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棍草鞋白纸扇 白草鞋

现如今,文家嘴在世的老人们全都记得,文昌运是在十三四岁的光景,一夜间,才变成了个白痴的。六七十年来,对于文昌运变痴的原因,小渔村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昌运变痴之前,不管是下洪湖打鱼捞虾,还是上坡补网猎鸭,里里外外,昌运都是一把好手。可变痴以后,他就只欢喜瞎琢磨湖滩上的野草藤蔓什么的,一天到黑地搓草鞋了。文白痴无论逮着什么草,都是要扯上来一手,搓上老半天的。搓着搓着,一根旱烟不到的工夫,那些漂草啊、蒿叶啊、岗柴片子啊,像耍把戏似的,在他手上就要成了草鞋。起先是一根绳,后来是一只鞋,老末尾就变成一双了。
文昌运真是一个逮着什么就想搓什么的白痴。
文昌运甚至还打过白云的主意。
他曾经眯眼盯过文家嘴的老天爷。从天麻亮一直盯到天煞黑。最后,他得出个了结论。他说:
“白云是天上菩萨们穿的自草鞋。”
他把这个结论告诉过湖坡上的每一根野草,也告诉过湖里的每一只水鸟,当然,他还挨船挨户告诉过文家嘴的大人小伢们。但让他倍感无奈,也倍感恼火的是,文家嘴竟然没有一个人信他的那番痴话。实在有得法子了,他只好躲进弓篷船里,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姆妈。也就是告诉他母亲。他又说:
“姆妈!我要想法子搓出一双像白云那么厉害的白草鞋,套在爷的脚上。那样,爷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了。快到老东的狼狗休想追上我爷。那天,我爷要是穿着菩萨的白草鞋,他的左脚,肯定就不会让老东的狼狗一口给咬断了。”说完,他就抻起颈脖子,朝着他爷丢了脚的方向,也就是朝着城关方向,“嗷嗷”地吠了两吠。
其实,文白痴说爷,是在说他父亲。而文白痴说老东,却是在骂小日本鬼子。那年月,洪湖人把小日本鬼子从不喊日本兵,也不喊日本军。洪湖人把小鬼子都骂着老东。小鬼子打从大海东边来,也是打从长江东头来,更是打从洪湖的东岸来的。那小鬼子当然就该被骂成老东了。
在文白痴一口一个老东骂得正欢的时候,他姆妈却还处在丧夫之痛里。
他姆妈一直估摸不透。
他爷到底是让老东的狼狗给咬死的,还是就那么给吓死了哩。反正,他爷在丢左脚的当口,就那么死了。他爷一死,埋进村后的岗柴林里,就拱成了无数口老坟里的一口新坟。他姆妈只要一望到那口新坟,脚板心老有一种让芦苇桩扎穿了的锐痛不说,胸口更像是被鱼叉给叉住了,疼得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这么一痛,又那么一疼,他姆妈也就听不清楚白痴儿子在嘀咕什么了,更没让白云啊、菩萨的白草鞋往心里去。于是,文白痴就又嘀咕了一次。
“姆妈,您郎信么?信天上的白云是菩萨的白草鞋么?”
“信!怎么不信咧……”他姆妈随口打起了哇哇。
他姆妈是想把哇哇接着打下去的。说她不光信天上的白云是菩萨的白草鞋,她还信他就这么一天到黑地搓下去,一准,也能把他爷的断脚之仇给报了,当然,她也信他搓的每一双草鞋,他那个睡在野坟地里的爷是收到了的。但一想到儿子早就成了个白痴,他姆妈也就只好收住嘴,愁苦苦地瞄着痴儿子用心地搓起了草绳子。
可每到换草的当口,冷不丁的,他就会做出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举动。他狠狠地朝掌心啐一口,搓了两搓,接着,他就说:
“我要快点搓咧,姆妈!爷在那边,还打着赤脚哩。您郎晓得吧?”
“晓得晓得……”他姆妈连连点头。他姆妈担心,要是不顺着痴儿子这样应下去,万一惹急了他,真不晓得他还会痴到哪种田步呢。不得已,他姆妈只好告饶一般,又顺了一声,“是啊!你爷,他是光着脚的咧!”
“左脚!”昌运边纠正,边埋头又搓起了菩萨的白草鞋。“爷,他光着左脚!”
的确,一个多月前,那个晚上,他爷是光着脚走到那边去的。准确地说,他爷让文家嘴人卷进破芦絮里去的时候,右脚其实套了只草鞋。他爷,那只左脚,让老东的狼狗给咬丢了。
一只丢了左脚板子的腿,怎么样才能套上一只草鞋咧?
文家嘴人想破了脑壳也没能想出个好办法来埋了死者,也就只好让他爷杵着左腿入土为安了。
至于要追究他爷的左脚板到底丢到哪儿去了。比如,是让狼狗全给吞肚子里去了,还是就那么给散在地上了,不光文家嘴人说不出个所以然,连昌运和他姆妈也道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因为他爷的左脚丢得太快了。快得像闪电,一闪而过了老东设在湖边上的搜查站。这世上,谁能说得清楚闪电是什么模样呢?所以,昌运每搓完一双草鞋,总是不声不响地上坡,跪在他爷的坟头,把刚打好的新草鞋给烧掉,就当给他爷送过去了。
他爷也就算没打赤脚了。
这么搓来烧去的,日子一久,昌运把他自个就搓成了个白痴咧。
但老人们并不认为文昌运的痴,是他搓草鞋搓出来的。
现在,老人们一扯到文白痴,就要扯到那年秋天的盐,也就是扯到彭霸天掌心里攥着的那些盐票票上去。盐票票上戳着彭霸天的猪血红章子,也戳着老东的洋码子。老东一进湖,就把湖里的盐全都扫荡进彭霸天的商铺里,由他按一石二两的规矩,卖给乡亲们。
盐票票是莎草纸做的,白里泛黄,黄里也透着黑。盐票票的确是个黑心名堂。盐票票半年才发一次,每船一张,一张二两。要是照着这个理数往下说,那一石二两的规矩可就更是个黑心名堂了。想想,一石谷米啊、活鲜鱼啊、还有野鸭野鸡什么的,上彭霸天的商铺只能兑回二两粗盐。所以,一年中多半的日子里,文家嘴人只能对着茅厕板上长着的臭卤,打盐的主意。可这样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等到文家嘴的每口茅厕板上都留下崭新的指甲印和锅铲片刮痕的时候,彭霸天才拉着枪丁进村发盐票票。这个时候的盐票票,就能更显出稀罕和金贵。
昌运领上盐票票的那会还不是个白痴。
他爷也还活着。
他爷捏紧那张纸票,拿眼眯了眯,心里就生起了闷火。他爷望着那顶晃悠着离村的八台大轿,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
“我日死彭家屋的老姆妈!这哪是盐票票咧?摆明了,是绑票!”
但他爷对拖在轿子屁股后头的枪丁,还是留有顾忌的,所以,他爷只是用嘴日了日彭霸天的姆妈,余下的骂,也就吞进了他自个的肚子。
其实,他爷这么下绝口地骂,确实有他爷的道理。一石是两篓,一篓最起码得下湖打一网,每打一网,就得交一块光洋的税。这么一算,二两盐往少里说,彭霸天也要赚二块光洋。这还不算彭霸天空手落下一石活鲜,又可上市。要是这么一算,文家嘴人就是蟮鱼泥鳅钻篾篓子,两头都是卡了。
下湖收高租,卖盐夺豪利。
这么一想,他爷就又揪起嘴,闷在心里骂了起来。
但骂了一会,昌运他爷倒把他自个骂醒了。他爷晓得,随便怎么骂,在文家嘴,就算把彭霸天的祖宗八百代骂得都从地底下爬起来,他也不可能骂出半粒盐末星子来。盐,囤在新堤码头的彭记盐铺里,全让老东和枪丁们把着。
不得已,他爷只好要他姆妈摸出船里仅有的两块压仓光洋,交给枪丁后,爷俩才敢下湖打了两小网。
文家嘴是个靠湖的小渔村。
文家嘴的活鲜比水草还要茂密。
两小网下去,就是一石黄蛄鱼。黄蛄每条长达二手坎,肥黑肥黑的。抖在鳃旁的黄蛄角,尖尖的、硬硬的,像两根锋利的鱼叉齿,稍微“呱呱”地一抖,就能蛰得人“嗷嗷”地直喊疼;连尾巴轻微摆一下,“哗啦”一响,也能搅起连串吓死人的水泡泡。
天刚麻黑,爷俩个带上那石肥黄蛄和盐票,朝县城新堤方向,紧摇快赶地驾起了弓篷船。
这是1943年深秋。
洪湖经十里腰河通长江。腰河两岸,蒿草岗材林立,厚重、幽僻,是一卷天然的中国山水画,更是老东们望一眼就会心生胆寒的葬身之地。
1943年的深秋由不得老东不怕。
李先念领着“新嘎古”(日语:新四军)奔出大别山,对着新堤方向一路打过来不说;“接地啦”(日语:游击队)早就进湖布好了渔网。游击队像水鬼一样咪在芦苇荡里。一旦东洋小火轮被网缠死,变成翻了肚皮的黑鱼动弹不得的时候,游击队就会“哗啦”一下从湖底冒出来。搬起鱼叉啊鸟锍啊,像打野鸭,直打得老东哭爷喊姆妈。
昌运晓得老东怕新四军和游击队。但是,昌运躺在船里并没有想那些打仗的事。
一路上,他都在恼恨篾篓里的肥黄蛄。
打鱼的那会,他非常希望拉上来的是两网小黄蛄,最好是像黄豆、或者绿豆那样小。反正,只要凑上一石,搁在老东的大杆秤上一吊,再去彭霸天的盐铺一交,就能换回二两粗粒子了。
黄蛄再肥再大又用么事用哩?
再肥再大,自个家也不会从盐铺里多领回一钱救命的盐。
这让昌运窝了一肚子鬼火。
凭么事要拉上来两网肥黄蛄咧?
索性,他懒得瞄它们了。
他就靠在仓舷边,瞄起了挂在腰河两岸长长的红灯笼。
一盏红灯笼,就是一间窑子的幌子。
蛮多回,他听人说过,打从老东进城,腰河两旁的窑子就像野草一样多起来。多得老密老密的,怎么数也数不清白。
昌运心里因此就犯起犟来。他想仔细数数,老东在腰河两旁到底开了多少家窑子。昌运一路都在哀求他爷。他说,“您郎摇慢点,爷,我怎么有点晕船哩,求您郎再慢点咧。”但他爷不听。他爷一直都在弓身赶路。他爷担心,天早就黑得让人心里直发毛了,再不紧点手,盐铺恐怕早就关门了。门一关,一家人的命也就断了。所以,他爷的手也就越发紧了起来。他爷一紧手,昌运真的就有点晕了。
但昌运晕的不是船。
昌运是晕红灯笼。
水雾轻绕,灯笼红红的光晕显得格外飘渺而遥远。船一快,那些飘渺而遥远的光晕,就连成了两条长长的火线。猛一看,腰河两岸就像是让老东给烧成了一片火海,红得让人发怵。
就这么一红,又那么一怵,昌运就数不清那些灯笼了。
当然,昌运也数不清那些榫在灯笼间的烟馆。老东在腰河两旁开的烟馆,多得也是老密老密的。但昌运不想数烟馆。
这个夜晚是昌运头回进城。
头回进城的昌运就想数窑子。
船一靠坡,他就让吊在腰河两旁的红灯笼,吊直了眼睛。准确地说,昌运的眼睛是让斜在红灯笼底下的姑娘们给吊直了的。
每盏红灯笼下都斜着一个曼花兜兜的姑娘。
眼一直,昌运就把黄蛄啊、盐啊、还有他爷全都给忘丢了。
他爷早已顺着三丈多高的河坡,爬进老东的卡子验良民证去了。
他爷晓得过卡验证的名堂。
卡前立了根矮木桩,丁字形。木桩矮得刚够人的裆。桩旁,一左一右立着两个挎长枪的老东。长枪上刺刀,刺刀透寒光,一闪一闪,煞是瘳人。上坡过卡,人就得比对着丁字桩,把腰,哈成个直角角的丁字,边哈,边喊:“大日本皇军,哟嘻!”稍有差池,那两把刺刀,就会把哈腰人立马给戳了。所以,刚一进卡,昌运爷就哟嘻哟嘻地喊了起来,也哈了起来。
但昌运他爷哈了一哈,心里却咯噔地跳了一下。
错拐!(洪湖方言:大事不好!)
他爷听到有人伏在耳边小声催促:
个狗日的,你的腰怎么哈不下去了咧?
昌运他爷就这么听从心里的那个人,又试着哈了好几回。昌运他爷总算找出了哈不下腰的缘由。为赶在盐铺打烊前交上那石该死的黄蛄,这一路紧摇快赶的,竟然摇僵了他的脊梁骨。脊梁骨僵了也就僵了吧,可那两块该死的屁股,无论怎么撅,却总是撅不到丁字木上头的横梁那儿去。
他爷吓得冒起了冷汗。
这样哈腰撅屁股,显然不是一个良民的样子。
良民就得把腰哈成丁字角,把屁股撅上横梁,恰好钻进老东的裤裆里去。
不得已,他爷只好又哈了一哈。但不行。
接着,又撅了一撅。还是不行。
实在有得办法了,他爷干脆双腿一软,“咚”地一声跪在地上,甩起脑壳就重重地磕起了横梁。
可磕一下,老东就要骂一句:
“八格!”
磕两下,就是两声骂:
“八格!八格!!”
昌运他爷心一虚,脑壳磕得就更实在了。
老东拉响枪栓的一瞬,他爷干脆闭上眼,像只啄米的瞎公鸡那样,撞得木桩不住地颤恍起来。边撞,边叫:
“大日本皇军,哟……嘻!”
但昌运是听不到他爷的叫喊声,也看不到他爷撞木桩的样子的。
昌运一直都在竖起耳朵,听红灯笼那儿的动静。
他奇怪,深秋的腰河已蛮有凉意,可姑娘们为什么不怕秋凉,胸前只罩了块小花兜兜哩。让他更觉奇怪的是,借着腰河阴阴的反光和两岸的灯火,朦朦胧胧地一看,那些小花兜兜,不像是布做的,倒像是片草叶片子。
夜风稍微一吹,草片似的花兜兜就会撩动好一阵子。
花兜兜一撩,昌运的心里就要“咚”地一跳。
“来啊!嫩伢子——”
姑娘们一浪,他的心里又是“咚”地一跳。
在昌运刚要从船闷头跳上去坡的当口,猛一下,他就觉得眼前黑影一闪。
扑通一声闷响过后,水激了起来。
紧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一朵巨大的水花打进仓里,劈头盖脸地就淋湿了他。
“救命呐——”惨叫声似曾相识。
“……?”昌运一愣,抬眼就瞄了一眼远处的木窗。他以为黑影是从红灯笼那儿砸过来的。但灯笼已空。
“昌运——呐——”凄厉的惨叫犹如呼号的哀鸿。
听到这么一叫,昌运就呆了。
“是……爷?不会!爷怎么掉进河里去了咧?”
心犯嘀咕的时候,坡上老东的狂吼让昌运又呆了。
“扬子江菠萝!”(日语:淹死!)
“扬子江菠萝!扬子江菠萝!”
昌运懵了。顺着探照灯一看,他就“啊”了起来。
“果真是爷哩!”
在昌运随着弓篷拉起他爷的当口,老东牵着匹狼狗,也牵着个歪脖子翻译,也逼上了船头。
歪脖子翻译是彭霸天的二儿子。昌运本想好好瞅瞅彭翻译的脖子,他的脖子是让游击队的鸟铳给打歪的。但昌运一瞅到那匹狼狗,不由得两眼一呆,又懵了。狼狗大如黄牛,舌头如刀,“嘶嘶”地翻转着。狼狗狂吠,歪脖子也在狂吠:
“上来,你个老东西装死是吧,皇军要你上岸再去鞠躬!去!”歪脖子一把揪住了昌运爷的胸口。
于是,他爷“扑”地一声就被扔在河坡上,像一只濒死的瘟鸭那样,不停地抽搐起来。边抽,他爷把胳膊举在空中,朝着昌运乱抓一气。
“……儿啊,快……哟……嘻啊……”
昌运傻了。爷这是怎么了呢?很显然,这一切变故,不是他这个十三四岁的大男孩子能够思磨得透的。
昌运只好朝他爷直直地叉开嫩手,有如糖葫芦顶上的小泥人一样,动不了身子。昌运瞪直双眼,大气不敢出地望着老东也吱不了声。
“摔——死!”老东操着半生不熟的洪湖话,踢了他爷一脚。
“摔!摔!!”另一个像武夫那样比划了一下。
狂吼过后,老东就蹲下了身子。
老东猛地揪起他爷的两只耳朵。
老东像背只空口袋那样,把他爷就那么反背在背上了。
于是,他爷的双脚在1943年深秋的夜空,就划出了两道不太圆溜的弧。可他爷的一只草鞋,却在腰河上面留下了一道圆溜溜的弧线。
“咚”地一声闷响起之际,他爷就被砸在地上了。
接着,“啪”地一声脆响,草鞋就落在昌运的脚边边上了。
在昌运惊得不晓得如何是好的时候,那匹黄牛大小的狼狗,“嗷”地一声狂吠,像炮弹,稳稳的、准准的,就射向了他爷那只掉了草鞋的左脚。
只一口!
他爷那只光左脚,就不见了咧。
真的只一口!
他爷那只光左脚,就叼进老东狼狗的嘴里去了咧。
“哎呀……我的爷啊……”
文昌运被随去的乡亲拖回文家嘴的时候,一路都在说着胡话:
“左脚!”
“爷的左脚啊!”
深陷他爷失脚之痛的文昌运以为。他爷要是没有丢那只草鞋,老东的狼狗是不会咬掉他爷那只光左脚的。
爷要是没有丢左脚,爷就不会死了。
爷被老东扔进腰河的那会,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爷赶在去彭霸天盐铺里兑盐的路上,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嘛?
可爷一丢草鞋,老东的狼狗就来了。
这么说,爷其实是丢了草鞋,才丢了左脚的。一丢左脚,爷就死了。
这么乱七八糟地一想,文昌运就恍惚了。
一恍惚,文昌运就不晓得,在老东和彭霸天之间,还有在老东的狼狗和彭霸天的盐铺之间,这笔死了爷的帐,他该算在哪一个的头上了。
也许都该算,也许都不该算吧。
既然赖不上算帐的主子,文昌运就只好赖那只该死的草鞋了。文昌运觉得,他也只有赖草鞋算帐的能力了。于是,他就恨草鞋。躺在回村的弓篷里,他一路都在这么胡赖瞎算:
“草鞋啊草鞋,狗日的草鞋……”
胡赖瞎算的文昌运当然不会从彭霸天的铺子里带回那二两粗盐。没带回救命盐的文昌运,只带回来丢了左脚的死爷。连那石肥黄蛄他也没能带回来。黄蛄鱼让老东抢光了。那两只篾篓,也让老东三脚两踩地给踏得稀巴烂,早就踏成两只瘪筛子,扔进腰河里,沉了。
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全都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首先哩,那些事情发生确实隔着有四五代人的年头了。其次嘛,那些事发生以后,绝大多数人都死于当时的战祸了。所以,到现在,幸存下来的文家嘴人,只要一提起那些事,就会心有余悸:“1943年的洪湖……唉……”
1943年的洪湖是整个华中抗日战场的最前沿。
文家嘴地处新堤东面十余里,就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前沿中的前沿重任。尽管当时盘踞在洪湖周边的国民党两个军、四个师和一个独立旅,成建制地投靠小日本,做起了伪皇军;连坚持独立抗战达五年之久的国128师,也在蒋总统“攘外必先安内”的方略指引下,以及小日本的政治渗透和军事打击中失败了。但二十多户人家的文家嘴,却有三十一个男丁、四个婆娘进湖加入游击队,打起了老东。
时令大寒,随着八路军在太行山脉一带,对小日本后勤补给线的破坏和沉重的打击,小日本推进到华中腹地之后,就变成秋后的蚂蚱,无力蹦跶了。抗战从防御转为反击,新四军和游击队在洪湖的军事活动也日趋频繁起来。与此相对,小日本在洪湖犯下的罪行,就远远超出了人类能够想象的范畴。当岁末的第一场大雪降临洪湖,老东就动用汽油弹和喷火枪,发动“火烧大湖”战役,围剿起了蒿丛芦苇里的游击队和新四军。
对咧,老东这样一烧,文白痴就再也找不到搓草鞋的东西了。
1944年春天的文白痴,只好整天坐在他爷的坟头上,两眼瞄黑天,凭空寻起了菩萨们穿的白草鞋。
毫无疑问,菩萨是厉害的。
坐在白云上头的菩萨肯定不怕老东,也不怕狼狗的。
但菩萨看不到。
连白云也看不到,白云早就让硝烟给罩住了。
天总是黑咕隆咚的。
这些日子,他早就瞄不到菩萨们穿的白草鞋了。不得已,他只好瞄着黑咕隆咚的天,嘀嘀咕咕:
“呸……”
文白痴每天都要这样嘀咕到天黑,才从坟头上拔起身,一瘸一拐地朝自个家的烂渔棚子崴去。
但不到半里远的路,他竟要连着歇上好几回。
这些日子,文白痴虚得厉害。
他的身子软塌塌的,像一根让湖水泡烂了的蓝丝草。身上沾满草木灰,脸上也是,连嘴巴里也像塞满了黑糊糊的粉末子,干涩涩、淡寡寡的直想呕。随即,他就趴在地上空呕起来。他似乎有满肚子苦水,可又实在呕不出来。这种感觉让文白痴异常恼火。按说,做为白痴的他,是不可能具备正常人的生理反应的。但文白痴反应了。文白痴把双手抠进淤泥里,整个人弓趴在地上,仿佛是一只让水蛇咬住了屁股的青蛙,僵起脖子踢着腿,“哇哇”地干嚎起来。
等到盼望已久的苦胆汁从口里喷薄而出,痉挛几下后,文白痴才觉得舒坦了点。他揩了揩嘴角,然后,他望着烂渔棚子,又是一瘸一拐地崴了起来。
他不晓得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只晓得,文家嘴的每一个人,全都和他一样变成了青蛙人。
包括他在内,文家嘴的老少男女迫切地期望,能找到一块长着臭卤的茅厕板子,好去刮两刮,要不,舔两口也行。然而,茅厕早就让老东一把火给烧了。当然喽,就算老东不烧,茅厕板上也是没有臭卤了的。臭卤长得慢,可文家嘴到处都是找卤的人,不等那东西长出来,人们早就抢跑那些潮呼呼又臭烘烘的烂板子,搁在家里啃上了。
文白痴推开篷门的时候,他姆妈正搬着根焦糊糊的木板子“喀喀”地啃着。他姆妈瞄着他朝地铺方向一颠一颠的后脑壳,嚅嚅嘴,说话声有如一只小麻蚊子在哼:
“儿啊,再吃不上盐,就只有等死咧……”
“死了好哩,能找到爷!”
他嘟囔一声,就倒在地铺上,又做起了他的找爷梦。
但文白痴这个晚上做的梦,和以前的梦没有什么不同。
他又梦到了那只黄牛般大小的狼狗。
它不光咬掉了他爷的左脚。
它还想咬掉他的左脚。
于是,他背起他爷就朝天上拼命地跑去。
他要把一朵白云捂在爷的脚上。
也捂在他的脚上。
这样,他们爷两个就可以和菩萨们一样,在天上自由自在地走路了。可是,可是……
他就是找不到那朵白云躲到哪儿去了。
他恼。
一挺身,他瞪大两只空洞洞的眼睛,直痴痴地望着草篷顶就大叫起来。
“白草鞋啊!白草鞋!”
这么一挺,又这么一叫。文白痴就醒了。
醒过来的文白痴边抹冷汗,边环起了草棚。
棚子中央放着桌子。
桌上点着鱼油灯。
灯旁不晓得么时候围上了五六个男将。
文白痴跟他们熟,但懒得答理他们。
他直起嗓子哑哑地喊了声,“姆妈!”立马,他姆妈就在屋外应了起来,“莫叫莫叫,在给队上同志们烧洗脸水咧。”这样,文白痴就只好直勾勾地望起了队上的同志们。他咧了咧嘴,总算是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晓得这几个着青蓝大布袄的男将不是老东,也不是彭霸天养的枪兵。
他们是游击队。
他们厉害。
特别是那个独臂家伙最厉害,这伙人总把他喊队长。但文白痴不把他喊队长,文白痴喊他一把手。一把手真的厉害。去年,一把手搞盐搞丢了一条胳膊。一把手的左胳膊让老东砍了,丢在彭霸天的盐铺里了。可一把手一天到晚的却总是想搞盐。
这些日子,这伙人老是躲在村子里说话。
文白痴还晓得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盐。
但他才懒得管这些哩。
盐这话题,只有姆妈欢喜掺合拉呱。
他从不。
于是,他一矬身,又倒下去了。
在文白痴的脑壳刚一沾上草铺的当口,一把手却“叭”地一下拍响了桌子。
这一拍,惊得文白痴又是一挺。
“啊一”
文白痴一叫,油灯就晃了两晃。
一把手直起独臂指着文白痴,眯眼扫着他的队员,低沉沉地吼道:
“好好好!就照他说的办,搞白草鞋!”
队员们面面相觑。
队长的脑壳不会像那个家伙一样,也犯了毛翘吧?一场事关搞盐成败的军事行动,竟然要听从一个人的梦话。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个白痴。
多年以后,据当年参加过这次搞盐行动的老游击队员回忆,那晚,他们从打人盐铺的同志送来的情报获悉,城内老东几乎倾城而出,开往湖东一线,押运从武汉调拨进洪湖的军用物质。城里只留着一个班的小鬼子和彭霸天的民团把守着。这样一来,新堤,其实就成了一座空城。连盐铺左角的炮楼里,也只睡着一个老东和一个班的伪军。
这是打掉盐铺的最佳时机。
洪湖人民再也不能过这种无盐无味的日子了。
于是,游击队连夜就拉起搞盐小分队,从湖西北一带摸黑赶往新堤。
可等到鸡叫头遍,刚要进入腰河的时候,小分队发现,他们又一次重蹈了前几回搞盐行动失败的覆辙,最终,还是只落个空船而归的结局。
行动是在黑灯瞎火里进行的。
一旦没个明显标记,队员们就会敌我难辨。
前几回出岔,岔就岔在标记上。
不得已,他们只好把船弯在文家嘴,进了文家屋的草棚子。这是家堡垒户。家里顶梁柱让老东的狼狗咬死后,只剩个半痴的儿子和寡母。
可让他们万分焦虑的是,到天露鱼肚白,他们还是没能想出个好法子。队员们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那盏油灯直打起了转。战机稍纵即逝,到天亮要是还想不出个辙,搞盐肯定就黄了。
有人提议,说在脸上抹白石灰吧。
随即,一把手就给否了。“不行!石灰扎人不说,太张扬,不行!”
脸上不行,他们就打脑壳顶的主意。又有人说实在不行,就缠白头巾。
又随即,一把手又给否了。“绝对不行!洪湖乡俗不兴缠白头巾!不行!”
可在众人一筹莫展的当口,文家那个白痴儿子的一声惊梦,却替他们梦出了个良策。老游击队员在回忆录里如实写道:这些年来,我还是没有猜摸出来,文家屋的那个白痴儿子,那个晚上到底做了个什么样的怪梦,居然喊出了那句痴话。但是,当队长最后一次念叨“白草鞋”的时候,那盏鱼油灯就像让人“嘶”地拨了一下。队员们的心里豁然亮堂了。
这主意好。
洪湖边边上,人死后出殡,都时兴穿白草鞋。
穿白草鞋自自然然,不打人眼睛,就引不起老东的警觉了。
穿白草鞋麻麻溜溜的,更不妨碍行动。
这主意确实好。
但接下来,他们觉得行动又出了个更大的岔。
要晓得,六双出殡用的白草鞋,也就是那种用白布勾起来的草鞋,只有上城里棺材铺去,才能弄得手啊。
“派谁进城咧?”队长又扫起了他的队员。
队员肯定不行!队员们满口湖腔湖调,一张嘴就会露馅!
队长急得直拍起了空袖管,“妈的,老东和枪丁都认得这只断膀子啊?!”骂一句,队长就要喷一声,“来不得半点闪失啊,乡亲们快一年没沾盐星子了哩!”
末了,队长低下头,自言自语起来。
“哪个上棺材铺去咧?”
前面已经说过,文白痴是一个一天到黑都想搓出白草鞋的白痴。照当时湖边巫师们流行的说法,“白草鞋”其实是一道长长的魔咒,压住了文白痴的心。但是,时过多年,即使我们站在现代心理学角度来分析,巫师们的那套说词也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所以,那个夜晚,绞尽脑汁要搞到白草鞋的队长,不经意间就变成了一位优秀的心理学大师。但没有—个人觉察出来,队长的言语,早已触撩到了埋在昌运脑壳里那些发痴发癫的神经。实际上,文白痴从地铺上拨起身子的一瞬,正是他踏上漫长的康复之路,渐渐返回到文昌运的开始。
文昌运瞅了一把手一眼,就“扑扑”地打响了胸前的破蓝棉袄。
“我去!”
他沉沉稳稳地说。
“我去!我上棺材铺去,只要你不骗我。让我搞得到白草鞋!”
“让我去!让我去新堤!”他又说。
“你?!”一把手用力地摆起了那条独臂,嘴里放起了连珠炮:“不行!……”
“不行?!”昌运急了。一急,他就当胸打了一把手一掌,“不让我搞,是吧?”
说完,他仰起脑壳想了想,似同意,又似非同意,然后,他跺了一脚,嗨了一声。他又说,“那好,不让我搞,也行!我上新堤去,我告诉老东去,说你们又要搞他们的盐。”
“……”
一把手愕然了。
哎!他的话当不得真,白痴嘛。
这么一想,一把手就拉下脸,逗起了他,“告诉你,昨日新堤没住老东,”这样说的时候,一把手却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不光昨日,今日新堤也没住老东哩……”
“唬吧,唬谁咧?”昌运嘴里连连“去”了起来,“新堤没有住老东,老东的狗腿子住哪呢?啊?”说着,昌运就耸了耸脖子,“歪脖子咧?歪脖子也不在新堤住吗?”
“歪脖子?哦,肯定住在城里咧。”一把手没反应过来。
“那就行!我告诉歪脖子去!”
“……”
有队员“啊”出了声。
“啊么事呢?你们怕了?”昌运怪怪地笑了一下,“我搞白草鞋,你们搞盐,我不拦你们,你们就不要坏我的事,”说到这里,他不晓得怎么突然顿了顿。睃了队员一眼后,望着队长他就抻开了右掌,“给我,把钱给我!我有得钱,有钱。我早上城里去搞白草鞋了!”
一只手又愕然了,连连摇头。
“不给是吧?那好,”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就收起了胳膊。
他说,“等着吧,我立马摇船驾桨,我去告诉歪脖子,说你们还想搞他爷的盐!”
他拔起身子。
他说,“等着吧,你们等着,等我去告诉他吧。”
他就这么边说边朝湖坡走下去了。
六七十年后的今日此时,文家嘴的老人们还在动用他们毕生的想象和智慧,争论游击队当时为什么把搞白草鞋的任务,交给一个白痴去完成。
当然,六七十年前的游击队员也说不上来,文白痴是怎么样从棺材铺里买到白草鞋,又随他们摸进盐铺里去了的呢?
行动出奇地顺。
第二天早晨,游击队就挨家挨户发起了盐。
等到路过坟地的时候,他们看到昌运爷的坟头上,不晓得让谁并上了一双崭新的白草鞋。稍微一瞄,就仿佛一个人正立在上面。只是这个人好像站在虚空里。
出于好奇,他们就走近了。
再一瞄,原来是文白痴扑在他爷的坟边上。
坟边散着一只日本军靴。
众人把文白痴翻了过来。
这一翻,众人就惊得齐声“啊”了起来
文白痴的双手居然还抓着一只人脚!
一只断左脚!
断脚像一只粗大的萝卜,深深地栽种在他爷的坟里,泥血相裹。
有队员瞅着那只军靴,若有所思,“左脚,肯定是……老东的……”队员恍然大悟,“端下炮楼,他就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剁着什么……原来,他是在跺老东的这只脚!”
弄清楚缘由后,众人才发现文白痴早就死了。
不过,从文白痴嘴角沾染的血迹和碎骨来判断,临死前,他是非常想变成那匹咬掉了他爷左脚的狼狗,“咔嚓咔嚓”地活啃掉老东左脚的。但很遗憾,他还没有长出兽类的尖牙。尽管他是个白痴,可还是无法啃动这块骨头。迫不得已,他只好把这只左脚送进坟里,权当给他爷接上了。
就这样,文白痴拼光最后一丝力气,让心中的狂喜活活地给噎死了。不然,他的小脸不会拉扯下道道骇人的笑。定神一看,那张拉长的小脸就像一只快要完工的白草鞋,让一双看不见的手,搓得正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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