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昌平打铁记全集 罗昌平新书《打铁记》连载(1--5章)


罗昌平新书《打铁记》连载(一):刘铁男情妇提供了举报信
罗昌平新书《打铁记》连载(一):刘铁男情妇提供了举报信】罗昌平实名举报副部级高官,并最终致其落马被查。他是怎么做到的呢?罗昌平新作《打铁记》将在网易UGC精选独家连载,详细揭开刘铁男落马内幕。

 

第一章:“诈金花”

“既然是在做梦,那就做大一点。”在电影《盗梦空间》里,当梦境演员抛出这句经典台词时,机枪换成了火箭筒,直接炮轰对手。

2012年11月29日,习近平带领新一届委座班子参观国家博物馆,首次定义“中国梦”——实现伟大复兴就是中华民族近代以来最伟大梦想,并表示“一定能实现”。尽管“中国梦”与“美国梦”都强调个体努力,但对应于此的实践路径、产权界定、绩效分配、荣誉沾享上,却存在泾渭分明的集体与个人之别,并通过一系列正式制度和次级秩序固定下来。就个人而言,我更喜欢他在11月15日的履新演讲:“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打铁还需自身硬”。

新闻人习惯把话听一半,并展开丰富联想,于是,一个以“打铁”为主题的“梦”在我脑海中浮现,并在一周之后付诸行动。但对更多的人来说,如此高风险的“冒韪”之举,真要实践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正如资深媒体人杨海鹏对一些同行的反问:“这个料就算给你,你敢这样做吗?”

至少有个前提必须考虑,你在行动之前,自己是否有任何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在所有棋牌游戏中,我最喜欢“诈金花”。当2006年我因敏感报道被免去《新京报》深度报道部主编职务,曾经的难兄难弟一度通宵陪我玩这个游戏,以至于担心玩物丧志,我不得不长避他们半年之久。

这种广泛流传的多人纸牌游戏,以手中的三张牌比输赢,整个过程考验玩家的胆略和智慧。也有人将之称为“扎金花”,但“扎”虽有动感,却远不如“诈”之生动形象。诈金花的大小规则如下——

A. 单牌中 A 最大,K次之,顺次而下,2最小;

B. 玩家人手3 张牌,组合大小排序为:豹子 > 同花顺 > 同花 > 顺子 > 对子 > 单牌;

C. 235大过豹子,形成环环相克的回旋规则。32A也是顺子,2AK不是顺子,等等。

只有掌握一定的数学方法,才会金花四溅。比如一副牌去掉大小王,还有52 张,一共会有 52 X 51 X 50/ 3 X 2 =22100种组合;豹子的概率为 52/22100,平均 400 多次发牌才会出现一次;同花的概率降为大约20 次发牌出现一次。当然,影响结果的参数还很多,比如人数、赔率、暗牌等。

由于平常的新闻调查注重脑力劳动,所以,我的业余生活多以相对安静的读书或栽培来填充,偶尔也会玩几把相对刺激的诈金花。这个游戏的另一重要因素,其实并不能量化——说它“诈”,是经验老到的玩家会在游戏中用很多心理战术,不是牌大就一定会赢,四两拨千斤时有发生。最经典的235吃豹子,也并非没有过。

所谓“兵不厌诈”,心理战的胜负可以超出牌局的规则,这也正是诈金花游戏的乐趣所在。人生没有机会彩排,每天都在直播,有些选择就需要有赌一把的勇气与耐力。

2012年12月6日,农历壬辰龙年十月廿三。当日天气预报说:气温在-8℃至-1℃,多云,微风转北风3-4级。这是一个普通的周四,晨跑之后,吃完早餐,我习惯性地用手机浏览微博。

天下太平!

多次刷新不见有增量的消息,我放下手机,开启笔记本电脑,决定整理手头已掌握的时任国家发改委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局长刘铁男涉嫌贪腐的证据。过去一年多时间,我在工作之余投入不少精力寻找突破。没有谁逼着我做,这只是调查记者的职业习惯。在国内的新闻机构中,我是由一线记者转为领导岗位之后,还保留自己采写稿件习惯的传媒高管之一。在《财经》新老团队中,类似表率不胜枚举,比如法满成功说服日本的黑帮头目,获得贴身拍摄一月的良机;胡舒立每周一篇社评,从不间断的政要专访。

微博带来的一个重大变化,就是办公移动化。除非编发千字以上的长文,我绝大部分工作都是通过“手机+拇指”完成,这确实带了工作上的巨大便利。比如人在斯里兰卡的海滨铁路上飞驰,顺手可以处理万里之外的办公邮件。

此前一天,2012年12月5日,自称曾是刘铁男情妇的徐尐(化名)通过Gmail与我来往五封信,她提供了一份电子签名的寄往中央纪委的举报信,希望我能够准确地交给相应的检查室。这是我们交往一年多来,她最彻底一次和盘相托,其中包括她与刘铁男的合影、汇款账号等关键性证据。

尽管这十多年的反腐调查积累了不少纪检资源,但真要将一份实名举报信转至中央纪委对口的局室,我不得其门。何况,中央纪委正面临一次大的扩编,原来的八个检查室已分化为十个,不少职能分工鲜为外人所知。

微博反腐这么热,何不自己来一次实名举报?脑海一闪而过的念头,在那一瞬间也把自己惊呆了。我首先想的不是风险,而是是否有违职业规范,是否会给自己服务的《财经》杂志造成不良影响。

这是一个不能跟任何人商量的抉择,最终的决定和行动只能自己做。林语堂在八十自叙中说:“我只是一捆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为乐。”想起这位智者在耄耋之年的顽童式自诩,不禁莞尔。不同之人的不同之处,就体现在对这捆矛盾的激活与化解上。

从早上9点开始,我在电脑中汇编一年来收集的证据。我先在自己的新浪博客发表了同事张鹭、曲艳丽合作采写的《中国式收购》,然后在新浪微博中同时开了三个窗口,用来编辑如下三条实名举报信息,并在10∶01同时分布。

【向中央纪委实名举报之一】部级高官刘铁男涉嫌学历造假,官方简历称其经济学硕士、工学博士,能查到博士论文但无硕士信息,其在日本做经济参赞时经情人获得名古屋市立大学“修士学位”,但这是荣誉证书而非学位证书,刘曾请校方加“学位”字样并将“可以评价等同”改为“特殊培养授予学位”,被拒。

【向中央纪委实名举报之二】刘铁男与商人倪日涛结成官商同盟,其处级妻子郭静华、儿子刘德成在倪公司持有股份,境外收购骗贷国内银行,刘德成汇丰HSBC银行帐户10112-376762-150 加币、10112-376762-250 美元和028- 490415-833美元多次收受倪日涛公司巨额汇款,参见《财经》报道http://t.cn/zjME1YO

【向中央纪委实名举报之三】这是刘铁男与情人徐某的合影,两人日本相识,一个当经济参赞,一个读博士并兼职翻译,刘曾亲自为徐出函介绍工作(下图)。双方因利益关系反目后,女方多次受到死亡威胁。有关经济问题参见《财经》报道http://t.cn/zjME1YO 因骗贷事宜关联国内银行与部委职能,涉及公共利益

这三条微博分别从学历造假、利益交换与作风问题展开,受限于140字,最后一条结尾处连标点都无法再加了。在新浪微博首发后,我又在腾讯微博、搜狐微博同步推出。

短短三条微博,用了两个小时,可见这每一个字都是认真推敲过的。

如我所料,在举报微博发布之初,三条中最受关注的是学历问题,其次是情妇合影,再是关于利益交换。但显然,在中国不可能通过学历造假扳倒一名部级高官,作风问题除非有像重庆市北碚区原区委书记雷政富的不雅视频、中央编译局原局长衣俊卿情妇的香艳日记,否则并不具备杀伤力。这三条微博中最致命的是第二条,因为经济问题涉嫌犯罪,而其他两条无非是道德层面的瑕疵,顶多算是违纪。但作为三组相互咬合的证据,道德瑕疵又不可不说,且与经济问题相互映照。

额外的一点提醒,尽管事后不少网民跟进实名举报,但少有人像我这样直接锁定“中央纪委”。换言之,实名举报至少需要标注承接的机构,否则,何来受理?

回到前文,为何风险不是首要的考虑因素?这是一个我在不同场合重复过的观点:在中国做调查报道,不至于有生命风险。全球每年因公殉职的近百名记者中,你听说过有几例是来自中国?即使有生命危险,也应该是五年十年以后的事情,在一个高转速碎片化的时代,我们很难对自己做出如此长期的预期。年轻,就是用来试错的,不必苛求安全感,真正的安全源于对自己的信心。

那么,最大的风险是什么?被免职并解聘,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糟糕局面;但于刘铁男而言,他同样面临去职甚至牢狱之灾。问题在于,我输得起,他输不起。他只能赢,不惜一切代价保赢,这是他的致命弱点。

我们来推演一下这手纸牌:

——暗开成本。在整个过程中,我采取了“暗开”的方式,即对方的底牌是隐藏的,甚至他可能一直不亮牌。诈金花中的暗开是一种风险和变数并存的选项,不到开牌的那一刻很难知道谁输谁赢。提前看牌就要多加一倍的赔率,常有看牌失底气的说法。我自知拥有一手小豹子,成本虽高但是可控,这是暗开的先决条件。

——对手天牌。以刘铁男的位高权重而论,他的牌至少也是小豹子,运作得好可是天牌AAA。当然,这需要自上而下各个关口的体制性护短,对于一个如日中天且手执能源审批大权在手的明星官僚而言,这并非不可能;

——地牌相克。但天牌AAA也可能被最糟糕的235吃掉,这个235并不在我手里,可能在其他玩家手里,或者在刘铁男“猪一样的队友”手里。这样一来,双方胜算概率等同于50%,可谓屌丝逆袭的良机;

——场外信息。竖起触角雷达,侦测每一个关联者的心理波动,不放过每一个有内容的表情。只要守住底线,不现出格行为,舆论会成压倒式优势偏向于我。当场外信息越来越趋利,我还可以接受来自不明方位的全新证据。

——黑马玩家。公众平台对接密室政治,就连当事人都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玩家在场,他们当中一定会有杀伤力极大的黑马,这显然不同于现实中的诈金花。所以,不停加注直到诈光第三者的方式不存在,或者说存在,也只对我起作用。

——止损离场。承接上一条,我既可以选择奉陪到底,也可以止损离场,但刘铁男不能退场。这显然不是一场零和游戏,对我而言,即使暗开也锁定了成本。这是我能提前出牌的关键。

游戏现在开始!各路玩家与看客已经粉墨登场。接下来的每一步,我仍有跟注的机会,但已控制不了牌局的发展,更左右不了结果。


《打铁记》第二章:没有不雅视频,也没有香艳日记,如何击倒刘铁男?

第二章:斯巴达之后

为何是2012年12月6日?这并非一个刻意选择的日子,其实,可供选择的时机并不多。于宏观大局而论,它是某种必然;对个体判断来说,有随机而动的偶然。

在2012年11月15日之前的一年里,大凡在中国大陆生活的人,也许听得最多的就是“十八大之后”。它好比一种口际传播的病毒,从不同身份、不同行业、不同地位的人的嘴里喷将出来,带着某种休眠式等待,将本应当即处理的事情丢给未来。

也至少在这段长约一年的时间里,新闻从业者感觉到有生以来最严密最立体的审查天网。我主管的《财经》杂志法治版块,最严重的时候稿件全部被毙,一级栏目开了天窗。加之社交媒体的强势兴起,使得大多数公共事件可以完全无涉传统纸媒,于是,每一次热点新闻都对应一次职业羞辱。

说到底,这些叫做记者的物种,归于文人一类,其实都是懦弱之辈,大多选择了忍气吞声,不少选择离场,可曾有方式对冲这种羞辱?正如清华大学法学教授许章润所言:“发声,使我们免予无声状态的吞噬。大家一起冲破噤声的墙,将那无声的恐惧放逐,于控诉羞辱中拆解羞辱,而重建生命的意义。”

而现实是,整个社会如同一个不断加温的高压锅,连微博这样看似唯一的解压阀,后来也被硬生生地压住了。何来发声?何处发声?

密封的高压锅用火加热后,腹中压力不断增加,无法外泄,使热量最大程度地利用。高压锅设置了旋转打开的锅盖,盖上有个出气孔,压力达到一定程度会自动撑开气门,否则导致爆炸。陷入维稳怪圈的官僚系统,似乎无闲在日常家务中体验这一常识,他们在启动“维稳高压锅”的同时堵上了气孔,且不断加大火力。可以说,强力维稳是一只没有阀门和气孔的高压锅。

其实,只要你生存于高压锅之中,就无一不会感觉这种压力的存在,似乎谁都没有反抗之力。这种压力不光施加于新闻一线或社会底层,甚至上流群体也未能幸免。唯一不同的是,草根戴的是“纸枷锁”,而权贵却是黄灿灿的“金锁链”。

敏感的十八大,被天才的网友以“斯巴达”代替。后人或许很难体会这一时段的紧张气氛,于是,政治段子成了切身体验的最佳还原:“昨天带了一面党旗傍身,过完安检就剩一块红布了。”

在一个正常社会,法律与新闻都可谓官民关系的调节阀与平衡器,也就是高压锅的阀门与气孔。但在这片土地上,法律仅是TXT文本文件,而非EXE可执行文件,导致司法系统无独立可言;新闻机构又受到宣传系统的管制与同化,扭曲为缺乏公信力的怪胎。针对社会积怨,旧有的制度设计了另一个中国特色的出口——信访制度。本来就没有法治,信访相当于把法律仅有的那点尊严也彻底剥夺了,从而加深人治色彩,并四面埋伏不稳定因素。

对于刘铁男这样的高官而言,更多时候是在享受这个维稳体系的好处,但当有一天他被这套体系抛弃,就必须作为“替罪羊”加倍担责。换言之,他不仅是这个体制的受益者,更是受害者。他与手中的权柄相互腐蚀,相互恶化,就像一对穷途末路的亡命鸳鸯,在暗夜降临之际,将染毒的回旋飞刀投掷出去,却不知也可能刺向自己的胸腔。

当微博在中国兴起,它在一定程度上填空了传统媒体的信息短板,平摊了难于估量的管制风险,并极大限度地优化了信息传播的成本与效率。尤其是技术赋权成一种新的可能,数以亿计的行权者都在等待“斯巴达之后”——这个期盼已久的解压机会。

历史深藏了不同的参照系,最近一个就是上轮政治周期。比如2002年10月至2003年10月,可谓中国社会问题较为突出、社会效应无限放大的12个月。尤其是以SARS、孙志刚为拐点的一系列事件,将官民冲突的深度、广度和力度推至新的高地。彼时,以《南方都市报》《财经》杂志为代表的传统纸媒,成为这些标志性事件的吹哨者,刚刚兴起的门户新闻网站推波助澜,将单点事件向条块蔓延,并迅速在新闻、法律等尚未成型的职业共同体之间完成动员与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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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终的实质性推动要归结于“新政”,这不可避免地陷入人治死循环。

斯巴达之后,因此有着双重隐喻——过度加热的高压锅面临解压,自然对应一次民意井喷——这一方面是存量民怨的释放,另一方面是增量民望的释义。于是,新班子的每一次言论举动都会引起背后意味的猜测,不同左右的人努力将那些言行朝着自己喜欢的方向解读。比如不封路,一度占领主流媒体版位,并将其作为“新政”标签展开论辩。狭义的路权是指人车出行,尤其是敏感区域特殊时段;但广义的路权不仅包括水陆空交通,更有网路、言路和心路,比如消失的微博账号、因言获罪、新闻自由、思享市场等。不要只解除有形的封路,无形管控更需撤障,这意味着“路权平等”大有可为。

与十年前相比,此时的传统纸媒已无强大召力,在政治管制、商业腐蚀和移动互联的三重夹击下,很难维系和守护新闻专业主义阵地。效力于其间的职业新闻人,似乎也并未贡献所有精力,更乐意于经营自己在社交媒体的一亩三分地。

媒体人胡赳赳就曾公开反思,这十年来,“从做调查记者到房产主编到杂志主笔,从理想主义者腐化为既得利益者,生活物质一路走高,精神气节走低。惭愧!”其实,这种“走低”是群体性的,系统性的,谁也无力挽回。

来自于职业的习惯,我判断这个民意井喷不会持续太长,至少在十八大之后到全国两会之前,即2012年11月15日至2013年3月5日间,掐头去尾,会有一个相对宽松的时期,随后会因几个敏感节点遽然收紧。因为十年前的旧训,足够让新主毫不犹豫地采取“护权”措施。

回看这个时间轴,果不其然,微博反腐第一炮始于“雷政富事件”。11月20日,疑似重庆市北碚区区委书记雷政富的不雅视频在微博上发布,官方随即立案调查。63小时,一名厅座仓皇落马,可谓“秒杀”,这与他视频中的12秒早泄形成暗合。

我当时发微博评论:“雷政富(累政府)用12秒破了刘翔的奥运纪录,这12秒形象地诠释了一个厅级书记的裆性,会让多少位高权重者不安?真想反腐,真想自保,就实施阳光法案、新闻自由、司法独立,否则,每个不能自控的官员都可能遭遇下套,雷政富被秒翻的纪录随时都会突破。”

无独有偶,黑龙江一女主持人实名举报遭人大代表孙德江肉体胁迫;山东省农业厅副厅长单增德为情妇写离婚承诺书……颇具拐点意义的是,34岁的女博士常艳在网上发布了多篇放纵且妙趣横生的日记,详述她与中央编译局局长衣俊卿长达一年的风流韵事。套用媒体的话:“透过衣俊卿曾经热情宣扬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镜头来看,他与一位雄心勃勃的女性研究员之间的交易关系,大概属于剥削类。”

尽管最终抛弃衣俊卿的是党组织,但决定了他命运的却是互联网。如果没有互联网,还不知这世界有多少罪恶被谎言所隐藏?现在,这些内部监督的漏网之鱼,原形毕露,蜂涌而出,尤其是那个规模庞大的“房族”:房姐、房媳、房叔、房爷、房嫂、房妹……

网络反腐密集程度前所未有,微博当仁不让成了主要阵地。

对应于上述时间,通过Rost blogget软件抓取关键词为“网络反腐”的相关博文3384条,运用词频分析软件可知,排名前15名的词语包括“问题”、“财产”、“主角”等,出现频量超过100次。“婚外情”“住房”词频较高,不难看出,房族事件引起网友强烈关注。综合来看,强力拔毒的网络监督、持之以恒的示范效应、惩戒有力的司法体制、刚性有效的制度建设,构成现实行动与理想期待的短暂光亮。

在微博反腐井喷之际,欢呼者众,倒彩者同样不少。有人将比作“文革”中的大字报,其攻击性与狂热度都存在高度重合。加之基于网民的“有罪推定”心态,带有“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莽撞意味,鼠标式围猎极大限度地满足了旁观者的狂野享受。且听河南省信阳市检察院检察长刘建国的观点:“缺乏法律规范已经成为网络反腐的最大硬伤。通过立法来规范民间网络反腐,将网络反腐与制度反腐有效对接,确保其在法治化的轨道上发展,并以此带动和深化反腐倡廉建设,是当前深化网络监督、确保网络反腐健康发展的重要课题。”

通过对这些案例的分析观察,武汉大学教授沈阳将网络反腐中的举报者归为四类:

第一类是历史积怨的当事人,通过正常的渠道难以解决,于是在网络上爆料,向公众传播形成舆论压力,以求解决。

第二类是在生活中偶然发现某一个不正常的社会现象,通过网络进行偶发性报道,这是微博时代的现场发布人。

第三类是营销力量,比如水军、公关公司甚至刚刚注册的小号等,将信息带到网络舆论场上来,以偶发方式形成舆论风暴。

第四类是爆料型记者和独立调查人,将一些在传统媒体中发不出来的信息在网络上发布,树立个人品牌。这些独立调查人可能以前做过记者,现在不在媒体供职了,但拥有成熟的媒体经验。

憋屈且难有作为的传统新闻人,此时确实意味着诱惑与冲动。倘若一个女子宣布正式减肥,你却当众送上美食,后果可想而知;但当新主表达了“苍蝇老虎一起打”的态度,你是否愿意顺手递上苍蝇拍或老虎棒?

于我而言,置身于这一大背景,至少已有两个初始动机:一是试探新一届班子的反腐决心;二是弥补纸媒上没有尽到的舆论监督本分,并给微博反腐做一次自媒试验与职业示范。别的驱动力如名利牵引、个人英雄主义等,暂时按下不表。

尽管如此,这毕竟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无样本可以参考。比较而言,这一轮微博反腐的最高级别为衣俊卿,官至副部级,但这是一个全称为“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的中央中共直属事业单位,相对偏门,他还不及厅座雷政富。而深耕大内半生的刘铁男,其权重显然不是这一等量级。

另一方面,微博时代的阅读特点成了可视化、碎片化,我既没有雷公不雅视频这样的致命性证据,也无衣俊卿情人的香艳日记,何以“一击即倒”?

话又说回来,以作风问题板倒一名部级干部,尽管个人并不反对别人行此之举,但非我所愿,也不吻合一名调查记者的职业定位与技术追求。调查记者王克勤也曾掌握雷政富的不雅视频,他以同样的立场没有选择发布。

套用“贼头”黎叔在电影《天下无贼》中的态度,小偷不喜欢打劫的,盖因“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打铁记》第三章:最大公约数
实名举报刘铁男后,初始结果并不理想,更多大V与官微处于观望状态。如何撬动大V与官微,进而进入权力系统的法眼?且看《打铁记》第三章。

新一届美国总统诞生,功不可没的“党鞭”弗兰西斯·安德伍德却未能如愿出任国务卿,他发誓要将失信的总统拉下宝座。这名政客为人冷酷无情,手腕老到毒辣,通过新生代女记者佐伊·巴恩斯操控舆情,左右议员投票与党派博弈,并巧妙化解来自政敌的明枪暗箭。

美剧《纸牌屋》(House of Cards)的上述情节如同政治文学的经典主题,锁定一名政客如何应对权力、野心与堕落。片名双重隐喻,正是政治文化的棋牌类比。

何谓“党鞭”?这个从英格兰古老猎狐活动中演变出来的专业术语,原指打猎中负责保持猎狗队形的人,后引申为在议会博弈中“保持党员队形、维护组织团结”的人。中国特色的政治结构并不兼容西方民主体系,但在权力的隐性秩序中也有类似安排——“党鞭”的某些职能相当于我们的“地下组织部长”,在顶层或是老人,在基层或是商人,但都是惧怕阳光的密室居士。

这场持续数年的“打铁记”,无时不见一个强大的“影子党鞭”释放着强大能量,其中一项就是对舆论的秒杀。好在政治与媒体的关系因技术赋权正处于微妙的拐点,正如《纸牌屋》女主角佐伊,放弃老牌的《华盛顿先驱报》白宫记者职务,转投爆料平台“头条网”当起自由撰稿人。她警告出言不逊的报馆总编辑:“在这个时代,你对一个人说的话,等于对千万人说。”她一条Twitte导致自己的老上司被炒;而“头条网”的创办人主张“两分钟让我闷的新闻马上毙”,其风头很快压过《华盛顿先驱报》。

“Feed me(给我料)!”无论床上还是街头,这是佐伊最常跟安德伍德说的一句话。赤裸裸的媒体与政界勾搭,一场危险刺激的游戏贯穿始终,这比现实中的“诈金花”更为精彩。谁能短时间聚合海量的目光,谁就有可能在后续博弈中抢先一步。

但舆情真有那么容易操纵?未必。当安德伍德与这名女记者陷入性丑闻,他自己的政治前途蒙上了阴影,扑通一声掉入“善泳者溺”怪圈。当“影子党鞭”从容摆平传统媒体时,互联网却是他们从未面临并无法左右的一张漏网。

在社交媒体盛行的显微时代,任何试图操控舆情的人,其实仅能选择出牌的时机,不可能控制结果,因为这个大到可并联全球的舆论场,绝非一方力量可以左右。薄熙来在重庆的旧事可谓血训。

至少,在突然把石头丢入政治漩涡之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并未看到惊人的水花。

那个顽童就是我。当三条实名举报发布之后,初始情况并不理想,甚至近乎糟糕。不如看看这些关键性的转发与评论——

@怀念南洋:罗兄不可以写内参吗?也开始玩微博反腐了。(11:06)

@徐昕:《财经》副主编实名举报部级高官刘铁男:1、涉嫌学历造假,2、与商人倪日涛结成官商同盟,3、发生或保持……(11:19) 

@孙献涛:新闻事中新闻人。(11:50)

@复活记忆:转发量好少啊!(12:24)

@韩虎:国家发展与改革计划委员会,简称发改委 ,这位副主任存折里面,也许就有咱多付的油钱,多付的电费,以及我们所多支付的每一分钱,每一分痛苦的成本!(12:26) 

@CFA读书: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其中的资本运作过程及交易结构可供大家学习参考。//@许谦VC: 系统自动转发 (12:31)

@李海鹏:才五百多转发?不到五万可不对啊。(12:30)

@苏宇恒:这条微博得以存活,说明罗站错队伍。(12:55)

@王小山: //@赵楚: 支持。(13:10)

@孙振华microblog:是不是如果新浪不删帖就意味着这人完了,如果删帖说明还有戏?( 13:27)

@芮必峰:关注实名举报就是关注社会良心,支持实名举报就是支持社会正义,保护实名举报者就是保护公众心中还留存的一点点希望。(14:03)

@蓝白小镇:这盘棋太大了!(14:21)

@南都周刊:《财经》杂志副主编罗昌平微博实名举报现任国家发改委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局长刘铁男,其妻、其子在倪日涛公司任职,其子账户多次收受倪公司巨额汇款http://t.cn/zjME1YO ( 14:01)

@奇真-黄亨:帐号都查到了,还能有假??(16:13)

@换个马甲逛一下:刘铁男是国家重量级别高官,这次要看国家反腐的决心了!( 16:16)

@笑喷君:某国有学者建议恢复太监制,并改用太监当官。三条理由:一是可以杜绝性丑闻,彻底扭转官员形象;二是可以根除官二代,避免欺压百姓;三是可以减少想当官人的数量,从根本上改变官场拥挤的现状!!!(16:36)

@红军哥哥回来了:好啊,网络以反腐为主线的“文革”悄然兴起。(16:40)

@两性搞笑排行榜:这年头,无论是做菜的还是做爱的,放心的肉是越来越少了;无论是婴儿喝的还是成人摸的,放心的奶是越来越少了;无论是家禽下的还是男人挂的,放心的蛋是越来越少了;无论是饲养的还是应招的,放心的鸡是越来越少了。(16:42)

@庄无邪:飞蛾越来越多,再旺的火也会灭的。(16:55)

@dlhest:人在莫斯科,千万别跑了!!!爆料时间有误!(16:56)

@像土豆一样吧:实名举报这样一个高官, 等于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很危险的境地;我们是围观的百姓, 做不了什么, 但我们能帮你转, 转的人越来, 举报人的安全才有保障, 祝你安全~~ ( 16:58)

@晕天使吴雨珊:有时候记者真的很像警员或侦探,只是没有执照而已。(17:07) 

@吕明合: 我开个盘口,赌昌平赢。有下注的吗?(17:13)

@正脚背:谁人背后无人参,谁人背后不参人。(17:19)

@蔡照明:赶快想想原来单位有谁可被实名举报,否则对不起这个伟大的时代! ( 17:52)

这些是从新浪微博几万条转评中选取的,代表了不同的观点取向:一是声援,超过八成类似;二是质疑或倒彩,比如“网络文革”“谁是谁的枪”“奉旨报料”等,作为另类声音值得一看;三是调侃,如设赌局邀下注,此后的变数提供了更多机会;四是完全无关的账号推销。

不同于传统媒体的单向输出观点,在微博互动中,能看到一个立体的舆论场域,多种声音补充修正,形成观点对冲。由于这个举报过程无法与人商量,此时的批评意见尤显珍贵,最好的防线也许就是让朋友低估你的优点,让对手高估你的缺点。

整体而言,反腐话题没有意识形态左右之分,尤其当日后刘铁男被查,包括吴法天、司马南等都现身陈述立场,人民日报、新华社的官微也有强势表态。用媒体人何三畏发来的短信说:“连胡锡进都支持你,全国人民都支持你。”

这是一个怎样的“最大公约数”?如果量化果真如此?

在实名举报当天,第一个转评的大V是北京理工大学法学教授徐昕,11:19分。为防删除屏蔽,12分钟后他截图并自编一条重发;第一个转评的知名官微是南都周刊,14:01分,与发布之初相隔三小时。两者共同将实名举报的个人与职务联系在一起。

彼时,针对这三条没有确证的举报微博,更多大V与官微处于观望状态。李海鹏12:30分的调侃式转评,以及赵楚、王小山的13:10分补火,起到了重要推动。

在微博阵地,一个总数不超过250人(大V与官微)的意见群体,已成为热点事件消息传播与观点定型的核心轴。这250人通常拥有10万以上的有效粉丝,从不错过公共事件,是这局“诈金花”中不可替代的玩家。如不能激活他们,这盘牌局失去了接续第二轮的机会。

基于新浪微博,武汉大学教授沈阳的团队对刘铁男事件做了详细定量分析。分析发现,在国家能源局辟谣引起的下一轮热点之前,250人中有5名意见领袖进行转发,总转评数为3439次。而普通网友原创了101条相关微博,大致观点包括支持举报人,认为是有证据的;赞扬举报人不畏权贵的精神;感叹从雷政富到刘铁男,网络的力量正在得到释放,相信会有更高级别的官员会卷进来。

但实名举报毕竟不同于以往的公共事件,在第一阶段,如果事情进不了官方微博的视线,仅是在少数大V之间传播,不足以形成杀伤力,更难入权力系统法眼。何况当时针指向15时,国家能源局的官员已受令四处灭火,要求清除三条微博。据新浪微博多名人员证实,他们的中高基层都接到了公关电话,但以“这是实名举报”为由回绝了对方。国务院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国信办)同样模糊的观望态度,也使三条微博得以幸存。

作为举报人,我当时急了!

新华社前总编辑南振中曾率先提出:当今中国客观上存在“两个舆论场”,即党报、国家通讯社、国家电视台组成的官方舆论场;市场化媒体特别是互联网构成的民间舆论场。两个舆论场重叠的部分越大,舆论引导的针对性和有效性越强;重叠的部分越小,引导越弱。如果完全不能重叠,主流媒体就有丧失舆论影响力的危险。

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做过一个粗略比较:1980年代的20件热点事中,50%完全由官媒设置议题,30%由官民良性互动,如知青回城、包产到户、刘少奇平反、经济特区等;20%如西单民主墙、邓丽君、学潮等成为“敏感词”。这相当于官媒掌握了80%的话语权。但到2010年,20个热点中如“我爸是李刚”事件、富士康员工跳楼、宜黄强拆自焚案等,多数被封堵,舆论引导有正面效果与反向作用的各约30%。综合分析,官媒仅占25%的话语权。

姑且不论比较数据是否真实,来自体制内的两大官媒能有如此认识,已属难得。换而言之,即使官媒完全与此绝缘,只要撬动市场化媒体特别是互联网,就有超过50%的舆论主导权。但于现实而言,两个舆论场在进一步隔阂,对应着社会管理体制的僵滞,特别是文宣制度的颟顸和孱弱。于是,一条“打通两个舆论场,寻求最大公约数”的口号被提出并推广。

我个人反对这种简单的“二分法”,其实二元思维的最大坏处,在于你可能失去一半的生命体验。世界正在变平,传播生态也已颠覆。始于社交媒体的壮大,客观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舆论场,可依技术赋权之变描述为三个:

●人际互动。如饭局或言谈传播,相对零碎平和,缺乏时空上的互联。北京存在一个特殊的人际互动网络,即6.6万辆出租车和10万名的哥的姐,加上年客运量约7亿人次,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流媒体,并因其特殊的议题倾向而归类于时政流媒体。

●传统媒体。在电视出来之后,广播就是传统媒体;在网络出来之后,报刊广电就是传统媒体。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一类媒体必然消灭另一类媒体,故而“新旧”仅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跟上下两个舆论场域不同,传统媒体存在严格的牌照准入,拥有自采权,发布的是经过核实及审查的消息。

●移动互联。即社交媒体,包括微博、微信等,具有人际互动的碎片化特征,但传播广、透明高、声势大、转移快。实际上,它已成为三个舆论场的基石根系,可以将另外两个舆论场并联起来。

当然,三者也不完全同步,且风格各异,通常,这个场域中的“周润发”,转至另一场域可能成了“周星驰”。这也导致官僚系统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适应,也是“公知”频繁漏底的原因。

此次实名举报刘铁男,属于上述第三类场域。如果不能或者过于用力撬动250人核心轴,很可能提前夭折;若能无缝对接第一类与第二类,不排除死灰复燃的可能。比如周四上午11:01分正式举报,经过一轮微博转评之后,并联中午饭局上的人际互动。通过一个下午和晚上,传统媒体还有充分的时间跟进,即使在周五落地,也能使新闻有一个相对合理的延续。

不利的情况在于,周末的双休效应很可能将事件迅速淡出公众视野。

双休效应源自传统媒体的出版节奏,民众在周末对重要信息的接纳与官方发布重要信息的时间都处于冰点。但在近年来,这个效应受到两方面的冲击,一是社交网络的随机热点,二是官方故意选择在冷淡的周末发布重要信息,如央行调整汇率、法院审判重案。最新一例即是铁道部原部长刘志军案,2013年6月9日是周日,一审之后赶上端午假期,374套住房案涉8亿元赃款所引发的滔天民愤,在一定程度上被双休效应抵消。

当然,任何不利因素都难抵文宣系统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电话,那是毒药中的鹤顶红,武术中的一剑封喉。


《打铁记》第四章:揭露刘铁男丑事的报道遭受多方干预
当我实名举报刘铁男时,他很可能就睡在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的隔壁,他们同在莫斯科公干。网友调侃说:“王书记一定要把刘局长安全带回国啊。”

【打铁记】第四章

次生新闻

一不小心将自己描述成“诈金花”高手,其实不然,每回退出新闻民工的牌局,我一定是其中的埋单者之一。以至于最近五年,再未沾手。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二十世纪最为著名的经济学家凯恩斯,在投资中两次几近破产,教训并不限于财务模型与趋势判断,还有无法量化的“动物精神”。

凯恩斯将宏观经济波动归因于投资者的“动物精神”,即人们在不确定环境中进行的长期预期存在很大的非理智冲动。这一学说的妙处在于将心理学引入经济学,但先天性病根在于,主张通过政府的“动物精神”来调节市场的“动物精神”,殊不知前者有着更大的冲动性与破坏性。

在实名举报微博发表四个小时后,舆论场的响应端倪可察,却也裹足不前。就如同“诈金花”过程中,经过四轮暗开,对手虽有侧目但毫无亮牌的迹象。这怎么玩得下去?

股市如赌场,官市又何尝不是。局中人对预期的贴现,无时不受到综合环境的影响。激活对手的“动物精神”,进而刺激他采取非理性回击,或为上策。是的,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但挠一挠,效果可能不一样。

12月6日那天下午的安排是这样的,《财经》双周刊的工作流程分为出刊周与出版周,这周是出刊周,在周一与周四下午均有编前会,以便确定选题并报告进展。我出门吃了简餐,坐地铁穿越北城,来到位于东二环的办公室。电话与短信不间断地传来,一概不接听不回应。既然无法控制“动物精神”,此时,言多必失,沉默是金。

三点正式开始的编前会,由编辑部的中高层参加,作为主持人的何刚、靳丽萍,先后将话题引到了刘铁男身上。我闪烁其词,努力将会议拉回正题。

《财经》杂志目前有法满、何刚、靳丽萍三名执行主编,法满当家,何刚与另外两名副主编分管专业财经领域,我协助丽萍负责非专业财经领域。作为高管团队中唯一一名“80后”,我大多时候扮演那只惹事的“孙猴子”,他们则出面顶着来自上级或外部的压力。尽管如此,实名举报刘铁男这样拓荒之举,多少还是出乎他们意料。

那天,丽萍笑着说“昌平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当天中午,刘铁男的下属如应斯响,第一时间找到丽萍。从新浪微博事后反馈的信息,对方实际已对网站及网管进行公关,如果作为源头的举报者自己删除微博,这是最好不过的——尽管你认为这有悖常理,但在官僚们看来理所当然。

我很尴尬地向编前会成员——在价值观与行动力必须高度一致的新闻团队——表达了歉意,我说自己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事态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云云。而更正式的道歉,是后来在其他场合。

同一天,我的老上司、新京报深度报道部原主编李列在微博中批评:“以公民身份实名举报现任官员,可钦可敬。以媒体主编身份如此行事,则硬伤太多。关于此事的各种热闹,足证当今官民两端都罔顾程序正义,更可悲的是念兹在兹的公知分子,也有太多人选择性失明。”李列认为这次举报存在职业亏欠,他后来补充说明:“自己扛炸药包可以,不能拉着同事、老板一起扛。”

在《财经》内部,自然会有同事持类似观点。对此我心知肚明,这也是心存愧意,并于日后私下或公开向团队道歉的原因。

结束编前会,回工位查看静音的手机,一堆问候短信及未接来电,其中包括之前没有看到的丽萍的三个来电。此时,再多解释也无意义,我在言语上选择了沉默,在行动上选择了回避。

还有一条非常关键的短信,收于开会前的14∶54分:“我是新京报经济新闻跑口能源局记者钟晶晶,钱昊平师妹,早上爆料看到了很震撼。但杂志上和网站上没看到报道,想跟您打电话问下情况。∶)”

钱昊平与我都是李列的旧部,曾供职于《新京报》深度报道部。他有一个名气更大的夫人,曾被央视女主持人张泉灵的微博描述为:“我台有位驻外记者@徐圣益,才去巴基斯坦驻站,拉登就死了。后来,又派她去已经轮替了多批记者的利比亚,她一去,卡扎菲就死了。于是,我们都在猜,下一回会派她去哪儿?”结束,数千条评论是清一色的“让她回国”。

扯远了,言归正传。见我没有回复,钟晶晶又补了一条短信:“很多人对该篇报道没印象,是什么时候发的?”

这篇报道正是举报微博链接到个人博客的《中国式收购》一文,由我的同事张鹭、曲艳丽合力完成,发表于2011年11月21日出版的《财经》杂志。

举报微博的链接指向个人博客,而非财经网,除了区别个人身份与职业身份,还有其他原因。据同事@李微敖午后发布的解释微博,这篇“揭露刘铁男妻子郭静华、儿子刘德成丑事”的报道在发出后,遭受刘铁男“多方干预,删除网络版文章及记者微博”。

15:22分,我接通了钟晶晶打来的电话,大意是国家能源局新闻发言人接受采访说你造谣诽谤,他们要报案报警,问我“如果发稿会不会有影响”。我一愣,慢了半拍答复:“发稿是你们的自由,没关系的。我对自己掌握的证据有信心。”

我对老东家的出版周期了如指掌,他们要到次日凌晨开始印刷,天亮后送上街头或订户手中。出人意料的是,电话刚一挂断,15:24分,新京报网及其新浪官微发布了一条题为《国家能源局回应关于刘铁男的举报》的短讯——

新京报讯(记者钟晶晶) 针对今日微博上《财经》杂志副主编罗昌平实名举报现任国家发改委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局长刘铁男涉嫌伪造学历、与商人结成官商同盟等问题,今日国家能源局新闻办公室有关负责人对新京报记者表示,上述消息纯属污蔑造谣。

“我们正在联系有关网络管理部门和公安部门,正在报案、报警。将采取正式的法律手段处理此事。”上述人士表示,目前刘铁男已经得知此事,其本人目前正在国外访问。

国家能源局新闻办有关人士表示,今日还将就此事刊发正式的新闻稿。

终于,这名被“暗开”的玩家忍不住看了底牌,如同挠醒的“老虎”开始发威了,他的自卫反击给人以恼羞成怒的印象。用一篇印在《东莞日报》上的署名评论说:“这是两方正面交锋了:小子你等着,爷要砍你。”

有回应总比没回应好。对多数媒体而言,这时候不可能继续隔岸观火,至少可以“将计就计”地介入报道。稍顷,腾讯带头转载此稿,并附上三条举报微博的截图;网易胆子更大,将举报微博直接整理成文字,作为背景附在短讯之后;新浪将生活新报网站所录的举报内容顶上首页头条,配上能源局“污蔑造谣”的回应,加之新浪博客的《中国式收购》,相当于一个小专题。

新浪此举谓之“洗稿”。对网络新闻编辑来说,“洗稿”并非一个新鲜词,这个脱胎于“洗钱”(money  laundering)的新词,是指新闻网站通过一系列手段将稿子由“黑”洗“白”,掩盖其真实来源,争取审查时间差或躲避著作权。

新闻的黑白之分,源于特殊的网络管理制度。“黑稿”大致可分三种:一是各大门户必须执行“可供转载的新闻媒体名单”,名单之外的皆为“黑稿”;二是未经购买受著作权保护的传统媒体独家稿件;三是网站突破规定的自采稿件。

以《财经》杂志和财经网为例,目前执行国内最严格的著作权保护制度,并以“非法信息源”被排除在“可供转载的新闻媒体名单”之外。假设新浪想发《财经》某条独家报道,即使购买版权也受制于后一条规定。怎么办?只能“洗稿”,可能的方式是——先由一家不知名的网站违规转载,经由新华网、人民网二次传播,再出现在新浪网,此时甚至已经没有《财经》的任何标识了。

与洗钱的犯罪行为不同,“洗稿”存在可以辩护的空间,尽管它在某种程度上侵犯了著作权,但更大意义上突破禁区,躲避审查。

综合前述三步,我的微博实名举报、《新京报》不拘泥于出版周期抢发网络短讯、新浪等通过“洗稿”进行复数传播,都是对新闻审查与言论穹顶的接力突破,而风险被摊薄。也只有互联网,提供了无处不在的新闻缝隙,这就是技术赋权。

马克思笔下的《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说:“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是啊,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人类最丰富的信息载体——互联网只能有几个信息来源呢?

…………


不过,那天这场大戏的高潮并不止于此。来看一个好莱坞电影中的戏剧场景——当我在微博中向中央纪委实名举报刘铁男时,这位被指控者很可能就睡在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的隔壁,他们同在莫斯科公干。

大概在中午12点,已有网友留言说刘铁男身在俄罗斯,提醒举报选错了时间。13:09分,南方都市报记者@王星WX 晒了一张新华社照片:罗昌平微博实名并点名举报刘铁男前几个小时,这位发改委副主任、能源局局长正和分管能源的副总理王岐山坐在一张桌子上和俄国人会晤,而王的另一层身份是中央纪委书记。好喜感的场景,适合拍电影不?

这条微博尽管获得了不少的转发评论,但并未进入意见领袖的核心轴,我当时还以为他在用老照片调侃。@粤野山人评论:“猫鼠同席,狼羊互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平时期的阶级斗争,比战争复杂多了。”@丁永勋调侃:“王书记一定要把刘局长安全带回国啊。”@八大商人留言:“今天是同桌,明天提审时就要隔张桌子了。”

事态在16:54分再次升级,国家能源局官方网站刊发了刘铁男出席中俄能源谈判代表第九次会晤并签署合作文件时的图片新闻,这是继新京报辟谣短讯之后,来自刘铁男的又一强力反击。

不同于王星发布的图片,此图仅有四人,两坐两立,其中左侧坐着签字者刘铁男,身后站着国务院副总理兼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表情不一。要说此时的心情,多少有点绵力薄材,女萝无托。@徐昕按图索骥点评说:“此时发表这张照片,信息量极大,耐人寻味。”

王星的那条微博获得了一轮新的转评,一个热点再次如病毒般扩散,实名举报事件也以更大的覆盖度在网际蔓延。有人讥笑这是现实版“王的盛宴”,更多人调侃要“坐等”国家能源局的正式新闻稿,“坐等”刘铁男回国。

根据新闻传播学的概念,我将这一现象称为“次生新闻”,即传播中的增量信息超越并覆盖原始事件的过程信息流。以此次事件为例,实名举报刘铁男并未获得巨大反响,但对手的两次反击却造成了更大的新闻高潮。23岁那年让我一举成名的湖南嘉禾拆迁事件,也是类似的经典个案。2004年5月,我在《新京报》以《拆迁姐妹同日离婚》为题独家披露嘉禾株连式拆迁,报道本身并未引起特大影响,但此后当地政府一系列糟糕的应对,使事件越闹越大。官方善后步步递罪,民间反弹层层晒黑,引发更大的余波,及至中央顶层批处。偏好于暗箱操作的行权者,每天都在重复类似罪错,这既在轮训寡权,也能启蒙民众。

在市虎杯弓的微博广场,国家能源局的“正式新闻稿”并未如期而至,但他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夜色降临之际,门户网站的辟谣新闻陆续蒸发,新京报官微博上的简本虽然保留,但网站原文的链接业已失效。一名新浪网友在我的举报微博上留言:“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你的评论少了上千条”

有得也就有失。热切关注交锋回合的网民,于深夜再发战报:“国家能源局官方网站已撤下了刘铁男所有的头版图片和活动新闻;目前官网的所有图片和活动报道都是关于副职们的。”

这一过程对我而言,如同一个中了过亿大奖却发现自己把彩票丢了的家伙,这还没完,之后又经历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过山车体验。

事后证实,这场反击大戏的导演与主演,是刘铁男的替身大秘王勇,以及国家能源局新闻发言人曾亚川。他们如果将个人的“动物精神”与刘铁男的长官意志混合散打,且听下回分解。


打铁记第五章:权奴与家奴
刘铁男被举报当天的细节渺不可考,存在多个解读版本。在部长微信之间流传甚广的一条信息是:当天刘正随王岐山出访,在这八小时刘无法知晓并作出反应。

在12月6日这天的牌局中,最忙的不是刘铁男,也不是作为举报者的我,而是曾亚川。这名国家能源局新闻发言人如同上紧发条的挂钟永不停摆,机械地执行“为主子灭火”的终极原则。

他的另一身份是国家能源局政策法规司司长。放之帝王时代,这相当于师爷。不过,古典师爷在本朝被分化为不同角色,并发展为多个团队——比如新闻发言人曾亚川与贴身秘书王勇的组合——这样你能理解纳税人的供养群体之大。略感政治乱伦的是,身为处长的王勇由于近侍优势,可以随时差遣已是司长的曾亚川,后者言听计从。

当天的细节渺不可考,存在诸多解读版本。半年之后,好事者给我提供了一条在部长微信之间流传甚广的信息,这是他们拼凑的版本之一。

这条微信的开头说:“12月6日罗昌平在网上实名举报刘铁男的时间,恰好是在刘随王岐山出访俄罗斯登机后而尚未到达莫斯科的途中,不知是巧合还是预谋,刘在这八小时无法知晓并作出反应。国家能源局新闻办负责人给已到莫斯科的刘铁男电话报告国内发生的情况,刘指示秘书回应是造谣污蔑,要报案报警。”

从字里行间可以读出,部长们也有“授意举报”的疑惑,毕竟时间上的巧合提供了猜测基础。但重新核对官方的公开消息,能够证实这条微信存在很大偏差。

尽管国家领导人的出访日期越来越透明,但顶多具体到某天,无法精确到小时,甚至实际时点故意保留了绝密性和随机性。新华社、外交部、中央人民政府网站事后发布的消息显示,2012年12月4日上午,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乘专机离开北京,访问吉尔吉斯斯坦、俄罗斯。出访的陪同人员有:国务院副总理王岐山,国务委员刘延东,以及外长杨洁篪、发改委主任张平、工信部长苗圩、商务部长陈德铭、国务院研究室主任谢伏瞻、同为国务院副秘书长的机关事务局长焦焕成和温办主任项兆伦、外交部副部长程国平和部长助理乐玉成等。刘铁男同机,或因级别不够仅仅构成“等”的一笔。

这些在本部机关作威作福的内阁大臣,于总理出访团中不过是拎包随从,他们甚至没有资格携带秘书。自有其他变通之法,比如部长们的秘书虽不随团,但会另辟新团飞往出访国度,以效鞍前马后之劳。王勇就是这样到的莫斯科。

温王两名总理此次的行程并不一致。温5日晚间抵达莫斯科,相当于北京时间6日凌晨。而在北京时间5日下午18时许,王岐山已与俄罗斯副总理举行圆桌会议,即官方所称的中俄能源谈判代表第九次会晤,刘铁男出席,与王相隔两张椅子。

彼时介于十八大与全国两会之间,处于权力再交接阶段。作为新晋委座的王岐山,以副总理的身份打此前阵,无疑承担了更实质的谈判重任。

北京与莫斯科相隔5个时区,官方确认的时差为4个小时,后者偏早。以实名举报的北京时间11:01分计,相当于莫斯科时间早上7:01分。显然,事情并非部长微信中所说的刘铁男“登机后而尚未到达莫斯科的途中”“这八小时无法知晓并作出反应”。也可反证,领导人的出访计划连部级高官们都不一定掌握。

很难想象,还未倒过时差的刘铁男,一早醒来面对喧嚣网上的举报,会有怎样的反应?也有可能,官僚系统的神经感应并没有那么快。

时差与国界之别,确实为应急带来难题,现在看来,这也成了举报并未夭折的一个关键因素。据内部人士介绍,大概在微博举报一小时后,曾亚川已然知晓。此时,他有三项选择:一是向机关主持工作的副局长汇报;二是向远在国外的刘铁男方面联系;三是同时启动公关灭火机器。

独弃第一项,曾亚川单线与远在莫斯科的王勇电话汇报,并积极灭火。由于全是无纸请批,加上程序上的瑕疵,最终成了他仕途的滑铁卢。

不巧的是,此时适逢莫斯科的上午,刘铁男正常参加一次闭门谈判,不能离席。所以,当曾亚川将举报电话告知王勇,王只能干等着局长散会后商议对策。当然,此时的王曾还有自选动作,即先与网站、网管及举报人单位联系,看能否通过人脉公关与行政施压成功扑火。

曾亚川向《新京报》发出“造谣诽谤”的回应时间,正好对应莫斯科的中午,彼时会议已然结束。一名外访团的成员回忆,刘铁男当天没有同团共进午餐,即使隔着密封的大门,也能听到他的咆哮。

钟晶晶是跑口国家能源局的《新京报》经济记者。她当天给曾亚川打过两次电话,相隔不到一个小时。第一个电话在14点之后,正是莫斯科会议进行时,曾亚川说等了解情况后再答复。通常,吃了闭门羹的记者会因此放弃,但钟晶晶不久再次拨通曾亚川的电话,并获得了意外的答案——正是刘氏咆哮的跨境传递。至于消息源,曾亚川叮嘱就用“国家能源局新闻办公室负责人”。

那条部长微信还有一段后文:“国家能源局官方网站傍晚时放上从莫斯科传回的在王岐山见证下刘铁男签字的照片。已经知道国内实名举报刘铁男的王可能指示撤下照片,以避免借他的名混淆视听。晚上,中央纪委受令要求发改委纪检部门执行到位。”

从时间上推测,这段文字靠谱。因为照片上网(北京时间16:54分)与下撤(北京22:30分许),扣除跨国传递与内部传达时差,正好对应莫斯科下午会议的开始与结束。

这张新闻照片据称由一名随团人员用手机拍摄,取景、像素及裁剪均达不到新华社规定的领导人新闻标准。但经刘铁男确认,王勇将其传回北京,并直接授意曾亚川发布,由此完成一个次生新闻的闭环。

那些部委官网,多数时候不过是首长的QQ空间,毫无节制地用纳税人的钱秀着个人日程。当社交媒体摆不平,刘铁男借助官网强力反击,未料首战落败。计划中的第三波反击,是由刘铁男口述、王曾起草的新闻稿,因此变故,隐而未发。

………………

权奴逆袭家奴忠,毒母娇儿醉海公。

万叠云山庭审里,一床风月笑谈中。

当薄谷开来、张晓军出现在法庭之上时,我就着剧情写下这首七绝。不妨回顾一下这宗惊天凶案的原委——

2011年下半年,薄谷开来母子与英国商人尼尔·伍德因经济利益发生矛盾,薄谷认为儿子存在人身安全,决意杀害伍德。后经张晓军(薄家勤务人员兼重庆市委办公厅官员)邀约并陪同,伍德于当年11月13日入住重庆市南山丽景度假酒店16栋1605室,毒杀计划随之完成,风月艳史欲盖弥彰。凶案善后获得重庆多名高级警官的包庇,却因为首的王立军(曾任重庆市副市长兼市公安局局长)潜馆外逃而败露。

王立军、张晓军显然不属于同一类人,正如七绝所区别的权奴与家奴。权奴与威权对应,行权者为了显示自己的特权与威风,需要体制性生产流程,自己制造出来的是小威权,专门人员成系统地制造才是大威权。权奴多少残留了一点独立人格,存在“我不跟你玩了”的鱼死网破可能。家奴不会,是彻底的人格依附,希望主子主宰自己的命运。两者共同点是面孔可憎,不惜牺牲大众利益,能从“三姓家奴”吕布身上找到一些影子。

用王立军的话说:“我心里很清楚,我就是当官的嘴里一块口香糖,嚼得没味儿的时候吧唧吐地上,指不定粘在谁的鞋底子下。”所以,薄家的耳光可以肆无忌惮地掴向张晓军,但王立军不行。而身为司长的曾亚川甘心听计于处长王勇,源于对主子绝对权力的臣服,两者的身份标签显然存在区别。

回溯清末,法国使臣罗杰斯对中国皇帝说:“你们的太监制度将健康人变成残疾,很不人道。”没等皇帝回话,贴身太监姚勋抢嘴争辩:“这是陛下的恩赐,奴才们心甘情愿。怎可诋毁我大清国律,干涉我大清内政?!”难怪辜鸿铭要这样讥讽清廷:“当今做官有三待:以匪待百姓,以犯人待学生,以奴才待下属。”

百年一晃,世道依然。

从薄谷开来到刘铁男,从王立军、张晓军到王勇、曾亚川,揭开了当前政治权力中可怕的一面:纲常已乱。如重庆毒案事件,从预谋灭口、获得毒药并运送、邀请陪同被害人进入现场、实施杀人、警官集体包庇等,国家权力系统彻底“家丁化”。反观刘铁男事件,整个国家机器又何尝不是他的家奴!

此处的“家”,既含血亲关系,也泛指“仿生”的各类组织,如利益之家、机关之家等。古代山寨的结拜仪式,如今官场的干亲文化,皆可入列。这种文化甚至由官场侵蚀到职场,套以那个经典比喻:就像一棵爬满猴子的树,往下看全是笑脸,往上看全是屁股,左右看全是耳目。

家奴文化不单是封建文化,亦非仅指集权文化;不单是利益文化,甚至不止于自私文化。公共权力由此被切割、割据,家族化、私有化构成寡权的基础,将百年宪政努力一次次打回原形,等待下一次出发。

刘铁男事件之后,听闻多名省部长提问他的替身秘书,如果自己遇上这事,怎么办?有位大秘专为主子做过一次模拟演练。你问效果如何?等下次实战吧,没有亲历的教训都不是教训,何况权力至今仍然不在阳光下和笼子里。

………………

也正是家奴的自选动作,引发微博广场的海啸围观,举报也因此峰回路转,并呈现出拐点意义:一是各大官微开始激活并转评举报微博;二是舆情集体指责国家能源局。

@五岳散人:罗昌平实名举报刘铁男涉嫌伪造学历、与商人结成官商同盟等问题,国家能源局新闻办公室说消息纯属污蔑造谣,正在报案报警——1、能源局是国家权力机关,不是私人公司,你们没资格为他背书;2、造谣污蔑是自诉案件,你们不是局长的家奴;3、请闭嘴。

@赵楚:这种欲盖弥彰的做法只能激发公众对贵局官员和员工是否涉及贪腐更大的求索热情。总书记上任不及一月,高调宣示反腐,能源局用这种蛮横霸道方式要割天下人之喉,只能是激发更大公愤。@人民网 撕下小清新面孔,急忙保驾,真是恶心。

@连鹏:人家举报个人,应该刘铁男本人稍后自证或由中央纪委调查后回应,作为能源局,作为下属应保持中立、配合调查,而不是心急火燎且未经任何查证就跳出来背书。

@胡锡进:微博第一次向部级官员发起挑战。《财经》杂志副主编罗昌平实名举报现任国家发改委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局长刘铁男,成为今天的新轰动。这很可能是微博从揭局级官员到揭部级官员的转折点。能源局已经表示要报案,我认为,罗、刘两人谁在这起对抗中胜出,对今后微博反腐的方向将产生非个案性的重要影响。

抽样统计显示,曾亚川辟谣之后短短两个小时,250个意见领袖中超过125人发表了有关此事的微博,@韩志国、@何兵、@大鹏看天下 等都参与了讨论,这些意见领袖的微博转发总数为27421次,评论总数为7472条;其中@胡锡进 微博转发数超过1万,@韩志国、@五岳散人、@徐昕、@赵楚四人的微博转发总量均超过1000次。另有@徐达内、@何光伟微博提及3次;@王星WX、@詹国枢微博提及2次。

到17∶31分,钟晶晶发来短信:“支持你!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就连我写了个能源局的回应也有人说我站队,总之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了,那样会累死。”

当时我已关机,四天之后才答复:“呵呵,谢谢晶晶,人尽本份就行,不必在乎别人说什么。”人嘛,如果一直活在别人的眼神里,就会迷失在自己的心路上。举得起放得下的叫举重,举得起放不下的叫负重。她也当即回信:“加油!有什么情况我们继续关注!注意安全!”

等到刘铁男数月后被查,连人民日报也对“家奴”放出了狠话:

@人民日报:【刘铁男带来的启示与警示】从被实名举报,到新闻办负责人否认严斥,再到今天证实接受调查,刘铁男的“剧情”跌宕起伏。实名举报在先,组织调查在后,这再次说明,创造条件让公众监督,是反腐制度化不可或缺的正能量。同时也要警醒:新闻发言人本是公职,怎会沦为“家奴”,为个人背书?

@人民日报:【你好,明天】刘铁男涉嫌严重违纪被查。当“谣言”、“污蔑”变成事实,倒下的不仅是贪官,政府信誉也再次受损。不禁追问:调动公权为官员个人背书,是否应反思道歉?没有制度约束,权力只会自我膨胀;脱离民主监督,公权难免为私家驱使。将权力关进制度笼子,套上法制缰绳,才有清正清廉。

曾是教育部新闻发言人的王旭明认为,在谴责“家奴”时,更要谴责“家奴”的“主子”,当然前提是“官谣”是经“主子”授意发布。“国家能源局新闻办要向公众道歉,说明原因并恳求公众宽恕。这是目前挽回政府面子的最好办法。”王旭明的观点与@人民日报的态度不谋而合。

但是,这是一个至今没有等来的道歉,傲慢的权力怎能轻易低下高贵的头颅?

我在这个夏天联系了曾亚川,向他核时当时的一些细节,他选择了沉默。有关他与王勇在丑闻灭火队的故事,这不是全部。他们俩的仕途因此一个呈抛物线,一个现下垂线,后文还将细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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