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樊丽萍
有人说,幸福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打小怪兽”。可孩子们的幸福是什么?
简单的问题,恰触痛当今教育的神经。因为,本来应该给孩子幸福的父母,有的变“狼”,有的变“虎”,还有的变成了——“怪兽”。
“怪兽父母”,这个称呼最早起源于日本,用以指称那些经常提出对自己孩子“有利”但罔顾他人的要求、动辄向学校投诉、干涉学校教育的家长。
先来几个日剧《怪兽父母》的片段,看看那些“怪兽”行为到底如何。
场景一:
学校的一次音乐会上,有一群孩子要表演合唱,其中一个孩子担任指挥。演出前,小指挥的爸爸提出,必须允许自己的孩子转过身来,面对观众席指挥。理由是,家长都要给孩子拍照。如果背对着观众席指挥,那么照片里所有的孩子都可以露脸,而他的孩子只有一个背影。校长非常无奈,同意了这个家长的请求。在学校里,这些提出无理要求的学生监护人,通常被叫做“怪兽家长”。
场景二:
一个妈妈发现,班级墙上贴的郊游照片里,自己孩子出镜的次数比别的孩子少。其他孩子约莫有4到5张照片,最多的一个女孩子在8张照片里露脸,可她的女儿只有2张。家长由此认为:老师只疼爱自己喜欢的孩子,这种态度对她的女儿构成了伤害。她每天打电话向老师抗议,最多的时候一天打30个电话。家长要求校长在保证书上签字,辞退这位老师。
场景三:
一位父亲抗议班主任老师有诱惑自己女儿之嫌。女儿班级组织郊游,这位爸爸连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前往都要过问,最后还是不放心,悄悄跟去。爸爸向学校提出:班主任会使孩子精力不集中,希望撤销他的班主任职务。
不久后,这位爸爸看报纸,读到一篇报道说,有奇怪的人混入一所小学。他怒气冲冲地要求学校采取紧急措施,提出要实行24小时安保,安装监控摄像头。如果做不到的话,老师必须将学生一个一个地送回家。数日后,他又从新闻中看到,在某个县发生了男性强行搂抱女性的事件,于是马上给学校打电话,确认自己女儿是否安全。当学校报告没有问题时,这位爸爸还要求再确认一次,并要听到女儿的声音才肯放心。
……
两年前,一位香港妈妈写了本名为《怪兽家长》的书,痛斥“港孩”父母的“怪兽”行径。短短几个月,这本书在香港再版6次,并在媒体掀起热烈的亲子话题大讨论。
《怪兽家长》作者叫屈颖妍,是一位香港媒体人,兼任大学教师,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书的封面上,她写下一句简洁的结语:“当今最难教的,是家长,不是学生!”
1.可怕的“怪兽父母”
为了照顾三个女儿,屈颖妍放弃了香港一家杂志社副主编的职务。全身心地为孩子付出,她觉得天经地义。直到有一天,被一部日本电视剧深深震慑。
这部2008年推出的电视剧,名曰《怪兽父母》。很多情节真实取材于日本当地学校发生的家长投诉和纠纷案。这些喜欢对学校教育指手画脚、放大学校教育过失,且动辄喜欢投诉的家长,于是有了一个别名:怪兽父母。
“怪兽父母”这个族群的滋生和蔓延,正是步入21世纪后日本教育商业化的一个结果——家长像消费商品一样消费学校的教育,以自我利益最大化为出发点,常以维权面目出现。
据悉,东京市政府还曾专门耗资1000万日元出版一份教战手册,专门教导老师如何应对“怪兽家长”。
屈颖妍忍不住问自己:我也是怪兽父母吗?她觉得,作为三个母亲的孩子,自己早就是怪兽了。
2.“怪兽”现形记
“对于孩子,我们从来是‘舍不得’的,‘舍不得’他们跌倒,‘舍不得’他们受伤,‘舍不得’他们失败。事事为孩子强出头。”环顾四周,屈颖妍发现,“怪兽父母”不仅横行日本,香港本地也为数众多。
有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家长向班主任老师提了个要求:如果教室开冷气,请记得为他的孩子穿外套,因为孩子自己不肯穿。老师回复的态度有些强硬:提醒可以,但如果每个家长都有这样的要求,那课就不用上了。不料这位家长立刻奉上一句:“那我就去跟校长说,如果我的孩子不小心得了肺炎什么的,唯你是问。”
“在金钟罩下,我们圈养出一个个没痂没疤的完璧小孩,也孕育出了一群群张牙舞爪的怪兽家长。”
下午放学时分,接送孩子的校门口,是个“怪兽”集中地。要不是为了让孩子第一时间看到自己,屈颖妍很不愿意现身那里。因为,“一切流言蜚语都在那里展开,蔓延或者误传。”
有一次她去等小女儿放学,周围家长听说她的孩子考试才60多分,“这么差”脱口而出;两三个月后,又一次考试成绩公布,她的小女儿考了90多分。同学家长闻讯,拦着屈颖妍直打听“你们在哪补习?”“介绍好老师给我们吧”“靠自己学,怎么可能提高30分”……
说到这里,屈颖妍一声叹息。“很难去指责家长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是教育体制和现状让我们很无奈。”她说,“怪兽家长”都有一个特点,凡事不肯吃亏。要抉择,先往自己的“好处”上想;遇到事,总往别人的“坏处”上看。
3 .功课是罪魁祸首
“如果问什么是破坏家庭和谐的元凶,我会告诉你,功课是一切伤害的罪魁祸首。”
“如果你问我当今最严重的精神虐待是什么,我会说是孩子的功课,没完没了的补充学习抄抄写写,对脑袋毫无裨益,对父母和孩子却是最大的折磨。”
严辞控诉功课的屈颖妍,内心异常矛盾。她想为女儿减负。大女儿小时候,曾被送去参加绘画和钢琴班。补习的结果是,孩子再也不喜欢画画和弹琴了。最好的画和最美的字,总会“留白”。屈颖妍希望给孩子的生活“留点白”,但是现实的竞争压力,让她实在不敢留太多。
屈颖妍身在大学,对教育“行情”了解颇深:在香港,一个小学生平均要上6个补习班。很多孩子在幼儿园起就开始学“二外”,有的还同时报名两个幼儿园。因为香港的幼儿园只上半天学,很多家长给孩子报两个,半天学英语,半天学普通话。
家长们如此严阵以待,都是为了让孩子考名校。香港的学校从Band1到Band3,有明确的等级之分。而香港本地的大学升学率约为20%(出国读大学的不包括在此统计数据中),多数考上的都是Band1学校的孩子。
“香港的一些好学校(band1)在招生时,不仅要求孩子学习成绩优秀,而且还看重‘一体一艺’。”所谓“一体”,就是孩子要擅长一项体育运动;“一艺”,就是掌握一项艺术门类。虽然学校的宗旨并没有错,渴望招募全面发展的学生。可对父母来说,全面发展和“全面补课”之间,就是划一个等号而已。
“在孩子很小的时候,家长难以辨别自己的孩子到底适合学哪个艺术门类或者体育门类,所以就会同时报好几个班。”屈颖妍举例说,香港很多父母都会让孩子学游泳,因为它既是体育项目,又是今后防落水意外的生存本领之一。可是,当她送女儿去上游泳课的时候,却亲眼目睹了学习游泳的“惨状”。“一个小时里面,孩子必须不停地游、拼命地游;如果你累了,不游,那么教练就上来了……”因为教练是按时计费的,他敬业地不让孩子浪费时间。
屈颖妍也有朋友在补习班里当老师,聊天时向她诉说内心的矛盾。“有的孩子明显是上完游泳课再来补习的,头发湿漉漉的,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些孩子父母“劳逸结合”的补课安排失算了。连补习班老师也不忍心叫醒这些孩子。有时候,一堂课下来,班级三分之一孩子的脑袋都耷拉在书桌上。
屈颖妍在《怪兽家长》这本书里,以“富士康”作比,痛陈当下一些家长对孩子的暴戾。“当大家都说富士康的工人可怜,从早到晚做到疯的时候,我们是否想过自己不过是另一个郭台铭,比他还狠毒的是,我们的枪口向内,天天轰自己的孩子。”
4 .当学校成为“斗兽场”
在屈颖妍的眼里,原本平静的学校,已经变成了一个尔虞我诈的“斗兽场”。
有个老师告诉她,现在的家长为“保”孩子,事事投诉。“教室里有蚂蚁,唔,明天要向班主任投诉。”“儿子说那个男厕好臭,要跟校长投诉”…
还有个家长更蛮横,孩子明明染了金毛,老师说,盲人都看得出来那不是天然的金发,学校规定染发上学要记缺点,家长大概没有料到此事如此严重,一口咬定“这是孩子天生的发色”!老师拿出上年的照片对照:“怎么前一年他的头发没变化?”家长竟反击:“他得了营养不良症,我现在要投诉你歧视我孩子……”
无论是补习班的老师,还是学校的老师,都不约而同地向屈颖妍述说他们对教育的看法:“当今最难教的,是家长,不是学生!”
一些家长很会“提要求”,给学校制造麻烦。有一所学校要同学扮演白雪公主和7个小矮人的故事,可家长都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演小矮人,最后校方只好改写了故事,变成了“8个白雪公主”。
还有的家长为了“保护孩子”,常和老师起争执。比如,一个老师强调上课一定要带琴谱,讲了许多次,仍有人当耳边风,于是老师规定,以后没带琴谱的不用上课。有学生继续如是,老师唯有信守诺言,把他赶走。谁知道学生家长却跑来理论、投诉、大发脾气:“我付足了学费,你有什么权力赶我的孩子走?”
这个老师说,其实,那些父母应该多谢我才对,我们教琴之外也帮你教孩子啊,“可惜他们都不领情”。
时常遭遇前来寻事的家长和皮细肉嫩的孩子,学校的老师们也学聪明了,很多事情学会了“小事化大”。
“有一次到幼儿园接孩子放学,老师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今天你女儿在学校里被蚊子在大腿上叮了两口,我不知道她是否有药物过敏,不敢乱涂药膏,所以被叮处仍然有点红肿,至于手上这片蚊肿,她今天上午来校时就有了,应该不是在学校被叮的……”屈颖妍对老师的这种自保行为感到无奈又悲哀。
有个校长就告诉她,曾有个孩子因为测验不合格被罚留堂,父母竟然投诉到教育局:“学校禁锢我儿子!”
5、“怪兽”孩子的复仇
三个女儿渐渐长大,回到大学讲堂的屈颖妍,面对讲台下一批批国之栋梁。她意识到:一些父母的“怪兽”行为,已经在孩子身上结了果。
“这一代孩子,懂得的技能很多,琴、棋、书、画、跆拳道、游泳……样样皆能却未必样样精。一屋子证书,却没有一张是学做人的。”
有个体育老师发现了如今香港孩子的新特点:都不愿意坐在地上。“球场也好、礼堂也好、户外大草坪也好,你一声令下‘原地坐下’,十有八九没有反应,孩子们慢慢腾腾,不情不愿,有的找废纸,有的分纸巾,小心翼翼地垫着屁股,勉勉强强坐下来,就像屁股沾了狗屎一样”。
“都是少爷和小公主,当妈的教他们,地上脏,千万坐不得!”老师没好气地说。
跟动物接触完要洗手,固然是应有的清洁态度,但凡事都在第一时间想到“干不干净”这个问题上去,也是香港家长的普遍育儿准则。摸完一只狗或是一只兔子,父母总是在耳边“洗手、洗手”地呢喃催促,只会混淆孩子的视听:我刚才是不是摸了一堆粪?还是一团细菌?
即便是自己的女儿,屈颖妍也觉得,有些恶习需要矫正。
让这位妈妈看不惯的,是女儿身上的那层“皮”。即使酷暑天,33℃度高温上学,也不忘带上那件厚外衣。
香港中学生,无论酷热天气还是潮湿天气,一律爱披件毛衣去上学。“学校的教室好冷的。”女儿总是这样解释。有一次,屈颖妍到学校去做义工,那天气温30℃,地点是屋顶操场。明明是在酷热的室外,居然还有半数学生披着那张死皮不肯脱,当中,几乎清一色是女孩子。
屈颖妍有些愤愤,试图向学校提议:以后大热天上课,凡有超过五名学生穿外套,该教室便要把冷气关掉。“我相信,在吹冷气与蜕掉皮这两个选择中,娇生惯养的新一代绝对会选择后者。”
时常和大学生在一起的屈颖妍,对青年学子的一些言行举止亦不敢恭维。
她想起一桩典型事例: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沈祖尧还在当校长候选人的时候,曾被邀请参加一个学生活动。其时,中大的学生们为沈祖尧的前任、当时担任校长的刘遵义设立了一个“离职倒计时”活动。结果,沈祖尧抓住这个时机,给这些试图羞辱刘遵义的孩子们上了一课:“作为一个人,一个曾受过教育的人,不应做出人身攻击的事来羞辱校长或教员。面对持不同意见的人,亦要给予对方尊严、尊重……”
在屈颖妍眼里,香港的教育“病”得不轻。“学校怕关门,老师怕丢饭碗,家长怕孩子输给别人……一个理所当然的循环,孩子当然最怕教育。”
屈颖妍说,“有句话叫‘先苦后甜’。当父母的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夫妻两个对付一个,逼迫孩子。但成年人也都知道一个道理,人生苦短,记忆中唯有童年是快乐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给孩子一个快乐幸福的童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