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中后期,南方吴国的崛起,得益于三个方面的有利条件。其一,得天时。阖闾时代,长期争霸的晋、楚两强都已进入了“战略疲劳期”,两国的国内矛盾都已积重难返、愈演愈烈。吴国在这时崛起,正是春秋时局的一个战略间隙。其二,得地利。吴国的中心区域在苏南,卧伴长江,坐拥太湖,土地肥沃,水利发达,既利于农桑发展,也便于舟楫商贸,一旦进入发展轨道,迅速成为富庶之乡。其三,得人才。齐、晋、楚三国长期争战不休,国家疲惫,君臣相斗,人心涣散,许多杰出人才纷纷出走,吴国坐收渔翁之利。楚国的伍子胥、伯嚭,齐国的孙武等一批能臣武将,都相继投奔吴国。天时、地利、人才三者兼得,吴国岂能不迅速崛起。吴国崛起后,长期与楚国在江淮间争夺发展空间,从侧背牵制了楚国,大大消耗了楚国的国力,从而改变了春秋中后期南北争霸战争的战略格局和总体形势。春秋中后期,战争风云的重心从中原腹地转移到了江淮流域。南方的吴楚战争、吴越战争,成为春秋时期最后两出大戏。
吴、楚战争前后打了近八十年(前584—前506)。前面六十来年是“小打”,最后二十来年是“大打”。
吴、楚六十来年的“小打”阶段,交战十分频繁。概况如下:⑴公元前584年的州来之战(今安徽凤台)。古时淮河多条支流在州来汇合,是楚国扼控淮河流域的战略枢纽。吴国为了在江淮间争夺发展空间,几十年间与楚国反复争夺州来这个战略要点。⑵公元前570年的鸠兹之战(今安徽芜湖东)。此战楚国进攻失利,楚军主将邓廖被擒,吴国大胜。⑶公元前560年的庸浦之战(今安徽无为南)。此战吴军遭楚军伏兵围歼,吴国大败,吴国公子党当了楚国俘虏。次年,吴军反攻,几经争夺,吴国反败为胜,楚军主将子囊失败后回国病死。⑷公元前548年的舒鸠之战(今安徽舒城)。舒鸠是楚国的属国,随着吴国兴起,舒鸠产生“叛楚附吴”倾向,楚国讨伐舒鸠,吴军出兵相救,遭楚军痛击,吴军兵败。同年冬,吴王诸樊亲率吴国大军攻打楚国战略要地巢邑,诸樊战死,吴军惨败。⑸公元前538年的夏汭之战(今安徽凤台西南)。此战楚国首先发兵攻占吴国朱方(今江苏镇江),吴军反击,夺取了楚国边境的棘、栎、麻三城。次年,楚军反攻,两军战于夏汭,楚军一部败于鹊岸(今安徽铜陵西南鹊洲),大部无功而返。⑹公元前536年的夺徐之战(徐国都城在今安徽泗县东南)。楚国在淮泗间有众多属国,徐国最大。徐国产生亲吴倾向,楚国兴兵伐徐。吴军救徐,与楚军战于房钟(今安徽蒙城西南),楚军大败。此后,楚国对吴国由攻势逐渐转为守势,两国进入了十来年“休战期”。⑺公元前525年的长岸之战(今安徽当涂西)。此处长江中有东梁山、西梁山,对峙如门,故称天门山,也称博望山。长岸之战是春秋时期一次规模较大的水上作战。交战之初,楚军占得上风,缴获了吴王的指挥大船“余皇号”。当晚,吴军主将公子光(即后来的吴王阖闾)召集诸将说,“余皇号”是先王之舟,被敌人缴获,是吴军的耻辱。我公子光有罪,你们谁也别想逃脱罪责,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拼死将“余皇号”夺回。由于吴人断发文身,与楚人风俗不同,公子光挑选了三位胡子很长的吴军士兵冒充楚人,潜水混上“余皇号”。吴军对楚军发动夜袭,在江面上发出一声声呼喊,“余皇号”上有人一声声回应,为吴军指示“余皇号”具体位置。楚军发觉船上混进了奸细,人人喊捉,互相猜疑,引发打斗。吴军乘乱发起攻击,楚船争相向西败退,吴军将“余皇号”夺回,凯旋而归。
吴、楚二十来年的“大打”阶段,曾发生过两次著名战役,一是鸡父之战,二是拔郢之战。鸡父(今河南固始)在大别山北麓。大别山是长江与淮河的分水岭,南有浩浩长江,北有淮河水网,鸡父恰好处在大别山区与淮河水网的交界地带,居高临下,瞰制着楚国在淮河流域的许多附属小国,战略地位相当重要,是楚国在大别山以北的屯兵要地。公元前519年,吴王僚亲任统帅,以公子光为主将,兴兵伐楚,攻打鸡父。楚平王紧急征调大别山以北、黄河以南的楚国附属小国顿、胡、沈、蔡、陈、许等六国军队,配合楚军主力联合抗吴。担任楚军统帅的楚国令尹阳匄正在病中,他赶往鸡父与六国领军人物会商,终因劳累过度,支撑不住,临时委托司马薳越主持军务。薳越率领楚方联军向占领州来的吴军发起攻击,吴军主将公子光感到楚方联军人多势众,硬顶不是办法,向吴王僚建议主动从州来东撤至钟离。钟离位于州来下游,在淮河支流涡河与淮河主流的汇合处,是扼控淮河流域的另一个军事要塞。正当楚方联军准备向东撤的吴军发起进攻时,楚军统帅阳匄病故,消息传遍军中,楚军军心涣散,代理指挥的薳越难于控制局面,中途下令撤回鸡父,再作商议。公子光立刻向吴王僚提出建议,这时尾追楚军,适时发起攻击,定可得手。吴王僚开始有些犹豫,经公子光进一步分析战场形势后,同意回师追击。楚方联军刚刚回撤到鸡父,吴军追兵已至。公子光把战斗力不强的胡、沈、陈三国军队作为第一波次的攻击目标,并选定于“晦日” 发起攻击,出敌不意。进攻中,公子光以主力选择有利地形预设埋伏,然后用三千刑徒向胡、沈、陈三国军队发起佯攻,刚一接战便散乱回奔,将胡、沈、陈三国军队引入吴军伏击圈内,被一举聚歼。另外的顿、蔡、许三国军队得到消息,一片慌乱,不战自溃。由于当天是“晦日”,楚军主力毫无戒备,吴军突然攻来,楚军卒不及防,全军溃败,鸡父陷落。薳越自知难逃兵败之责,回国后自杀。这一仗,吴军在公子光指挥下,采取在运动中分股歼敌的办法,以少胜多,大获全胜。吴军攻克鸡父后,将战场推进到了楚国的北大门外,改变了吴、楚对抗的战略态势。
拔郢之战。郢是楚国都城,即今湖北省荆州以北的纪南古城。拔郢之战在各种军事书籍中有不同叫法,有的书上称“入郢之战”,有的书上称“柏举之战” 。拔郢之战发生在鸡父之战后十三年(前506)。这十三年间,吴、楚两国都发生了一系列重大变故,这些变故给两国带来的影响截然相反。吴国经历了“专诸刺吴王” 这一重大事变,使吴国“变”得更强了。楚国经历了“楚平王诛太子” 之乱,使楚国“乱”得更糟了。楚国经过“楚平王诛太子”变乱后,伍子胥和伯嚭 逃到吴国,吴王阖闾均予重用。伍子胥和伯嚭对楚国情况了如指掌,他俩帮助阖闾“日夜以谋楚”,在吴国打败楚国的战争中发挥了重大作用。
拔郢之战前后,吴王阖闾的左膀右臂是伍子胥和孙武,他们协助阖闾制订了打败楚国的战略计划。第一步先疲惫、消耗和削弱楚国,第二步再寻机与楚军决战,打败楚国。伍子胥对阖闾说,“楚执政众而舛,莫适任患”。楚国乱出主意的人不少,能够站出来应付危局的人一个也没有。但楚国毕竟是一个军事大国,必须逐步疲惫它、消耗它、削弱它,然后才能一举战胜它。伍子胥借鉴当年晋国对楚国实施“三分四军,轮番出击”的战法,向阖闾提出了具体建议:“若我分三军以肆之,一师至,彼必皆出。彼出则我归,彼归则我复出。则楚军疲敝于道路。数肆以疲之,多方以误之。既疲而后以三军继之,深入其地,必大克之。”阖闾采纳了他的建议。据《左传》记载,从公元前512年至公元前506年,楚昭王继位后的六年间,“无岁不有吴师”。吴军年年来进攻,把楚国拖得疲惫不堪。在这六年间,吴国先后攻灭了钟吾、徐、舒鸠、养邑、桐、六、巢等楚国在淮河流域的属地,“遂全为吴所有”。
吴王阖闾的下一步战略目标就是要攻克楚都,最终打败楚国。发动战争总得找个“理由”,选择一个合适的战机。楚国在大别山以北的属国蔡国,长期遭受楚国的欺凌,几度被迫向东迁都 。蔡昭侯在位时,楚国令尹囊瓦敲诈他的宝物,囊瓦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就于公元前506年制造借口兴兵伐蔡。蔡国求救于晋,未果,转而求救于吴。阖闾早在几年前就想进攻楚国都城郢,当时被孙武劝阻:“民劳未可,且待之。”这次蔡昭侯找上门来求救,阖闾立刻召见伍子胥和孙武,问道,以前你们劝我不可攻郢,这一次如何?伍子胥和孙武都认为,这次可以攻郢,但必须联合长期遭受楚国欺凌的蔡、唐 两国,以增加取胜的把握。阖闾采纳二人建议,联合蔡、唐,大举伐楚。阖闾亲任统帅,伍子胥、孙武、伯嚭等人随同,公子山(阖闾儿子)为先锋,阖闾的弟弟夫概也领兵五千一起出征。吴军最初的战役计划是:兵分两路,分进合击,直指楚都。南路为主力,从潜(今安徽潜山)出发,翻越皖鄂交界处的大别山无人区,进入楚境后,经柏举地区(今湖北麻城县境内柏子山与举水的合称)向西挺进,直插至汉水东岸。北路为策应,从水路乘舟溯淮河西行,至淮汭(今河南潢川西北)上岸,先攻楚军以解蔡国之围,然后会同蔡军快速通过豫鄂交界的三道隘口大隧、直辕、冥阨 ,再会合唐国之军,进入楚境后也向汉水东岸前进,至雍澨(今湖北京山县北)与主力会合,准备在汉水两岸与楚军决战,歼灭楚军主力,然后攻入楚都郢。实战过程中,由于战场情况的变化,决战地点东移了二百来公里,吴军在鄂皖边界大别山西部边缘的柏举地区将楚军主力歼灭。
两军交战前,楚国左司马沈尹戍向令尹囊瓦提出建议:由囊瓦率领伐蔡之军迅速回撤至汉水西岸组织防御,他自己赶到方城(今河南方城县境)去调集那里的机动部队,烧毁吴军停泊在淮汭的舟船,封锁大隧、直辕、冥阨三道隘口,截断吴军退路,配合楚军主力,在汉水东岸从背后夹击吴军。应该说,这本来也是一个不错的作战计划。但囊瓦率领伐蔡楚军回撤到汉水西岸时,获悉吴军主力已出现在柏举以东的大别山区。一是出于争功心理,二是由于楚军内部诸将不和,囊瓦不等北路的沈尹戍军包抄到位,就临时改变作战计划,独自率领楚军主力渡过汉水东下,进入鄂皖交界的大别山区寻找吴军交战。山区通路狭窄,楚军盲目追击,随时都会出现一部分部队孤军突出的现象。吴军采取灵活机动的战法,主动后撤,引诱楚军,相机歼敌,抓住一股吃掉一股。楚军主力从小别追击到大别(均为今湖北境内大别山区地名),与吴军三次交战,三战皆败,士气大受影响,军心开始动摇。囊瓦率军退守,与回追的吴军在举水发源地龟峰山附近形成对峙。吴军三战三胜,士气大振。这时,阖闾的弟弟夫概主张乘楚军统帅失威、军心动摇之际,立刻向楚军发起猛攻。阖闾比较慎重,开始没有同意。夫概血气方刚,不愿放弃眼前出现的良好战机,果断地以自己率领的五千兵力率先向楚军发起猛攻。楚军阵形立刻动摇,阖闾见势,下令吴军主力投入战斗,一鼓作气将楚军主力击溃。楚军统帅囊瓦弃军逃往郑国,副将薳射被俘,大夫史皇为掩护囊瓦撤退战死。柏举决战,吴军一举夺取了决定性胜利。
楚军残部在薳越之子薳延的指挥下,溃逃至安陆与云梦之间的清发水边(今称涢水),准备渡河,吴军追兵已到。阖闾准备立即下令攻击,他的弟弟夫概主张待敌“半济而击之”。夫概的这一建议,是中国古代战争史上较早记录的江河作战经验。自古以来,一般情况下行军不可背水扎营,交战不可背水列阵。但有时在背靠江河、毫无退路的情况下,又可利用“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等方式激励将士爆发出超常的战斗意志,创造出拼死致胜的战争奇迹。对于渡河之敌,“半渡而击”至今仍是基本原则之一。阖闾听取夫概建议,待楚军渡河渡到一半时下令攻击,楚军溺毙、被俘者不计其数。渡过清发水的楚军残部溃逃至雍澨(今湖北京山县北),正在埋锅造饭,又被吴军追上。楚军残部“弃食而逃”,吴军就地开饭,“楚饭吴食”,吃了一顿饱饭,又追。
楚军副将沈尹戍,原计划赶到方城去征调机动部队,烧毁北路吴军停泊在淮水上的舟船。他刚赶到半路,就获悉北路吴军从淮汭上岸后,已迅速会合蔡军,通过大别山与桐柏山之间的三道隘口南下,囊瓦指挥的楚军主力已遭败绩。沈尹戍就地返回,回援囊瓦。当他赶到雍澨时,恰好与追击楚军残部的吴军遭遇,双方激战。沈尹戍指挥的楚军一时占得上风,但沈尹戍身负重伤,无法继续指挥,楚军余部全部被歼。至此,楚军彻底失败。十天后,吴军浩浩荡荡开进了楚国都城郢。
拔郢之战,是春秋晚期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役。战场宏阔——涉及今皖、豫、鄂三省的江淮流域、大别山区、江汉平原。战况激烈——吴军从小别到大别与囊瓦主力三战三胜,在柏举地区歼灭囊瓦主力,在清发水击溃西逃的楚军残部,在雍澨歼灭沈尹戍回援之军,六战全胜。影响重大——吴军攻入楚国国都郢,楚昭王弃都西逃 。
吴军战胜强敌楚军,有几条重要经验。一是战略思维清晰。先疲惫、消耗和削弱楚军,然后寻机与楚军决战,击败楚军。二是战略步骤稳妥。不急不躁,长期打算,稳步实施。三是作战方法灵活。山区、平原、江河,进退、攻守、决战、追击,随机应变,转换自如。四是作战指挥果断坚决。前线战将夫概的战场见解敏锐而精辟,作战行动勇猛。统帅阖闾决策慎重,但该下决心时又很果决。
但是,吴军的空前大胜利,转眼就变成了大失败。吴军不是败在战争的起点或中途,而是败在胜利的终点。不是败在战场上,而是败在楚国的宫殿里。他们对于“怎样去战胜比自己强大的敌人”这道题目回答得非常精彩,而对于“怎样去面对空前的大胜利”这个同样重要的大题目,压根儿就没有思考过答案。结果,一进“考场”就晕倒了。吴国君臣对于拔郢之战这样一次惊天动地的大胜利,经历过殚精竭虑的日夜谋划,经历过夺隘过关的浴血奋战,胜利来得太快了、太大了、太“过瘾”了、太“解恨”了。从吴王阖闾到每一位吴军将帅兵丁,他们连年征战的时间太长了,见到的血腥场面太多了,从他们身边倒下的人太多了。面对这场空前大胜利,他们要狂欢,要宣泄,要享受,要抢掠,要复仇!吴军大举开进楚都时,楚昭王仓皇上船,在腥风恶浪中溯江西逃,楚宫大夫臣子四散,权杖玉玺、后宫佳丽、深宅府第、家室眷属全都扔下了。开进楚都的吴国君臣全都“对号入住”,“君居其君之寝,妻其君之妻;大夫居其大夫之寝,而妻其大夫之妻”,并怂恿士卒“以班处宫”。从吴王阖闾到大臣将帅、吴军兵丁,全都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鼎食锦绣、迷醉销魂的陷井中。据说,孙武曾力谏吴王,这样不行。阖闾听后只一笑了之。阖闾的弟弟夫概骁勇善战,战功盖过充当先锋的阖闾儿子公子山,两人为了争夺楚军统帅囊瓦的宅第,差一点互相开战。争功的苗头已经出现。伍子胥带着满腔仇恨、满腔悲愤杀回故国,一心要报杀父灭族之仇。他没有抓到楚昭王,就把楚平王从坟墓里扒出来,鞭尸三百,一解痛恨。狭隘,过激,将私仇置于国政之上,善深谋,乏远虑,伍子胥的局限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吴军还放火烧毁楚国粮库,砸毁楚国重器“九龙之钟”,满城烧杀抢掠奸淫。总而言之,一切全都乱了套了。人们这时看到的吴国之师,是一团迅速腐烂的行尸走肉,完全失去了理智,失去了人性,失去了吴国人固有的斯文。如果真有什么上帝的话,那么上帝决定命运的方法十分简单:既然你们乐不思归,那就请你们乐极生悲吧。很快,大灾大祸接踪而至:越国乘机偷袭吴都,俘太子而去,后院起火。楚国臣民处处袭杀吴军,夜夜惊梦。楚臣申包胥奉命奔秦求救,在秦庭上哀哭七天七夜,秦哀公终于被打动,秦国出动三万大军救楚。阖闾啊,穷于应付吧,穷于奔命吧!他派遣夫概前出阻击秦军,夫概兵败于沂(今湖北枣阳县东)。阖闾痛斥夫概,夫概一气之下,回到吴国,自立为吴王,与阖闾分庭抗礼。阖闾急率部分吴军东归,留在楚国的吴军被楚、秦联军打得节节败退。阖闾回到吴国,击退了入侵的越军,并与夫概兄弟交兵,夫概兵败后奔楚避难。一位胜利的英雄,转眼间向自己打败过的敌人举手投降,寻求庇护,悲哀之至 。吴师黯然退兵东归后,楚昭王回郢,重振河山。
吴军从胜利走向失败,他们为自己留下了千古遗恨,也为后人留下了千古教训。“如何打败强敌”和“如何面对胜利”,是并列的两个大题目。阅尽千秋战史,面对这两个大题目都能得高分的人不是没有。有,不多。更多的人在“如何打败强敌”上可得满分,而在“如何面对胜利”上却只能得零分。还有另外一个话题,孙武在拔郢之战中究竟担任了什么职务,发挥了多大作用?据我看,孙武是中国古代一位伟大的军事理论家,他的巨大贡献主要是在军事理论方面,而不是在指挥作战方面。有的战争史上说,吴王阖闾在拔郢之战中“以孙武为将,伍员、伯嚭副之”,缺乏根据。《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有一段孙武初次见阖闾时以两队宫女演示练兵之法的描述,很生动。后面只用几句话笼统地概括了孙武一生的军事贡献,“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并没有具体说到拔郢之战“以孙武为将”之事。其他各种史籍,似乎也未发现过孙武指挥作战的具体描述。以拔郢之战的历史记载为例,对于阖闾弟弟夫概在作战中的勇敢表现和战场判断、临机应变等有许多突出的描述,而对孙武的作战指挥竟一笔都没有提到。如果拔郢之战果真“以孙武为将”,这种现象岂不怪哉?看来,孙武参加过拔郢之战是肯定的,但他极大可能是作为阖闾的军师,在幕后出谋划策,而不是在主将位置上负责作战指挥。
再来说吴越战争。
吴越战争与吴楚战争相比,虽然持续时间较短,但更加跌宕起伏。越国的兴起晚于吴国。《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中说“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越国是夏禹的后裔。但是,越国在灭掉吴国之前,周王室一直没有把它当回事。《史记·越王勾践世家》索引中说,越国“地远国小,春秋之初未通上国”。直到“勾践平吴,周元王始命为伯”。后面这句话,记录下了一个时代的悲哀。春秋时期的东周王室,奉行的是一项鼓励诸侯战争的政策。谁在战争中把对方灭了,就封获胜的一方为“伯”。
吴国灭掉越国,越国又反过来灭掉吴国,前后只经历了短短二十三年。真可谓“其兴也勃,其亡也速”,两国交替兴灭于转瞬之间。
公元前496年,吴、越两国发生檇李之战。这是吴王阖闾生命中的最后一战。阖闾自入郢退兵以来,他对越国乘吴师入郢之机偷袭吴都一事,久久不能释怀。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从入郢之战到檇李之战,刚好十年。这一年,阖闾兴兵攻越,两军战于檇李(今嘉兴市西南),吴军先胜后败。阖闾勒马回走,脚后跟上中了一箭。按理说这一箭并不是致命伤,阖闾却不治而亡,可能是得了破伤风(春秋中后期已有铁铸箭镞)。阖闾身经百战,一世英雄,脚后跟上一箭之伤竟要了他的命。阖闾临终叮嘱儿子夫差:“必毋忘越!”
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灭越之战,史称夫椒之战。夫椒在何地?古书注释不一。多数学者认为,夫椒在今苏州市西南太湖中的洞庭东山与西山一带。太湖在这里有洞庭东山、洞庭西山二岛相对,东山是半岛,西山是离岛。吴国有庞大的舟师水军,东山与西山之间的这片水域,是吴国舟师水军操练及屯兵之地,也是吴军从水路护卫都城姑苏的外围防线。夫、椒,可能是东山岛鲺西山岛上两座山峰的名称。夫椒之战是由越国主动挑起的。勾践原打算在这里击败吴军水师,上岸后可直入吴都姑苏。当时,吴国阖闾新亡,夫差新立。夫差继位后专派一名卫士立于宫庭,每天上朝时都会向夫差发问:“大王!越国杀父之仇忘乎?”夫差每次都会回答:“未敢忘也!”夫差只有一个念头:复仇!复仇!越国方面,勾践自檇李之战大胜吴军后,踌躇满志。他听说夫差天天在操练庞大舟师,以图为他父王阖闾复仇,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先向吴国发起进攻。范蠡劝阻说,现在攻吴时机尚不成熟。勾践却说,阖闾新亡,吴国萎靡,夫差新立,羽翼未丰,现在正是攻吴的最好时机,执意攻吴。吴王夫差正念念不忘要报越国杀父之仇,勾践来得正好。
夫椒之战是一场舟船大战,吴国舟师尽出,两军激战于夫椒。吴国的舟师强于越国,一场激战,越军大败。吴军乘胜追击,攻陷越都会稽。勾践带着五千残兵逃上会稽山,被吴军包围。勾践于穷途末路之际,找范蠡商量,先作自我批评:“以不听子故至于此,为之奈何?”范蠡出了一个主意,卑辞厚礼,向吴国乞降。先图生存下来,韬光养晦,以屈求申。只要有耐心,慢慢总能找到东山再起的办法。勾践一想,也只能如此,便派大夫文种去向吴王夫差乞降。文种“膝行顿首”,跪求夫差:“勾践请为臣!”夫差一时竟被说动,准备同意接受越国投降。伍子胥急了,压低声音对夫差说:“天以越赐吴,勿许也!”文种回去向勾践汇报说,不行,伍子胥不许。勾践一听,完了,准备杀妻毁宝,冲下山去与夫差决一死战。文种劝住勾践说,大王别急,伍子胥太死板,不妨绕过他,我再去找伯嚭。此人身居吴国太宰高位,但贪心太大,只要多给他些贿赂,通过他去劝说夫差,说不定能把夫差说动。勾践说好的,那你再辛苦一趟。吴国的伍子胥、伯嚭,越国的范蠡、文种,这四个人都是楚国人,虽各为其主,但互相比较了解。文种抓住伯嚭贪心,金银宝物往他面前一放,立竿见影,“行!”伯嚭送走文种后,揣摩夫差心意,编好理由,前去劝说夫差同意勾践投降,夫差点头同意。伍子胥又去制止夫差:“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夫差很不高兴,心里在想,我是君,你是臣,你怎么老是提反面意见?我已打败了勾践,越国已成了吴国属地,还能得到那么多越国宝物美女,有什么不好?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再不要说了。从此,伍子胥失宠,伯嚭得宠。也从这时起,伍子胥和伯嚭结下矛盾,吴国的隐患也就埋下了。
从夫差“立问于朝”到勾践“卧薪尝胆”,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古代吴、越两国共同发明的复仇术。我之所以将它们称之为“术”,因为它们在本质上谈不上什么思想性。中国古代军事文化传统中的这份遗产,精华与糟粕并存。它在一味激励复仇之志的同时,也很容易把人导向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好走极端的一面。不灭其国,难解心中大恨;一旦复仇成功,很快走向反面。对方也是这种心理,你把他灭了,他也要来灭你。吴国灭了越国,越国很快反过来灭掉了吴国。越国灭掉了吴国,背后又出现个第三者,越国不久又被楚国灭掉了,当然这是后话 。现代社会的“复仇哲学”是应当有些变化了,对于某些历史恩怨,应当在适当时机、适当条件下,由双方共同努力作个了断,这样才有利于开辟未来。否则,因因相报,永无止境,永无宁日,历史包袱越背越重,很难去开创新的局面。
公元前484年,吴王夫差开始北上争霸,与齐国发生艾陵之战。这次战争虽然不是在吴、越之间展开,但它与吴、越相争密切相关。范蠡陪同勾践到吴国去当“亡国奴”时,把西施带去安插在吴王夫差身边充当间谍。范蠡交给西施一项重要任务,以情意绵绵之法劝说夫差向北方用兵,把夫差的注意力从越国身上引开。艾陵之战的爆发,说明范蠡的这一计谋相当成功。自从阖闾取得拔郢之战胜利后,虽然没有灭掉楚国,但已威震海内。夫差灭了越国,更令他国生畏。从此,夫差北上争霸之心与日俱增,确立了“北威齐晋,称霸中原”的战略目标。夫椒之战与艾陵之战相隔十年,这十年间夫差已先后征服了鲁国、陈国,扫清了“北威齐晋,争霸中原”道路上的障碍。还在苏北开凿了一条全长300余华里的人工运河邗沟,沟通江淮,专供吴国舟师北上伐齐之用。
当初,越王勾践根据投降条件,把国事托付给文种,自己带上范蠡到吴国去过“亡国奴”生活。三年后,夫差将勾践赦免回国。从勾践遇赦回国到夫差北上发动艾陵之战,时隔七年。这七年间,勾践将全部精力用在发展生产、积蓄实力、“抚循士民”上,同时又时刻窥视着吴国的动向。勾践采纳大夫逢同的建议,表面上对吴国俯首帖耳,暗中却针对吴国“加兵齐晋,怨深于楚”的情况,制定了“结齐、亲楚、附晋”的策略,悄然实施,深藏不露。伍子胥对夫差北上远征伐齐深表担心,一再力谏夫差说,对吴国威胁最大的是越国,不是齐国,应该首先彻底解决越国的问题,以绝后患。伍子胥的战略眼光和战略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但夫差哪里听得进?反倒是勾践对伍子胥的每一句话都特别重视,他安插在吴宫中的密探天天搜集伍子胥的柬奏言论,送回越国。当勾践获知伍子胥反复劝说夫差先灭越、后北上,而夫差不听其计的情报后,加倍地向夫差表示“忠诚”,使夫差产生更大的错觉:伍子胥的劝柬毫无道理。夫差准备北上远征伐齐时,勾践又立刻派人前来“请战”,说他愿意亲率三千越国士兵为夫差效命,充当前锋。夫差对来人一摆手说,不用了。夫差亲任统帅,吴军舟师浩荡出征。途中鲁军加入,阵势更加强大。吴鲁联军连克齐国博邑、嬴邑等数城。齐军主力出动,两军激战于艾陵(今山东莱芜与泰安之间),吴军大获全胜,俘齐军主帅以下大将七名,缴获齐军战车800乘、铠甲3000副。吴王夫差率领吴军凯旋时,将缴获的800乘战车偿给了鲁哀公。
这期间,夫差和伍子胥之间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艾陵之战前,伍子胥力劝夫差先打越国,夫差不听。伍子胥发觉夫差对他已经彻底失去信任,而他对越国灭吴之志洞若观火,眼看吴国的灭国大难即将临头,他不得不为自己今后的生存作些安排。艾陵之战前夕,夫差命他出使齐国,他顺便将儿子托付给了齐国的鲍氏。夫差伐齐大胜归来,有人告发伍子胥暗通齐国,伯嚭往里添油加醋。夫差一怒之下,赐给伍子胥一把短剑,让他“自处”。伍子胥坎坷一生,为吴国戳力效命,但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心思再为自己发一声沧桑感叹,自刎而亡。这时有一个声音从冥冥中传来:吴国必亡矣!这是吴国臣民心中发出的声音,也是越国臣民心中发出的声音。吴国臣民对夫差和伍子胥君臣反目大失所望,越国臣民却从中看到了灭吴复仇的希望。从表面上看,吴军在艾陵之战中打了一个大胜仗,但从深层次上看,这一仗却对吴国带来了两大隐患。其一,夫差失去了伍子胥这样一位最能看透勾践心肠的老臣,从此彻底放松了对勾践的警惕。其二,夫差自艾陵之战获胜后,越发增大了北上争霸的胃口,接下去他就要跨出黄池会盟这跌下悬崖的一步了。
自从夫差取得艾陵之战胜利以来,他的一颗心已经掉在北方,一直在忙于同北方诸侯会盟,一心想当上中原诸侯盟主。公元前483年夏,夫差和鲁哀公会盟于橐皋(今安徽巢县西北)。同年秋,又与卫出公、宋大夫皇瑗会盟于郧(今山东莒县南)。虽然北上会盟的频率已经很高,但夫差觉得这样的会盟规模太小,不过瘾,成不了盟主。于是,公元前482年,夫差决定带领吴国几万大军北上,以壮声威,相约与晋定公、鲁哀公会盟,一定要从晋国手中把盟主地位夺过来。决心已下,夏天成行,夫差仅让太子友、王孙弥庸等几人率领一万多老弱病残留守吴都姑苏,几万吴国舟师全军出动,跟随他浩浩荡荡北上,出邗沟,经淮水、沂水、泗水、济水,所过之处,满江满河都是吴军舟师的猎猎旗帆、森森吴戈,好不壮观,好不威风。最后抵达宋、卫、郑、晋四国交界的黄池(今河南封丘西南,济水和黄沟交会处,也称黄亭)。晋定公、鲁哀公如约赴会,东周王室也派了一位卿士单平公出席,充当观察员。讨论内容只有一项:晋国把盟主地位让给吴国。谈判旷日持久,僵持不下。
这给越国举兵灭吴提供了天赐良机。公元前482年,勾践乘夫差北上黄池会盟之际偷袭吴都,从背后给了夫差致命一击。夫差率领吴国大军起程北去之日,勾践的心早已激动得狂跳不已。但勾践毕竟是普天下最能按耐住性子的人,如果不等吴军走远就仓促出手,吴军回援不难。他天天派人打探吴军消息,了解吴军行程。一直等到吴军全部抵达黄池,他一声令下,越国军队呼啸出动。五万越国军队兵分两路,越军舟师由范蠡、舌庸率领越国舟师沿海北上,进入淮河水道,阻截吴军回援;主力由勾践亲自率领,直奔吴都姑苏。这一仗,可以说是勾践与范蠡君臣们的精心之作,长期谋划,不动声色,机会一旦出现,一举偷袭成功。越军攻破吴都姑苏,杀掉吴国太子,将夫差准备黄池会盟归来举行庆祝大典的新筑姑苏台一把大火化为灰烬,将缴获的吴国大船开回越国。越国偷袭姑苏的消息秘密送到黄池夫差手中,他与晋国的谈判仍在僵持之中。夫差担心消息一旦传出,后果不堪设想。他在军帐中亲手将七名信差全部杀掉,封住消息。次日凌晨,夫差孤注一掷,列阵于晋定公帐前,用强大的军事威胁手段逼迫晋国让出盟主地位。晋定公派大夫董褐前往吴营质问夫差,为何要以军事手段相威胁?夫差这时打出了为东周王室效命的旗帜。晋定公慑于夫差咄咄逼人的气势和吴军的雄厚实力,提出以夫差不称“吴王”而称“吴公”为条件,同意由夫差领头歃血为盟。这时已从夏天熬到了秋天,僵局总算勉强打破。夫差和晋定公、鲁哀公在黄池正式举行仪式,夫差在晋定公之前率先歃血,意味着吴国取代了晋国的盟主地位。事毕,夫差派大夫王孙苟将会盟情况向周敬王汇报,周敬王赞扬夫差“伯父秉德已侈大哉”,赐给吴国一批上等弓箭,并增赐“号谥”。这样,夫差的盟主地就算得到了东周王室的正式承认,“合法”了。夫差浪得虚名,为此会出的代价难以估量。会盟毕,夫差火速率军返回,吴都姑苏城破亭塌,尸臭熏天,满目苍夷。吴军将士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回到故国,见到这样一幅国破人散太子死的景象,一片哀怨,全无斗志。夫差徒有决死之心,吴军已无决战之力。他只得派遣伯嚭带上大批宝物前往越军大营向勾践请和。勾践与范蠡君臣商议,见吴军主力尚存,眼前灭吴尚无完全把握,同意议和。同年冬天,越国从姑苏郊外撤军回国。
公元前478年,吴国大旱,危机来了。越国乘吴国饥荒,又向吴国发动了笠泽之战。前几年,夫差不顾主客观条件,听不进伍子胥的不同意见,一意孤行,战略判断和战略决策连连失误,劳师北上,来回折腾,不仅把吴国国力耗空了,而且导致“士民罢敝,轻锐尽死于齐、晋”。吴军的许多士兵并不是战死的,而是在来回劳师途中病死、饿死、累死的。一场大旱袭来,吴国终于抗不住了,大批饥民纷纷向东逃往海边觅食。面对这种情况,夫差决定“息民散兵”,想以此度过难关。这是夫差在战略决策上的又一次重大失误。他只顾及度过饥荒,完全忘记了越国的灭吴之心。如何度过饥荒和保持军事戒备,这是一对矛盾,如何兼顾,需要有高度的政治智慧。伍子胥被夫差逼死后,吴国再没有产生其他能臣,夫差本人没有能力处理好这对矛盾,顾此失彼了。勾践和范蠡、文种等一商量,立刻抓住这一天赐良机,举兵伐吴,笠泽之战爆发。笠泽,是太湖通向东海的一条河道(今吴淞江上游),位于苏州市南。夫差闻勾践兵至,率领仅有的一点兵力前出至笠泽北岸迎敌,双方在笠泽两岸夹水而阵。越军采取“示形诱敌”之计,夜间派出少量兵员分至左右两翼各十里,举火击鼓,佯装渡河,诱使吴军分兵左右应战,中间出现空隙。越军主力在中段掩声渡河,中间突破成功,将吴军分成东西两股,分割围歼,各个击破。吴军败退,越军追击。从笠泽北岸到姑苏城郊,越军三次追上吴军,三战三捷。吴国残兵退入姑苏城内,闭城坚守,已无力还击。勾践与范蠡等商议后感到,灭吴不可急求,与其付出重大伤亡强行攻克吴都,不如将吴都长期围困,将夫差的还击能力全部耗尽,然后再下最后一刀。越军在姑苏城外另筑一座越城,长期驻守,监视吴军,使夫差不得出城。夫差一日五次派兵出城挑战,想把越军赶走。勾践听从范蠡计策,只守不攻,对吴军的任何举动都不予理睬。用这一手整夫差,真比一刀直接杀了他还厉害。就这样,越国军队将姑苏城一围就是三年。
公元前475年,越国再次攻吴,吴军“大败军散,死者不可胜计”。在姑苏被长期围困的几年中,夫差不得出城,吴国地盘实际上都已被越国军队控制。勾践“尽有吴地”后,加紧经营,开挖运河,控制笠泽,沟通江海,以利输送。并广收吴地之粮,以实军饷。几年下来,夫差气未绝,力已尽,只差给他最后一刀了。
公元前473年,勾践眼看时机已经成熟,这一年初冬对吴都发起了最后攻击。夫差逃上姑苏台,派大夫王孙雒前往越军大营向勾践求和,一次不允,二次再去。勾践的心渐渐软了,准备接受夫差投降,范蠡坚决不许。他对勾践说,你我忍受了人间难以忍受的屈辱,又经历了二十多年殚心竭虑的奋斗,一切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最终灭掉吴国吗?眼看即将成功,何以“一朝而弃之”?勾践回答说,我已经想不出别的言辞来回绝吴国使者的哀求了,你去对付吧。范蠡说,好,交给我吧。王孙雒又来了,范蠡接见。王孙雒把求降的话又说了一遍,范蠡回答道,过去上苍送给吴国灭掉越国的机会,吴国没有抓住。这次上苍把灭吴的机会给了越国,越国怎会重犯吴国的错误呢?范蠡怕勾践心软,没有把“王孙雒大哭而返”的情形告诉他,自作主张指挥越国军队向姑苏台发起了最后攻击。勾践还是知道了,还是心软了,派人去对夫差说,我可以将你安置在甬东(甬江以东,即今舟山群岛),给你一百户人家,保留王号,“夫妇各三百人以奉之”,你可以在那里养老终身,“以没王年”。夫差派人回复勾践说,你这样宽容,我很感谢你的善意。但吴国地盘都归越国,我无颜面对吴国父老。我已老了,我不能像你当年侍候我一样去侍候你了,“寡人请先死”。夫差拒绝投降。范蠡派兵三千上姑苏台搜捕夫差,在山背后将他抓到。夫差这时忽然想起了伍子胥,他让下面的人在伍子胥灵位前焚香设供,转述他的话:“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夫差自杀,吴国灭亡。
勾践这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吴国太宰伯嚭。此人太贪了,对夫差如此不忠,吴国大半是亡在他手里,这样的人不能留下。勾践代替夫差下令,将伯嚭杀了。
吴、越战争,实际上是楚国的一面镜子,反照出了楚国的问题。吴、越兴亡,跌宕起伏,令人感叹。夫差与勾践生死角逐,他们手下唱对台戏的四位主要人物伍子胥、伯嚭、范蠡和文种都是楚国人。他们在楚国或因遭到灭族之祸,或因长期受人排挤、怀才不遇,分别投奔吴、越,寻找出路。吴、越两国对这个四人都给予了充分信任,分别委以重任。四人各为其主,生死对垒,上演了一出轰轰烈烈波澜起伏的大戏。这个现象曲折地反映出了春秋时期楚国的情况:楚国出人才,楚国也出矛盾。春秋之际,群雄并起,生死角逐。在这种时代背景下,精通治国之道,富有军事斗争本领,胸怀韬略计谋之士,成为热门人才。吴、越两国在国家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分别重用这四个楚国人,而不用本土人,从中只能找到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那就是楚文化底蕴深厚。自古以来,杰出人才都是生长在深厚的文化土壤里的,贫瘠土层中长不出参天大树。治国之道和军事斗争的韬略计谋,这类知识和才能,不是仅凭个人的天资聪明就可以获得的,而是要靠一个国家的长期斗争实践累积。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外交,成功、失败、挫折、艰辛、灾祸,方方面面,点点滴滴,一层层地累积起来,方可成为一方文化沃土。一个国家有了这种深厚的文化积淀,人才之苗扎下根去,才能吸收到丰富的养分,在风雨中成长。春秋时期,楚文化哺育出了大批人才,楚国流失的人才也最多。但楚国似乎一直不大懂得善待和珍惜知识分子,不大懂得善待和珍惜各类人才,往往把内部关系搞得很紧张。屈原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春秋之际,楚国国内政见不同的两派,跑到外面来,借用吴、越两国的政治舞台,斗了个你死我活。因此可以这样说,吴、越战争是楚国内部矛盾的延伸,是楚国政治能量的外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