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还得从头说起。我们的祖先读书,都是把背诵作为主课的。远的不说,近代的如鲁迅先生,在人人都学过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
“先生大声道——‘读书!’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袖’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铁如意,指挥调境,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咦,千杯未醉嗬~~~~……’。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这一段的内容要梳理一下。学生放开喉咙念的四句:第一句是《论语·述而》中的一则;第二句是明朝程登吉撰写的《幼学琼林·身体》中的一句;第三句是《周易·乾》中的第一句,原文当是“初九,潜龙勿用”;第四句则是《尚书·禹贡》中的文字。《禹贡》是古代第一部地理学著作,其中介绍扬州的有这么一段,鲁迅先生大约是凭童年读书时的记忆,压缩成这么前后截搭的十六个字,使人无法了解它的具体意思。——由此,至少可以明白,鲁迅先生绝对不会赞赏这种死记硬背的读书办法,不管是小孩子背《幼学琼林》《论语》,还是大一点的孩子背《尚书》和《周易》,最后能够记住的大约就是这么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字,用是一点也没有的,顶多不过学会了一句骂人的话——“狗窦大开”,其余的则如咒语一般。这样的背诵只能产生两个作用:一,使学生厌恶书本、厌恶学习,甚至厌恶语言文字;二,堵塞了儿童的聪明才智,使他们的潜能难以开发,即使把这些咒语背得滚瓜烂熟,心里也还是一盆糨糊。
但是,“先生”的读书就不同了。他读的是一篇“时文”,编在王先谦的《清嘉集初稿》中,名叫“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是江阴南蓄书院的读书人刘翰所作的律赋。这两句对仗十分工整,但第一句“铁如意”当是“玉如意”,第二句“颠倒淋漓”当是“倾倒淋漓”,这也无伤大雅。问题是,这两句赋文所表现出来的“豪情壮志”,正是“先生”这位“寒士”十分神往的境界,他读的时候,仿佛进入到唐末沙陀国主李克用所设置的豪宴之中,他的诵读是进入历史语境的诵读,是对古人的理解,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慰藉。他比孔乙己高明的地方,就是有些古书,他是读懂了读通了。——但也仅止于此,其他的用处是一点也没有的。鲁迅先生在这里有着一丝怜悯吧。
到了20世纪,白话文进人了课本。“以讲读背诵为主的文言文教学方法不适合白话文教学,因而以实际社会生活内容和口头语言为基础的语体文教学与注重学生认知心理的现代教育理论开始结合,一些充分体现学生主动性的教学方法也应运而生。当我们从教学方法的角度来认识从文言文到白话文教学的变革时,应该看到这样一根主线贯穿于语文教学方法的整个变革过程。”郑国民《从文言文教学到白话文教学——我国近现代语文教育的变革历程》,(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第152页)但是,这一根“主线”在具体的运行过程中,却出现了很大的偏差。或是过于强调“口头语言”而忽视了在读和背诵时积累丰富而优美的语言材料,或是没有认清什么是真正科学的教学理论,在漫无边际的“分析”不论是思想分析、主题分析,还是语言分析、结构分析中迷失了方向,语文教学的效果每况愈下。于是有人果断地提出还不如用传统的办法,背!
一、为什么要背诵?
如果只是应付考试的话,背诵是有用的,而且有大用。现在各级各类考试,考生们“背历史”“背政治”“背外语”“背名人名言”……都有用。关键是背过了之后怎么办?渐渐地、渐渐地淡忘了,几年之后无影无踪了。所以这是“一次性”的记忆和背诵,是对学生时间和精力的极大浪费,这比“一次性用品”对物资的浪费还要严重。
如果不仅仅是为考试而背诵,那就用得上韩愈的那句话“口咏其言,心惟其义”(《三字经》中把它缩减为六个字“口而诵,心而惟”),也就是嘴上在背,心里在想。对这个问题,朱熹说得最好“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矣。”熟读成诵的目的就是如此:把经典的语言化为自己的言语,把经典著作中的思想吸收为自己的思想。然而关键的问题在于:到底是把“他”的语言和思想化为“我”的,还是把“我”的化为“他”的?这里有一个“以道为本”还是“以人为本”的分歧。如果是“以道为本”的话,那就是通过不断地唪诵经典,为“道”赢得一个又一个信徒;如果是“以人为本”的话,那就是在经典著作中吸收有益的精神资源和语言资源。连宋代理学家程颢都说过这样的话:“思索经义,不能在简策之外脱然有独见,资之何由深?居之何由安?非特误己,亦且误人也。”
二、背诵什么?
每个人的儿童时代,记忆力都是极强的。这是公认的事实。所以家长和教师为他们将来长大成人打算,先让他们早记住一些多记得一些,这也无可厚非,目的当然是为他们自身的成长和发展。但是我们还必须看到,他们是孩子,小学生只有六至十二岁,中学生只有十二至十八岁。尤其是童年时代,还有一宗宝贵的智能也不能忽视,那就是他们的想象力。如果只开发他们的记忆力而忽视乃至堵塞了他们的想象力,事情就麻烦了,甚至可以说后果不堪设想。因为一个人的想象力丧失了之后,创造力也就没有着落了。为什么现在大家都在叹息中国人的创造力不足,原因就在于我们在儿童时代就过早失去了想象力。儿童时代的想象力是怎么丧失的?一个是只许读书不许玩,一个是读书时只许背不许问,一个是背的时候只想到考分,看不到知识的真正价值,更看不到书上精美的语言和生动的形象。朱熹其实是个很开明通达的人,他说“读书看义理,须是胸次放开,磊落明快,恁地去。第一不可先责效。才责效,便有忧愁底意,只管如此,胸中便结聚一饼子不散。今且放置闲事,不要闲思量。只专心去玩味义理,便会心精,心精,便会熟。”(《朱子语类》卷十—)——我们现在的“责效”就是考分,而玩味义理中就有想象。
我的看法是:只顾开发儿童的记忆力,而不顾其想象力,其结果非但达不到将来理解的目的,反而会因其丧失想象力,严重地挫伤了他们整个智力的发展——岂止是智力的发展,连对知识乃至社会人生价值的认识,都会大打折扣。
所以对于小学生和中学生的背诵材料要严加甄选。凡不是生动的形象和精美的语言相结合的,凡不能使他们的记忆力与想象力互动的,我认为都不必背诵。
浅近明快,尤其是合格律的有节奏有韵律的诗歌,古典的也好,现代的也好,翻译的也好,孩子都可以背。背得多了,非但语言材料丰富,形象思维能力充足,还能为自己从小就建立起富有诗意的精神家园,所谓“人,诗意地栖居”。反之,内容枯燥乏味、思想陈腐、语言佶屈聱牙的,不管是什么经典,都与孩子无关。对于六岁的儿童来说,“大狗叫,小狗跳”比“人之初,性本善”有意义,因为前者发展他的语言能力和想象力,后者堵塞他的想象力,也无助他的语言发展。有些琅琅上口的儿歌乃至绕口令,如“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反倒吐葡萄皮”之类,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值得读和背,因为这是我们母语的艺术精品,对孩子的语言发展有利,而且不乏想象力。儿童最基本的读物应该是儿童文学作品。
对中学生来说,《论语》可以读一点,为什么?这里有孔子亲切和善宽厚仁慈的形象,有他与学生平等而有趣的对话。《孟子》也可以读一点,因为他能言善辩,说话时经常打一些有趣的比方,神完气足,说得那些君王难以应付。当然,他们的文章里有训诫,有教条,我们不是为了记住这些训诫和教条,而是看到了他们的具体形象,从而受到他们人格的影响,就好像听他们上了一堂课。《庄子》呢?更可以读一点,道理很简单:想象力太丰富了,文章太生动了。凡此种种,说明了一点:我们是为了发展孩子的语言能力、想象能力,进而积累精神资源。
从小背过些什么与没有背过些什么,长大之后,是大不相同的。荀子说“少不讽诵,壮不议论,虽可,未成也。”(《大略》)也就是说小时候没有读过什么书,长大了又不能同别人议论议论,这种人虽然也活着,可是绝不会有什么成就的。
(本文原载《语文学习》2005年第10期)
作者简介:商友敬(1937—2008),男,江苏镇江人,语文教育家。生于上海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曾问学于马茂元先生、蒋孔阳先生等。著有《语文教育退思录》《教孩子读古诗》《坚守讲台》《眷恋讲台》等,主编《过去的教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