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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重温| 永远的南中国海
近年来，看到中国南海舰队及潜艇巡视南沙群岛海域，宣示中国在该海域及领土的主权，不禁使我想起六十五年前，父亲也是乘坐军舰，行驶在同一海面上，前往南沙群岛宣示中国的主权，想起他一生最后的一篇文章《想起了南中国海》??
郑仿健| 永远的南中国海——怀念父亲郑资约教授
父亲郑资约，字励俭，1901年生于河北省衡水县郑家河淮村。父亲兄弟姐妹六人皆好学上进，这是受我爷爷的影响。我的爷爷郑际唐早年就读于保定直隶师范学堂，曾以优秀“秀才”之名，以满清政府官费东渡日本留学，回国后被清廷教育司任命为京师优级师范学堂（1923年更名为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的讲师，并创办了北师大第一附属小学，成为知名的教育家。父亲自幼在北京学习成长，自小练得一手好字，记得小时候，父亲书房的南面墙上挂着他手写的一幅崔子玉撰座右铭，苍劲有力，印象深刻。经年累月，我们小辈也都能背诵多句，如：“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而今在美国留滞五十年之后仍能怀记不忘，对我后辈的处世态度有着深深的影响。父亲早年亦追随爷爷足迹，1930年从北师大毕业后赴日留学。归国后，任教于北师大地理系。后因东北大学迁北平复校，父亲被邀创办该校史地系，兼领系务。1937年卢沟桥战起，随东北大学入川，到川北三台县复校。在艰难的迁校途中，父亲和离家的流亡学生建立起深厚的师生感情。入川后，即带领学生考察当地的区域、人文及自然地理结构。发表了一系列有关四川地域的研究报告，并在1942年着手编写《四川地理志》，于1946年完成，次年获教育部嘉奖。抗战结束一年后，四川各地大专学校，均陆续返回原地复校。后父亲的同学刘季鸿（爷爷在北师大任教时的学生）被派任西北大学校长，他邀请父亲前往西安，主持西北大学地理系系务。然仅一年后，父亲又被借调南京内政部方域司，主理接收中国南海岛屿及滇西地区的日据失土。当时的内政部部长张厉生是父亲同乡好友，深知父亲在地学界的声望，乃力邀父亲主其事。聘函是蒋中正具名的，委任为内政部专门委员，负责参与国界的划定，及整理南海水域的岛屿、礁石群及沙滩名称的工作。为确保将任务做善，父亲带着孙敏贤、王国芳等四名优秀学生一起赴内政部就任。
郑资约教授
1946年10月23日，民国政府接收南洋群岛专门委员会乘太平舰从南京出发。前中为指挥官林遵，后排右一为太平舰舰长麦士尧，后排右二为内政部接收专员郑资约。
1946年11月，停泊在榆林港内的太平舰。
父亲在职两年中，为清理滇缅边务，曾赴滇西勘界；为接收日掳失土，曾赴南沙群岛测图立碑。二次大战后，民国政府依照《开罗宣言》及《波茨坦宣言》的内容，积极策划收回东沙、南沙及西沙群岛。中央内政部的负责单位是方域司，其主要职责在国家领域的勘测及疆界的确定。接收南海岛屿的还有空军总部、联勤总部、海军总部，其职责是护驾接收人员团队平安抵达太平岛，完成接收工作。当时受令为南沙舰队指挥官的林遵，官拜海军上校，早年就读烟台海军学校，后赴英国皇家海军学院学习，1934年回国在海军服务。1937年再派往德国接受潜艇训练。二次大战后先被派往美国，任中国使馆副武官，后受派任海军海防第二舰队司令，驻守长江水域。1949年4月23日解放军南下之际，林遵率领旗下的三十余艘军舰起义，帮助解放军顺利渡江，这也是国民党政府内战失败之重要因素之一。事后，林遵被委任解放军华东军区海军第一副司令员。中业舰舰长李敦谦，镇江海军电雷学校第一届生，赴台后被派任为北巡舰队司令。1955年的一次海战中，属北巡舰队的太平舰被东海舰队的鱼雷艇击沉。1946年10月23日，林遵搭坐太平舰（舰长麦士尧）从南京出航，次日在黄浦江口与父亲搭坐的中业舰（舰长李敦谦）及中建、永兴三舰会合。四舰11月初齐集榆林港。因海面风狂浪大，四舰停泊榆林港达三星期之久。11月23日，中建、永兴两舰在指挥官姚汝钰带领下先行出发航往西沙群岛。12月9日，林遵发令中业、太平两舰出港驶往南沙群岛。航行三日，12日清晨，中业舰驶近太平岛，在距岛二百码处锚泊，接收人员及物资分批乘小艇登上太平岛。中业舰陆续卸载器材及物资，12月14日卸载完毕。在这期间，广东省政府属下的技术人员，完成了两座水泥石碑。其中一座大型石碑立于岛的西端，高约五尺，宽三尺，竖立于两层石阶之上。石碑正面上端刻有青天白日国徽，下刻“太平岛”三字；石碑背面刻有“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重立”，左旁刻“中业舰到此”，右旁刻“太平舰到此”。另外一座较小石碑，高约五尺，宽不足一尺，立于岛之东端，石碑正面朝东，上刻“南沙群岛太平岛”，背面刻“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碑北面刻“太平舰到此”，南面刻“中业舰到此”。父亲郑资约于碑前拍照，历史见证，不容置疑。父亲作为中央接收专员，在结束南沙群岛工作之后，即与内政部方域司同仁整理实测资料，绘制中国南海地图，并向行政院呈请核准颁布一系列的地图。在呈请的文件中，有《内政部绘制南海诸岛位置图，西沙群岛图，中沙群岛图，南沙群岛图，太平岛图，永兴岛——石岛图，及南海诸岛新旧名称对照表》。数月后上海商务书局出版父亲编著的《南海诸岛地理志略》，书中详述了东沙群岛、西沙群岛及南沙群岛的历史背景、南海诸岛的地理环境，及国疆石碑的照片。新编的《南海诸岛名称对照表》也在该书的附录中，首次对外发表，奠定了我国南海岛屿统一名称的基础。父亲完成接收南沙群岛任务后，在当局的安排之下，前往各地大学演讲，解说中国南海岛屿的历史和地理背景，同年，父亲在内政部张厉生部长颁发完成南沙群岛任务的嘉奖令后，离开了内政部。
1946年11月，停泊在榆林港内的中业舰。
1946年11月，接收人员在太平岛勘测地形。
太平舰到达南沙群岛后，立碑为证。
中业舰到达南沙群岛后，立碑为证。
国共内战后，林遵及麦士尧留在大陆，父亲及李敦谦前往台湾。1949年民国政府退去台湾，驻守南沙及西沙的驻军也在1950年一齐撤离。之后的五年，南沙群岛及西沙群岛呈现无政府管辖状况。迁往台湾后，父亲再回大学执教，并在台湾师范学院史地系授课。1950年是国共双边百废待举之时，而南海边缘国家乘隙侵占我国南海岛屿。父亲在这期间陆续在报章发表《南海岛屿是我国领土》《我国最南领域》及《固我南疆》等一系列文章，多个报社记者在采访父亲之后，均在各自报章撰文历数南沙群岛属中国领土的历史。父亲编著的《南海诸岛地理志略》，台湾多家出版社也在此间仿印出版，却不注明原书著者姓名，父亲对此事毫不介意，认为这本书翻印得愈多愈好。在迁台早期，父亲还编写了台湾高初中地理教科读本，奠定了台湾地理教科书的基础。1955年左右，南洋华侨商会发起捐地捐款运动，在新加坡郊外建立起第一所以华文教学的南洋大学（今南洋理工大学），并延请林语堂博士主持校务，同时在各地招聘教授。父亲接受了招聘，在1958年自美返台短留后，即赴南洋大学执教，直至退休。在南洋的十年中，父亲又编写了新马华侨学校的《世界地理》《亚洲地理》《东南亚地理》《新地理》等教科读本共十八册。1970年父亲自南洋大学退休，原本计划去美国和多年未见的子女过一段休闲怡然的晚年生活，然又在此时接到台北阳明山文化大学张其昀创办人的邀请，前往该校地理研究所主持所务。受台湾国立编译馆所托，编写了《东南亚地理志略》大学教科读本。1977年我去台湾基隆海洋大学客座教学，并在文化大学海洋系兼课，承张其昀先生特批，在父亲宿舍楼上，另辟一间居所让我及家人住下，这一年我和父亲重温了失去多年的父子生活。也就在这一年我认识到，父亲已失去早年的健康身体，不再适宜继续工作，乃说服父亲赴美安度晚年，与多年不见的其他子女共享天伦。父亲赴美后，我亦离开文化大学，搬进海洋大学的海外教员宿舍，并在此时为父亲整理书房。书橱立满地理专业书籍，以及历史笔记、照片资料等，其中父亲著述颇丰，数量可观。我将父亲的大部分图书，赠捐给海洋大学图书馆，仅留下父亲的一些日记本、手稿和一批陈年地图。1980年我回美国时把一些日记本、手稿和地图带了回来。分别半年多，当我再次见到父亲时，他竟然是满头白发、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虚弱老人。父亲入院后病情未曾转好，于1981年秋在洛杉矶去世，享年八十一岁。父亲作为一名学者，在国内外执教四十余年，著作繁多，其认真治学的态度，是我和很多执教者远不能及的。父亲生长在中国近代的动乱时代，历经军阀夺据、抗日战争和内战局势，早年离家就未能再返老家孝事父母是父亲晚年的遗憾。1985年我趁回国内参加学术会议的机会，参访了爷爷创办的北师大附属小学和在天津的杭州道小学。后又拜见了仍居住天津老家的姑姑。老房的结构和庭院，和父亲携去台湾的老家照片是那样的相似。会后又在北京和西安拜见了父亲的兄弟们，也是替父亲偿了栖宿心中多年的梦。
内政部接收专员郑资约（右）在国测地标前留影。
1946年12月15日，接收人员在太平岛举行升旗仪式。前排左四为郑资约、左五为林遵、左七为广东省政府接收专员麦蕴瑜。
记得初到台湾那时节，国共双方还处于内战尾期，夜空有不明飞机出现时，就会实施灯火管制，全城一片黑寂，天空中的星群就因此显得特别明亮。好几次这样的时候，父亲用手指着远处一颗闪耀的星说：“那是北极星，它永远停在那里不动，其他的星星都绕着它转。你若是在夜间寻不着方向，找到它，你就找到北了。”父亲还多次讲过，早些年他和一队人员搭乘了两艘军舰，在冬季挟着强烈的东北风和巨浪去到了南沙群岛，在岛上看到了中国庙宇，并除掉了日军在战时设立的标识，还说南海岛屿上深埋着好几百年前中国渔民遗落的古钱币……多年后的许多夜晚，我赶路行驶在空旷的公路上，四面一片漆黑，只有车灯照着公路前面的方向。这时，我总是不能自已地抬头，在无垠的夜空中寻找那颗闪耀的星。当年星空之夜父亲向儿女们述说银河和谈论行航南中国海的情景，就会一一浮现在天际，我彷佛看见年青时的父亲，伫立在中业舰船首，怀着强烈的使命，伴着东北强势季风，朝着《我国最南领域》（父亲的一本书名）的方向驶航……那会儿我确信，父亲和他的南中国海的故事，将会在他的子孙、子孙的子孙中永远地流传下去……
以上图文选自《老照片》第七十六辑，作者郑仿健，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年4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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