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泺鸣
又到一年樱花季,武汉大学的“樱花大道”照例吸引了大批前来赏樱的游客。与此同时,一年一度的“樱花起源于哪里”的嘴仗也在中日韩三国间准时“开打”,只不过今年中国的专家和媒体似乎抢尽了风头。
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王荣宝提交了呼吁国家支持樱花产业的提案,媒体在报道时也提出“樱花源自中国喜马拉雅山脉”、“自唐朝才传入日本”等言论。中国樱花产业协会执行主席何宗儒更是称,日韩在樱花起源的问题上都没有“资格”,“我们并不是要和日本与韩国打嘴仗,而是要陈述一个事实,很多史料证实樱花发源地就在中国。做为一个中国人,我们有责任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段历史。”不过笔者想说,樱花作为日本的“国花”,不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都承载了太多的东西,为了起源而打嘴仗,实在是没有必要。
“野生”还是“观赏” 意义大不同
其实关于樱花的起源,中国专家和媒体的说法严格来说并不是错的,但是他们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一个前提,那就是他们口中的樱花到底是“野生樱花”还是“观赏樱花”。
先说说野生樱花。确实,生物地理学的研究表明,在现存的150多种野生樱花中有100多种可能起源于喜马拉雅山区,经过长年的扩散后其中一种名为“钟花樱桃”的品种传到了日本。但需要注意的是,樱花的起源可是几百万年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连如今的人类都还不存在,何谈起源于中国呢?人们总喜欢搬出日本著作《樱大鉴》证明樱花起源于中国,但这本书里谈的也是野生樱花,跟现在的观赏樱花没有半毛钱关系。因此,说野生樱花是“起源于数百万年前的今亚洲地区”才是准确的。顺带一提,为防止读者误会,本文中涉及野生樱花概念的仅限本段,后文中所说“樱花”如无特别注明均指“观赏樱花”。
染井吉野樱花
再来说说观赏樱花。观赏樱花是野生樱花经过反复育种、杂交、嫁接后诞生产物,通俗来讲它们的关系就像是狼和狗的关系,狼是野生种,狗是经过选育、驯化后的产物。现在绝大多数观赏樱花的品种都来源于五个野生种,分别是大岛樱、霞樱、山樱花、大叶早樱(日名“江户彼岸”)以及前文中提到的钟花樱桃(日名“寒绯樱”)。除钟花樱桃外的其余四个野生种,都在日本本土有生长,其中大岛樱甚至还是日本特有的品种——“大岛樱”名字的来源就是日本的伊豆大岛。这个大岛樱还是整个观赏樱花的“灵魂”,很多著名的观赏樱花都是大岛樱与其他樱花杂交品种,比如占整个日本樱花80%比重的“染井吉野樱”,就是大岛樱与大叶早樱的杂交品种。
说樱花起源于中国,严格意义上不能算错,但是有些专家和媒体刻意混淆了野生樱花与观赏樱花的区别,用野生樱花的起源来误导大众,若不是真的学艺不精,就是别有用心了。毕竟,在中国提起樱花,历史问题是避不开的阴霾。
武汉大学樱花曾是侵略的象征
日本人爱樱花,不仅是爱它的美丽,还因为它短暂、绚烂的特质符合日本国民内敛而又壮烈的民族特性,甚至有“樱花就是日本人,日本人就是樱花”一说。但日本人在迷恋樱花的同时,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日本人走到哪,就把樱花带到哪。驰名中国的武汉大学樱花大道,就是这么一个例子。
抗战爆发前夕的国立武汉大学男生宿舍与“校前路”(即今日的“樱花大道”)
武汉大学本没有樱花,上世纪30年代,武昌城外珞珈山一带还是乱石丛生、坟冢遍地的荒野,直到当时的国立武汉大学在此开山辟地,大兴土木,将此处变成了美丽的校园。然而到了1937年,日军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1938年7月,因战况吃紧,武汉大学教职人员决定撤离珞珈山,并委托了旅日华侨汤商皓(又名汤子炳)等人留守校园。10月底,武汉沦陷,武汉大学校园也被占领,时任日本驻防军官高桥少将是位文职军官,他认为武汉大学校园可与“日本日光、箱根之风景优美的文化地区”相提并论,但“惟值此春光明媚,尚欠花木点缀,可自日本运来樱花栽植于此,以增情调”。汤商皓当然也清楚樱花乃日本国花,为维护民族尊严,他提出“可同时栽植梅花,因中国人甚爱梅也”,确被高桥以“樱苗易得,梅种难求”为由回绝。自此,武汉大学校园里开始有了樱花的身影。
汤商皓
1946年,当饱受战争磨难的武汉大学师生们终于返回校园后,却看到了共28株盛开的樱花。眼见着侵略者的铁蹄留下的遗物,再联想到自己刚刚经历的苦难,师生们的心情想必是非常复杂,当时有人提议立刻将其砍掉,不过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批樱花最终逃过了一劫。
以上两张照片约摄于1947年春或1948年春,为目前所能找到的武汉大学校园日本樱花最早的照片。
抗战胜利30多年之后,樱花再一次来到了武汉大学,不过这次却是和平与友谊的象征。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次年有关部门将日本友人赠送给周恩来的一批山樱花转赠了20株给武汉大学;1983年,为纪念中日友好10周年,又有100株“垂枝大叶早樱”落户武大;1992年,日方借中日友好20周年之际再赠送200余株“江户樱花”给武大。之后,在护花人的精心照料下,经过几次引进与嫁接,最终形成了如今武大1000余株樱花的规模。这其中,既有日本侵略时期的遗留物,也有后来的友谊之花。
中国人不懂日本人的赏樱
中国的樱花品种多、分布广,也有着相当的群众基础,遗憾的是,从古至今,中国人却不懂得赏樱。
有人说中国在盛唐时期流行过樱花,确实,有网友统计,在《全唐诗》中关于“樱”的条目有142条,而同时期日本最早的和歌大成《万叶集》中关于樱花的只有42首,远逊于咏梅的118首。但我们看看唐诗中关于“樱”的诗句:“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李白《久别离》)”、“樱桃千万枝,照耀如雪天(刘禹锡《和乐天宴李周美中丞宅池上赏樱桃花》)”、“樱桃昨夜开如雪,鬓发今年白似霜(白居易《感樱桃花因招引客》)”……发现没有,古人写诗往往樱花和樱桃不分,说明“樱花”并没有作为独立的概念流传。另外,以上诗句中,各位有没有觉得陌生?提到跟花有关的诗句,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一树梨花压海棠”、“梅花香自苦寒来”等等,唯独缺少了樱花,笔者回忆了下学生时代所学的古诗,似乎也想不到什么跟樱花有关的,这跟教育界对中国本土产物不够重视也有关系,当然,那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樱花已经融入于整个日本民族性中 体现在各式作品里
中国人的民族性格也不适合赏樱。其实日本早在奈良时代,也就是中国唐朝的时期,受中国赏梅之风的影响,日本人也流行过梅花,日本的宫廷贵族甚至原封不动的照搬了中国的赏梅文化。但好景不长,或许是梅花争霜斗雪的张扬不适合岛国内敛忧郁的性格,贵族们发现那些不太高贵、不太倔强的樱花更符合他们的气质,于是到了平安时代初期,樱花就一跃成了主角,到了10世纪的《古今和歌集》,关于樱花的和歌则压倒性的超过了梅花。
日本的樱花以群为美,无数樱花如同骤然爆响的除夕炮竹竞相绽放,又如百川归海般一同飘落,这与中国的牡丹、梅花迥然不同。牡丹向来突出以“个”为美,古代诗人也常用牡丹来抒发自己孤独悲切的情怀。梅花虽然开起来也是满枝满树,但中国人咏梅却也是以“孤”为美,还从“一剪梅花万样娇”中诞生了“一剪梅”的词牌名。
中国“自摇樱雨”式赏樱 处处体现了个人主义特质
赏樱也几乎是日本最大规模的群体性活动,每逢樱花盛开之际,天气预报就多了一项“樱花预报”,人们三五成群,在草坪铺上席子,或坐或躺,或轻声交流,或悠闲小酌,让自己融在樱花群中。在这时,人只是过客,樱花才是主角。中国人赏花则完全不同,熙熙攘攘,穿行不息,一会凑过去闻闻花香,一会又掏出相机咔嚓个不停,随便找个背景都能引来一群人轮流拍照,好像自己才是主角,花朵只不过是陪衬。如果再遇上一些素质不过关的游客,抬头折枝、低头乱扔更是不在话下。中国人这种骨子里的个人主义审美习惯虽无可指责,但却绝不适合信奉群体主义的樱花欣赏。
归纳来说,野生樱花起源于包括中国和日本的亚洲地区,而观赏樱花因其气质独发扬于日本。野生樱花在中国虽有生长的土壤,却没有发扬的环境,中国一些专家和媒体一味的在樱花起源上做文章实在是没有必要,与其去与日本竞争“樱花文化”,不如把精力用在如何加强中国人的“国花”意识,提高全民文化修养水平上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