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奇文 寒窑赋 聂绀弩:论怕老婆(1948年的奇文)


一、问题的提起

孤陋寡闻得很!比如胡适吧,只知道他发表过“善未易明,理未易察”论,学生应“多做梦”论,“五四不是政治运动”论,“三无”论等。岂知翻翻北平的报纸,他还发表过:“老婆的故事多,则容易民主”论!

据说,他曾对学生这样说过: 一个国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则容易民主;反之则否。德国文学极少有怕老婆的故事,故不易民主;中国怕老婆的故事特多,故将来必能民主。

这段话,自然是一种玩笑性质。作为大学校长的他,正如谈“五四”时所说:“认识了青年学生的力量”,自己又毫无办法,除了劝做梦和三无之外,就只好嬉皮笑脸油腔滑调地胡说一番,企图以玩笑来解消学生们对严肃工作的情绪了。但无论他自己怎样玩笑,学生们总是以严肃的心情听的。那么,他的话对不对,似乎也不妨检讨一下。同时,也不妨把一般的对于怕老婆问题的看法检讨一下。


二、怕老婆者怕老公之反常现象也

在过去,一个女人,在三从四德贤妻良母主义之类的教育或熏陶中长大,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订婚,然后离开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样,像郭子仪单骑见回纥一样,像陈丽卿空手斗白刃一样,嫁到一个陌生的人家,以别人的父母为父母,以别人的兄弟姊妹为兄弟姊妹,这空气首先就令人窒息。如果母家没有势力,随身没有妆奁,自己没有姿色,婚后没有儿女,往往上受公婆折磨,下受小姑刁唆,中受老公嫌弃,一家人站在一条线上与自己为敌,自己的父母兄弟不能帮助,乡党邻里不能干涉,无异陷身人间地狱,任有天大本事,也离不开,拔不出,摆不脱,丢不掉!这种场合,怕老公还来不及,怕老公一家人还来不及,怎谈得上使老公怕呢?

这种老婆,真所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可是没有一个人指出她怕老公呀!为什么呢?人们以为这现象是应当的、合理的、必然的、正常的。一个人经济权掌在自己手里,老婆关在自己家里,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全是自己的人,体力比老婆壮,知识通常也比老婆高,活动范围比老婆大,如果还不能制服自己的老婆,那还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老婆什么的,不教她有点惧怕,自由自在,无法无天,那还成什么世界呢?诗云:“刑于寡妻”;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尼采说:“到女人那里去,切莫忘记带鞭子!”这真是万众感佩的至理名言,难怪他们会成为圣哲的!

女人的命运就这样被注定了。如果万一有靠了自己的智慧、才能、姿色、妆奁、母家的后援,加上翁姑的贤明,老公的良善,得到老公略假辞色,稍给发言权,似乎就为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嫉了,马上物议纷腾,不可终日,而且物议的战术巧妙之极,不直接向老婆进攻,历数老婆之罪,也不明说老公不该纵容老婆,却向老公用一种嘲笑的口吻,大惊小怪地说:“啊啊,你怕老婆呀!”或向别人说:“某某怕老婆呀!”好像怕老婆真是一件可耻可笑可悲可怜的事!阮玲玉说:“人言可畏!”舆论的威力,谁敢不怕?多少老公就因此而收回那词色和发言权,即使不立刻就拿起鞭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们说我怕老婆呀!”

因此,怕老婆者,一般的即是怕老公的反常现象也。也许包括真怕老婆者在内,主要的只是指未叫老婆怕而已。而人们喜欢把这术语对于某一特定人物说来说去,用意盖在于叫他们夫妇之间,恢复怕老公的常态云。


三、怕老婆不一定是真怕老婆

何以说怕老婆这术语的含义只是指未叫老婆怕呢?

第一,有以敬爱老婆为怕老婆的。人没有结婚,或结了婚老婆不过也算是老婆而已,那没有什么可说,否则,他应该明白,老婆实有各种各样的可敬爱之处。除了模样好,会撒娇弄痴的以外,有的德行好,能吃苦耐劳,毫无怨色,如孟光;有的有见解,能知人论事,如邓曼、无盐;有的有学问,能吟诗作赋,如蔡文姬、谢道韫(yun)、李易安;有的有眼力,先为老公的风尘知己,后又为贤内外助,如梁红玉;有的对于某一种学问有天才,有毅力,如居里夫人……所有这些好处,可能一人而兼备几种,因为社交不公开,别人不得而知,可以信口雌黄:“唯女子……谋及妇人……”做老公的却不能不知道,也就不能不敬爱。其实于怕无涉,但一般人都谓之为怕。提到居里夫人,我想特别向居里先生表示一点敬意。我们常见老婆牺牲,完成老公;少见老公牺牲,完成老婆。最理想的当然是各完成各的,互不妨碍,互不牺牲。若在必须牺牲一边的场合,而老婆的才能又真在老公之上,成就会大得多,老公为什么不应该牺牲自己,完成老婆呢?因此,我觉得《居里夫人》影片中的居里,那种一切为完成老婆而努力的精神,着实可佩。

第二,有以失掉眠花宿柳、偷情纳宠的“自由”为怕老婆的。试举关于纳宠的二事为例:北周静帝后杀死了一个嬖人,帝愤而出走。群臣追返,他哭说:朕贵为天子,乃不自由如此!谢安要纳妾,老婆反对,他叫子侄们去劝,说是《礼》所容许的。老婆问:《礼》是谁作的?子侄们答:周公。她说:周公作的,当然如此;如果是周婆作的,一定不容许这样。千古传为笑谈。这也通常被认为怕老婆。对这种事,书上也有归咎于老婆的,说她“妒”,翻译成口语,即好吃醋!关于这,还有几句话想说说:女人不是人,在母家是女儿,嫁后是老婆,有了儿女是母亲。旧说为三从,从父、从夫、从子。从,不是依从之从,倒音是主从之从,以父、夫、子为主而己为从也。专说做老婆的阶段吧,如前所说,经济权操纵在老公手里,住在老公家里,姓老公的姓,生的儿子接的老公家的禋祀,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点可怜的几乎是滑稽的地位,即她是老婆,也就是老公的性的对象。老公如要眠花宿柳,偷情纳妾,她就连这一点点可怜地位,也发生问题了。她还是什么呢?吃醋,不必说别的道理,只说为了自卫,也无可非议。

第三,有以不屑与老婆计较为怕老婆的。有的老婆,固然像前面说过的有许多可敬爱之处,却也有毫无可敬可爱,反而愚顽无知、不可理喻,却又喜欢惹是生非的。旧社会中,婚姻不由自主,结婚了又不能离婚,碰到这种老婆,为了减少麻烦,老公只好让步。

以上三种,其实都不能算是怕老婆。

四、真怕老婆在老公是天公地道,在老婆是遇人不淑。有没有真怕老婆的呢?当然有。但说起来却是老婆的悲剧。“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女人都希望嫁一个有声望、有地位、有丈夫气概、知识能力都在自己之上的老公,走出去,旁人看见了,即使口里不说,眼光却关不住:“这位是某夫人!”这样她就遍体光辉,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年,漂亮了一百倍。回到家来,铺床叠被,殷勤体贴,纵然挨老公几声责骂乃至责骂以上,也都忍气吞声,心甘情愿。若是嫁了一个无志无能、庸懦愚昧、奇形怪状、谁也看不起的老公,自己又并不那么无德无知无才无貌,那就连旁人也会愤愤不平:“一朵好鲜花……”,“痴汉常骑骏马走……”,自己又怎能不“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呢?眼看见别人的才貌不过和自己相仿,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下,谁不是郎才女貌,洋洋自得?独有自己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车不转,拨不亮,叫不应,赶不走,真叫人越看越气,越想越恨,这一股子怨气,不发在他身上还发在谁身上?老公方面,大概也自惭形秽,自知非分,只好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了!

举例来说,像朱淑贞、双卿那种才德俱全的女性且不谈,就谈潘金莲吧,难道嫁给“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别的道理不讲,单就模样,智能方面,可算匹配得当么?试问武大郎怕老婆,是不是天公地道?潘金莲嫁给他,是不是“遇人不淑”呢?这自然是一种极端的例子,但真怕老婆的人,恐怕多少都具有武大郎或者别种缺点。所以女人绝不愿老公怕自己,怕老婆的人不但为老婆所不喜,也被别的女人所嘲弄。这也许是习惯的成见,但如果是根本看不起无用的男人,则她们并没有错。

另外也还有真怕老婆的人:一种是仗老婆的势而升官发财的,如从前的驸马都尉之类的官以及各样的豪门赘婿。他们有老婆就有一切,没有老婆就没有一切,老婆是金枝玉叶,他不过是服侍金枝玉叶的面首,怎敢不怕呢?另一种虽非驸马都尉,也定是同等阔人或更阔的人。这种人,尽管有秘书老爷替他们说:“霖雨苍生”、“膏泽下民”,其实倒总是从“苍生”“下民”那里吸收点“膏泽”乃至“霖雨”去的。而且还必须有一些另外的蝇营狗苟,才能有今日,维现状,图发展。这一切,也许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老婆;有些事还真要老婆出面,自己才好装得像煞有介事;至于献美人计,拉裙带关系,更非老婆不行。一经这样,如果再加上惹草拈花,对不起老婆,老婆大人虎威一发,一切都可能完蛋,那就只好怕老婆了!不过这是阔人们的事,我们知道得太少,还是不谈吧!


五、怕老婆故事未必多更未必好

现在,接触到胡适的论点吧!他似乎只注意在怕老婆的故事,而不在怕老婆本身。我们就谈故事。

怕老婆是一回事,怕老婆的故事是另一回事。表面上看,怕老婆故事多,似乎就是怕老婆的人多,其实刚刚相反。正因为怕老婆的人少,怕老婆的事才被认为稀奇,不正常,可耻可笑,才被编成故事,传播开来。如果怕老婆的人多,怕老婆的事,大家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谁能觉察得出?纵然觉察,也都彼此彼此,心照不宣,又怎会传为故事呢?新闻记者们有言“狗咬人不算新闻,人咬狗才算新闻”,就是这意思。不然,前面说过,怕老公的事,真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何以没有一个故事称之曰:“怕老公”,而且连“怕老公”这术语都没有呢?

中国是否怕老婆的故事特多呢?很难答复。如果不能把世界各国流行民间的同类故事全部或大部知道,谁多谁少,也很难断定。不错,我们知道中国的这种故事特多,那是因为我们是中国人,在中国的时间久。但除了一些小笑话以外,真正反映在文学上的故事,也并不特多。几种文学价值较高或流行较广的书,如《红楼梦》、《水浒》、《金瓶梅》、《儒林外史》、《西游》、《三国》、《封神》等,或全无这种描写,或写得极少,极不重要。《水浒》虽写过怕老婆的武大郎,却也写了更多的杀妻的英雄——宋江、杨雄、卢俊义。《聊斋》上有几篇:《马介甫》、《江城》,但在三百多篇中,篇数也未免太少。不但中国,各国文学都少有这种故事。怕老婆的事实,客观现实中本就少有,较深地观察,又恐怕还可以看出和现象相反的东西来。大作家所乐于表现的女性,往往是林黛玉、安娜?卡列尼娜之类的牺牲者,因为妇女处于牺牲地位,无可争辩。只有低级的糊涂的作者,才写怕老婆之类的无聊故事,如《十日谈》、《聊斋》、《笑林广记》等。

所谓故事,又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以《马介甫》为例:怕老婆是完全没有原因的(《江城》中的怕老婆是由于前世冤孽),不但老公怕老婆,连公公也怕儿媳妇,叔叔也怕嫂嫂,侄儿也怕伯母,甚至客人也怕主妇,怕得不近情理。中间一个插曲:异人马介甫给那懦夫(杨万石)吃了一种“丈夫再造散”,他一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看见老婆就打,打得老婆反而怕他了。但等到药力一消,他仍旧怕老婆。后来,老婆改嫁给一个屠户,想发发旧日威风,不料屠户不接受,把她吊起来,在她上割下一块肉,任她叫喊,头也不回,径自上街做生意去了。以后,老婆永远怕这屠户。要不怕老婆么?要做“丈夫”么?方法简单得很:打她!割她的肉!——就是这故事的教唆。别的怕老婆故事,纵然不说得这么明显,基本意义也离不了“切莫忘记带鞭子”之类。如果这样的故事一多,就容易民主,那所谓民主,恐怕也无非鞭子和屠刀的民主吧!


六、结论

男女平等,夫妇平等,才是真民主。尊重女权,尊重妻子儿女的人格和人权,才是真有民主思想的人。只有多有这种互相尊重的平等夫妇,才可以说容易民主,只有夫妇平等成为普遍现象,才可以说已经民主。但这样的夫妇关系,却与怕老婆毫无共同之点。怕老婆是老公怕老婆,它的不合理,正和怕老公一样,都与民主无关。

胡适所说的怕老婆是真怕老婆么?则无异说多有武大郎、杨万石之类的人或马介甫之类的故事,就容易民主了。这玩笑未免开得太无边际。是并非真怕老婆的那些反常现象么?则不但堂堂学者,大学校长,自称“读书人”的读书人,不应与—般人的见解一样;而失掉某种胡作非为的“自由”的怕老婆者,也与民主精神大相违背。是平等夫妇么?诬平等夫妇为怕老婆,则又无异在平等夫妇的鼻子上抹—道白粉叫他们“好看”。虽说“好看”倒是胡适自己,而不是平等夫妇或者别的。

仿佛听见了胡适的辩解:“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呀!”如果这就是一切,那真是胡说万岁!

千年奇文 寒窑赋 聂绀弩:论怕老婆(1948年的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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