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点工大姐打电话来请假,说她家孩子出了点事儿,眼看快中考了,他突然抑郁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窗帘拉得紧紧的,怕光,怕声音,睡不着,老觉得旁边有人说道他。她必须回去陪他一阵子。
她的话让我意外,虽然我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但在她多次的描述中,大致勾勒出一个懂事用功的形象,在那个乡镇中学,她儿子每回都考前几名,平时也不爱跟人扎堆,到家就进屋看书,而这成果,要归功于她老公“乡村虎爸”式的教育。
她说她老公当年成绩也很好,从穷乡僻壤考上了某重点中学,但因种种原因,不幸落榜。如今中考在即,他都不让妻子回家,怕引起孩子情绪波动。“现在耽误一分钟,将来一个小时也弥补不了;现在耽误一天,将来一个月也弥补不了”,他在电话里正儿八经地跟她说。
我当时略有质疑,将孩子绷得这么紧,是不是不太好?大姐说,她也没办法,她家情况不好,只能逼孩子狠命念书,“老话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倒也无言以对,都说“拼爹不如拼自己”,电视剧《虎妈猫爸》里更是铿锵有力地提出:“最好的投资,就是人”。至于那个孩子,虽然辛苦了点,但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里,当事人不都是以苦为乐,甘之如饴?哪曾想,会弄到今天这步田地。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会抑郁,神经大条一点,没准就会安然度过,但我相信,这种密集式的催逼,一定会在孩子心头留下阴影,君不见,越是成功的人,越容易患得患失,患上心理疾病?多年来活在成功焦虑下,病根儿,打童年就坐下了。
不,我并不是反对奋斗,我只是反对这种不计其余的压榨,这种功利的密集战术,反对“现在受点罪将来就可逃出升天”的暗示,人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应该均衡地度过,你希望孩子怎样度过一生,就应该帮助他怎样度过现在。
小说《侏罗纪公园》里提出过一种说法,说你从山下拣起一块石头,会发现它的形状和山体的形状大致相同,由此推出,你截取人生的某一段,会发现,你的一生也大抵如此。
对于前者,我不是很了解,对于后者,却是发自内心的赞同。我小时候和我弟弟一块儿干家务,我弟弟一旦完成就能拿到我爸许诺的“劳务费”,我往往拿不到,也没有勇气去要,于是我现在也没有勇气跟人讨价还价争取自己的利益,而我弟弟则完全不同。
如果一个人最初的形状,就是未来的形状,那么,你的孩子现在的焦虑、恐慌、被压迫感,也许就不是权宜之计,而是TA一生的底色。人世间你最爱的这个人,你舍得TA一生这样度过吗?
你希望你的孩子怎样度过这一生?在一次同学会上,我看着这些一同长大的人,我想,我愿意让孩子活成我们中的谁?
肯定不是我自己这样的,时时刻刻,都在与自己作战;也不是最有钱或者最成功的那些,虽然他们看上去风光,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快乐;我的目光最后锁定在一个做了幼儿园老师的同学身上,因为她最“好看”。这个“好看”非关“颜值”,而是她从上到下显示出的一种状态,平静,稳定,但又元气充沛,和她一比,那些高谈阔论的“成功人士”都露出被什么追赶的痕迹。
你看,我其实并没那么羡慕成功,那么为什么,在打造孩子的未来时,也会变得争先恐后?与其说,这是为了孩子好,不如说,它更多地表达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无力感,我没有能力战胜自己的欲念,便以为我的困境是因没有得到更多,有多少大人,不是把自己的无力感,转嫁到孩子身上。
如果我希望我的孩子像这个同学这样,前几名就不是那么重要,我记得这个同学当年成绩不错,但不是最拔尖的,她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快乐、友善与重然诺。她跟我借书,说一周后归还,必然不会拖到第八天。对别人都如此守信,一定不会糊弄自己,她今天呈现这样的状态,在当年便已经伏线千里。
胡适当年在美国时,很羡慕他的美国女友韦莲司,说她自小被叮咛的,大多是“东西用完了就要放回原位”这种小事,一个人,难道不应该首先是有始有终吗?至于成功,原该附于快乐平静的人生之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本末倒置。
若是想到现在的状态将贯穿于孩子的一生,想发火的时候,就不妨忍一忍,你一定不希望他一生都如此这般惶恐;也不会总是指望他考第一,漫长的人生里,你在超越别人时,也经常被人超越。应该去带他爬山、锻炼,观察大自然,教会他那些让你感到快乐的事,也让他学会平静地面对挫折,以及怎样在困境里自救。就像建造一座大厦,如果不将地基打得扎实,即便垒得再高,终究是个豆腐渣工程,一个快乐充实的童年,就是这地基,可以历经风雨,绝不会轻易坍毁。
再遥远的未来,说到底,也会变成无数个现在。孩子和大人一样,应该活在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