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文
(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
二、阐解
1词解
造境:指诗人主观想象构造之境。
写境:指诗人遵依客观摹写之境。
自然:指客观世界,包括自然界和现实人生。
邻:本义为古代的一种居民组织,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引申指住处相连,近,近于等等。此处指“接近”或“关联”。
大诗人:王国维受康德、叔本华“天才论”的影响,提出“大诗人”这一特殊概念,应指具有独特之创造性、能超越物我对待、能达到审美直觉之化境的诗人,为了便于把握,我们也可以通俗地把它理解为是指杰出的诗人或伟大的诗人。
理想:对未来事物的想象或希望,此处指“主观想象”。
2义解
王国维说:诗词写作有诗人凭主观想象虚构的景象,也有诗人遵照客观生活摹写出的景象,它区分出主观与客观两种路数。但是两者的区别并不绝对,因为优秀诗人的“主观之诗”必有符合客观之处,而其“客观之诗”也必含有主观想象的成分。
⑴主客两元对立、二分之新思维
传统中国哲学、美学是心物感应或情景交融式的“天人合一”观念,没有真正的主客两分对立的思维传统。如《礼记·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陆机《文赋》:“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物色》:“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钟嵘《诗品序》:“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至唐代王昌龄《诗格》虽提出诗有“物境、情境、意境”三境,区分出了“画面型”、“情感型”和“深意型”三类诗境,但这种划分仍是在心物感应、情景交融基础上的诗格形态的区分,仍不是主客对立二分的“认识论”产物,其物境、情境、意境之“三分”模式与主客两元之“二分”模式并不相合。
而王国维提出“以意胜”的造境和“以境胜”的写境,或偏于主观的诗和偏于客观的诗,则与西方美学中的表现论与再现论;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之主客二分模式相近、相类。也就是说在王国维这里开始有了西方主客两元对立、二分的认识模式了,它是王国维自觉地学习、借鉴西方近代主体论哲学的结果。王国维的这一新思维来自西方近代哲学家康德和叔本华。
康德的哲学就是主体论哲学或认识论哲学,在他的眼里世界既是主客两元的,同时也是两重的:主体和客体;本体世界和现象世界。连接两者的则是来自“纯粹理性”的理性认识和来自“实践理性”的道德和信仰。
康德认为:本体世界是由事物本身(物自体)构成的,现象世界则是由人们的“先验认识框架”转化出来的,人的理性只能认识和把握现象世界,而无法认识和把握本体世界(物自体不可知),本体世界不是理性认识的对象,而只能靠人的道德和信仰能力来“象征性”地对接和把握。就人的理性认识而言,它产生于先验理性(主体)对后天经验材料(客体)的综合判断,即是理性和经验综合统一的产物,也就是说在康德这里,虽然其最终目标是主客相融的综合统一论,但其基本的认识论前提仍是主客体两元二分对立的近代主体论哲学模式。
叔本华提倡唯意志主义哲学,认为世界统一于非理性的、本能的生存意志,但受康德的影响世界在他眼里仍然是本体和现象两重的:意志世界(本体)和表象世界(现象)。
他认为本体性的意志通过不同等级的“理念”形式而表现为不同等级的具体事物变成“现象世界”,理念就是意志的“恰当的对象化”或“客体性”形式。也就是说这现象世界和本体世界其实最终都统一于“理念”:客体化的意志,或意志的“对象化”表现。只是这“现象世界”在理性意识中就只是现象性的“表象”,在艺术性的直觉中才是本体性的“理念”,也就是说只有再经过对“理念”的艺术直觉,认识主体才能抵达意志本体世界。
即具体来说,本来这两个世界(本体与现象)是统一的,统一于同一个“意志”,只是存在着意志本身和意志的不同现象(可见的现实世界)的差别,这本不存在什么问题,问题出在有了人这个有意识的生物,人同别的存在者不同,人有认识能力,人要认识这个世界,而一旦进入意识活动,世界就必然区分为:主体和客体,同时人们认识世界又是受决定于四方面的“充分根据律”(亦译为“充分理由律”)即“四重根”的驱使:物理理由、逻辑理由、数学形式理由、伦理动机理由,亦即感性形式、抽象概念、理性形式、道德目的等四种欲求的支配,从而形成四种表象:直观经验表象、抽象概念表象、纯形式直观表象、意愿自我表象。也就是说,世界在人的认识活动中就只显现为人的意识的“表象”,而非世界本体。因此这四种表象不管如何正确、有效,也还都只属于现象世界,真正的意志本体世界仍在这四种表象之外。因为已如前所说,意志世界不是理性认识等功利欲求的对象,只能用超越主客二元对立的非理性的方式来把握,这就是内在性的直觉体验形式,它是忘却主客对立、忘却主客存在,或“超越意志目的”的纯粹直观、纯粹静观的形式,其基本特征是:①主客两忘、心物合一。②客体成了理念本身,主体成了“无我”的“纯粹的认识主体”。③两者统一融合为代表意志本体世界“恰当对象化”的纯理念形式,这一“形式”既与世界意志本体相契合,同时又摆脱了“生存欲求目的”的限制,而成为一种自由的永恒形式,借此形式,人就可以摆脱由意志欲求本质带来的种种烦恼、痛苦、寂寞、空虚、厌倦,而走向审美性的自由和超越之境。其具体的载体有三:主客相融的哲学智慧、主客两忘的艺术直觉、破物执-我执的佛教涅槃之境。
以上就是叔本华唯意志主义哲学的大要。叔本华的“意志”是人与世界“同一”不分的,其“表象”也是心物合一的,但其意志和表象、直觉和理性之“两分对待”模式仍是以近代主客两元对立二分的认识论方法为理据的,即仍携带着主客两元对立的逻辑的、分析的理性色彩,这一“理论模式”同康德的“认识论”模式在根本上并无实质上的不同,它们一起影响了王国维,使王国维开始有了这种来自西方近代哲学的主客两分的认识论模式,从而自觉地有了“造境”、“写境”;“理想”、“写实”之理性区分,而这一区分却非同小可,它是传统中国整体统合性思维走向现代分析性理性思维的一个显著标志,也是传统中国诗学、美学走向现代、拥有现代理性新品质的一个重要收获。
⑵以主体性“自我”为中心的“心物统一论”
传统中国哲学、美学原本就是“天人合一”性的“心物统一论”,后来“三教归心”又将这“统合”的重点归结到人的心灵本体上,这同西方近代肇始于笛卡尔“我思”之主体理性意识哲学也有极大的相似之处。现在来自叔本华的非理性的“意志统一论”,或“心物合一”的“表象”、“直觉”,又为王国维提供了可资利用的新资源,它既同中国原有的“心物统一论”相合,同时又可使它增加进现代“主体论”的新质素,使之变得更加理性和自觉,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心物统一论”和主体性“自我”的觉醒、生命意识、情本意识等就是这种中西古今或新旧融合、升华后的“心物统一论”的具体体现,是他自觉用现代西学改造提升传统中学的宝贵理论结晶。从这一新的“心物统一论”视角看,造境就必合自然,写境也必邻理想,主体中有客体,客体中也自含主体,主客、心物就统一于“心物感应”、“情景交融”和“意志世界”、“直觉主体”这中西古今融二为一的新的“心物统一论”,它使两分的造境、写境或理想、写实,同时又具有“颇难分别”的“交叉性”、“统一性”。
王国维此处还提出一个“大诗人”的概念,认为只有“大诗人”才可能做到造境中有写境,或写实中有理想,才可能在总体上达到心物难分、心物合一之境,为什么?我认为王国维这一概念是受康德、叔本华“天才论”的影响而提出来的,康德分出一般的艺术和美的艺术两个层次,作为艺术理想的最高境界的“美的艺术”是专属于“天才”的事业,天才靠先验的想象力、理解力、鉴赏力和思想创造出具有独特性、典范性和浑然天成之自然性的艺术作品,这种美的艺术为艺术“立法”,成为艺术中的艺术。受康德的影响,叔本华也认为只有天才才能更好地超越“四重根”的功利限制,把自己变成“纯粹的认识主体”用直觉的方式来艺术地把握“理念”,达到泯主客、合物我的艺术化超越之境。因此,王国维的“大诗人”,也应是包含着深意的,也应指具有独特之创造性、能超越物我对待、能达到审美直觉之化境的诗人,当然为了便于把握,我们似也可通俗地把它理解为是指杰出的诗人或伟大的诗人。
鲁迅先生曾在《论“第三种人”》中说:“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他离不开……”在这里我们如果把“有阶级的社会”、“战斗的时代”、“现在”、“地球”这些“客观条件”换成“心物统一关系”非但不错,还非常应该,即若依主客两分的认识论,可区分出造境、写境或理想、写实之大不同,而若依心物统一论,则两者必合而难分,如果想分,也“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虽每则均寥寥数语,言少篇短,但却有着复杂的理论背景和丰富新颖的理论内涵,须用中西古今兼容、会通之眼、之法来解,于西方尤其不能没有康德、叔本华、尼采等人的理论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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