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光扬给我的第一印象很拘谨。笑容很短促,握手很急促,走路很仓促。
他带我走进一个小饭馆。那个饭馆生意兴隆,卫生糟糕,服务员的表情态度说不准是冷漠还是疲惫。我们在上几桌食客留下的鸡骨头、卫生纸和酒瓶子中安身而坐。
他问,喝什么?
我说,我不喝酒,喝茶就好了。
他说,那怎么行,男人怎么能够不喝酒?
这就是做男人的为难之处。一个男人要能够海饮鲸吞,要能够豪气干云,要能够勇敢鲁莽,这样才能让其他男人欣赏你,让女人和男同性恋者爱上你。不会喝酒对男人来说就如同阴茎短小一样是一种饱遭讽刺的生理缺陷;而一个男人不愿喝酒,就会被其他男人怀疑性取向是否有问题。
那个时候我还无法摆脱男性这个身份认同的纠缠,并对男人们的势利眼和性别主义保持免疫。只好奉陪。
酒不过三巡,菜不过五味。史光扬脸上就罩上红晕一层,开始慢慢放松,开始慢慢话多。他开始说他是如何开始吸烟的,开始回忆有一次他是如何在酒桌上和别人拼命,整整喝了一天一夜,白酒以箱计数,啤酒以桶计数。他越来越高兴,越来越豪迈。一开始我看到的那个拘谨萎缩的,看起来像个落魄书生的史光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混迹于此偏僻小巷中的酒肆后现代梁山好汉。
他开始对我称兄道弟,搂肩搭脖,开始向我宣扬江湖道义、人间沧桑和政治风云。他和我之间的关系也开始从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合作者变成了类似于同父异母、失散多年的兄弟重逢的关系,类似于年迈的黑社会老大和自己的接班人的关系,类似于胸怀远大的农民革命起义领袖和情绪激动的青年农友的关系。总之,虽然我们曾经那么陌生、那么遥远,这一刻,我们却变得如此亲近如此贴心,如此肝胆相照如此情义两心知而没有隔膜。
而到了第二天我们相见时他又恢复了那一套拘谨的样子,还略带一丝羞怯和尴尬,那种表情就像一个平素生活作风正派的卫生局局长不慎酒醉后用讲述荤段子的方式对美丽女下属吐露压抑已久的性欲后第二天上班却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失态时的懊悔和尴尬。没有了酒精,我们的关系立即从结义兄弟又变回了两个又穷又不愿意放弃骨气又想从对方那里捞点好处又不愿意违背道义的合作者关系。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史光扬的人际风格 ,每当他要面对一些令他尴尬、难处理的情景的时候,他就要借助酒精的力量,来表达自己对财富的渴求对亲密的渴望。和很多男人一样,只有在酒醉之时,他才能表达出感情,尤其是亲密感。 而不喝酒的时候,他就像一只躲在屋角的猫,总是那么充满警惕,没有人能够靠近他,他也不会靠近别人,因为他也很少靠近自己。酒醉时他靠近了自己,知道自己心中蕴藏着对财富的渴求,对友情的期望,对受人尊重乃至被人崇拜的需要,在酒精中,他允许另外一个自己出来。
这也是很多男人嗜酒的原因。只有在喝酒的时候,他们才能表达自己压抑已久的欲望,尤其是对亲密感的需要。如果女人能够理解他们那冷冰冰不通情理不识情趣的丈夫喝酒的原因,也许她们会惊奇地发现这个男人的心中原来蕴含着如此丰富细腻的情绪。男人其实有更强的依赖性、更需要亲密感、更需要被人呵护和表扬,只不过他们很害怕表达这些情绪,往往只能通过醉酒这种形式表达出来,而且不幸的是,往往是对其他男人表达出来,而这些情感本来应该是对女士们表达的。
拒绝和一个男人喝酒,就等于拒绝和他进行任何心灵深处的沟通,拒绝和他建立亲密关系,拒绝允许他压抑已久的情绪得到释放,这种拒绝一定会遭到不屈不挠的反抗。 这敬酒者和拒酒者之间微妙的投射认同关系实在有趣。
得知我要离开到外地工作,史光扬打来电话,虽然没有喝酒,口气异常亲切,他说,以后大家见面好好喝几杯。我很想对他说,其实不喝酒,大家也可以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