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2104年5月11日，法院判我一年隐刑。法院的执行人员在我额头上弄了一个“隐形”的标记。所谓的隐形只是名义上的，我的血肉之躯丝毫未变，任何人都还是能看得见我的，可是任何人都不会承认能够看到我。换句话说，我成了一个隐形人。
这是一种荒谬绝伦的刑罚。我犯的罪也实在荒谬透顶――冷酷无情罪――不愿和别人推心置腹。我是四次累犯，铁证如山。
我走出法院，我在人群中走着，男男女女熙来攘往，但没有人敢注意我。与隐形人交谈的结果是变成另一个隐形人，刑期从一个月到一年或更久，视情节轻重而定。
我走到空中花园入口处买门票。不料，我却看到一名脸色发青、双眼空洞的女售票员坐在柜台后面。
我在女售票员面前放了个铜板，我说：“一张入场券。”
女售票员不敢回答，许多人在我身后排队。我又说了一遍，她无助地抬起头来，视线越过我的左肩。有人从我身后伸出手来放下一个铜板，她收了钱，把入场券给了那人，他就将入场券投入箱中进了花园。
我又认真地说了一遍：“我要一张入场券。”
其他的人把我挤出了买票的行列，没有人说一句道歉的话。我开始体会到隐刑的意义了，人们会把我当成真正的隐形人一样，就像他们真的看不见我。
于是我绕到柜台后面，自己拿了一张入场券――免费的入场券。既然我是隐形人，就没有人拦得住我。我把入场券塞入箱中，顺利地走进花园。
当天晚上，我跑到城里最豪华的饭店去，准备点一桌最贵的菜―价值一百个信用点的海陆空大餐，然后等账单送上来时，就大摇大摆一走了之。
但是我想得太天真了，因为我根本没有机会坐下来。我在入口处站了半个钟头，那里的侍者八成对我这种隐形人很有经验，所以一次又一次经过我面前却都视若无睹。我终于了解，即使自己勉强找地方坐下来，也根本吃不到任何东西，因为没有侍者会来帮我点菜。
我走进厨房，但是厨师把一锅滚烫的水泼向我的脚边时，他声称并没有看见任何人。
于是我就离开了那家饭店。
我只好到附近一家全自助餐厅解决了晚餐，然后搭一辆无人驾驶的计程车回家。我感到我成了隐形人后所受到的歧视。
这一夜，我做了许多噩梦。
第七个月时，我干了一件极蠢的事。有一天我无意中遇到了另一个隐刑人。他是我七个月以来碰到的第三或第四个。和以往一样，我们只是很小心地接触一下目光而已，然后他就连忙将视线转移到人行道上，靠着一旁继续走着。他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有着一头杂乱的棕发和一张瘦削的脸，还带着一股书卷气。我很好奇地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也会被判隐刑?所以我兴起一股冲动，想追上去问他的姓名，与他交谈，甚至与他拥抱。
这些当然都在禁止之列，任何人都不准和隐形人接触。隐形人更不可以与自己的同类接触。这点我清楚得很，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跟着他走。
“求求你，”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没人会看到我们在这儿。我们不妨聊一聊吧!我叫……”
他突然转身面向我，眼中充满了恐怖的神色。他一脸死灰，惊讶地瞪了我一阵子，然后以飞快的箭步向前冲，似乎想立刻逃走。
但是我挡住了他。
“等一等，”我说，“千万别害怕。”
他飞快地越过了我。我急忙抓他的肩膀，却仍让他挣脱了。
“就只说句话好不好?”我向他哀求着。
他一句话都不肯说，甚至连粗暴地骂句“滚你的蛋”也没有。他从我旁边闪身而逃，朝着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拔腿狂奔。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他奔至街角，拐向另一个街口时才渐无声息。我试着找他，一股强烈的落寞感袭上了我的心头。
接着涌起的则是恐惧――他并没有违反对隐刑人的规定，但是我却有。因为我“看”到他了，而且还表现了出来，那会令我罪上加罪，我隐刑的刑期可能会因此而延长。我焦急万分地四下张望，还好没看到任何的公安机器人。
我真的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无聊的日子就这样地过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星期又一星期。
我未曾在刑满前倒计时，所以根本忘了刑期已快结束。有一天我正在房里看书，闷闷不乐地一页又一页地翻，突然间门铃响了起来。几个执法人员站在门外，他们一言不发地将我前额的标记弄下来，让它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今天是2105年5月11日，你的隐刑结束了。现在你可以重新踏入这个社会，因为你欠社会的债已经还清了。”执法人员这样说。
我总算是熬过来了。我又恢复了以前在市政府档案部门的工作。
2105年6月19日那天我刚刚下班，走在市政府的附近时，人群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求求你!”一个温和的声音说，“请给我一点时间，别害怕。”
我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在这个城市里，陌生人是从来不打招呼的，况且我看到了他额头上那块仿佛会发亮的隐形标记。我认出了他――半年前，我在那条渺无人迹的街道上遇到的就是他。他已变得形容枯槁，两眼发狂，一头棕发已有些许灰白。他当时一定才刚开始服刑，现在大概刑期快满了。
他抓住了我的手，我浑身发抖。这可不是渺无人迹的街道，而是城里人潮最汹涌的广场。我挣脱他，准备转身离去。
“不……千万不要走!”他大叫着，“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你也是过来人啊!”
我踌躇了一下，然后记起了当初如何大声喊他，求他和我说话的情景，也因此想起了那段孤独的岁月。
紧接着我走了好几步。
“胆小鬼!”他在我后面尖叫，“说话呀!你到底敢不敢!跟我说话呀，胆小鬼。”
突然之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转身向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那骨瘦如柴的手腕，这个接触似乎使他感动得如同触电。过了一会儿，我两手抱住他，希望分担一些他的不幸。
公安机器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他被推到一边，而我则被逮捕。法院将会再度审判我，但这次不再是冷酷无情罪，而是热情过度罪。
我已经不在乎了。如果法院这次又要定我的罪，我会把隐形人的标记，当作一枚光荣的勋章戴在我的额头上。
水云间摘自《儿童文学》06.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