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 后海不是海 作者:段 威
后海不是海段 威 北京原本不缺水,七百年前还是元朝的时候,北京内城就有一片辽阔的天然水面,它居然是南北大运河的终点,人们叫它——海。这个海与大海无关,它是蒙古语,水泡子的意思。元世祖忽必烈除了气吞山河地征战南北,还派都水监郭守敬气吞山河地把大运河通到了北京城。大运河是用来漕运的,运的东西主要是元大都赖以生存的粮食。当时元太祖刚刚把都城建在北京,这条运河就成了新都城的生命线,那个叫做海的地方就是生命线的终点站,当时极其繁盛兴隆。到了清代,河道堵了,漕运终点站改到通州了,大片水域闲置了。那时候的海还叫海,就是加了个“后”字,淤泥堵得都可以大片大片地种荷花了。作为经济中心的后海没落了,可清朝的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有钱的闲人,他们怎么也舍不得让柳绿荷香,碧波荡漾的后海废在那儿,于是就开始兴建官邸园林宅第寺庙,单是恭王府就建了十多家。好在后海区域广大,穷人也能在这儿找到乐子,每年盛夏的荷花市场就是全北京人的节日。在浓密的柳荫旁,在绿油油的荷塘边上,人们搭起几里长的凉棚,喝茶观荷花看杂耍听蛐蛐叫。到了冬天,王公子弟戏法玩得更豪迈也更有诗意。当湖面冻成了溜冰场,就有好事者把十余只冰床连接成一体,由三两人牵引在冰上狂奔。公子们则围坐在皮褥子上,中间搁好小炕桌,支起火锅倒满烈酒,饮风喝雪把酒当歌彻夜狂欢,这个玩法叫“冰床围酌”,场面极其宏大。那时候皇帝每年都要举办八旗滑冰队的会操表演,一千六百人的阵势真是让冰雪中的后海尽显风光。再后来,大家都玩不起来了,后海就真的开始衰落了。
等到我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没了忽必烈也没了都水监,更没有公子哥们,只有一些居住在老城区的普通人。之所以把他们牵扯到这个故事里来,是因为他们每个人跟后海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有的从小就一块儿长大,有的压根儿就不认识,有的已经从一家人变成陌路人,有的要不是为着同一件事干脆一辈子也遇不上。但是就在二零零二年七月的一个炎热的下午,故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后海,他们的命运从此就交织在一起,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有了逃不脱的干系。
那天在石墨的记忆里是支离破碎的,他的心在一瞬间被撕成了好几瓣。本来那个下午石墨的心情还是挺轻松的。旷日持久的剧本研讨会终于开完了,他开着他的切诺基逃离了地处昌平山区的度假村,不想再停留一分钟,他觉得一个星期的剧本研讨会就像是经历了鱼鹰捕鱼的全过程。鱼鹰们被渔夫一次一次地赶到大海去生吞活鱼,然后再奴性十足地飞回船舱,等着当腹一击把鱼吐到甲板上,吞吞吐吐,周而复始。石墨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辛劳捕食的鱼鹰,唯一不同的是站在甲板上的渔夫很多,飞来飞去的鱼鹰只有他一只。所以他要逃,迅速逃离纠缠着他的人情和利益编织起的网。他累了,石墨还要留些力气回家,他不知道家里等着他的是什么样的情形。石墨不愿想,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马上回家。可是车刚开到昌平和市区的交界处就再也开不起来了,长长的车流只能缓慢地蠕动,半年多来这条路一直拆拆补补,敞开的伤口喷着灰的血,永远没有愈合的希望。石墨不耐烦了,把车径直开上了便道,跟行人、自行车、农用三轮车、奔驰和宝马争抢每一寸空间,他必须这么做,必须分秒必争。尽管每天都能接到女儿樱子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可他还是不塌实,他怕她会在深夜里偷偷跑出去干一些他不敢想的事。樱子已经十八岁了,但这半年多他还是把她当成幼儿园的孩子那样严加看管寸步不离。脱管七天,我的天!石墨必须赶回家,给女儿来个措手不及,这样才能看到真实状态的她。
他轻轻地把钥匙插进门锁,呼出一口热气让自己冷静几秒钟。心跳,怦怦怦地跳,他怀疑自己的心脏为什么还能这么健康,经历了半年多的煎熬居然丝毫无损,他都心疼自己的心脏了。石墨鼓足了勇气猛然打开房门看到了一个整洁的家和浩浩荡荡扑面而来的凉爽的风!石墨笑了,他敲敲自己的心脏然后走到冰箱前,水蜜桃状的吸盘上压着张粉色的便签,上面写着:“老爸,你的突然袭击失败了吧?我加班,晚一点儿回来,我把清凉留下陪你。”石墨坐在樱子的清风里,精神一下子放松了。他的女儿姓林,随了前妻林栖霞的姓。结婚二十年,栖霞好像一直都在跟他争什么。从部队当文艺兵到电视剧中心当演员和编剧,从结婚到教育女儿他们总是在合作中充满争斗。当然竞争的焦点是控制权和知名度。直到女儿开始独立,直到石墨当着不温不火的编剧而栖霞成了家喻户晓的谈话节目的头牌主持人之后,她才放弃了石墨这个相伴二十年的竞争对手,她突然提出离婚,理由是大家都累了。石墨没有反驳,尽管他一直努力维系着这个家庭。他只是觉得这一天来得不是时候,女儿马上就要高考了,他请妻子再忍耐几个月。林栖霞正在犹豫的时候,女儿樱子给老爸支招了,她说,老爸你就算了吧,反正是缘分已尽了,再说小报把老妈和那个蹩脚影星吕新岩的婚外情炒得沸沸扬扬,还不如当机立断省得让人指指点点。石墨照女儿的建议做了,可谁知道樱子的心事,那么重呢,一向品学兼优的重点中学的优等生居然高考落榜了。石墨沉重了好几个月,他不停地出差参加各种会议,精神逐步平静下来,可谁想到一天深夜,他突然发现女儿在房间里给自己的静脉里注射!他疯了,他平生第一次打了樱子然后送她进了戒毒所。从此噩梦真正开始了。整整一年了石墨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但是今天从昌平回来以后石墨在樱子留下的清凉里睡着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石墨醒了,也许是当鱼鹰的经历让他累了,也许是樱子的清凉击倒了他,石墨的头痛得要裂了。他迷迷糊糊地打开了药箱,顺手找着平日轻易就能摸到的止痛药,但是药瓶空了!他目瞪口呆地翻遍了整个抽屉,一切与止痛有关的药全部荡然无存!全身颤抖的石墨几乎是扑到写字台边的,锁着的抽屉虚掩着,他的手抖得几乎拉不住把手就那么颤抖着。他翻开存折,上面一行行的支出细则都发生在近半个月的时间里,最后一行赫然写着余款:十元!在这一刻石墨的心被撕成了好几瓣,他知道女儿又开始吸毒了!石墨突然清醒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电视台的后期机房打电话,樱子在那里做非限剪辑师助理。她的英语很好,电脑也可以,所以石墨就通过技术部主任把女儿送去学习。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这个工作能把樱子死死地拴在剪接台前,没有乱跑乱动的理由。当时樱子刚从戒毒中心出来,石墨必须对她严防死守,不给她一分钟的自由。可这个星期他去当鱼鹰了,连自己也没了自由,樱子就轻而易举地溜掉了。石墨存着最后一线希望拨通了机房的电话,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告诉他,林樱子已经四天没来上班了。石墨清楚地意识到樱子此刻一定去了后海。
林樱子此刻确实在后海。石墨所在的电视剧中心的宿舍就在后海,她只能到那儿去。晚上约好了“货”,没钱什么也拿不到。樱子没有直接去宿舍楼,她把自己关在了后海旁的电话亭里,老爸的电话簿就攥在她手里,她开始捕猎了。
“王阿姨吗?我是樱子,我爸去昌平开会了,家里的电卡用完了,您能先借我二百块钱吗?……我爸明天就能回来了,就能……”对方没听她把话说完就挂断了,樱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又开始拨下一个电话。“龙叔叔,我是樱子,石墨的女儿,我现在在医院急救室,我爸从昌平回来出车祸了!我能到您那儿先拿点儿钱吗?……您不用来医院了,我去取吧。”对方坚持要去医院,樱子只好挂断了电话。这样的拒绝太多了,樱子对冷淡和嘲讽已经无动于衷了。她就这样按着老爸的电话簿一个一个地打下去,直到后海的湖面被太阳的余晖染成金黄,她手里还剩最后一个五毛的硬币。樱子略微想了一下,把硬币紧紧攥在手里。她要用它钓一条大鱼。
吕新岩就是樱子要钓的大鱼。他算是大器晚成的那种演员。电视剧中心演员剧团一成立他就调来了,可以说他的演艺生涯和中国电视剧的历史一样长,可各类角色演了个遍就是从来没红过,直到四年前,石墨写成了二十集电视剧《X警区》,他们两个人的事业才同时走向光明。石墨本来是想向中心领导建议让新岩当导演的,可领导说这本子排得排不上计划还不好说呢,作为一个三级编剧你哪儿有定导演的权力啊。石墨一气之下就把本子撤回来了,结果他没有完成中心的任务被扣发了年终奖,新岩也断了在电视剧中心当导演的念头。可世事难料,一个小丫头开的文化公司看上了石墨的剧本,稿酬出的离谱而且对他非常尊重。石墨到底也没搞清楚这个小丫头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轻易就能调动上千万的资金,他只是轻松地拿到了税后的三十几万块钱的稿费后,不经意地缀了一句话:“男一号可以让吕新岩试试。”就这么一试,片子一炮打红,由此掀起了涉案剧的收视狂潮,单在市台就创下了连续重播六次的历史记录。石墨从此稿酬攀升,新岩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口气演了三个铁骨柔情的公安战士,从此就有真警察说他像自己的搭档,有新女性称他为“真男人”,更有一些无聊的娱乐版记者做了一些无聊的调查,最后的数字表明新岩是人气指数最高的中年男影星。把新岩归结到明星那一类确实委屈了他,当年他从导演系毕业的时候要不是为了留京指标,根本不会考虑进演员剧团。好在十几年的不如意没让他消沉,他变得现实了。就在这种现实当中他不经意地成了名,而且有迹象表明他终于等到了当导演的机会。文化公司的小丫头跟新岩谈过一次,她说公司要投资《X警区2》,卖点就是让风头正劲的吕新岩退到幕后当导演。好像一切都有因有果,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只有樱子不适应,因为她幸福的家在高考前坍塌了,真正的元凶就是整张脸时不时充满电视屏幕的吕新岩!她恨他,她要报复他,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敲他的钱!
吕新岩那天下午确实在后海,他在电视剧中心的宿舍里等林栖霞来。林栖霞就是林樱子的妈妈、石墨的前妻,她现在是电视台著名谈话节目《谈心》的制片人兼主持人。其实新岩早就买了两处公寓,可他还是插空儿回宿舍住住,一是方便跟狐朋狗友喝酒聊天,二是为了年底单位分房的时候堵住一些人的嘴。不过新岩今天回宿舍就是为了等栖霞过来准备。晚上九点栖霞要在后海的湖心岛做一档《谈心》的特别节目,进行现场直播。嘉宾是东城检察院的检察官、少年犯的家长、心理学家和街坊邻里,大家要一起聊聊青少年的教育问题。新岩中午就回到宿舍擦掉尘土冰好了西瓜等栖霞过来。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新岩以为是栖霞就抢着说:“光布完了吧?赶紧过来吧!”
电话那边愣了几秒之后竟是土崩瓦解的咆哮声:“你是找林栖霞啊?北京大了,你干吗老围着后海转啊?你们都是名人了,出门进门是不是还戴墨镜啊?你要是不想让我在宿舍门口嚷嚷就带五千块钱下来。”
这回发愣的是吕新岩了,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后半天都没弄明白电话另一边的人是谁。他推开窗户往楼下看,樱子正伸着脸让他看呢,新岩关好门窗下了楼:“我最不怕的就是威胁。”他连看都没看樱子就启动了他的陆虎吉普。樱子也挺痛快的,二话没说拉开车门一步就跨上来了。在这一刻新岩恍惚了——下,他觉得这母女两人上车的干练是一模一样的。
此刻干练的林栖霞正在养心亭布置现场呢。灯都挂上了,栖霞坐在谈话区一边指挥着灯光师调光,一边打开胸麦和录音师逐个调试。栖霞是那种事必躬亲的人,每个工作环节都要一一检察。天气闷热灯光烘烤,栖霞早已大汗淋漓了。她叫来制片,提醒他一定多准备冰镇饮料以免观众和嘉宾中暑,然后就拿出采访提纲看了起来,周围忙碌的人群顿时就与她无关了。这期的谈话主题是有关青少年犯罪的,栖霞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这种沉甸甸的感觉是从她无意间从《青年报》上看到一条报道时就开始了。报道的内容非常简单:六月二十三日东城检察院就十四岁女孩刘迎迎涉嫌十项抢劫一案提起公诉,案子不公开审理。栖霞当时就觉得这几行字一定藏着个长长的故事,于是她费了许多周折找到了审理此案的检察官和刘迎迎早已离异的父母。刘迎迎的家就住在后海,她家管片儿的警察王响晴是石墨的老战友,所以栖霞就把《谈话》的现场选在了后海的湖心岛。
片儿警王响晴不愿意到林栖霞的栏目里露面,自己管片儿里出了这样的少管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但这是个任务市局宣传处派下来的不由得他不去。他知道这是栖霞布的局就是防他不去的。朋友当了好几十年,他知道栖霞的脾气,她想做的事儿谁也拦不住。他想给石墨打电话发发牢骚,可转念一想人家都离婚了,还烦他干吗呀。王响晴不愿意上栖霞的节目,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石墨几次三番地告诉他,一定瞒着栖霞樱子吸毒的事儿,他怕自己说着说着就说漏了。作为管片儿警察他挺正式地跟石墨说了好几次了,他说后海这地方鱼龙混杂,里边臭鱼烂虾也不少,樱子要是裹进什么毒品交易里,他可想救也救不了。他说樱子已经强制戒毒过两回了,再复吸只有抓去劳教的份儿了。他说他是看着樱子长大的,这么说也是没办法,他劝石墨一定要把樱子的事儿告诉栖霞,再怎么说她也是孩子的妈妈,共同防范总比单枪匹马的强。可石墨就是不同意,王响晴也懒得劝了。今天他心里乱糟糟的,老觉得要出事似的,他不愿意去湖心岛就那么拖着。拖着拖着就来事儿了,街道翟主任推搡着个姑娘进了派出所,治保主任吴大爷跟在后边。那姑娘裸露得让人不好意思看,头发火红火红的,像一团火就那么烧着。这干人马一进来,派出所的温度立马儿高了三四度。翟主任是老政工干部了,理论水平就是高些,她说话声音不大,轻易也不说话,但她一开口可就像做报告一样长篇累牍。王响晴今天有事儿没心思听就直冲那裸露女孩去了:“怎么个碴儿啊?”
“我怎么知道!”女孩挺冲的,眼睛一横就杀出两道白光来。
“我可是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你也别太不懂道理。你不是北京人吧,暂住证呢?”
“正办着呢。”
“身份证呢?”女孩在宽大的裤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个皱巴巴的身份证。
“王艾琳,苏州,八三年十月生,你还不到十九岁就打扮成这样?”
“违法吗?”王艾琳拽了拽已经低的不能再低的衣领。
“我没工夫替你爸妈管教你。”
王响晴把目光投向了翟主任,等候多时的老主任终于矜持地开始发言了:“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因果关系的。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法律意识欠缺,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他们不明白社会是靠法制建立的。就说王艾琳吧,只身来到北京创事业咱们无可厚非,但是不办理暂住证随意租用公房就是欠缺点儿法律意识,当然了我坦率地说咱们居委会和派出所工作也有漏洞,这个咱们将来再总结教训不迟。但是她不能无视公民的隐私权和肖像权随便偷拍吧?更何况偷拍街道办事处改选,这还了得!再怎么着,街道也是一级组织吧,我问她干吗,会不会把录像卖给境外反华组织,她说不关我事。外事无小事,这怎么不关我的事?街道办事处也是国家最基本的行政机构,说严重点儿,她这是出卖国家机密!”
王响晴听到这儿才听出些眉目来,他打眼看着眼前的红毛女孩,她一直手握着一个样式古板的皮包不撒手。
“你这可是违法了,偷拍机可不是谁都能持有的,连电视台购买都必须经公安部门批准。”王响晴先来个下马威。
“我哪儿有啊?”红头发女孩突然缺了底气。
“你能把包打开让我们看看吗?”王响晴步步紧逼。
“你们有搜查证吗?”女孩突然提高了声音给自己壮胆。
王响晴没料到红毛女孩挺机警的,他嘬了嘬牙花子说:“你有责任和义务协助公安部门工作。”
“那也等你出示搜查证时候再说吧。”
艾琳挎好包准备走,老片儿警今天实在没心思和她纠缠就想放她走,可是街道翟主任有的是时间和说法,她一个眼色老治保主任就拦在了门口。翟主任看都没看艾琳一眼直冲着王响晴:“王警官,我的生活有不受他人干扰的权利吧?她从早到晚地盯着我拍,连送孙子上学她都在后边跟着,搁谁不得起诉她啊。”
“听您的话口这事儿可不简单,明儿吧,等大家都平静平静再慢慢说。”
下班时间到了,王响晴想溜,他怕上边一个电话逼他去湖心岛录像。他刚走到门口电话真的响了,响得别提多顽强了。值班室里没有别的警察,王响晴只得接起电话,他听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王响晴突然意识到情况严重,他警觉地说:“派出所,有事慢慢说。”
电话那头的人是石墨,他确实找老战友有急事儿。“樱子要钱都要到吕新岩那儿了,她今晚肯定要拿货!”
“吕新岩!关他屁事!你在哪儿?等着我马上就到!”
听到吕新岩这个名字,艾琳也顿时警觉起来,她知道素材来了,她冲着王响晴天真地咧开嘴毫无内容地笑了笑,挎上背包就冲出了翟主任布下的包围圈。
艾琳在派出所门口叫好了出租车,然后就摆出各色武器装备,恐怕连电视台的新闻部记者也没有她的装备精良。
“牛!你敢偷着拍警察!”的哥兴奋得头上都冒烟了。
“哪儿那么多话咽,你把车开稳当点儿。”
“瞧好吧。”
司机紧紧地盯住了王响晴的110警车。没拐几个弯,司机还没过瘾,110就在银锭桥边的电视剧中心门口停下了,进去的路已经被人群围死了。艾琳紧张地挑选适用的机器,塞给司机钱就冲了出去,司机却冲着奔跑的艾琳喊:“我就在桥边等着你,你招下手我就过来。”
司机明确地表达着他的忠诚,因为他看出这丫头是个视工作为生命的人。艾琳什么也顾不上了,紧跟着王响晴挤进了人群。大家都在看广告栏上贴的那张大宇报。一大堆的数字擅了王响晴满眼满脑,同时也塞满了艾琳的寻像器。大字报上的数目从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通通缀在电视剧中心的名单后边,名单里有好几个当红影星的名字。王响晴突然意识到自己管片儿里可真是藏龙卧虎,要是早知道这样非让石墨带着女儿的签字本签个够。越过名人后边缀着的数字王响晴看明白了,那是一张长长的欠条,自己最要面子的朋友把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伤口毫无保留地亮了出来,他甚至都听到了老朋友心脏焦灼淌血的声音。艾琳看到的也是飞溅的血花,她真是心花怒放,她知道大字报里藏着许多炸点。
夕阳里大字报上的每个字都闪着熠熠的红光:“创作室石墨对女儿樱子关心不够,管教不严,导致女儿沾染毒瘾。樱子两次强制戒毒无效,现在仍在吸毒。近日她在中心宿舍以各种名目骗取毒资,致使同志们被欺骗。作为林樱子的父亲我深感羞愧。现将已了解到的数目公布如下,望大家核实、补充。三天之后本人在传达室内恭候各位,归还女儿所欠所有费用。石墨恳请各位以女儿的生命安危为重,不要轻信她的谎官借钱给她。恭祝夏安。石墨。”
石墨在贴出大字报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已经赤裸在众人面前了,但是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坐在夕阳下的银锭桥旁的石墩上,看着略有波澜的碧绿的湖面,湖面上跃过一条土色小鱼,他居然有了几分感动。他想年轻的生命应该是活跃和自由的,连一条在水面上都看不清颜色的小鱼都是这样。可他十八岁的女儿只剩下乞讨和欺骗了。想到樱子,石墨的眼睛热辣辣的,但他忍住了,他没有权利感伤,此刻能做的只有围,追堵截地把樱子逼到墙角,然后拉上孩子的手带她回家。石墨拍了拍石墩子算是跟小鱼道个别,他要上路了。石墨沿河沿儿走了多半圈,杂七杂八的酒吧扰得石墨心情烦乱,现在的后海一点儿也没有他小时候“斜阳古道卖西瓜”的朴实和不受拘束。他一家一家地看过去,只有一些闲人会在繁忙的日落时候喝酒沏茶,胡乱地谈着人生和感情,石墨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闲在了。他急匆匆地奔来跑去完全不知道疲倦,他一定要在天黑前找到自己的女儿,不然黑暗就会吞噬她。其实樱子一直就没离开石墨左右,她没从新岩那儿拿到钱,她要进攻下一个目标——林栖霞,她妈妈。樱子听吕新岩说栖霞在后海准备录节目,她决定去现场。老爹的一张大宇报断了她所有的可能性,她只有最后一步棋可走了。她已经开始头晕,黑暗中隐蔽着的毒虫快苏醒了,她估摸自己还可以坚持三个小时左右,所以必须在两个半小时之内拿到货,然后打辆车赶回地下室,不然,陆鸣就可能活不过今天晚上了……樱子不敢想,在这个时候樱子才意识到陆鸣的生命和她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就像秋天雨夜里挂在树梢最后的两片绿叶,是那么的纤细和脆弱,只要一阵小风就可以把它们摧毁,樱子明白必须保存自己的一点体力等着最后决战的时刻。樱子躲在银锭桥下的长椅上,柳荫遮住了她,她看着老爸忙乱地走着,藏在那儿一动不动。
除了石墨,到处东奔西走的还有王响晴。平时他最爱在河沿儿闲溜达了,一是从小就在后海长大,连每个树坷垃里都藏着故事,再有当片儿警的必须有个好人缘,大事小情每天转一圈聊一聊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可今天王响晴急得连跟老街坊新买卖家打招呼都顾不上了。大家知道王警官心里藏着火呢也就不多聊了。王响晴一棵树一棵树地量过去像地毯式搜捕似的,但始终不见石墨的影子。天光开始慢慢地暗淡下来,王响晴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提升起来,他怕湖心岛上不太平。栖霞的录制现场一出事就是大事,那是政治问题没人担当得起。王响晴几乎下决心直奔湖心岛了,这时他突然发现了倚在银锭桥头目光茫然的石墨,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一样没有支撑精神的元气,王响晴在这一刻知道了朋友的心痛。
石墨看见王响晴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我想大陆啊,咱们仨就少他了。”王响晴没搭言,石墨兀自说着:“他水性那么好怎么就没上来呢?咱们小时候就数他潜得深,每次捞蛤蜊就他捞得大,你说他怎么就没上来呢?”
“他是冻抽筋了,腿和胳膊都不听使唤了,三九天能把三个孩子托上来,水性就算够好的了。怎么了你,又想大陆了?”
“我是担心陆鸣这孩子,没爸没妈的,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还是先顾樱子吧,咱们一个一个管。”王响晴拉着朋友就走,“快去湖心岛吧,还不知道栖霞那边怎么样了。”
一提到栖霞,石墨全身的神经就紧张起来,“怎么回事儿啊?”
“快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王响晴半拉半拽地拖着四十年的老朋友,朝湖心岛奔去。
艾琳从强指向话筒里听到了石墨和王响晴的谈话,她意识到情况很紧急。艾琳的嗅觉是军犬型的,她马上就嗅到了战火硝烟的味道。她摆摆手让出租车走,可那小子糊里糊涂地开了过来,艾琳只得迎了上去。
“去哪儿?”司机一副渴望的神情。
“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艾琳给了司机一张五十的。
“不拍了?”司机看着艾琳失望的样子,也觉得悻悻的,他东摸西摸地凑着兜里的零钱。
“别找了,就当我包了你的车。”
“骂人呢?”司机不高兴了,他把钱还给了艾琳,“忒看不起人了,好歹我也是见义勇为奖章获得者呢。我就跟着你,有事儿招呼一声也有个照应。赶快上车吧,我帮你跟着他们。”
艾琳只得上了车,“湖心岛。”她说。
湖心岛,如火如荼。七月火辣辣的太阳是落了,可天地里到处有它的淫威在。即使在黑夜,太阳也会不停地提醒世间万物它并没有离开。栖霞挥汗如雨地指挥着全组人员做最后的准备工作,转播车就停在湖对面,八个数字讯道时刻准备着把《谈话》现场的每个细节,传递给全北京观众。栖霞是忙碌的,但内心是冷静的。多年的经验把她锤炼得很顽强。她有条不紊地利用着倒计时的分分秒秒。还有最后两分钟的时候她安静地坐在了主持人的位置上,只一个简单的微笑,就向每个嘉宾传递了她的自信。栖霞静静地等待着导播最后的指令,全场的灯光都亮起来了,八台摄像机同时亮起了预备状态的小红灯。闪闪的红灯让栖霞无比兴奋,她的眼睛顿时明亮亮的,她稍稍抬起头迎接扑面而来的热辣辣的灯光。就在这一时刻新岩拨通了石墨的手机,两年以来,深爱着栖霞的两个男人第一次通话了。他们都没什么不自然,他们同时为着一个女人的使命而焦虑。新岩简单地说了一下樱子要钱的全过程,最后指明了樱子坐在现场的位置。石墨的心咯噔了一下,樱子太有镜头感了,导播只要给栖霞中近景樱子就一定在里边,而且她坐在栖霞身后,栖霞很难防范。石墨和新岩都知道,在毒品的侵蚀下,樱子就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她的破坏力足以让栖霞的事业毁于一旦,况且直播现场的任何一个小的失误都会造成很大的社会反响。两个熟识多年但突然决绝的男人在同一时刻义无反顾地站到了一起。石墨、王响晴和新岩商量了一下,三个男人就同时行动了。维持现场秩序的警察和保安是王响晴所里的,他们毫无阻挡地就进了录制区。转播车不是随便进入的,但是电视台的人没有不认识石墨和吕新岩的,所以在说明严重性之后经过紧急程序,台领导允许他们在保卫的陪同下进入转播车。石墨以最简短的语言向导播说明了情况的严重性。导播是栖霞的学生,刚刚独立工作,开始他有点儿慌,新岩坐到了他身旁,安慰他说:“我也做过导播,先把对着主持人的机器调开吧,让石老师跟她说明一下情况。”
导播马上切上了嘉宾的近景,然后把话筒递给了石墨:“您可以跟林老师通话了。”
“谢谢,几号机在拍她?”
“二号。”
“麻烦你切到监视器上。”
马上,栖霞的近景就在转播车最明显的位置上。石墨通过镜头看着她,然后当她向少年法庭的法官提问之后平静地说:“栖霞,我是石墨,我在车上。你不要着急,你的画面现在不会切上。”
栖霞开始有几分吃惊,但是瞬间就平和下来,即使离她最近的谈话嘉宾也不会察觉。石墨和新岩同时注视着画面里的栖霞,他们为她的镇定而骄傲。
石墨继续说:“樱子在你身后观众席的第二排,她有可能扰乱现场跟你要钱买毒品,别给她机会,别刺激她,我马上会接近她。”
镜头里的栖霞没有表情,但是转播车里所有的人都看见一颗汗滴流进了她的眼睛,她顺势低了一下头,当她的脸再一次冲着镜头的时候,平静得就像没有涟漪的湖面。她冲镜头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对法官说:“您有统计数字表明少年犯罪的增长率吗?”
石墨与新岩对视了一下,两个男人坚毅的目光里充满了对栖霞绝对的信任,石墨对导播说:“我现在进现场,从画左进入,你调好机器,给我三十秒,然后就可以一切照常进行。”
导播接过话筒开始调换机位,石墨迅速离开了转播车。灯光照亮着整个湖心岛,连饶舌的蛤蟆和喧闹的知了都安静了下来,可栖霞还是听不清法官和老师到底说了一些什么,樱子的事来得太突然,她几乎被击中了。
这时突然有哭声远远地传过来,那是少年犯刘迎迎的母亲,她哇哇地哭着毫不掩饰:“这孩子怎么这么拧呢?我们商场三班倒,我让她住她奶奶家她就是不去。我又有家了,拖着个闺女再怎么着也不方便啊。谁想得到她当小土匪去了,谁想得到呢?打小儿我们邻居都说我们孩子听话,我让她爸带着她过,谁成想没人管了呢?她还就舞刀弄枪地成了小土匪了,她这是跟谁学的呢?”
“还不是跟你?她才几岁呀,跟同学打完架,回家你就递给她把菜刀。”粗声粗气插话的是刘迎迎一直一声不吭的爸爸。
“得了吧你!要不是孩子在胡同口看见你拉了那女人的手,她能回家抄家伙吗?”
“是你先要离婚的。”刚刚出过大声的男人,顿时缩起脖子矮了一块儿,最后挤出点儿声来。
栖霞一直盯着左边的观众席,她知道石墨会从那儿接近樱子。这时她听到耳机里导播的声音:“请您把话题转一下。”
栖霞刚要开口,刘迎迎的母亲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后悔的话:“早知道孩子成现在这样,还生她干吗呀!”
栖霞一下子紧张起来,她怕哪句话会激怒樱子向他们宣战,栖霞马上把话接了过去:“哪个当父母的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可是我们有时也会疏忽,以为孩子大了,独立了,不喜欢我们干预太多了,其实他们需要我们换种方式继续关心他们。现在少年犯罪已经不是某个家庭的问题,它关系到我们全社会,所以我们必须调动社会各方面的力量共同帮助我们的孩子。”
栖霞说这段话的时候始终觉得有两道冷冷的目光烧灼着她的心,她意识到现场隐藏着危机,她必须马上扭转,她把目光投向了观众,在不经意间栖霞转了一下身,顺势扫了一眼坐在身后的樱子。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石墨已经坐到了女儿身边并且握紧了她的手,栖霞的心稍稍塌实了一些。栖霞转向检察官问:“刘迎迎这样的案例多见吗?”
年轻的女检察官没有马上回答,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刘迎迎今年十四岁,三年前带着四五个跟她一般大的男孩拦路抢劫的时候也就十一岁。没提审她的时候,我想这么个威震什刹海的少年犯肯定挺难对付的,真没想到刘迎迎供述得那么痛快,审理过程特别顺利,有好几起案子,我还没问到她就主动交代了。她不哭不闹,一直都挺平静的,真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我就见她哭过一回,在最后一次提审她的时候。她问我能判几年,我说她的认罪态度好,很配合检察院工作,这些在量刑的时候都对她有利。她当时哭了一会儿,然后就求我多给她说些好话。我告诉她我们检察机关和公安机关都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来量刑的,谁说什么话都是没用的,一切都要看她将来的表现。”女检察官又沉吟了一下,灯光照着她俊俏的面颊有些湿润,她继续说,“刘迎迎个性很强,有点儿神经质,但她真是一个很简单的孩子。”
“简单?”栖霞重复着检察官的用词,她不是不解,她在提醒观众。
“是。她从不掩饰什么,都是直来直去的。我问她作案的动机,她说每天都抢劫就是因为每天都得吃饭,她说跟许多男人发生性关系,就是因为怕寂寞。她说小时候父母天天打架,她受不了,就离家出走了。开始住在浴室或酒吧里,每天都要换住处,很害怕,很孤单,所以从小学六年级就开始交男朋友,后来跟多少个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说只要能给她一点儿爱,让她不感到寂寞,做什么都可以。”说完这一段话,年轻的女检察官已经泪光盈盈了。
这时候刘迎迎的妈妈捂住了检察官的话筒,“别说了,别说了,你这么败坏我闺女让她将来怎么嫁人哪!”
面对失控的母亲,检察官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作为家长,如果早给她一些爱,一些关心,他们怎么会走上犯罪的道路呢?”
狂躁的母亲突然哑口无言地憋在那儿,嘴就那么张着,半天都没合上。栖霞没有参与嘉宾之间的争执,她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掌握局面,她要留给嘉宾更多的空间真实地表现。这时耳机里传来导播的声音:“栖霞老师,请注意现场气氛,樱子刚刚有些激动。”栖霞完全听清了导播的提醒,但她只是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实施任何干预手段。她太自信了,完全忘记现在的樱子早已不是她与石墨离婚时的那个小女孩了,她不知道仇恨像一剂催化剂让她的小樱子迅速地成长起来而且完全没有按照她的设计发展。栖霞不忍心为了一个假设存在的危险而牺牲一次赤裸的心灵的交锋。她的问题提得更尖锐了:“检察官,我看报道说,这个小团伙的问题少年大部分都来自问题家庭,是这样吗?”
“是,高达百分之七十,我提审过每个成员,他们的供词是一致的。他们说最初凑在一起就是怕孤单,怕被别人欺负。小团伙里就刘迎迎一个女孩,可大家都服她,听她调遣。她负责所有的行动安排和赃款赃物的分配,从不多吃多占。”
“他们交代过怎么使用赃款吗?”
栖霞知道年轻的检察官还没有磨炼到深藏不露,她的情感脉络走向鲜明,属于能带来良好现场效果的采访对象,栖霞也兴奋了起来。“他们会用抢来的钱挥霍吗?”
“不,他们每次抢劫的数量都不大,基本用来吃饭,没什么余钱去玩,平均每两周集体去看场电影,偶尔去趟游艺厅。”
“就是说他们的生活还很有计划性?”
“是,团伙里的每个人都有分工,包括轮班做饭。”
“这些事情都由刘迎迎安排吗?”
“是的。他们说有刘迎迎安排大家的生活,有点儿像家。”
“你认为三年多没人投诉是因为他们抢劫数量不大吗?”
“原因之一吧,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团伙在后海一带的中小学里威慑力很大,学生们有惧怕心理。学校老师和家长法律意识比较淡薄,给了他们更多的犯罪时机。”
“什么法律意识淡薄,都是他们逼的!”
一直安静的樱子终于按捺不住地骂出了声,坐在一旁的石墨激灵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按了女儿一把,“老爸,放松点儿,我不会怎么样的。”
石墨握着的手冰凉得有点儿抖,他知道樱子在极力地控制着,毒瘾这个恶魔就在不远处徘徊。他只求这场煎熬快快结束,如果局面失控,他无法在栖霞和樱子之间选择。此时同样焦急的还有转播车里的新岩,八讯道的转播车此时只有六个机位在正常使用,导播已经专门调用一台机器对着石墨父女随时注意他们的反应。新岩就那么直视着,注视着樱子的眼睛。他清楚地知道樱子也在通过镜头跟他对视着,那目光就像乍暖还寒时冰冻的湖面,似乎平静但随时可能在巨大的断裂声中分崩离析。新岩想劝栖霞只提一些轻描淡写的问题就可以了,尽量拖延时间,但他知道栖霞不会这么做的,他自己也没有这样要求的权利。吕新岩在这一刻的苦涩是在赢得盛誉之后常有的,它就像一种病毒表面的杀伤力,不凶恶但时隐时现飘忽不定,总是在不经意间消磨人的肌体和内心。此刻的吕新岩无可奈何,只能憋闷在转播车里静观其变。所有知情人里最忙碌的是王响晴,在大家都在等待的时刻,他已经把所里能调动的警力和电视台的保卫人员全部安排到位以防可能出现的混乱场面。暗地里还有一位忙碌的人,她就是艾琳,直播区她是进不去的,但看到王响晴里里外外地忙活,已经猜到形势的紧急。她准备好低照度的摄像机只等突发事件的发生。在所有人里边最能操控局面的人是栖霞,但是她对工作的痴狂,对社会的责任感已经压倒了一切,她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也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也是需要关爱的。
此刻的栖霞很动情,她含着眼泪说:“前天我在看守所里见到了刘迎迎,我们没有被允许拍摄,所以我只能向大家描述一下她的情形。她很瘦小,很安静,她说她就等着判决了,如果判一年还能坚持,判两年就受不了了。我问她将来出去以后准备做些什么,她说除了切钱她什么也不会,我听了她的回答无言以对。她才十四岁,应该是充满了幻想的年龄,但是她已经没有梦了,她太实际了,让人心寒。当爱被掠走的时候,刘迎迎选择的道路是抢劫别人的钱财,这一抢就是三年,没有任何人劝阻或举报,我们不禁要问:他们的家长到哪里去了?他们的老师到哪里去了,我们全社会又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说到这儿,栖霞听到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刘迎迎的父亲近乎绝望的哭声。这凄厉的声音刚刚扬到最高音,就在空中静止了,在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樱子,但是晚了,樱子这时已经直逼到栖霞面前。本来右墨始终没有松开紧握着女儿的手,但是当一个同样经历着苦难的父亲失声痛哭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张开一只手抹了一下眼睛,就这一秒钟的疏忽被樱子捕到了,她毫不犹豫地摆脱父亲,冲下了观众席。石墨慌乱地从眼角收回手只抓着了一泓闷热的空气。一瞬间樱子就逼到了栖霞面前,她微笑着甜甜地问:“主持人,我可以发言吗?”
栖霞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女儿站的位置是所有摄像机都避不开的。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了刘迎迎的母亲:“麻烦你把话筒递给这个女孩子。”
刘迎迎的母亲看着哭号的前夫正麻木地张着暗紫色下垂的嘴,樱子轻易地接过话筒,随手很专业地调试了一下,然后微笑着等着栖霞的示意。栖霞意味深长地注视了一下镜头,导播马上发出指令把,一盘《请您欣赏》的备播带插入放像机,随时准备终止直播。等到现场的摄像机再次闪动着红色小灯的时候,栖霞知道车里一切准备停当了,她看着消瘦不堪的女儿关爱地说:“这位同学,你可以坐下来说。”
“谢谢主持人,不用了。”
樱子手扶在前排的椅背上,她努力地让略有抽搐的嘴角安静下来,然后微微上扬做出个微笑的模样轻声地说:“我只想告诉您,告诉你们这些当父母的人:吸毒是痛苦的,但是这种痛苦比失去父母的爱要好受得多。”
全场肃静极了,连那位父亲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栖霞第一次无官以对,微笑僵硬地刻在脸上。
樱子由于兴奋,苍白的脸上居然映出了一丝光泽:“我现在就很难过,你们节目组能帮我吗?”
“节目录完之后我们谈谈。”
“太晚了。”樱子就那么直冷冷地盯着栖霞的眼睛,让她无处躲藏。
“好。”
这是一场谈判,樱子的意图明显极了,不拿到钱她是绝不会退出现场的,栖霞犹豫了,这时她听到耳机里导播的声音:“栖霞老师,要保直播啊。”
栖霞看着樱子抽搐的脸在慢慢变形,现场开始有些骚动,栖霞看到制片主任已经站在了观众席边外围神情紧张地紧捏着手里的包。她看到石墨和王响晴正在指挥着保安守住各个出口,这时栖霞听到了新岩从耳机里传出的声音:“先放孩子走。”
栖霞的眼睛迷蒙了,她没有看樱子只是对着镜头说:“有什么困难可以先跟制片主任说,大家都会帮你的。”
樱子明白妈妈的示意,她赢了。她的嘴角停止了抽搐,但是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几乎击倒了她,妈妈再一次舍弃了她。樱子脚步踉跄地往观众席外围走去,但是她始终盯着妈妈的眼睛不放。短短的十几米,樱子走得很艰难,毒瘾侵蚀着她最后的气力,她颤抖着,矛盾着,她看见制片主任手里的包那里有钱,那是她最后的希望。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抢了制片主任的包,她是怎么样挣脱父亲的手挣脱了王响晴,挣脱了现场保安和片警,她只知道自己是冲出录制现场的。她疯狂地逃着,陆鸣还在肮脏的地下室里等着,要她带毒品回去救命。只有艾琳是冷静的,她隐避在黑暗里,她用DV机拍到了全部细节,然后跟着樱子潜入茫茫的黑夜里。
后海,在深夜喧嚣着。无论是时尚派还是怀旧派,都在这里寻求慰藉,林樱子可无心留意那些觥筹交错和清茶淡雅,她是来为陆鸣讨命的,讨回他二十二岁的年轻生命。樱子从地下旅馆出来的时候,陆鸣还在挣扎,在发作的间隙里樱子看到他求生的眼神。今晚,就在今晚,也许就剩下几个小时了,陆鸣就会在地下旅馆肮脏龌龊的空气里停止呼吸,樱子不敢想,她不能让恐惧侵袭她残存的一点点气力,她要支撑自己立即拿到货回去。后海的街道越来越矮小了,低矮的屋顶像是要压下来一样,水泥的灯柱子弯曲地晃来晃去,晃得到处都洒满了惨绿的灯光,樱子知道毒瘾已经侵蚀到了她每一根神经。快,一定要快啊,樱子颤抖着摸出兜里最后的两粒安眠药囫囵吞了下去,路灯的颜色开始变得有些温暖,电线杆子也高起来一些。再有三四百米就是“落樱”了,那是个以艺术沙龙自诩的会员制酒吧,那里有高纯度的海洛因。樱子的目的地就在那里,只有那里才可能让陆鸣今晚不走到生命的终点。艾琳尾随在樱子身后,她提着背包式偷拍机始终没有关机。可惜艾琳再努力,也没有抓到樱子在“落樱”里交易的过程,她进门的时候颇费了些周折,直到她说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电影导演的名字,并起誓发愿地说她昨天还跟他一起来过,而且那年轻导演,昨晚恰巧来过。艾琳才被怀疑地放了进去。“落樱”里边的确别有一番天地,通天通地弥漫着紫色的迷乱。在羽毛饰物的间隔里迎面并排横着十来张老式床榻,霸道得连帷幔都不挂。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就那么四仰八叉地喝着吼着,全不顾床边儿上就簇着一群随着震天动地的音乐狂躁地扭得很不成型的同类。在这里找一个人很难,艾琳几近绝望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卫生间。书里说过,那里才是瘾君子最安全的庇护所。于是艾琳在大床间穿行,像在腥风恶浪里披荆斩棘一样,她间断地听到人们吼叫声中的只言片语像是被风隔断了一样,然后在香迷的紫色缝隙里找到了半透明的洗手间入口,艾琳看到了让她惊呆的景象:在半开着的门缝儿里,樱子坐在马桶上瘫成了一堆呕吐物,她的左臂上插着针管,完全昏迷了。艾琳近乎残酷地仔仔细细地中景、近景、特写拍了个够,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110,她说:“后海'落樱’酒吧,有人吸毒,有人贩毒。”
其实王响晴接到110中心指令的时候已经带人封住了“落樱”所有的出口。“落樱”的女老板在顷刻之间就落英满地了,警察单从她高跟鞋的后跟里就查出了二十克纯度百分之七十四的海洛因。
艾琳没多盯警察怎么捣毁这贩毒窝点的,她躲在洗手间的出风口守着,她想无论是栖霞还是警察进来都有好戏看,可偏偏在这时候樱子醒了,迷迷糊糊地拔了针管提了裤子准备站起来。但她试了几次都跌坐在马桶上,她的腿已经完全麻木了,几乎没了知觉。在意识恢复的同时疼痛欲裂的头痛又几乎击倒了樱子,在视觉的黑雾里,陆鸣那张满是黄疽的脸充斥了她整个大脑,她必须站起来冲出去解救她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位亲人。樱子跌跌撞撞地正要出门,艾琳趴在房顶上压低声音喊出了声:“警察!”
一听警察二字,樱子麻木的神经顿时被激活了,她瞪着瞳孔放大了的眼睛干涩涩地看着屋顶上泄下的一缕月光。毒品侵蚀着樱子的反应,半天她才冲着黑洞缓缓地说:“你帮我上去。”
艾琳犹豫了,她本来是要等好戏开锣的,没想到僵尸变成了活人,她难以估计事态往哪个方向发展对她更有价值,于是她说:“你就等着吧,你爸你妈还有你未来的继父都在外边找你呢,你当片儿警的王叔叔也不知道能不能放了你。”
“你帮我顺暖气管爬上去!”
“凭什么呀?”
“你要什么?”
“我要拍他们好看的。”
艾琳阴冷事故的把樱子逼到了墙角,她只得在情急中交出她的另一半生命:“我带你去拍陆鸣。”,
“陆鸣?是那个世界跳伞冠军吗?”那是艾琳最欣赏的健康和活力的偶像,她总是从各种途径收集他的信息,可是有半年多都杳无踪迹,她迫不及待地问,“他怎么了?”
“先把我拉上去!”
“你怎么能找到他?”艾琳没有抓樱子伸过来的手。
“他是栖霞和石墨的养子,他吸毒,现在说不定已经死了。”
“他在哪儿?”
艾琳的问话还没落音,她已情不自禁地把手伸给了樱子。艾琳惊异自己抓住的不是樱子的手,而是寒冬里的一把枯枝。她紧攥着枯枝不放,居然把樱子顺着暖气管晃晃悠悠地拽了上来,艾琳拖着那个瘦削得不成型的身影,匍匐在黑夜里。
栖霞和警察是同时冲进卫生间的,她确信樱子一定在“落樱”,因为这个酒吧的名字和女儿有些渊源。但是当她看到扔在地上的针头的时候,她宁可相信女儿从来没来过这儿。门外站着两个男人,石墨和新岩。但是栖霞再脆弱也不能在他们之间选择一个肩膀去依靠。她艰难地走到老友王响晴面前问:“樱子抢了一千多块钱,能买多少毒品?”
“五克左右吧。”
“如果抓住会判刑吗?”栖霞问得有些犹豫。
“劳教三年吧。”
“五克毒品她能坚持几天?”栖霞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一周左右。”
“那我们一周之内一定要抓住她。”
听完他们的对话,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得闷热的空气里杀进了一股寒流。石墨毕竟经历了一年多的折磨,他扶住了栖霞抽动的肩膀,栖霞甩开了,眼睛里充满了责难:“你是怎么管孩子的?”
石墨低头不语,新岩示意栖霞冷静,王响晴横了新岩一眼,恶狠狠地说:“收队!”
警察们准备撤了,王响晴死盯着吕新岩冷冷地说:“所有人员离开现场。”
吕新岩只得默默走开,栖霞茫然地看着新岩的背影没作出任何反应,她自言自语地说:“下面做什么?”
“回家吧,这儿有我们呢。”王响晴拍了一把石墨:“送送栖霞。”
盛夏毕竟即将过去,秋虫唧唧地唱着不久的哀歌。垂柳上有虫撕撕扯扯地拉着腻腻的细线,栖霞只顾自己走着,从不捋开那些纠缠。石墨有心、常常拉她到稍微多些光亮的地方,担心那些小虫刺激起栖霞的敏感皮肤的过敏性发作。栖霞的泪被风止住了,她问:“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我以为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你以为!你凭什么以为?你就是自以为是惯了!”
石墨面对银锭桥深深叹息,“我觉得没必要把两个人都拖进去。”
“我是她妈妈,我当然应该知道!”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石墨无可奈何地深叹了一口气。
“带她去戒毒!”
“她已经戒了两次了。”
“那就去第三次!”
“去多少次也没用了。”石墨的声音颤抖得像是在寒冬。
夫妻二十年,栖霞没见过石墨这么绝望过,她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心中的怒火已经让她无法控制:“她什么时候吸上的?怎么吸上的?”
“她不说。”
“她不说你就不知道啊?当时是你非要孩子的抚养权,现在孩子成了这个样子,你居然说不知道!”
“栖霞,我们现在讨论这些还有意义吗?”
“那什么有意义?现在连人都找不到,我们是不是应该讨论找到她的时候是死还是活?”
终于从栖霞的口中说出了一个“死”字,这个宇让两个人同时止住了声响,在一个死字之后,两个人才觉得毁灭已经离他们不远了。好半天之后,还是石墨先回到现实中来,他说:“我们去找找陆鸣吧,也许他能有点线索。”
陆鸣,前亚洲跳伞锦标赛个人冠军,现在就躺在地下室里,樱子临走前把他五花大绑捆在床上,怕他有什么闪失。其实早就不可能有什么闪失了,陆鸣觉得身体的活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点一点地被抽去,他的眼前总有一点光亮,隐隐约约的,光亮的再前方,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了。他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听着自己慢慢减缓的血流声,好像随时都要停止一样。在即将死去的时候,陆鸣的意识开始游离了,突然间心肺一起被提起来,又被重重地击碎到岩石上,他颤抖着回到了十年前的后海,异常寒冷的封存了十年的记忆,把陆鸣推到了生命的冰点。
那年冬天的后海真冷啊!陆鸣从小学校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的时候,嘴都冻得张不开了。他喝着冷风,嗷嗷地喊着:“老爸,老爸,快焐焐你儿子吧!”话音没落就被人一把揽在了怀里,老爸的军大衣是敞着的,暖暖的胸口早就为他准备好了。这是陆鸣对温暖最后的记忆,从此他就只知道什么是冰冷了。在陆鸣的记忆里从温暖到冰冷最后的距离就是后海环着冰面弯曲的小路。老爸骑着爷爷留下来的老风头,横梁上坐着他迎风往家骑。老爸说蜂窝炉已经笼好了,锅里还炖着排骨呢。过了银锭河就到家了,陆鸣想着排骨就觉得挺暖和。家里就剩他们爷儿俩了,姥爷留下了两间北房,房前老槐树底下的坛子里埋着老妈的骨灰,这样一家三口就像还在一起似的。当然邻居们都不知道这事儿,直到陆鸣要搬到樱子家住的那个晚上,才被石墨和王响晴发现了,当时陆鸣死抱着老槐树任两个叔叔左说右劝就是不撒手,他说没把老爸捞上来,他就守着家不走。石墨说他家也在后海,大家看的是一个湖里的水啊。陆鸣说不一样,他要跟老妈一起看水。直到那个时候,大家才知道这爷儿俩的秘密。开春的时候,老爸的尸体才给捞上来,肉被鱼叼得七零八落的,两个叔叔没让他见。石墨叔叔说老爸的脸红彤彤的,跟跳水救人的时候一样。陆鸣说老爸救人的时候用头顶着三班的王为,脸都被冰碴子刮破了,根本不是红彤彤的。两个叔叔半天都没说话,最后还是陆鸣说话了:我答应去石叔叔家住,可有个条件,在家里谁也不许吃鱼。大家愣在那儿半天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可没等大家弄明白陆鸣就不再说话了,一下子就是一年。陆鸣再不吃鱼了,他看见这一年后海的鱼比哪年开春的时候都肥。
陆鸣住到了石墨家就没说过话,只是夜里天天做噩梦,他总是梦见后海银锭桥,梦见老爸支住老凤头把他轻轻地放到地上,然后说:老爸先去救人,你快去派出所叫王叔叔过来。他梦见自己一步一回头地往派出所跑,最后一眼看见老爸是他用头顶着王为露出水面,满脸的血。他梦见自己跟王叔叔回来的时候三个落水的同学都上了岸,只是老爸没上来。他梦见王叔叔在岸边指着围观的一百多人大骂:你们还算人吗?上百号人没一个人伸一把手,眼瞅着他一个人托上三个孩子,你们就眼瞅着他沉底儿?还有人偷他的手表和衣服,还算人吗!每次梦到这儿陆鸣都会醒,他会大哭着喊出声:救他们三个小流氓干吗呀!每次的梦都是一模一样的,每次的结局都是一模一样的,一定是樱子哭得嘤嘤的,叫着哥哥把他喊醒。可是陆鸣从来不答应,就是醒了,他也只是把樱子伸过来的手推开。直到有一天,樱子没等他梦到王叔叔骂人的时候就先把他哭醒了,樱子把头扎在他怀里哭着说:哥哥,我怕啊,爸妈都出差了,家里就剩咱们俩了,你再哭我就吓死了。看着樱子哆哆嗦嗦的样子,陆鸣把她搂住了,他说:哥再也不吓唬你了。那天是陆鸣搬到石墨家整一年。
陆鸣在地下室潮湿的木板床上等待着死亡。艾琳连拖带拽地把樱子拉到地下室门口,这时的樱子完全没有力气举起钥匙了。艾琳把她推到墙角靠着,自己就举着机器冲了进去,惨状不忍目睹,一向我行我素的艾琳只是草草地拍了几个镜头就关了机。她无法把眼前形容枯槁得像粉末一样,瞬间就会灰飞烟灭的吸毒者,和那个在蓝天中尽情飞翔的世界冠军叠加在一个画面里。她无所依从地看着樱子匍匐着给陆鸣注射了海洛因,然后把剩下的毒品用自来水稀释了又推进了自己的血管。慢慢地,樱子斜倚在陆鸣的床头像睡着了一样。艾琳看着他们,忘了自己该做什么。直到陆鸣开始间歇地抽搐,艾琳才突然想起此次来的目的。她犹豫地开了机,眼睛避开了寻像器不忍心看。她虚着视线观察陆鸣的动向,大概一两个小时之后,意识渐渐附着到陆鸣残存的躯体,当他眼睛重新有了光亮的时候,艾琳看到了绝望中的极度的恼怒,她被那目光击中了,不由自主地关了机器。艾琳帮着樱子给陆鸣松了绑,几乎是同时架着两个人到了社区医院的急诊室,艾琳像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支配着,过了许久之后她才明白,那一夜神秘的力量来自爱情。但当时她浑然不知,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在燃烧一样。同时那一夜的樱子也体味着她生离死别中初恋的爱情。陆鸣不能死,她用自己身体里最后一股力量恳求医生抢救肝肾衰竭的陆鸣,让他活到天亮,到那时候就会有人来救他们,不管是绝望的父母,还是执法的警察。医生先是坚持说吸毒患者应该去戒毒中心医治,然后是要求付押金,最后在艾琳抵押了摄像机之后,才不情愿地为两个吸毒者都输了液。
漫漫长夜在生死的拉锯战中显得尤为短暂,当太阳又一次升起的时候樱子从昏睡中醒来,阳光透过斑驳不洁酌玻璃窗,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细小光线洒在陆鸣稍有血色的脸上,她知道她和陆鸣还有机会迎接下一个黎明。樱子微微欠起身,她幸福极了,因为这一次睡眠不是在噩梦中惊醒,因为这一次她又活着看见了活着的陆鸣。但是起身之后看见的情形让她不快,艾琳的脸斜侧在陆鸣的腿上,红色的头发也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樱子觉得那些光跟陆鸣脸上的光分明是交织在一起的,她有一种预感,这个女子将会渗透到他们的生活里边来。樱子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的头在轻微的摆动之后疼得要炸开了,鼻子也开始滴血,樱子微微仰起头拽着床栏,努力地喊着艾琳的名字,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经过几次努力之后樱子不再喊了,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推开了艾琳伏在陆鸣身上顶着火似的头。艾琳被惊醒之后有些恼怒:“你现在醒了,这一夜你们俩折腾死我了。”
“那也用不着睡他身上啊。”
“陆鸣两次连呼吸都困难了,你还醋熘什么呀?”
“几点啊?急救了吗?”樱子焦急之中有了些力气。
“强心针都用了。”
“他们怎么肯急救呢?”
“交钱呗。”
“多少?”
“五千。”
“哪儿来的?”
“卖了一回。”
“胡说,你有那么值钱?”
“最起码健康。”说到健康一词樱子语塞了,她没有健康宁,而且永远也不会再有了。有一天早晨起来心情不错,樱子坐在地下室的床头依偎着陆鸣,看着头顶上玻璃窗里映出的来往匆忙的人们的脚,她说:“等有劲儿了我也想穿回高跟鞋。”陆鸣说:“好,到时候我还带你跳伞。”两个人都苦笑了,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气力做一些平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事情。想到高跟鞋,樱子看了一服艾琳的脚,她的脚的确健壮得可以穿任何尺寸的高跟鞋,于是她问她:“你为什么不穿高跟鞋呢?”
艾琳被问得莫名其妙,她斜了樱子一眼没答话。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穿双高跟鞋给陆鸣看。”
“你还是先救活了他再说那些废话吧。”
“他死不了,他说过他有九条命。”
“这是第十回了吧?”
“胡说!这回他—定能挺过去!”樱子怒了,她恶狠狠地盯着艾琳说,“陆鸣交给你了,你必须让他活,只要他活着你就有的是爆料,吕新岩、栖霞、石墨三个可都是重量级,等我走了你就给吕新岩打电话约他见面,千万别告诉他陆鸣在这儿,也别让狗仔盯上你,只跟他要钱,要多少你自己看着办,只要你给陆鸣治病;黑多少钱我不管。还有,别黑石墨,他的钱被我花光了。”说到这儿樱子有一股稍纵即逝的愧疚,然后口气重新变得恶狠狠的,“千万别耍花招,别把我和陆鸣的行踪透露给任何人,要不然,我找俩倒粉儿的就把你做了。”
艾琳觉出了些杀气,“那你呢?”
“这不归你管。”
“你就撇下陆鸣不管?”
“我总不能等着他们抓我吧。”
“我不会告诉他们的。”
“我凭什么倌你?”
艾琳张了几下嘴,没说出什么。樱子取出一小包白粉儿倒在药盒里,掏出针管稀释后直接打到点滴里。艾琳在樱子目光的逼迫下一动没动,她只是下意识地遮着陆鸣的眼睛,生怕他清醒过来。樱子享受地冲净了管子里的药液之后拔下了针头。她睡了半个多小时,醒来之后精神好了许多。她直眉瞪眼地走到了病房门口,头也没回地说:“只许给吕新岩打电话。”
“为什么不给栖霞打?”艾琳抢着问。
“只许给吕新岩打电话。”樱子一字不差地重复完径直往外走。
“你不能走!”艾琳冲到门口拦住了林樱子。
吕新岩独自在后海一间叫冰莲花的酒吧里等樱子来,他没敢告诉栖霞,因为艾琳在电话里说了,只要发现有人尾随,她就永远不给他们机会。吕新岩知道这女孩跟樱子一样,都属于狼崽子级别的,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他带了一万块钱等在后海湖边上挨蚊子咬。后海的飞蚊很小,咬人也不被注意,可就是让你从皮肤到心里地痒痒。大概晚了一个小时吧,艾琳火红火红地在柳荫下坐下了,她也不看新岩冲着湖面说:“干吗选这家,五十块的冰咖啡像糖精冲的。”
“我喜欢它名字的意境。”
“别谈意境了,你女朋友和她前夫找了一夜女儿你还有心思谈意境?”
吕新岩极为不悦,他按捺了几秒之后另起话题:“钱我如数带来了,你有什么证据让我相信你?”
“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拍了陆鸣的录像,上面有时间尺码。”
“什么都可以作假。”
“不相信我那你还来干吗?你们没的选择,先付一万块钱,然后把录像带拿走。”
“看完再付钱。”
“可以。”
艾琳开始快放,新岩只模糊地看到陆鸣垂危的样子,和樱子仇视夹杂绝望的目光。“行了,你回去跟他们俩一起看吧,我说明白,一万块钱里五千是我垫付的医药费,五千是首次信息费,下次也一样,信息费加治疗费,具体钱数我打电话通知你。”
“陆鸣和樱子在哪儿?”
“无可奉告。对了,有句话告诉你,不管你们有多少人关心这件事,我只对你一个人。”
“石墨和栖霞想见见樱子。”
“樱子说她谁也不想见。”
“他们是要给她治病。”
“樱子只说让我跟你单线联系。”
艾琳说完娴熟地取出数字带扭身走了。后海的湖面微微起了些涟漪,新岩盯着那些细小的变化有一种失败者的落寞,他迅速地败在艾琳面前,被她的傲慢和轻视压得毫无反攻的机会。新岩又叫了一杯糖精冲的速溶咖啡,然后拨通了栖霞的电话:“孩子在医院里,目前没有危险了。”
吕新岩先是听到栖霞的哭声,然后是石墨的安慰声,他挂了电话,晃动玻璃杯,看着白色的奶昔在棕色的咖啡上跳舞,然后,两种颜色腻腻地混合在一起想分也分不开了。新岩突然预感他刚刚开始平稳发展的爱情随时可能就此终结。其实这种担忧与爱情是同期到达的,在此之前,他、栖霞和石墨三个人的友谊稳固得从没想到会向某一方倾斜。新岩又望了望不远处的银锭桥,收好录像带,决定去找王响晴。
王警官又在加班,不过今天因私的成分多些。一天一夜,他把管区里吸粉儿的提了一溜够,也没压出一点儿有用的东西来。他很烦,烦得连石墨的电话都懒得接。他明白,樱子一天没信儿,栖霞和石墨就一天不能睡。其实他也一点儿睡不着,尤其是下午听一个混混说陆鸣吸毒的量上得太快,连他们都惊着了,他更觉得两个孩子处境不妙。心情越沉重天气就觉得越闷热,再加上刚才提了个吃摇头丸的演员,问着问着就犯了毒瘾了,王响晴一边通知戒毒中心,一边把他关在空房子里,这会儿那个人正丁零当啷地撞墙呢。王响晴真是不耐烦了,用力拍墙大声喊着:“别作了,塌实地等戒毒中心的车,要是把小报记者招来了,你再想演戏就难了。”那演员一点儿没听进去,大哭大闹的动静更大了:“我正愁好一阵子没人搭理我了,让他们来!让他们都来!”王响晴这个烦呀,顺手摔出个椅子也想弄出点儿动静来,谁知砸的不是墙,而是不偏不倚正砸在刚刚进门的吕新岩的脚面子上,“哎呀”一声惨叫之后,吕新岩简直就是摔在王响晴面前。王警官本来是个厚道人,无论这凳子砸在谁脚上他都会心疼的,但是他看见扶起来的是吕新岩,愧疚的表情减轻了许多。吕新岩决定来找王响晴的时候,就准备来迎接鄙视和敌意的,现在尽管脚疼得抬不起来,但毕竟赢得了王响晴的不好意思,于是吕新岩抓住了王响晴伸过来的手说:“我有录像给你看,也许能找到点儿线索。”线索就是希望,王响晴把目新岩弄进了屋,连止血药都忘了拿,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录像机。开始的画面就是深度昏迷中的陆鸣的特写,镜头定得很稳,好像拍的人和被拍的人同时停止了呼吸。然后换了个画面,是樱子的特写。她的表情很麻木,只是冷冰冰地说:“我现在全权委托艾琳与你们联系,陆鸣和我都需要治疗,请你们把钱交给她。”画面静止了几秒钟之后,樱子突然发作了,她大声喊道:“不管我们俩谁死了,我们都不会原谅你们!别找我们,给钱就是了!”说到这儿,画面突然断磁了哗啦啦闪成一片,吕新岩和王响晴同时转移了视线。
“你能找到什么线索吗?”吕新岩对王响晴投去信任的目光。
“这丫头的镜头卡得太死,看不到周围环境。”
“是啊,病号服也是普通的,没什么特殊的。”
“病号服?对了,陆鸣的病号服上好像有两个红字,倒回来看看。”
王响晴突然眼睛亮了,他本来学的就是刑侦,职业的敏感让他兴奋起来。吕新岩马上倒带,定帧。
“字太小了,看不清啊。”王响晴遗憾地离开了。
“可以去数字机房试试,可以放大局部,咱们现在就去。”
吕新岩忘记了自己的脚伤,突然站起又壮烈地跌倒了,这时王响晴才看清他的左脚血淋淋的,不好意思地说:“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别感染了。”
“不用了,你这儿有纱布吧,包一下就行。”
“有碘酒,还是消消毒,省得感染了。”
吕新岩咧了下嘴,“那就麻烦你了。”
王响晴去取药品,吕新岩这才听到旁边屋子里鬼哭狼嚎的吵闹声,他挣扎过去想看个究竟。他刚晃晃悠悠地挪到院门口,就被戒毒中心的急救车堵了个正着。车门一拉,蹦下俩小伙子,抬着担架就直冲他过来了,其中一个说:“我怎么看他眼熟啊?”
“是个演员,现在演艺界吸毒的人真多。”另一个说。
吕新岩一听就急了:“说话负点儿责任好不好,谁吸毒了?”
两个小伙子也不示弱:“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多了,明星怎么了,明星也一样得戒毒!”
两人说着就把吕新岩往担架上按。他们手劲挺大,吕新岩又脚上有伤,闪电似的就被制服了,头被压着说不出话来。
“错了,错了!吸毒那个在屋里锁着呢!”王响晴拽开了两个小伙子的手。“王哥说是抓了个演员,我们又看您一瘸一拐地往外溜就,唉,对不起啊。”
吕新岩一脸铁青,一句话没说。他冲王响晴说:“屋里的也是演员?那我先出去在车里等你,省得大家认识尴尬。”
吕新岩没等回答,就单腿蹦出了派出所,他把头扭向墙角,他听着急救车呼啸着驶过都没回头,眼角的余光告诉他戒毒中心的人一直注视着他,车里关着的演员也盯着他,他们认识。过了好一会儿,王响晴才上了车,他说:“栖霞和石墨在电视台机房等咱们。”
吕新岩没有表态,他踩下油门,剧痛从脚迅速传遍全身,他的吉普车跟随他的全身剧烈抖动了一下,然后平稳地开出了后海。
栖霞和石墨在后海坐了一夜,他们觉得这里是他们三个人共同的家,如果还能偶遇,一定是在这里。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幻想消退了。一对离散夫妻在柔和的光线里相互看着对方惨白的脸,剩下的只有默默含泪了。石墨虽然是个作家,可他没有泪腺,没泪腺的人是不应该成为作家的,栖霞老这么跟他说。但石墨说他之所以有时才思泉涌,完全是泪水转化来的。这一夜石墨就看着栖霞的泪水不停地流,他没劝,劝说在绝望面前太苍白了。
从上午开始王响晴就不接电话了,石墨和栖霞只好单独开始新一轮的搜索。白日里的酒吧跟黑夜里的完全不一样,太阳底下显出许多的粗糙和油腻,栖霞一家一家地打听樱子的踪影,石墨就一家一家地付咖啡钱。到了中午,石墨带的钱不多了,也饿了。栖霞很了解他,到了烤肉季门口就径直进去了。弥漫的烤肉的香气调动起周身的血液流向肠胃,石墨压得昏沉沉的大脑暂时轻松了一下。栖霞给他点了最爱吃的炒烤肉,菜刚端上来吕新岩的电话就到了,看着栖霞焦急的目光石墨没好意思尝一口。
机房是所有人的目的地,经过技术员多番处理之后,王响晴猜出了陆鸣胸前的两个字是“辅仁”。大家分头开车赶到医院的时候,急诊室的大夫告诉大家,有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带着二十九床的昏迷病人强行转院了,转到哪家医院了没人知道。栖霞几乎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只有新岩跟了出来。栖霞奔的是出租车趴活儿的地方。栖霞很有观众缘儿,刚一出门就被围住了,她当然没心思关心大家的多方询问,只是说请大家伙儿帮个忙,找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带着个危重的男孩。这时候,人群里有个年纪较大的司机搭言了:“是有个红头发的女孩推着病床出来了,床上的人看不清楚,捂着,白被单儿呢,我们哥几个吓了一跳,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敢推着个死人呢。她自己带车过来的,也是出租。”
“对,没错,司机帮她扛的死人。”有几个司机加入了讨论,“活的,向毛主席保证活着呢。”“死了,一动都没动换,连气都不喘。”
栖霞确认他们说的女孩就是那个叫艾琳的,她问:“还有另外的女孩跟着吗?”“没有,就她一个。”大家异口同声。“那他们去哪儿了?”新岩急了,挤进来问。众司机一看演警察的吕新岩来了,热情就更高了,大家的话题顿时转了方向,弄得他左右为难。栖霞自然没心思帮他解围,只是一个劲儿地问:“还有什么线索吗?”“那辆车是万泉的。”“那小子牛哄哄的,凡人不理,德行着呢。”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共同描述着。栖霞还是在纷杂当中捋出一些头绪来。其中有一个线索挺特别的,有个女司机说,好像《北京新闻》报道过那的哥,好像评他当见义勇为好市民来着,也就是十天八天前的事儿。栖霞一听,马上向众的哥、的姐道了谢,拉着吕新岩就走。大伙儿一看俩人挺亲密的,就都盯着问:“报上说你们快成两口子了,有这事儿吗?”新岩不置可否地微笑着,栖霞有点儿恼,但也没说什么。这时正赶上王响晴拉着石墨过来,他大着嗓门喊:“扯淡!”对于王响晴的不冷静,大家都不吭声了,没过几秒大家炸了,有骂有挖苦的,石墨拨开众人替王响晴赔不是。到了停车场,石墨一看四个人都聚齐了就说:“别都开车了,栖霞坐新岩的车去万泉出租车公司,我坐响晴的车去居委会,查查艾琳那丫头。”
其实,艾琳根本不用查,就在明面上放着呢,再说王响晴已经跟她过了招儿的。街道翟主任一听王警官来找艾琳,自然又是告了一堆子的状。王响晴没心思听,直接让主任带他到艾琳租用的小平房。邻居们站满了一院子,嘁嘁喳喳说半天,可没一人在昨晚见过她。主任听了几句,警惕性顿时提了起来,她问王警官:“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违法行为?我们街道可以派人二十四小时盯守。”
王响晴回答得很有分寸:“违法谈不上,我们需要向她询问一些情况,确实需要街道配合。”
“那您就放心吧。”
没出五分钟,五六位街道积极分子都到院里集合待命了,主任简单地布置任务,大家就神情严肃地排好了班。石墨站在一边看着,王响晴则逐一握了积极分子的手。大家各就各位了,王响晴放心地带着石墨离开了。刚走到胡同口,石墨憋不住说:“我终于弄明白了一个词。”
“不用说我就知道,'天罗地网’对不对?”
“战友就是战友。”石墨难得笑了笑。
“我们永远要依靠人民群众。我说你们还是搬回后海住吧,咱们打一场人民战争,轮流看管,非把俩小兔崽子的毒给戒了不可。”
对于王响晴的真诚,石墨只有无奈相对了,他说:“栖霞未必同意,咱们还是先找着孩子再说吧。”
王响晴了解老友的苦衷,他拍拍石墨的肩膀说:“你们俩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夫老妻的,最后还不就是为了孩子奔。那演员人不坏,可他没戏,你麻利儿地把栖霞叫回来,保准儿没错。”
“算了,陷进去一个就够了,犯不着俩人都赔进去。”
王响晴没话说了,他摇摇头:“算了,不说了,咱们到酒吧街蹲着去。”王响晴把车停在所儿里了,他们哥俩想喝一杯。
在万泉出租车公司里,栖霞和新岩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他们等着全公司的司机在各条路线上堵截那位见义勇为的司机呢。名人就是好办事,他们俩一进公司,经理就亲自给见义勇为的英雄打电话,可惜英雄就是不接。经理觉得很没面子,叫来所有能叫来的人,逐个通知所有行车司机,不管在哪儿看见英雄的车,一律截住。栖霞和石墨看着他们忙完之后,就只剩等待了,他们盛情邀请经理吃顿便餐,但遭到坚决的谢绝。经理说他要守在公司,直到把司机交到他们手上。栖霞和新岩从出租车公司出来之后有些茫然,最后还是决定去后海等消息。
后海不小,餐厅和酒吧数以百计,可两拨儿等消息的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凑到了一个船餐吧。吕新岩和石墨四目相对的时候,内容很复杂。但是多复杂的事儿也让王响晴给搅和简单了。大家的饭吃得都不塌实,无论谁的手机响,四个人都是同时屏住呼吸倾听。接电话的人都是草草应付几句就挂断了,之后,所有人又开始心神不宁地等着下一次铃声响。就这样心惊肉跳地挨到了下半夜,最终还是王警官的手机接到了街道翟主任至关重要的消息:艾琳于深夜一点四十分在胡同口落网。
从一行四人到派出所的一点五十分直至凌晨五点二十分,艾琳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她每隔二十分钟就一抹脸傲慢地说:“反正陆鸣在抢救室等钱输液呢,你们就拖吧,把人拖死了,看是谁的责任。”在其他时间里,艾琳都是幸灾乐祸地笑嘻嘻地傲视所有人。栖霞是第一个被激怒的,然后是石墨和吕新岩。王警官最有侦察经验,最终也只有无可奈何地放她走。艾琳很机灵,她先回家梳洗了一番,然后约了出租司机去了肯德基,拖到上班高峰期他们才出发,先伪装去了另一家医院,然后趁乱从后门溜掉了。王响晴一行人找遍医院所有角落,也没看见陆鸣和樱子的影子。四个人气得个个发抖,王响晴跟了一宿给跟丢了,一整天都在派出所里郁郁寡欢。
又到深夜,派出所的电话又响了,王响晴听到吕新岩兴奋的声音:“出租车公司截到了司机,司机向组织坦白了陆鸣的去向。”王响晴撂下电话就直奔医院,等着他的只有吕新岩,原来石墨和栖霞已经跟着急救车送陆鸣去协和医院了。王响晴焦急地问:“樱子呢?”
“艾琳带她跑了。”吕新岩气愤至极。
“我真有心拘了她。”王响晴很少动火,今天可真是怒了。吕新岩没应答,他看着王响晴满眼的血丝关心地说:“回家睡一觉吧,明天还要忙呢。”
王响晴突然觉得吕新岩确实挺像他们当警察的,有兄弟般的情谊。他想到了他的脚。王警官一看真有几分不忍心了,他连忙说:“既来医院了,就别耽误了。”他架着吕新岩直奔了急诊外科。急诊医生一般性子都不急,流血死伤他们见多了,可看见自己喜爱的影星伤成这样,医生还是禁不住埋怨了几句:“你不演警察谁演警察啊?胆儿可真够大的,感染成这样了还撑着,再严重就只能截肢了。”新岩不以为然,王响晴可是叮咛的话说起没完,由敌意到关心转变到这份儿上,吕新岩真感激自己挨的这一椅子。两个人都不想补上已经欠缺许多的睡眠,一起驱车赶往协和医院。
在协和医院拥挤不堪的观察室里,吕新岩看到了这样一幕:在走廊尽头陆鸣躺在推车上昏沉沉地睡着,旁边一张椅子上挤着石墨和栖霞,栖霞的头斜倚在石墨肩上,两个人都睡得很实。王响晴像没看见一样,穿过走廊找医生去了,吕新岩退出了急诊大厅。他到小卖部买了一些食品,额外买了一包几年都没碰过的红塔山。戒了五年的烟,现在抽起来,像找回了老朋友。吕新岩没等王响晴把食物放在陆鸣枕旁就走了。回家之后他也睡得很实,的确大家都累了。
王响晴找好关系就把石墨和栖霞叫醒了,他催着他们立即办手续,把陆鸣转到ICU病房,他只字未提吕新岩,但是栖霞看见陆鸣床上的食品就知道他来过了。两个人的交流,其实很多时候是不用见面的,一个细节就可以传递出许多情感。但是现在的她无暇关注这些细节,她想的只有如何挽救两个孩子,哪怕是用自己后半生的全部时光。在特护病房里,陆鸣的病情得到初步控制,清晨的血项和尿检指标已经开始稳定。心电图虽然还有心衰迹象,但是不规律表现在逐步减少。等在外边的石墨和栖霞听到这个消息,决定各自回家睡觉,临别的时候石墨说:“千万别关手机,有消息马上相互通知。”
栖霞叹口气说:“怎么可能关机呢,我们的头上悬着一把剑,随时都可能砍下来。你随身带着充电器,千万别没电了。”
“我们后半生都没资格睡塌实觉了。”石墨目送栖霞进了小区才开车离开,他叹口气自言”自语,“真不该把她也拖进来。”
栖霞几次想给新岩打电话都没忍心,她想让他多睡会儿。其实吕新岩早就被叫到冰莲花了,这次他面对的是一明一暗两个人。樱子躲的地方不远,就在冰莲花面对的湖面上,她踩了一条鸭子脚踏船,随时可以进退。艾琳显得很疲倦,已经两天没睡了,昨天又和樱子东躲西藏了一整夜,情绪非常急躁:“陆鸣怎么样?”
“他还在特护病房急救,情况有好转。”
“带钱了吧?”
“没有陆鸣做筹码,你们还想要两万?”
“这次跟陆鸣没关系。”艾琳更急了。
“这次的筹码是什么?”
艾琳直盯着吕新岩,直到把他不屑的目光逼开,才说:“就是你吕新岩啊。”
“好,说说看。”吕新岩笑了。
“两万块钱让你保全名誉。”
“没关系,我不在乎,我就是活得再简单,也逃不过娱记们无事生非。”
“这回可不是无事生非,你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
“我一不偷税,二不吸毒,你们能编出什么事儿来?”
“你犯法了!”艾琳忍不住自己的兴奋,她讨厌吕新岩不可一世的样子,“你犯的法民不举官不纠,现在就看樱子告不告你们了。”
“笑话!你赶紧告诉樱子去投案自首,别老想东想西地不着边际。你也别跟着瞎闹,真被指控成胁从犯,就不好办了。”
“你吓唬谁呢,我怎么就成了胁从犯了?”
“你窝赃了吧?你协助潜逃了吧?你窝藏了樱子和她身上的毒品。”
“血口喷人!”
“艾琳,你难脱干系啊。”
吕新岩觉得这下艾琳应该知难而退了,没想到红发女孩直起反扑了:“你们要是想把我们往死路上推,你们也别想好过了!”艾琳沉不住气了,她胡乱地抓了几下头发,头顶顿时就冒出了火焰,“你们要是把我们惹急了,谁也逃不掉!”
“那好,亮牌吧。”
吕新岩觉得挺有意思,他一边看咖啡跳舞,一边看着艾琳。艾琳突然疯狂起来:“你们伪造证件!”
吕新岩一听大笑不止:“小丫头,你就是敲诈也得着点儿边啊!回去再跟樱子编几个理由。啊,对了,我刚才好像看见樱子在船上,你们也太大意了,我要是带个人来,她还跑得了吗?”
“你没那个胆量,你怕栖霞和石墨一知道,就联手甩掉你了!”
“艾琳,你说得够多的了!”
“差远了!你知道石墨和林栖霞一直都没离婚吗?你们犯了重婚罪了!”
“够了!”新岩觉得十分荒唐,“可以了,今天我们就谈到这儿吧,回去告诉樱子,一定要面对现实,立即和我们中间任何二位联系,我们都会帮她。”
“樱子不需要!樱子说了,你们要是再逼她,她就告你们!”
“你说她怎么告呢?”
“告栖霞和王响晴伪造证件,告你和栖霞重婚,告石墨协助买毒。”艾琳很得意,“你们四个,一个也跑不了!”
“无稽之谈!”新岩终于被激怒了。
“冷静点儿,你不一直都被评为冷面杀手吗?我就是要告诉你们,樱子有证据,离婚协议书上石墨的签字是王响晴代签的,办离婚手续的时候王响晴找了关系,石墨出差根本没到场,石墨和栖霞的离婚协议是无效的。你吕新岩明知真相,还跟有夫之妇同居,就是犯了重婚罪。栖霞既伪造证件又和你同居,情节更严重。吕新岩,我们不会束手待毙的,我们也咨询了律师,也和记者联系了,只要你们二动手,我们就行动。吕新岩,两万块钱买二十四个小时考虑时间,不亏。”
吕新岩不知道艾琳带了什么窃听装置,但是就在双方较量的关键时刻,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樱子踏着鸭子船离岸只有五十米的距离。樱子得意的笑容刺激得吕新岩怀疑自己此刻正接受上帝的惩罚,他怀疑,自己和栖霞之间的爱情有什么地方违背了迷冥中的法则。
吕新岩的思绪正在游离的时候,艾琳又说话了:“樱子说,这是她最后一次跟你要钱,她要用这钱跟陆鸣去外地戒毒。樱子吸毒是因为你毁了她的家,陆鸣吸毒是为了救樱子。如果你不出现,他们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吕新岩原本是不想再被两个小丫头胁迫的,但是现在,他的心理防线坍塌了,沉重的负罪感压垮了他。犹豫许久之后吕新岩对着火红的落日说:“今天只给你们一万,二十四小时之内告诉我戒毒中心的账号,我立即汇过去。”
艾琳知道这是吕新岩的底线了,她收好钱转身走了。吕新岩看着不远处的樱子同时掉头靠岸了,他想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跑,可惜,他的大脑支配不动伤口感染的脚。吕新岩眼看着樱子在不远的码头挑衅般地离开了,而他自己的位置几乎没有移动。
吕新岩的挫败感逐渐弥漫了全身,充满了大脑。当落日的红色退去,月亮的光晕还没升起的时候,银幕上的硬汉已经倒下了。王响晴打着手电在后海难得幽静的湖边,找到了泡在湖水里的吕新岩:“你不要命了!”王响晴俨然以朋友的口气教训他,“你等着破伤风吧!”“痛快,真痛快!”吕新岩已经酩酊大醉,他挥舞着双手不让警察靠前,“你给我打完电话手机就掉水里了,我找不着。还是水里凉快,别拉我,你也下来吧。”王响晴不由分说,一把就把吕新岩给捞了出来,直奔了医院。
吕新岩和栖霞的见面是尴尬的。他包裹好的脚肿得穿不下任何一款哪怕是拖鞋,他只好屈着腿,人顿时显得矮了许多。栖霞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的同情,她快步走向停车场,新岩只好一蹦一跳地跟在箭步如飞的栖霞的身后,像个犯错的孩子。栖霞矫健地上了车,连车门也没帮他拉一下。坐在狂野的吉普车里栖霞开始训话:“多亏你喝醉了,不然我们谁也不知道你偷偷地和她们作交易,你错失良机,你助纣为虐,你想害死樱子,你存心不良!”
栖霞情绪剧烈波动,车也在瞬间失去了控制,扭曲成没有形状滚滚而下的洪水。“停车!”吕新岩大喝一声,同时握死了方向盘,栖霞完全遵从了,一脚刹车踩到底。吕新岩尽管早有防范还是几乎被甩出车厢,他只得用肿胀的脚支起自己全身的重量,接下来的感觉就是无休止的剧痛。栖霞看着新岩抽搐的脸非常不忍,但是她仍然拎着脸:“新岩,我和石墨是樱子的父母,只有我们有权利决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请你跟她们接触之前,一定跟我们商量。”
“栖霞,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对我泾渭分明的,我是想得到线索才这么做的。”
“结果是线索没得到,樱子可拿到了毒资!”
“栖霞,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们先不说这个。”新岩的酒完全醒了,沉重的负罪感重又袭来。
“送你去哪儿?”栖霞问。
“你去哪儿?”
“我送完你就回医院值班,我们在轮班。”
“特护病房不是不让进吗?”
“我们等在大厅里,主要是等樱子她们。”
“她们会来吗?”
“一定会来。”栖霞非常肯定。
“算上我吧。”
“你还不把她们给放跑了?”
“不会的。”
栖霞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新岩,她看到他略有忧郁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栖霞只好掉头回了医院。
到了午夜,新岩开始低烧,栖霞担心他的脚感染了,就逼他去急诊室。新岩回来的时候架了拐杖,身后还跟着护士推着输液车。栖霞睁着惺忪的双眼不解地看着吕新岩,他爽朗地笑了:“这回你可以走了,医生让我在这儿输液,最少也得七个小时,反正我也动不了,就在这儿守着吧。你耗着也没用,还是回家睡一会儿明天早晨来换我。”
栖霞又看了看护士,护士微笑着说:“他有办法,主任同意我到这儿来给他输液。”
“走吧,七个小时之后来换我。”
新岩挺坚决的,栖霞也只得走了。临出门的时候栖霞看了一眼表:差十分两点。栖霞还晃不放心,关切地嘱咐:“你可别睡着了,液体别走空了,陆鸣是二十四床,有情况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对了,你的手机坏了,你有IC卡吗?”
“栖霞,我觉得你今天母性十足,等找到樱子,你一定能把她照顾好。行了,赶快回去睡吧,明天九点钟给我带永和豆浆来。”新岩说得很轻松,其实看着栖霞肿胀的双眼,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栖霞实在是太困了,她没来得及等新岩输上液就走了。后来她非常后悔,后悔让吕新岩独自留下了,但是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一个小小的决定,换来的是完全不同的生命的进程。
尽管栖霞非常肯定地认为樱子会来医院看陆鸣,吕新岩还是觉得希望渺茫。他懒散地把脚高跷起来,尽量舒服地横躺在长条椅上。深夜的特护病房比白天忙碌。黎明时分正是生命脆弱的时刻,目新岩看见太平间的车进进出出好几次了,他想,在这里呆久了,对死亡会麻木的。在最忙碌的时候吕新岩的液体该换了,他提着葡萄糖,拄着拐杖去找急诊护士了。等他把葡萄糖换成消炎药回来的时候,看见直通太平间的专用电梯又推进去一具白床单掩盖的尸体。他从背影看太平间的工作人员,像是一位姑娘。吕新岩开始怜香惜玉起来,他想不明白那么美好的姑娘,为什么每天要面对逝去的生命呢?但他转念又一想,也许生命逝去了,精神却升华了。升华了的精神更有权利欣赏美好的生命。吕新岩正在黎明里畅想的时候,特护病房冲出了好几位护士,她们脚步慌乱,神情紧张,谁都知道是出事了。吕新岩以他一夜的经验知道,即使有生命离去,护士们也不会这般慌乱的。他不好多问,只是疑惑地看着她们。护士长检察完整个大厅之后,向吕新岩走来,她问:“你看见二十四床了吗?”“没有啊。”吕新岩的“啊”字还没有发完,就突然意识到二十四床就是陆鸣,电梯里那个美好的背影里一定藏着樱子得意的坏笑,他们又赢了!“太平间!快去太平间!不对,快去追太平间的车!”吕新岩不顾一切地拔掉注射器,冲到电梯口,按动按钮,电梯从地下一层直达上来,新岩的心也随着迅速地提升着。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看到里边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吕新岩的心没有缓冲地跌到谷底,他的伤脚顿时没了力气,他几乎是跌进了电梯里。
此刻的樱子正在协和医院堪称古老的地下室里拉着手术车狂奔。她速度极快但很有章法。白天踩了几次点儿,蜿蜒复杂的地下室有几个出口她都清楚地刻在脑子里。近百年的古老建筑里弥漫着死亡的味道,据说建院初期地下室是用来做太平间的,后来改成解剖室和活组织检察室。白天踩点儿的时候她看到切得支离破碎的人体内脏,她恶心了好,会儿,好在樱子不惧怕死亡,反正它一直在她周围逡巡。在极度的颠簸之中陆鸣看着樱子微笑一下就又昏睡了,樱子犹豫了,她突然觉得应该把陆鸣留在医院里,可她实在是太想和陆鸣道别了,明天她必须离开北京,她已经无处可逃。这时,吕新岩带着一千人马迫过来了,樱子没机会思考,她不能让吕新岩得逞。樱子加快了脚步,在活检室门口她找到了通往长安街的出口。
大雾把宽广的长安街封锁得严严实实,樱子必须冲出雾障才能带着她爱的人离开包围。进入黑夜是需要勇气的,走出黑夜竟变得遥不可及。漫漫旅程尽头在哪里,樱子不知道,但她只有往前走。终于,在一团一团的白浪一般压过来的浓雾里,樱子看到一股黄色的光亮一闪一闪的,那是艾琳“押解”着出租车打着双蹦灯在等待。本来艾琳是不想帮樱子抢陆鸣出院的,她觉得这样做,陆鸣的风险太大。但是樱子开出条件之后艾琳欣然接受了。樱子的条件是:抢出陆鸣之后的第二天她离开这个城市,三年之内不会回来。从此她就把陆鸣移交给她,全权负责的范围也包括感情。当然同时移交的还有从吕新岩那里拿来的三万块钱。艾琳欣然接受了这个交换条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是陆鸣在蓝天飞翔的样子在她的记忆里刻得太深了,也许是艾琳太想去拯救一个人了,也许是这个行动本身太刺激了吧,不管是哪个原因,艾琳都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拯救行动中了。她们把陆鸣塞进出租车之后就趁着夜幕在大雾的掩护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吕新岩还瘸着脚在协和医院门口高声大骂的时候,樱子和艾琳已经把陆鸣放到了宾馆舒适的大床上了。按事先讲好的条件,艾琳准备好药品和生活必需品之后就可以离开了,但她不放心,一定要等陆鸣清醒过来再走。樱子又开始头晕了,她来不及洗手就给陆鸣输液。艾琳抓紧用消毒纸巾擦擦陆鸣胳膊上的血管,算是消了毒。樱子本来输液的技术非常娴熟,但这次她把陆鸣双臂的血管都快扎透了,还是输不进液去。陆鸣的血管已经极度脆弱和没有弹性了。樱子哭了,艾琳瞪了她一眼,恶狠狠地甩出一句话:“还不都是你害的!”樱子的手抖了一下,陆鸣的血管终于回血了。樱子把事先准备好的葡萄糖和白蛋白给陆鸣输上,然后又给他吃了两片丁丙诺啡,这是毒品替代品,樱子毕竟在戒毒中心住过一段时间,基本的急救常识还是有一些的。这几天毒品很充足,樱子每天都会有几个小时像打了强心针一样精力旺盛。中午去协和医院的路上去了世都百货,樱子买了一双意大利产的红色高跟鞋,整体设计是一朵盛开的玫瑰花,现在它们就在宾馆天蓝色的地毯上狂野地绽放着。陆鸣还在昏睡,艾琳也懒散地斜倚在长沙发上打盹,樱子连身子都没转,就当着他们的面给自己注射。
陆鸣在昏迷之前是幸福的,因为他看到了樱子的微笑;陆鸣在再次醒来的时候是痛苦的,因为他看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形。他迷迷糊糊地听到有小勺砸碎成块毒品瑟瑟的声音,听到了打火机一次次点燃的声音,听到针管在血管里穿行的声音,他听到了他一生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樱子愉快的呻吟声,他又一次昏迷了。
当陆鸣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的时候是在黎明。他听到高跟鞋在地毯上焦躁行走的踢踏声。樱子在哭,嘤嘤地哭。陆鸣艰难地移动自己的头,带着眼睛扫了一下整个房间,他的视点不高,只看见两只“红玫瑰”一前一后地在地毯上移动,“红玫瑰”走过的地方都变成了一片金黄。陆鸣觉得自己躺在一座古罗马的宫殿里,四周金碧辉煌,头顶上还有鸽子在飞翔。陆鸣欣喜若狂地看着梦幻一样的世界,他的视线随着盛开的红玫瑰缓缓向上移动,他看到了樱子!陆鸣从来没觉得樱子这样健康美丽过,为了让这瞬间的美丽保留下来,陆鸣愿意付出永恒。樱子看见陆鸣睁开了迷离的双眼,她兴奋地扑了过来,她看见陆鸣惊恐地瞪着眼睛喃喃地说:“别停下来,多美呀!别,别!”樱子知道陆鸣产生了幻觉,她只有不停地走,才能让他安静。快到中午的时候,艾琳来电话问什么时候送陆鸣回医院,樱子说等等。这时候的樱子已经虚弱不堪了,她又开始给自己注射。毒品刚推进一半的时候陆鸣醒了,他闭紧了眼睛。樱子也靠在那儿喘息,陆鸣说:
“我喜欢看你穿高跟鞋。”
“我知道,现在我没力气穿了。”
“以后你会有力气的,我还想带你去跳伞呢。”
“会有那么一天吗?”
陆鸣艰难地点点头,袭击全身的剧痛让他觉得像有好多人在撕扯他,他只有胡乱地挥动手臂驱走那些恶魔。樱子的心顿时揪在了一起,她把陆鸣的头揽在怀里,用力按住他抽搐的双手。陆鸣身体狂躁可神智渐渐清晰了,他喃喃地说:“我多想和你一起跳伞啊!”
樱子刚刚吸完毒红润起来的脸浮着美丽的朝霞,她微张的嘴慢慢笑成了一朵春花:“我们现在都变轻了,跳起来更轻松了,那我们在下降的第几秒开伞啊?”
“第五十七秒。”
听了陆鸣的回答,朝霞变成了乌云,春花败成了枯叶,樱子绝望地哭了:“哥哥,你不能往那儿想!”“那里”是死亡,第五十七秒是个死亡的数字。
一年前一个晴朗的不见一片云彩的清晨,樱子就是从第一秒到第五十七秒艰难地进行着生和死的抉择。在那个早晨,樱子取得了单独跳伞的资格,她的教练是陆鸣。樱子背着伞包最后看了一眼仰望着她的陆鸣,他是那么英俊健美,但是她已经没有资格去追求从未体验过的爱情了。她知道自己深陷毒潭无力自拔,她想从蓝天到大地结束自己短暂的青春。她从飞向蓝天的那一刻就数着可怕的数字,在高空中她喊不出声音,但是在她的心里默默地数着,她知道每逝去的一秒就是失去一分生的机会。当数到五十七秒的时候,她笑着打开了伞包,因为那是一个超过安全极限的数字,她想把自己融化在蓝天里。但是奇迹发生了,在她即将落地的一刹那,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托了她一把,那是陆鸣。樱子还没反应过来,就重重地砸在陆鸣身上,两人同时着地了。她昏迷了几分钟,醒来的时候陆鸣已经被急救车拉走了。樱子没死成,她赶上了罕见的强气流,拖延了正常的落地时间。陆鸣双臂骨折,永远离开了跳伞队。五十七秒,梦魇一样的数字,它是生和死的分水岭。樱子知道,如果陆鸣倒下了,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托起她的那双手了。五十七秒,对于樱子和陆鸣是一个永远凝固的时间,它预示着死亡。
“哥哥,你不许想它,不许提它!”樱子坚决地要把陆鸣拉回来。
“不提了,不提了,我们都要好好活着。”陆鸣靠着樱子,轻轻亲吻着她,“你明天打算去哪儿?”
“广州。”
“你不是说要去戒毒中心吗?”陆鸣把樱子推到眼前。“为什么又去广州呢?”
“我是跟艾琳说的,要不然她不去跟吕新岩要钱。戒毒中心还不是老一套?咱们俩一起去都没戒了,我可不送钱给他们了!再说,栖霞他们几个非要把我弄进去,我还不得死在里边?我可不能等死!”
“你去广州干什么?”陆鸣非常警觉。
“第一是因为远,第二是好挣钱。我有几个朋友在歌厅里唱歌,他们说那儿货真价实,按质论价,没人往里掺洗衣粉。”
“你还要吸!”陆鸣痛心疾首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哥哥,咱们还不就是吸到死吗?”
“你不许说死!”
“你刚才还说死了呢!”说到死,樱子突然用手捂住了嘴愕然地瞪大了眼,她缓缓地把手从嘴上移开,拍拍木制的床头柜,“哥哥我们都不会死,对吧?”她爱怜的眼睛里流露着惊慌,睫毛不安地抖动。陆鸣用自己干枯的身体贴着她的身体,用他的泪眼对着她的泪眼。
“你不会死,我不让你死。”陆鸣用最后的力量紧紧地拥抱着他一生唯一深爱的女孩,他急迫的呼吸带动着樱子的心跳,两个人像是共同拥有了同一颗心脏。樱子背倚着陆鸣,感受着他慢慢减缓的心跳,同样的情形把她带回到一年前的急救中心。
樱子从跳伞队赶到急救中心的时候,陆鸣已经清醒过来了,但他不理她。双臂被石膏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陆鸣整个上半身都架在那儿,像是个无法分开的断臂雕塑。樱子一步一步往前蹭,还是被震怒的陆鸣呵斥在了十米以外:
“你真以为自己是英雄?你以为真有这种玩命的世界记录等你去创啊?你逞什么能啊?”
樱子不言语。
“要不是风大,你早就摔死了!”
樱子低着头看地。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第一次飞你就敢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樱子开始看窗外的天。
“别看了,你再也上不去了!”
“本来我就没想上去。”
陆鸣瞪大了愤怒的眼睛,樱子不敢正视,她低声问:
“我不会害得你也飞不了了吧?”樱子这才开始看着陆鸣。
“我再也不能飞了。”
“为什么?”
“还用问吗?”
樱子听到陆鸣绝望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她也低声啜泣起来。他们俩的哭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和谐地混在一起,形成微微震颤的气流缓缓地流过每个角落。
“哥哥,我什么都没有了。”
“有我。”陆鸣用捆在石膏里的残损的双臂拥着颤抖的樱子,“你不会死的,我不让你死。”
陆鸣,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在十四岁那年雷雨交加的夜晚,在恐惧的梦呓喃喃之后,他把樱子当成了自己一生必须去保护的人,当成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所以在他知道由于毒品的原因,樱子几乎自杀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把海洛因直接就扎入了自己的血管,他上的量很大,他要和樱子在同一条线上往回跑。可是想象和实际是天和地的差异,他非但没有帮助樱子摆脱毒品,自己反而越陷越深了。现在的他在死亡的边缘上徘徊,时刻等待着它的来临。但是陆鸣不想被动地死,他渴望死得对樱子有意义,他要用最后的可以主宰的死亡,保护住樱子的生命,他突然觉得这就是他来到这世界的唯一目的。现在陆鸣怀抱着干枯的颤抖的樱子,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他的死亡的方式。
艾琳觉得今天的陆鸣异常固执,她明明已经到了地下室门口,可陆鸣就是不让她进去。他顽固地坚持让艾琳回家去取最好的那套数字机,并且坚持让她打车去打车回,往返时间必须保证在四十分钟之内。艾琳不愿意回去,她说偷拍机的效果也可以,连《北京新闻》都采用了,你陆鸣要拍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必须用数字机呢?再说,好不容易才躲过翟主任布置的岗哨,万一被擒住了,可就逃不脱了。陆鸣说被逮住了更好,就说是来主动举报的,然后带他们过来。艾琳听完陆鸣的话有点儿蒙,可她还是嘟嘟嚷嚷地打了车回了后海。
艾琳从后窗户爬进自己家,然后带着全套摄像设备,又上了房顶,飞檐走壁地到了邻院儿才跳下墙头。这时已经是喊杀声一片了,艾琳一路狂奔才逃脱翟主任安排的二十四小时跟踪队。艾琳钻进出租车,前后花了三十五分钟车程,气喘吁吁地敲击地下室的门。虚掩的门毫无声息地开了,屋里黑洞洞的,艾琳的眼睛像高灵敏度的数字相机,瞬间就调整好光圈,但是她还是眩晕了一下,黑暗中一道圣洁的光环萦绕着仰卧在床上的陆鸣,他安静而缓慢地呼吸着,脸色微红,目光异常坚定,他的声音很微弱但非常清晰,他说:
“我最多还有十分钟清醒的时间,然后我就会昏迷,不用送我去医院,来不及了。艾琳,你现在就架好机器,我有话要说。”
艾琳完全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她瞪大了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她焦急地问: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把樱子藏的海洛因都打上了”。
“量大吗?”
“量大了,来的就更快了。”
“为什么?为什么呀?!”
“赶紧开机,你不想让我说不完话吧?”
“不行!去医院!”艾琳疯了似的冲过去,想把陆鸣抱起来,但是陆鸣坚如磐石,纹丝未动。
“艾琳,你不想让我白死吧?安静点儿,我不把话说完是不会出去的,你抓紧时间,说不定我们还有时间去医院。”
陆鸣的态度异常坚定,艾琳也只有含着泪打开了摄像机。陆鸣面对镜头开始微笑,笑容像流淌的清泉一样透彻。艾琳直愣愣地盯着陆鸣,心里焦急地计算着流逝的分分秒秒。终于,陆鸣开始说话了:
“樱子,从你出门到现在有一个多小时了,算时间叔叔和阿姨一定找到你了。别怪我骗你。我跟叔叔阿姨讲好了,他们会带你去自首。我想,你只有进去一两年才会把毒品戒掉。里边很苦,你要戒毒就更苦,可不苦点儿你哪儿戒得了啊?樱子,苦受得越多,记得才会越清楚。可我还是担心你会复吸,想来想去,我觉得一定要让吸毒跟什么后果连在一起你才能记住。我们是听说过谁谁谁吸毒吸死了,可都离我们太远了,最后,我觉得只有我死在毒品上,你才能记一辈子。樱子,我给你下了一个大毒咒:你只要想吸了,就会想到我的死。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白死的。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如果一定有人要死,那就让我死吧。樱子,别以为我是为你而死的,我是为我自己,反正我也活不久了,还不死得有点儿意义?别再怨叔叔阿姨了,也别怨吕新岩,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感情,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吧。你别怨我自己把自己打死了,我来这世上二十二年,就是来做这件事儿的。我不舒服,不说了。樱子,等你出来以后把我的骨灰撒在后海,让我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你想我的时候,就来后海跟我聊聊天,我爱听你说话。樱子,我最后再说一句话:你要快乐地活着,为了我们两个快乐地活着。”
陆鸣不再说话了,他目光慢慢地暗淡下去。艾琳早已是泪如泉涌,但她始终没关机。她忠实地记录下陆鸣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她觉得这是她所做的最神圣的事情。艾琳看着陆鸣渐渐睡去,她没关机,直到一盘带子拍完,了,带子自劫从带箱里跳出来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关了机,坐到床边儿上,把自己的头伏在陆鸣的胸口。她哽咽了:“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呢?”
樱子闯进地下室的时候,看到陆鸣像雕塑一样靠在床头,头微微地向门口的方向倾着,眼睛静静地合着,头上有一个光环。艾琳也像睡着了一样趴在陆鸣身上。樱子清醒过来冲过去,拉开艾琳,一掌就抽在艾琳脸上,艾琳麻木地没有一点儿反应,樱子恶狠狠地问:
“你对他做了什么?”
艾琳什么也没说,按动了摄像机的播放键。当石墨和栖霞进来的时候,只听到陆鸣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好像并没有离开。他们默默地流着泪倾听着陆鸣所说的每一个字,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屋顶上斑驳的水印儿中心往下滴水了,滴答滴答地响。过了一会儿,王响晴和吕新岩也来了,大家都肃立良久,最后还是石墨说:“我们去后海吧。”
黑夜漫长,没有尽头。一行三辆车缓缓地沿着后海在大雾里穿行。樱子抱着陆鸣倚在妈妈身旁,坐在石墨的吉普车里,他们的车后边跟着吕新岩的陆虎,艾琳把镜头伸出了车窗。跟在最后的是王响晴的警车,两个警员一脸执行任务的表情。到了银锭桥,大家把车停定,大雾突然散尽了。众人下了车,只留下樱子和陆鸣在车上。湖面上起风了,柳叶哗啦啦地响个不停。艾琳刚刚把低照度摄像机镜头对准湖面,她惊呆了。由远而近,缓缓地漂过来数以百计的荷灯,飘飘摇摇一片金黄。烛光不大但很光亮,整个湖面被一种神圣的氛围包围了。“大陆,我们把陆鸣带来了,你们一家人团聚吧。大陆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陆鸣这孩子。”石墨抱着石栏痛哭不止,他平生第一次流了泪,泪水喷薄而出,源源不断。王响晴站在石墨身旁,对着静寂的湖面庄重地敬了军礼。大家都没有注意樱子,她在这个黑暗的夜晚有了无穷的力量,她独自把陆鸣背下了车,让他端正地面对湖面坐好。一道霞光投在湖面上,荷花灯的烛光在同一时刻熄灭了,樱子深深地亲吻了陆鸣,她说:“天亮了。”
樱子自己上了警车,她最后看了一眼倚着妈妈坐在爸爸车里的陆鸣,在心里默默地说:“等我回来,我来后海找你。”
警车在静谧的黎明中开远了,吕新岩和艾琳站在后海为陆鸣送行。等两辆车都不见了踪影,艾琳才恋恋不舍地上了陆虎吉普,她悻悻地对沉默不语的吕新岩说:“我们两个都是失败者。”吕新岩轻轻地启动了车,雾气遮住了前挡风玻璃,他把风速调到最大,眼前顿时一片光明,他说:
“什么是胜利?我觉得只要顽强地活着。”
“那陆鸣呢?”
“樱子活了。”
二零零四年夏夜的后海;喧哗得可以比得上白天的王府井。想在这儿找一个没人的石凳,坐上去看湖面,简直就是妄想。樱子进进出出好几次,院门口酒吧顶上的霓虹灯还是闪个不停,她有点儿急。再这么吵下去天快亮了,陆鸣就不会来了。从教养院出来两个多月了,她天天深夜守着后海等陆鸣来,大概两三点钟,总有一只荷花灯一路漂流停到樱子面前的湖面上,原地缓缓画圆,像静静听她讲话。樱子坚信,那一定是陆鸣不死的灵魂。无论风雨,七十二天,陆鸣夜夜如期前往,从没错失过一天。可是今天,樱子有几分忐忑,她担心陆鸣不喜欢这样的喧闹。隔壁刃陈街上,有个醉鬼吼着刀郎的《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樱子捡了块石子就扔过去,歌声变成了骂声,樱子趿拉着拖鞋跳起来就拔了酒吧屋顶上的霓虹灯。院门口的一片湖面终于安宁了,樱子看见了远处漂来的荷花灯。她兴奋地喊:
“哥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必须天天来呀,我快撑不住了,人家都说出来的第二个月最难熬了,在里边知道没戏也就不想了,今天领工资了,又有点儿动心思。我想了半天还是交给我妈了,我就留了一百块钱吃饭。我爸说我该找个男朋友,有个好孩子做伴儿,他们就放心了。我知道他们几个也有点儿盯不住了,吕新岩跟我妈分了?还来轮班看着我,也不知道他图什么。陆鸣,我今天收拾你的书柜,在一本《十万个为什么》里边夹着一封信,是你写给一个叫西西的女孩的,你说喜欢她,想去她们家看她爸养的鸟。我一看日子,是八六年写的,你当时也就六岁吧,六岁你就知道泡女孩了,厉害呀。你干吗一直留着小纸条,是给了还是没给呀?那个西西是'同桌的你’吧?我忘了跟你说了,老狼跟'同桌的你’结婚了。报纸上说,老狼和'同桌的你’抻了十五年,都快撑不住了,突然有一天,老狼在机场眼瞅着他们乐队误的那架班机,刚起飞就掉下来了,他当时就打国际长途跟'同桌的你’求婚了。哥,你要是活着,是跟我求婚啊,还是跟西西求婚啊?应该是我吧,艾琳应该没份儿吧?艾琳特有病,今天,二十三号院打架,她去拍去了,头上挨了一板砖,缝了六针,头发都剃光了。中央台的制片人来看她,话里话外挺损的,他说认真不是莽撞,拍纪录片也得有想法,不用见什么拍什么。艾琳听着也没说话,她可真是变了,围着后海拍一年了,任劳任怨的,劳务到现在也没拿多少,她图什么呀?哥,你说这《后海人家》有人看吗?我看悬。
“我爸今天又去湘西了,我看他是废了,什么也写不出来,老往山里钻了,人那儿都出了一个沈从文了,他还搅和什么呀?我老妈现在特女人,挺贤妻良母,可惜跟老爹也没戏。他们的日子让我搅了,可我的日子又让谁搅的呢?今儿,有个倒粉的找我,说可以先送我一包,我差点儿没挺住。其实我不怕死,我就怕你白死了,可我活着又为什么呢?一想这个我就想吸,还不如吸死算了。”
后海突然起风了,随之而来的是大雨倾盆,荷花灯在风雨里摇曳,毕竟是蜡烛的微弱火苗顶不住如注的雨水,樱子看着它缓缓地沉到湖面下边去了,她曾经伸手去够,完全是徒劳,樱子无助地站在暴雨里,呼唤着陆鸣的名字,一声低于一声。
二零零四年七月十日,北京经历了一次暴雨的灾难,从此一个夏天,干旱的北京雨天多于晴天,周边的水库里都蓄满了水,多年不见的水景观也遍布京城,只是后海的林樱子,再也没等来陆鸣的荷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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