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与虫共眠 刘亮程 刘亮程:文化与道德

导语:刘亮程,出生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种过地,当过乡农机管理员。劳动之余写点文字,几乎所有文字都在写自己生活多年的一个村子。在这个村子里,房子被风吹旧,太阳将人晒老,所有树木都按自然的意志生叶展枝。他在不慌不忙中努力接近一种自然生存。以下为对话实录:

我生活在农耕时间里喜欢跟羊学习

凤凰网文化:愿意一开始就先聊聊您的生活吗?

刘亮程:我基本上是一闲人,十多年前就在作协当专业作家,不用上班,一年四季都闲着,有时候会抽出一些时间到乡下去,到县里面去,偶尔去内地参加一些文学采风活动,但是很少,因为我不愿意出远门,新疆离内地太远,出去就不想回来,回来就不想出去。

凤凰网文化:没有具体的理由?

刘亮程:没有。就是太远了。坐飞机也得四五个小时,整个一天都耗在天上,但是新疆一个地方离一个地方也远,你比如南疆到北疆去,你坐车也得一天的时间。我还是喜欢在新疆走动。这个地方我没看够。

凤凰网文化:哪怕一次离开的想法也没有?

刘亮程:没有。以前也有机会离开,去更好的地方生活。但是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是安于一个地方生活的人,在哪儿住下来,可能就不想动。我的平常生活也是,有少量的运动,喜欢走路,但是基本上是有坐的地方就不站着,有躺的地方就不坐着。

凤凰网文化:是个懒人?

刘亮程:是个闲人。不懒。忙闲事情。就像我村庄里写的那个闲人,每天黄昏独自目送日落。他认为此时此刻天地间最大的事情是太阳要落了,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人管。那他就代表所有人目送日落。每天太阳升起前,他一个人站在村外,以自己的方式迎接太阳升起。整个人类可能就他一个人干这事情。

凤凰网文化:好多人羡慕您?

刘亮程: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当然谁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呢?我过的是一种慢生活,慢写作。说话慢,别人看我的动作也很慢,我从把筷子拿起来伸向菜的过程很漫长,但是我自己没有察觉。

凤凰网文化:这个问题其实听上去很虚,但是我还是得问,时间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刘亮程:因为新疆时间本来就是一个慢时间,它是一个比内地晚两个小时的时间,起的晚,做事也晚,你们天亮开始工作,我们还在睡觉,等我们醒来,你们把好多事都干完了。但是我个人的时间,我觉得我一直生活在一种农耕时间里,所谓农耕时间,就是一个大块时间,比如只有白天黑夜,或者只有上午下午,一日三餐,日出日落,不像城市的这种快时间,它把时间分成了一小时,一刻,一分一秒,时间一碎,自然就快了。农耕时间没有被切碎,所以在这种大时间里面人活的比较从容。上午晃一晃,太阳到头顶,该吃午饭了。下午在地里面晃一晃,日落,该休息了。我小时候有过给家里放过羊的经历,放羊可以让人慢下来。因为羊群永远是半步半步走,边吃草,边望天,边打情骂俏,边移动,一天也移动不了多远。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给羊增加拟人的成分?

刘亮程:实际上羊就是这样的,因为羊不赶路,它只是盯着眼皮下的青草,啃一棵草,望一望远处,然后再低头啃一棵草,就这样半步半步走,有时候停下来不动了,想事情,看天,跟别的羊聊天。人的好多东西可能是跟其他动物学的。也有跟草木学的。

比如农耕时间的缓慢,就是因为作物生长慢,人得耐心等种子发芽、等叶子长出、等花开花落,果实成熟,这个过程快不了。我理解的乡村文化,就是在这样一种等到作物成长的缓慢时间里,熬出的一种味道,一种情怀,一种生活方式。慢生活是一种充满了等待的生活。许多东西需要我们慢下来停下来等。快生活是一种你追我赶的生活,像狗追兔子,狗和兔子都不能慢。但是,我们人类已经远远跑到了前面,需要慢下来等等了。

我是个从不焦虑的人我总是梦见乡村

凤凰网文化:在作协适应吗。

刘亮程:我觉得挺好的,因为不用坐班了。至少有一个可以领工资的地方,但是这也很可耻,什么事都不干。

凤凰网文化:大概多少钱?

刘亮程:这几年涨了一点,以前就是一个月两千块钱,现在好像是三千多块钱。我们是事业单位,其实工资普通偏低,跟内地差好几级工资。

凤凰网文化:新疆物价怎么样?

刘亮程:物价非常高,我们主要吃羊肉,一公斤六十多块钱。内地的猪肉现在也就是二十块钱一公斤吧。

凤凰网文化:我也不知道这边猪肉多少钱。

刘亮程:至少我知道每年麦能卖多少钱,棉花卖多少钱,因为每年秋天我都要到乡下去转一圈,去看看农民种的地,有多少收成,今年的棉花价格是怎么样的,农民是亏了还是赚了,每年春天播种的时候到地里面去看看,走一圈。

凤凰网文化:特别像干部考察。

刘亮程:像个老村长吧。市场经济彻底改变了农民的种地方式。种地现在是风险最大的行业。以前农民只往地里投入劳力就可以了,种子、肥料都是自己的,靠勤劳就有所获。现在农民种地首先得购买种子、化肥、农药、农机费等等,先往地里扔钱,秋后有没有收成不一定,首先老天保佑不会天灾,人灾就多了,包括不买到假种子、假农药。好不容易丰收了,卖多少钱,市场说了算。农民两头都不做主,只有中间劳动的份。干瞪眼。

一 与虫共眠 刘亮程 刘亮程:文化与道德

这三十年来,农民在折腾地,市场在折腾农民。

我以前在乡农机站当过管理员,见识过一批批中国的劣质农机对农民侵害。农机生产厂家把农民的土地当成成品试验场。让农民一次次花钱买他们永远不定型不成熟需要改造的产品。你到村里看看,每家的院子里都扔着好几台过时农机具。

还有拖拉机。大家知道,汽车的排气管是在后面的,拖拉机的却高高竖在前面,跑起来柴油废气扑面而来,农机驾驶员开两年车肺就熏黑。我十几年前就提这个问题,现在,拖拉机从几万一台涨价到几十万上百万了,排气管依旧高竖在前面,扑面冒黑烟。

农民享受了劣质的现代化。

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最起码了解一个地方一个阶层的人,比如农民是怎么生活的,这三十年来他们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从乡下出来,我以前非常了解乡村,现在我也努力跟它不要割断。

凤凰网文化:讲讲小时候生活的乡村?

刘亮程:我一出生就在乡村,一直到三十多岁出了乡村吧,现在我觉得我还在乡村,还是在乡村的感觉,一直到现在,我认为我还在乡村,因为整个乌鲁木齐其实就是一个大乡村的感觉。

凤凰网文化:怎么理解“大”。

刘亮程:你想这个城市四周被农田包围,稍一迈脚就走到城乡结合部,看到的都是逐渐的在变成市民的农民。

凤凰网文化:你自己也在这个变化过程中?

刘亮程:我的情怀还是乡村情怀。我梦见的还是乡村,我好像还没梦见过这座城市,在我的梦中,自己仍然在乡村的田野上奔跑,仍然干着早已经不干的那些活儿,仍然跟早已经忘记的或者已经去世的那些人在一起生活。

凤凰网文化:自己大概什么时候会做这种梦?人在焦虑的时候都容易梦到家乡。

刘亮程:我是个没有什么焦虑的人。慢生活的人少有焦虑。

凤凰网文化:再想想?

刘亮程:当然,对生活的这种环境我有担心,因为新疆经常也会出现一些事,我记得前几年,7·5事件出来之后,就经常做恶梦。

凤凰网文化:这种不安除了在梦里,还会怎么表现出来?

刘亮程:有些地方你可能不愿意再去。夜里走路多了些朝后看的动作。不安全感是存在的。但也不会有太多的担心。习惯了就正常了。

在平常生活中,我是一个看上去不太快乐,但是内心还是常有欢乐的这样一个人。

凤凰网文化:有些人特别喜欢笑,就像有些人特别不喜欢笑一样都是一种天赋?

刘亮程:不是,因为新疆这个地方干燥,阳光直射下来,你的皮肤可能僵硬,你一笑起来可能有点困难。你到新疆来,会看到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坐在那儿,没有表情,眼睛空茫地望着远处,眉毛紧锁,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其实大脑中一片空茫,啥都没想,空空荡荡,自自在在。

1993年来到乌鲁木齐打工忽然就没有诗意了

凤凰网文化:早年是写诗的?

刘亮程:80年代吧。那时候新疆有很著名的诗刊,当时是西部诗热。

凤凰网文化:当时你的工作是什么?

刘亮程:在一个乡农机站里面工作。非常悠闲,我的工作就是一年做两次报表,年终和年末,平常的时候就是骑一个摩托车在乡里,田间地头转,就指导农民种地,推广先进机械。

凤凰网文化:发表的多吗?

刘亮程:也发表过。有一下没一下的。但是肯定不是那个时代的主流诗人了,很边缘的一个诗人。

凤凰网文化:能享受到诗歌带来的便利吗?

刘亮程:诗歌肯定也帮助过我,因为我写诗歌,有一些远处的诗人到那么偏僻的乡上找我,有这种交流,你毕竟跟世界有了联系。

凤凰网文化:对自己的作品满意吗?

刘亮程:还算满意。就是感觉那种生活还很自在,觉得这种生活一直过到老挺好的,整天在田野里面转转,没事在家里面待着,我那时候在县城间有一个大院子,一母多地,有半亩地的菜地,种种菜,我还在那个大院子养过羊,养过牛,一个纯粹的田园生活。

凤凰网文化:当时有没有成家。

刘亮程:成家了。我是一个比较正常的诗人,知道什么年龄该做什么事,从不耽搁。在现实生活中,我不是一个激情四溢的人。我看到一些诗人,为写诗把自己的生活扭曲了。还有的诗人,多少年为诗歌熬得愁眉苦脸,看上去毫无诗意。倒是那些不写诗的平常人,真实地生活在诗意中。

凤凰网文化:大概写了多少年?

刘亮程:从80年代初写到90年代初,1993年到乌鲁木齐来打工,一进这座城市我就一首诗都没写了。

凤凰网文化:当时是在打什么工。

刘亮程:在一家报社打工,做编辑,文学版的编辑。。。突然觉得没有诗意了。没有办法再把语言排成一句一句的。那一年我也三十岁了,突然觉得该出来打打工,挣点钱,给家人有一个好的生活,也给自己有一个好的前途吧。我的散文写作是在报社做编辑期间开始的,因为媒体不需要诗歌,也是很不情愿地开始了散文写作。

凤凰网文化:有没有说有受到一些人的影响,还是说完全自己对于乡村的一个自发的记忆?

刘亮程:我的文学受别人影响可能不大,在我的诗歌时代,可能受各种流派的诗歌的影响是有的,但是我后期的诗歌就已经开始写村庄了,全是乡村诗歌。写散文时我已有了自己的语言方式。《一个人的村庄》我写了将近十年,是体现我文学风格的成熟之作。当时也在全国一些比较重要的刊物上发表过,后来海南《天涯》约了几个评论家的重要评论,一下子引起大家的广泛关注了,这本书就这样突然被推到读者面前。

凤凰网文化:生活被打扰了吗?

刘亮程:还是平静的,因为我这种性格是很容易复原到一个常态。

凤凰网文化:经济上带来的帮助大吗?

刘亮程:没有。

因为我可以消化苦难所以我从来不描写苦难

凤凰网文化:当时正好是2000年就要来了,所以大家对《一个人的村庄》有了接受的心里基础。之后呢?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写完之后,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叫《虚土》,想写一部我们家族的移民史吧,我们家族是六十年代初,闹饥荒,从甘肃酒泉逃荒到新疆,我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先到乌鲁木齐落脚,打了一个冬天的工,感觉这个城市还是粮食不够吃,又跑到县城,叫沙湾县城。一家人被安置在一个公共的库房里面住了两个月,感觉也是不行,就再往下跑,最后跑到沙漠边的一个小村庄里面,终于吃到大米了。那个村庄因为地多,在玛纳斯河边上,水也充足,粮食自然就富足了,我们家分到粮食了,我父亲就认为这是个好地方,有粮食了。

多少年以后,我们长大了才发现,我父亲跑过头了,跑的太远了,回头是遥远的城市。当初我们要在乌鲁木齐待下来,我们就是城市人了。在县城待下来,也是一个城市人,你为什么就穿过县城,然后穿过乡镇,来到最边远的一个村子里面,前面是茫茫无际的沙漠,。

所以在以后的多少年中,我们做的一件事就是沿着我们父亲曾经逃荒走过的路,一步一步离开乡村,先到县上,再到省城,太艰难了。

凤凰网文化:人的第一部小说往往都是有半自传色彩。最后它的落点在于哪。

刘亮程:也可以说是写一个人无边无际的虚无把,因为那确实是我40岁时候面临的一种心境,人到中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童年也远,老年将近,感觉被悬在那里。《虚土》就是浮土嘛。

凤凰网文化:大概写了几年。自己满意吗?

刘亮程:两年。满意,后来也就是去年,这本书再版的时候,我又重新看了一遍,我觉得《虚土》是一部我需要向它学习的书。因为《虚土》整个近乎于梦和现实之间的这样一种模糊状态,你在《虚土》中发现梦和现实是不分的,但这样一种状态的写作,你需要创生出一种语言来。你看《虚土》的语言,你就发现,它已经把它完成了,它已经不需要转换,它的语言穿梭在梦和醒之间,自由自在,没有一点痕迹,我对这种语言就非常满意。

凤凰网文化:那些喜欢《一个人的村庄》的读者对这部作品怎么理解?是不是同一种读者。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写完以后,我个人对写作就比较自在,就是没有什么功利了,畅销书是碰运气碰出来的,我们没法设定,按照设定去写一部畅销书。《虚土》完全是我的个人情怀,因为我要解决我自己的问题。

凤凰网文化:解决自己什么问题?

刘亮程:它解决了一种个人的写作欲望的问题。《虚土》全是以小孩的眼睛看见的这个世界,后来我发现,我在不知不觉的把自己的童年生活全部写出来了,而且有选择的写出来了。因为我的童年生活其实是很苦的,父亲在我8岁时候就不在了,在一个村庄,母亲带着几个孩子那样度日。但是当我写完《一个人的村庄》的时候,我发现我连一个苦难字都没提及,父亲不在这件事只写了一小段,好像。我全部写的那个村庄的草,牲畜,天空云朵风树叶,它的白天和黑夜,风,旷野。这些东西。我精灵一样活在它们中间

后来我才知道,这场写作其实把我自己拯救了,我成功地通过写作修改了自己的童年,把一个快乐的童年还给自己。

我努力保留内心中和文化无关的道德感

凤凰网文化:怎么处理写作中的敏感问题?

刘亮程:这个在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凿空》中很普遍。因为牵扯到民族问题,牵扯到宗教文化等等。但是这没关系,我觉得一个作家,他有能力处理这些问题,他有能力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这就叫文学。如果一个作家都没有这种能力了,那能叫文学吗?文学就是想方设法去说那些不可说的话,去表达那些自己想表达的思想。

凤凰网文化:可以理解成野心?

刘亮程:当然,《一个人的村庄》中是没有民族的,我写了一个“人”的村庄,我,一个作家,他首先应该从人开始写起,不管你是具备什么样的文化背景,你的身上肩负着怎样的民族符号,但是当你写作的时候,你应该把这些东西全部脱掉,作为一个裸人,干干净净地,用人的情怀去看世间万物,而不是以一种民族的情怀,一种文化的情怀。

凤凰网文化:人怎么把文化剥离的干干净净,没这么容易。

刘亮程:文化是可以剥离的,它是衣服。

凤凰网文化:那您觉得道德是什么?

刘亮程:道德是天性。

凤凰网文化:那为什么人在做出道德选择的时候经常觉得痛苦。

刘亮程:我说的道德是天性,是大道德,不是人靠文化规定的那种道德,你比如羊和牛都有道德,他们没有文化,他们道德从何而来,那就是天性,我们要保留内心中跟文化没有关系的那种道德。

凤凰网文化:这可能只是进化论的基础。

刘亮程:但是它确实是在那样的生活,人的有些道德观念恰好是跟牲口学的。

我从不追求美我用散文呈现过一个完整的世界

凤凰网文化:很多人对您的创作有特别高的评价,您愿意接受哪一部分?

刘亮程:写散文的人很多,从古到今都很多,散文名篇也很多,但是像我这样用散文去完整的呈现了一个世界这样的散文家不多,所以就这一点我是比较自信的,面对一个已经完成的世界,我觉得怎么评价都是可以的,因为它是完整的。

凤凰网文化:包括很多人会具体到您创作的世界中这些人有这么美吗?还是说您选取了美的部分,很多人说还是文人意向很强烈。

刘亮程:我不追求美。

凤凰网文化:当然我说的这个“美”也是很复杂的。但是您总有一个选择的这种标准?

刘亮程:比如乡村的苦难,我没有去写,包括我们家族的苦难我也没有去写,这个我承认,但是这恰好是被我消化掉了。把大地上的苦难消化了,从沉重的生活中抬起头,让一次次破灭的梦一次次重生,引领这些土地上没有翅膀的笨重生命,朝天上仰望、飞翔,这是我的文字。我书写有翅膀的文字。

文学的意义不在于创新散文是中国原创性最强的体裁

凤凰网文化:对中国散文的理解是什么。

刘亮程:中国散文是这样的,新时期的三十年以来,我们翻译过来好多的国外名家,一般都是诗歌小说,中国散文创作,到现在仍然是一个中国化的散文创作,我们没有受西方印象,小说、诗歌从文体到行文方式、思维方式都西化了,但是这三十年来,没有一部国外的散文大家的作品被翻译过来让我们学习。西方没有给我们提供过一本散文经典,唯一提供的一本可能是圣经,圣经在我看来是是好散文。你看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散文家可学习的对象肯定就是自己的老祖先,中国的散文大家,他别无选择。所以,中国散文是一个汉语原创性最强的文本。我们的散文家都还在自己的传统里。

凤凰网文化:您个人在这个体裁中的变化大吗?

刘亮程:有变化,可能读者很难觉察的出来。因为你让一个作家在下一部作品中判若两人,风格迥异这不可能。

凤凰网文化:那创新对文学意味着什么?

刘亮程:有些作家风格来变去,自己以为找到了新的风格,其实他变的那种风格,恰好别人早已有了,在别人的风格中变来变去。有时候文学写作的意义可能恰好不在创新,恰好是要把自己的风格坚持下去。形成自己独特的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

语言即是风格作家的信仰是万物有灵

凤凰网文化:语言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刘亮程:语言就是风格。你形成自己的一种语言之后,你就找到了一种对世界说话的方式,这种方式跟别人一定不一样。语言是文学的呼吸,那种把语言当工具的人,我读不下去。

凤凰网文化:从您的作品中,最容易感受到的就是传统。

刘亮程:在写作过程中,你一定会慢慢的明白,你的气息跟哪一个前人的气息连接在一起了,你能接着他的思考去思考,你能接着他的想象去想象。你在传承一颗古老心灵的温度。这就是传统。

凤凰网文化:神来之笔多吗?

刘亮程:太多了。所谓神来之笔就是你的气息跟其他事物的气息连通了,我一直提倡作家的信仰应该是万物有灵。作家须有一颗与万物说话的心灵。

凤凰网文化:那在您的世界中,您认为有什么东西是恶的吗?

刘亮程:在我的世界中没有恶的东西。

凤凰网文化:那可能是对善的不公平。

刘亮程:那是从你的角度,至少在我的作品中没有,恶也是一种存在。

凤凰网文化:可以理解成辩证吗?

刘亮程:我喜欢用中药来比喻我的思想。世间的酸甜苦辣熬成一锅汤,它已没有单一的快乐,没有单一的痛苦,无悲无喜,但是人间百味俱全。

凤凰网文化:那您如何理解进化论?当然我知道用进化论解释文化很庸俗,或者说如何平衡。

刘亮程:进化论本身在学术界也在被不断否定。天地有心,天地有灵,天地有道,各安其位。

凤凰网文化:现在说都为时尚早,另外,您的模仿者很多吧?

刘亮程:很多,因为我毕竟开创了乡村文学的一个写作方式,大家通过我的文章可以发现原来乡村的什么事物都可以去写。但是,并不是乡村的事件全部可以入文,什么东西可以入文,什么东西不可以入文,这取决于一颗心灵对这些东西的感受。作家只书写他感受的生活,而不是所有存在的生活。

物质诱惑已在乡村全面发生精神体系尚未摧毁

凤凰网文化:但是肯定有人其实希望作者给出一条出路,就是这种后工业时代有没有这种返璞归真的可能性?他们认为您写的再好,其实也就是一种自我化的,精神化的一种呈现。

刘亮程:我觉得我呈现的这种乡村的本色、朴实也好,或者大家认为的美,在中国乡村处处存在,中国乡村并没有毁坏到我们想象的那种程度。至少对乡村文化这一块,它没有被彻底毁坏,我们有些人可能不了解乡村,他们从媒体上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古村落毁坏了,一片一片的古迹被开发商侵占,但是您真正深入到广大乡村以后,你发现那些村人,其实还在像我们古人一样的生活,儒家文化或中国乡村文化的体系还是非常完整的。我老家是在甘肃酒泉金塔县,十年前我陪母亲回金塔,那时母亲逃荒到新疆已经四十年了,第一次回老家,当时我发现那个小村庄保持的如此完整,尽管村庄也规划过了,所有的房子都一排一排排列整齐,但是每家都有一个院子,小四合院,一进门有一个照壁,照壁后面正对着是堂屋供奉祖宗的,然后两厢分开,大人该住什么位置,小孩该住什么位置,儒家文化依然完整统治者这个院子,你从哪一种角度都可以看到,乡村文化在这个小院子里存在着。去年我又陪母亲回去,老家的生活依然如故。

凤凰网文化:其实是还没有被诱惑,它并不是经过诱惑以后的自我选择?

刘亮程:你应该从两个层面去理解这个问题,第一个是物质的诱惑,这种诱惑已经在中国所有的乡村都发生过了。另外从精神诱惑,至少到目前还没有一种精神体系,能够彻底改变或者摧毁我们原有的这种乡村文化体系。它根基非常强大,我们中华文明之所以延续五千年的时间,它不是靠上层在沿袭,上层是把儒家文化当做治国的策略。它是工具。但是乡村是把儒家文化当做生活去坚守的。所以你看我们的文化,之所以它有稳定性,是因为在乡村层面是稳定的。我们的乡村确实是按一种传统文化方式在生活啊,这种生活没有被完全破坏过,改朝换代只是上头的事情,一个朝代走了,另一个朝代来了,农民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父亲还是父亲,爷爷还是爷爷,这样一个等级观念,以及由它延展的生活观念从来没有变过,文化操守,文化情怀也没有变过,所以我们应该感谢这个乡村文化层面,真正的中国文化的传承是靠乡村层面传承下来的,不是靠城市传承下来的,城市太不稳定了,一改朝换代整个大家族一毁灭,好多东西都毁灭了。

城市环境启蒙了人的“恶”

凤凰网文化:当然,经历这种生活的人一定不是您的读者。您怎么理解小农意识?

刘亮程:小农的这种偷、抢、拐、骗,我认为这些都是城市人教的,在我们的乡村中,至少在我的老家那样的乡村中,这样的人是很少的,在一个熟人社会中,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是生活不下去的,乡谚曰:偷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贼名背到老。干一点坏事就贴标签了。

凤凰网文化:这种归罪是不是过于简单?

刘亮程:在城市社会中,大家都是陌生人,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的上辈跟你的上辈也不认识,这个时候人的道德底线可能就会降低,因为我做坏事做好事,你都不认识我,好像每个人都在黑暗中,都在陌生中,所以城市陌生人环境才能启蒙人去做这些事情,乡村的熟人社会人是有顾忌的,因为人人被他人看见。人是有生存底线的,你不要以为农民犯罪是农民的事,这是整个社会,是城市把乡村的社会层面给破坏了,首先把熟人社会变成一个陌生人社会,然后才有这么多的事情出现。

凤凰网文化:最后再聊聊新疆吧。

刘亮程:首先新疆是我的家乡,我在这出生长大,肯定还要在这养老。所谓新疆的美丽只是一种游客心理,新疆其实整体生活环境很差,气侯干燥,粉尘、污染等等,很多地方是不适合人居的。所以居住下来就不容易。我刚刚在北京住了一周,天天阳光明媚,空气透明。相反,回来乌鲁木齐却乌烟瘴气。以前边疆人自豪的好空气都跑北京了。

至于其他,新疆尽管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但是有几个基本的东西是没办法改变的,一、谁也没办法没能力把新疆从中国分裂出去,这是一个事实。

凤凰网文化:还是说您作为一个新疆的汉人所以这么想?

刘亮程:我觉得大家都应该明白这样的一个事实,既然谁也没有能力把新疆从中国分裂出去,那第二个事实就是新疆各民族人民还将长久地在一起生活。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长久安宁地生活下去,这不仅是政府,也是在新疆生活的每个民族每个人都必须思考面对的。

凤凰网文化:您是乐观的。

刘亮程:我是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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