊桶”,指那些处世圆滑、能说会道的人:“老张是只浆糊桶,侬帮伊讲啥伊侪讲对个对个有道理。”又指稀里糊涂的人,做事过日子惯于混混的人:“碰着搿只浆糊桶,侬倒一百辈子霉了!”还指会把气氛搞得热闹又混乱的人:“还勿是来了搿只浆糊桶,瞎讲一通,拿大家个心侪搞乱了。”
还有“浆糊兄”,戏称糊里糊涂、只会混的老兄,糊涂虫:“喔哟,我托着个王伯伯,侬原来是个浆糊兄啊?” 更有“尊称”为“浆糊师”,既指遇事善于搅和蒙混的人:“搿种事体,要啥争勿清爽个,请浆糊师来撸撸平算了!”又指有协调各种关系能力的人:“人家摆勿平个事体,只有伊去淘浆糊,大家侪叫伊浆糊师了!“浆糊”一词又可代称糊涂和糊涂虫:“<?xml:namespace prefix = st1 ns = "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smarttags" />张老师绝对一个浆糊哦,居然自家也搞勿清爽啥辰光考试个。”
又如“帮帮忙”,表义也很宽泛,正说反说都可以。它从“帮一下忙”为起点,后来引申到“请人让一让”意思,如:“帮帮忙,开水来了!”再引申到“帮我个忙吧,别为难我了,别添麻烦了”和“多关照,给我点面子”的意思,如:“朋友帮帮忙,勿要拆我台脚了!”这就是叫你别帮倒忙,省点力气不要去帮忙、添乱。后来连“不要瞎说”和“对别人表示不满或提出异议”都可用“帮帮忙”说,如“帮帮忙噢,侬勿要当仔我钞票交关!”“帮帮忙,侬再去学伊几年!”讥“对方不领行情,搞错了”也说:“帮帮忙,侬搿眼都无懂,还要趣轧啥个闹猛!”再虚化到表示不相信“算了吧”,如:“有侬讲得介好唻,帮帮忙噢!”下面还会提到的“套牢”也是。
由于上海商业化的程度之高,那些产生于商务活动中的惯用语还会蔓延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去。如用“卖相”称人的外表,用“卖样”指炫耀出示给人看,用“吃价”称赞人的有能耐、与众不同,用“一票里货色”称一丘之貉,把“不懂”、“搞不清”或“没眼光”称作“勿识货”,对十分差劲不守信用的人,称作“垃圾货”;
把过去的事情抖搂出来,说“翻老账”,不管,称“勿关账”,对人与事不服或不给面子,常说“勿买侬个账!”把事情做糟了,理不清头绪,称“一笔糊涂账”;上海人把看不入眼不像话的行为都斥责为“勿是生意经”,表达坚决不答应或不妙了的意思,也叫“勿是生意经”;抢事干,现在叫“抢跑道”,过去叫“抢生意”,推介,也叫“兜生意”;
“掂斤两”指试探估计对方人或事的力量或重要作用,“讲斤头”即一斤一斤死扣,现移用作日常生活中的各不相让地谈条件;“有还价”原指可以还价钱,现指有商量余地或有条件需议;以交易票据作引申的,如“打回票”,现用于一般的人或东西退回的意思,“打包票”原是写下保证成功的单据,现就指保证,包在自己身上的意思,“空头支票”、“远期支票”都可指不能兑现的虚空允诺,谈判中互相扯皮,叫“讨价还价”;把某人思想不合时尚,就说他是“勿领市面”;用“放伊一码”表示饶他这一遭,用“肮三(on sale)”称令人不快、失望或不正派,用“耳朵打八折”怪罪对方没听清自己的话,用“闷声勿响大发财”说因沉默而得利。
这种用词方法一直传流到现今。上海人创造性思维如今又活跃起来,如许多股市上的专用词语很快都扩用到生活中来,如“垃圾股”、“积优股”、“原始股”原来都指各种不同股票,现在已分别引申到不理想、拙劣的恋爱对象或爱人,成功男士、发展有潜力的恋爱对象或爱人,从未谈过恋爱的纯情男孩。
“托盘”引申为“危急关头朋友相助”:“侬笃定去闯好唻,有我跟侬托盘!”“套牢”原用于股价下跌资金被困,现可活用作结婚后想离婚不成,或指感情陷入爱河,以至引申作被某事情牵绊,或用作“打住”的意思。“抛脱”原指股票抛掉,现进而用作甩掉男友或女友。“解套”扩指解除婚姻关系,再扩指摆脱困境。“踏空”原用于投资失败,现又用作婚后感情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