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修竹 【茂林修竹】穿越时空 _穿越时空

文案:
当最善良的少女将魔鬼养成,最虔诚的骑士毁灭了圣地。神所眷顾的黑铁之城里,时代也如落叶般凋零。
白银的王座伫立在拜占庭,黄金之门洞开在巴比伦,新的世界便如枯木抽条般萌芽。当那一刻到来,眷
恋着温柔的魔鬼,手握铁与血的骑士,谁将获得救赎……


第一卷《黑铁之城》连载中
翡冷翠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城市之一,也许罗马、拜占庭、巴比伦,甚至是远在东方更东方的长安,都不能比她更诱人。这座黑铁一样坚硬冰冷的城市聚集了全世界的财富。就算有魔鬼潜藏在它的下水道里,有杀人犯游荡在往来的人群中,也不能阻止外乡人来这里追寻梦想。
chapter 1
野狗。
这还是米夏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到一个弃婴——不,不应该说弃婴,他也许有八岁,或者十岁那么大了。但毫无疑问,他被遗弃了。
他蜷缩在地上,脏兮兮的头发纠结在污水里,同样脏兮兮的脸上还带着被猫挠过一样的伤口。原本伤口已经结痂了,但是被污水泡过,又露出下面泛白的皮肉来。他的手已经不能被称作手,手指僵硬的弯曲着,指甲缝里含满了污垢,就像猫爪子那么尖利,尖端还勾着腐烂的菜丝——他也许在垃圾堆里翻找过很多次了,衣服就跟酱菜似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就算在雨幕里,他身上腐烂的臭味也遮不住。
米夏判断不出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病了。但这不影响她的决定。
她放下手里的纸袋子,蹲下来推了推这个孩子。在冰凉的雨中,他的身体依旧热得烫人。显然是发烧昏迷。于是米夏放弃了把他叫醒的打算。
他比看上去的要重许多,米夏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挪到背上。驮稳了,又俯身拾起地上的纸袋——那里面还盛着她的晚餐,不能丢掉。
绕过亚诺河,城东有一片棚板搭建的贫民区。那些房子犬牙交错的贴着倾斜的崖壁搭建,往往东家的西墙就是西家的东墙。建材用不起红砖和石料,就用废弃的旧木板。晴朗的白天看过去,就像无数简陋的鸟巢。在这样风雨如晦的夜里,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塌。
她背着那个孩子爬上泥泞陡峭的台阶。进门之前,先把他整个儿的剥光了,将那些散发着烂酱菜味道的衣服远远的丢出去。
米夏猜测,他也许是有什么生理缺陷——这个世界还处在中世纪,比她原先生活的地方还要重男轻女,一个正常男孩子被遗弃是很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就着外面的雨水,大致冲洗了一下他的头和手,着重照顾了一下他的头发,然后才把他抱进屋。
用床单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低哑的呻吟了一声。那呻吟就像沙子摩擦沙子,他的喉咙只怕要烧坏了。但至少,他还不是个哑巴。
罐子里有些昨晚烧的水,米夏倒了一些给他喝。他的脖子枕在她的膝盖上,烫的跟烧红的煤似的。米夏掰开他的嘴给他往里灌水的时候,简直怀疑自己会听到“呲啦”的一声响。
这么发烧下去,好人也要烧坏了。
米夏四面望着这个空荡荡的——或者说堆满了破烂的屋子。她记得上次她发烧的时候,面粉店的老板给了她一副退烧药,她还没吃——她是穷人,没有资本娇惯自己的身体,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把钱浪费在药品上。何况这个时代的医术就跟巫术似的,她也信不过。
她从柜子顶上的木盒子里把那包白药末找了出来,倒进杯子里用水冲开,再一次掰开那孩子的嘴。
这一次他终于被弄醒了。小小的脸痛苦的纠结起来,想要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他的眼睛居然是金色的,目光暴躁又野蛮,仿佛在黑夜里能发出光来。
米夏吓了一跳,但还是捏紧了他的下颌,强迫他咽下去。
他挥舞着手臂挣扎,尖利的爪子划破了她的衣袖。米夏就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肘。他挺着胸膛还想起来,喉咙里翻滚着野兽似的低吼。
米夏不得不把杯子放下,全力压制住他。他的力气可真不小,米夏一个成人,几乎都要被他掀翻。
“别乱动,”米夏尽量吐字清晰的警告他,“你病了,要吃药!”
她在这个世界住了快8年,说这个世界的语言几乎都没有口音。但她不太确定身下这野孩子能不能听懂。
——显然他听懂了。
他不再挣扎,只是维持着戒备的姿势,用不信任的,审视的目光望着米夏。先前的挣扎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他喘息的就像一台破风箱,但表情依旧凶狠得像身陷绝境的老兵。
米夏毫不回避的跟他对视。
半晌之后他终于放松下来,表情也变得散漫。他冷漠的扭开头,摆出了任君处置的姿态。虽然那姿态比起屈服,更像一只翻开肚皮让你伺候的猫。
居然还有这么清醒的神志,真是难得,米夏想——也许她弄错了,这不是发烧,而是他的正常体温?
“想吃点东西吗?”她试探着问。
野孩子困倦的摇了摇头,金色的瞳孔有些找不准对焦。
一个翻垃圾找食物的孩子,任何时候都是饥饿的,除非他病了——这是米夏自己的经验,她深信不疑。
所以她再次端起那杯药,说:“张嘴。”
吃完药不久,野孩子就睡了过去。
天棚到处都在漏水,四面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不过淋不到睡的地方就好,其他的东西可以等天亮了再晒。米夏便不去管。
她生起火来,把剩菜和面包混着丢到锅里炖。然后盛了一盆水,先去给野孩子擦身体。她记得小时候发烧,妈妈曾用棉球蘸着酒精帮她降温。她手头没有酒精,想来用水也是一样的。
擦完一遍,洗毛巾的水都是黑的。可想而知这孩子有多脏。
不过他露出真面目的脸,却漂亮得让米夏吃惊。
他的睫毛长的可以在上面放一片羽毛,五官精致得超乎人类认知。这么沉静睡着的模样,就像一个小天使。
他的耳朵也是尖尖的,藏在蓬松柔软的黑头发下面。米夏简直怀疑他就是传说中的精灵——这个世界应该是有这个种族的。
不过他的手可真不好看,瘦的皮包着骨头,指甲内弯着,又硬又尖,简直就是一双爪子。但这其实不是他的错。一个人所遭遇的时光和磨难,总是轻易就在手上暴露出来。米夏自己才二十四岁,但她的手上已经满是茧子,粗糙得就跟养过几个孩子的家庭主妇的手似的。而十六岁的时候,那双手舞动在钢琴上,就像绽放的夜来香。
她小心的把他手指上的污垢擦干净。指甲剪不动,就先泡在水里。能把里面的泥垢除掉就行了。
晚饭的香味飘出来时,他的体温终于稍稍降下来一点。他半睁开金色的眸子,茫然、沉默的望着米夏。
米夏便轻声问道:“饿了?”
他的肚子适时的叫了一声,人依旧是那副任君处置的姿态,半死不活着。
米夏叹了口气——真是个难伺候的小家伙。
她盛了半碗粥糊给他,可他没有接。那半碗饭的香味引诱得他的肚子不停的咕咕的叫,可是他的表情里毫无对食物的渴望。
米夏有些恼了。
她再一次掰开他的嘴。但随即她也愣住了。
先前有吗?她用手指探了探他嘴里两颗小虎牙,那牙齿像是小兽未长成的獠牙,与其说饱含威胁性,不如说有些可爱。但毫无疑问,那牙齿日后是用来撕裂皮肉的。
他的表情里立刻渗出了恐慌,飞快的用手捂住了嘴巴,蜷缩起来。
金色的眼睛也半垂下去,躲闪着,不再与米夏对视。
米夏说:“让我再看看。”
他更加自闭的蜷缩起来,死不松手。他的身体里似乎饱含了某种觉悟,但同时又怕得微微发抖。
米夏粗暴的扯开他的手。他目光潮湿又激烈的抗拒着,身体也在奋力反抗。
可是他真的没太多力气了。米夏很快便再一次把他按住。
她捏着他的下巴仔细的打量着,那两颗虎牙似乎比之前看起来短了些,已经跟正常人类的虎牙没太大的区别了。
米夏把食物送上去,不出所料,当食物靠近的时候,他的牙齿又慢慢的长了出来,就像活的似的。
“想要吃的时候,就会长出来?”米夏问道。
而野孩子自暴自弃的望着天棚,不理会米夏的问话。
“想吃我吗?”米夏又问。
这句话激怒了他。尽管没有力气,他还是羞恼的抬手要推开米夏。米夏便知道,她触犯到了他的自尊,他并不希望被人当作野兽。
这样就好,米夏想。不想当野兽的,就是人类。
但保险起见,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会咬我吗?”她的语气很严肃,不是之前的挑衅和试探,而是认真的询问,“看着我,告诉我答案。”
那孩子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望向米夏。米夏的目光黑柔温暖,没有恐惧,也没有厌恶。他甚至可以从她眼睛里读出她心里的话——只要他说不会,她就会留下他。
他张了张嘴,好久之后才沙哑的吐出发音标准的拉丁语,“不会。”有些愤恨的,“我不咬人,我不是野狗!”
米夏放开了他。她感到轻松,并且真切的舒了口气。她轻快的微笑着,“什么嘛,原来你会说话。”她把碗放进他手里,“想吃就说,反正你露出牙齿来,我一样知道你想吃了。”她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原来‘口嫌体正直’是这么来的……”
野孩子狼吞虎咽的把那碗饭喝光了——米夏甚至没来得及递给他勺子。
她耸了耸肩,又给他盛了半碗。什么生病了不能吃太多,在米夏看来都是屁话。这世上什么痛苦,都比不过饥饿。
这一次他吃的就文雅多了。
米夏一面吃着自己那份,一边就问他:“既然不是野狗,应该有名字吧。”
野孩子再一次低落下来,粗暴的哑声回答,“没有。”
米夏含着勺子不做声的望着他。
他渐渐就焦躁起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好久之后,才再一次开口,“1501……”他的声音骤然粗暴起来,“我叫1501号,你满意了?”
米夏淡定的望着天棚想了想,“梅伊,”她说,“你叫梅伊。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她弯着眼睛对他笑,拿勺子指着他,“现在,叫一声姐姐来听。”

chapter 2
**

天亮了,雨却还没有停。整间屋子都散发着一股混着闷臭的潮湿味道。
米夏确定这是梅伊的错。昨天他实在是太脏了,米夏简直怀疑他身上有没有虱子。
不过应该是没有的,清晨的时候她仔细检查过他的头发,连一粒虮子都没有——他似乎很享受被米夏扒拉头发的感觉,懒洋洋的躺在她膝盖上,像一只晒太阳的猫。不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还在发烧,精神提不起来。虽比昨天好了很多,但他的皮肤贴在米夏腿上,依旧像一贴烤过的膏药。米夏确定,他还得再躺一天。

昨天他吃得太多,今天已经没有早饭了。米夏一大早就跑去亚诺河岸,从路过的挑担商贩手里换了块干面包——这个世界的面包其实更像一张厚饼子,根本就没有醒发过。干掉之后硬得能敲钉子,必须要用特制的榔头敲开泡着吃,小贩们其实也不喜欢。米夏只用一壶加了两块糖的热水,就换了一大块。
她抱着面包跑回来的时候,发现梅伊已经起来了。
他披着一张毯子坐在床上,警惕得像一只大公鸡,一直到米夏进屋,都还用紧绷的,不信任的目光死盯着她。
如果眼神能用来绑人,米夏怀疑自己可能会被他缠成茧子。
“放松点,小伙子。”米夏一边烧水做饭,一边微笑道,“这里是我家。”
他似乎没明白米夏的意思,皱着眉头望她。
被人惦记的感觉真不坏,米夏想,幸好她没因为孤独就去捡一只猫——她可不确定自己乐意省下口粮来喂猫。何况猫是不忠的动物,她这么穷,肯定养不住。
人就不一样了。省下口粮养一个叫她姐姐的孩子,她绝对不会心疼。哪怕有一天他抛弃她离开了……至少她也曾救过一个人不是?
“我没别的地方可去,肯定会回来。”米夏笑着解释,“只要你留在这里,我就不能抛弃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梅伊冷漠的哼了一声。一歪,又倒在木板床上。
米夏似乎听到他咕哝着,“漂亮话谁不会说……”
口嫌体正直,米夏自我催眠,这就是只傲娇,别跟他计较。

米夏在亚诺河西岸的面包店工作。
面包店全年营业,礼拜日也不休息。因为店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魔鬼一样吝啬、刻薄,贪婪的追逐金钱。他从来都不去做礼拜,哪怕他就在教皇国的陪都翡冷翠开店。
米夏不喜欢他,但是感激他。因为在她饿得翻垃圾的时候,那个小胡子的矮个子男人拿一块干面包引诱她,问她要不要一份工作。
要,米夏当然要。那个时候哪怕让她去当□,也许她都不会拒绝。
事实上在最初穿越过来的时候,她真的差点就成为一名□。自从教皇穿着丝绸出现在罗马城的歌剧院,柔软奢华的东方风情便在这个黑铁一样的国家里流行起来。而米夏恰恰就是一个标准的东方人,有乌木似的头发,黑珍珠似的眼睛,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和一个巴掌就可以托住的、小巧漂亮的胸脯。她茫然无措的流浪在翡冷翠的街道上,用英语和蹩脚的拉丁语问路时,就被骗子盯上了。
他们半拐骗半挟持的把她推到亚诺河的桥洞下面,就开始迫不及待撕扯她的衣服,把臭烘烘的舌头伸进她嘴里。
米夏已经不愿意回忆自己是怎么发挥聪明才智从三个骗子的眼皮底下逃跑的了。反正当她从冰寒彻骨的亚诺河里爬上来的时候,就再不相信命运眷顾穿越者。
她只是个住在贫民木棚里,在翡冷翠艰难讨生活的蝼蚁罢了。她不比这里的原住民强哪怕一手指头,她随时可能成为亚诺河里不明不白的浮尸,或者风化区里站街卖_淫的**。她甚至不能拒绝卖面包给那三个曾经差点强_暴她的人贩子。这就是她作为一个穿越者的,很有警示意义的生存现实。

出门前,米夏又试了试梅伊的体温。
“还有点热。”她说,“你再睡一觉,我要去工作。中午的时候会带饭回来。如果一会儿雨停了,你可以出门晒晒太阳,但是不要走太远。”
梅伊半垂着眼睛不做声,米夏就当他听到了。
她披了条格子布的大领巾,便出门去。

雨水沥沥淅淅的落在翡冷翠的街道上。
这个繁华的鲜花之城,连路面都是用带着绿色花纹的大理石铺成。被雨水洗过,整个城市都散发着淡淡的宝石绿光芒。如果不到亚诺河东岸的贫民区去看,真是美丽极了。
市中心大圣堂的尖顶像是一柄钢铁的宝剑刺向天空。厚重的钟声从塔顶穿过来,像是水纹一样撼动整个城市。
因为是礼拜日,所有的居民都在教堂里听牧师布道。街上的行人就只有米夏和偶然路过的、正在巡城的护卫队。蓝眼睛的护卫队长对她点头示意,米夏便以同样的礼节回应。
护卫队员多是来自亚美尼亚的军人,和面包店老板一样是异教徒,或者没有信仰。他们受雇于美第奇家族,在这个非常时期保卫翡冷翠,维护这个居民驳杂的城市的治安。
前一阵子盛传,有魔鬼在这座城市里流窜。它藏身于黑暗狭窄的地下水路里,白日里与老鼠为伍,只在弦月升起来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地面上。遇到落单的行人,便用尖利的爪子切断他们的喉管,剖开他们柔软的肚皮,摘掉他们的子宫和内脏。已经有连续四个人被魔鬼残虐的杀害,还有不少于十个人宣称目击了事件。
整个城市都被恐怖攫住了。神的子民们向教堂寻求救赎,而执政官给他们请来了异教徒的雇佣兵。
米夏想想都觉得挺好笑。
虽然米夏相信这个世界是有魔鬼的——她曾亲眼见过魔法和巫术——但是她不相信那四起凶杀案是魔鬼所为。因为被杀害的全部是**。除了极少数人一个吻就能卖四枚金币,**是这个城市里绝对的弱者。任何一个有些力气的成年男人拿一把锋利的刀,就能完成整个作案。
有时候人的罪恶比魔鬼还要可怕,所以这一阵子,米夏也不打算再单独走夜路了。

她来到面包店的时候,面包师伊万正在和老板吵架。
矮小的波斯人踩在椅子上对着伊万大吼大叫,“是谁把你带到翡冷翠的?”他哆哆嗦嗦的去抢伊万手指上粉腻的金戒指,“是谁让你有钱过上这样的生活,带黄金、白银、祖母绿……是我!是我买给你的!没有我,你就是只在臭水沟里翻食吃的老鼠,老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老鼠!别以为扒上了有钱人,就能甩掉我!”
米夏默默的拿起钥匙,进屋去扛面粉袋。
是的,她的工作主要是扛面粉袋,因为面包师扛不动,店里所有男孩子都扛不动。
街坊邻居盛传面包店老板是个该上火刑架的同性_恋者,这些谣言从波斯人给米夏庇护之后就渐渐消失了。因为既然这个波斯人包养了一个东方情妇,那么他跟男孩子们的调情就只是个不那么体面的嗜好罢了,这年头谁还没几个不体面的嗜好?

米夏和好了面,又去查看烤箱——过一会儿礼拜就要结束,客人们该来买面包吃了。波斯人从来不吝啬蜂蜜和砂糖,趁热吃的话,这里的面包还是很美味的。因此生意一向很好。
教堂里钟声再一次响起来的时候,雨就已经停了。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就像天使展开的笑颜。蓝天白云,流翠的大理石建筑。翡冷翠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

面包师和波斯人吵了一整个上午。
中午的时候,面包师收拾收拾行礼坐马车走人了。波斯人蹲在店外的排水沟旁,一个人沉默的抽旱烟。
米夏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波斯人忽然问:“会做面包吗?”
米夏点了点头,说:“会。”
波斯人说,“明天你来当面包师,四点钟来——面包必须在六点钟前烤好。”
米夏停住了脚步,她不确定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合适的,但她真的很在意,“那我的工钱怎么算?”
“伊万拿多少,你就拿多少。”波斯人饱含愤怒的望着她,“别想从我这里多掏一个子儿,不愿意干你就滚!”
米夏不理会他的愤怒,又想了想,问:“我顶面包师的活儿,那么我的活儿谁来顶?”
波斯人的解决方案还是——自己干,不愿意你就滚。
米夏只好放弃讨价还价。

其实这个结果她很满意。一个月一个金币的工钱,不算高,但是维持两个人的生计已经绰绰有余。何况她没有身份证明,不在波斯人手下干,连份女仆的工作都找不到。而众所周知的是,女仆、女**官……一切跟“女”字沾边的工作,都免不了要被肥腻的男主人骚扰。在波斯人这里却不用有这种担忧,因为他骚扰的是美少年。
虽然被误解为是他的情妇,名声会不太好——但名声能当饭吃吗?
米夏毫不拖泥带水的就接受了。
她马上就要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了。
chapter 3
哨子

梅伊趴在窗子前,望着外面奔跑玩耍的小孩子。
那些孩子跟他都差不多大,虽然出生在贫民窟里,却也有自己的童年。他们吹着乌啦啦的哨子你追我赶,那哨子在他们的游戏里是国王的权杖。谁能抢到它谁就能指挥所有人。直到其余的孩子完成了他的指令,下一轮哨子争夺战才会开始。
那只哨子在五个孩子手里辗转,第六轮的时候有孩子提议更改规则,然后不知是谁拾起石头丢向他,讨论就结束了。
他们分成几拨对打,打了半天没见血,倒是有人哭着回家找妈妈去了。
很快所有的孩子都散开。
有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的时候,梅伊知道中午终于、终于到来了。
四面一片寂静,他的心情却莫名其妙的好转,他望着不远处依旧泥泞的台阶,等着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女人践约归来。

米夏进屋的时候,梅伊就像一只被抽掉骨头的猫一样蜷在床上。
米夏掏出面包来,夹了两片莴苣和一片午餐肉,又用罐子里的水冲了一勺蜂蜜。然后把东西全部端到床边。
“感觉怎么样了?”
梅伊金色的眼瞳淡定的望着她,“你说中午会回来,中午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你的头发呢?”
“剪了。”米夏把短发抿到耳后,不为所动的重复,“我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梅伊垂下眼睛,小声的说,“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米夏试了试他的额头,他的体温还有些高,从他眼睛里你就能看出他精力不济。她该让他再吃一份退烧药的。
她伸手把梅伊拉起来,递过杯子去,“先喝杯水,起来吃点东西就好了。”
梅伊喝了一口蜂蜜水,又望了一眼米夏,然后把整杯都喝光了。他捧着简陋的三明治,翻开看见里面的午餐肉,沉默的垂下头去吃。

教皇国喜爱假发。这时尚源自于罗马的教廷,是奢华的标志,翡冷翠的贵妇人们趋之若鹜。她们盘越来越高的发髻,佩戴越来越多的饰品。这流行导致头发供不应求,工匠们甚至用牛马的长毛来制作假发。
因此头发总是能卖不错的价钱。
可这只是已婚的妇女赚取外快的不体面方式。未婚的少女宝贝她们的长辫子,就像宝贝她们的贞操。因为这是她们嫁个好男人的前提。

米夏把自己面包里那片午餐肉省下了,这样晚上梅伊就可以再吃到一块。
她其实也没打算委屈自己。因为如果她总是把好的留给梅伊,她心里也许就会对他有过多的期待。如果他不能满足她的期待,她的耐性和母性就会被消耗。当她最终觉得他是个累赘或者废物时,他们之间就不容易愉快的相处下去了。
只不过现在梅伊在生病,他需要更好的营养。
她吃饱了,就去给梅伊冲退烧药。这个世界的药贵得杀人,她卖头发的钱还抵不上两份退烧药。
她冲了半份,放在柜子上,“一会儿记得过来喝。”
然后起身去把窗子支开,对着外面伸了个懒腰。
贫民区的视野很好。天气晴朗时,城里每一栋红屋顶的房子都能看清,有时甚至能望见城市另一面的山丘。街道就像参差的沟壑一样切割整个城市。平民区的沟壑间搭着竹竿,竹竿上挑着晾晒的衣服,有丰满的妇人从阁楼窗上探出身子泼水。而富人居住的城区绿茵掩映,一切秘密都被树荫遮盖了。
外面一片云彩也没有。事实上温暖的日子里,翡冷翠少有阴雨的天气。地中海的晴天总是明媚得让人心旷神怡。
“一会儿你可以去晒晒太阳,”米夏餍足的说,“外面天气很好。”
她开始出出进进,把家里一切能抱出去抖开的东西都弄到院子里去晒。
她灰青色的大裙子被风吹开,白云从她头顶的蓝天上飘过。她心情很好,笑容轻快明媚的就像金色的阳光。

梅伊一直用那双仿佛在黑夜中也能散发光芒的金色眼睛望着她。那双眼睛很美丽,但不像是人类,被他盯久了总是有些别扭。
米夏晾好了床单,就趴在窗子上,对他勾了勾手指头,“你总是这么看人吗?”
梅伊诚实的摇头,“我只这么看你。”他说,“我直视别人,他们会打我,骂我是魔鬼。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看一个人了。”
米夏笑道:“你可不是魔鬼。我没见过像你这么惨的魔鬼。”
梅伊半垂着眼睛,小声说:“我本来就不是。”
他终于就着退烧药吃完了他的午餐,那苦味让他铭记这一餐。
米夏看时间还早,就翻出剪刀来,对梅伊挥了挥手,“过来。”
——她想给他剪指甲。
米夏给他剪第一刀的时候,他就用力的抽回手去,金色的眼睛危险而又戒备的望着她。
米夏就把自己的指甲亮给他,“指甲长了不干净,泥灰全部吃到嘴里去了。而且……”她又翻开袖子给他看,“你抓坏了我的衣袖,看到这条红线了没,就是被你抓伤的。”
梅伊脸上迟疑的浮现出了歉意。
米夏说:“伸出手来,我帮你剪掉。”
但是梅伊没有立即遵从,他死盯着米夏,“如果我不剪,你就把我丢掉吗?”
到底是多没安全感啊你……米夏无奈了。
“不会。”她说,“既然捡了你,就没打算再把你丢掉。当然你自己想走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如果你不剪指甲,我就什么都不让你碰,衣服、食物……我还要让你自己洗澡、洗头,你有没有用爪子挠过自己试试?”
事实上他脸上的伤痕米夏怀疑就是他自己挠的。不过小孩子恢复能力真好,昨天还清晰可见,今天掉痂了,就几乎看不出来了。
他思量了很久,望着米夏齐耳的短发,终于还是把手伸了出来,“剪快一点,我怕疼。”
米夏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不会剪到肉的,别怕。”
给他剪指甲的时候米夏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是在给一只怕人的小兽卸甲,这孩子也许把指甲当作保护自己的武器了。米夏给他修剪的时候他一直在发抖,不大会儿就出了一身汗。等米夏剪完了,他才终于松了口气。仰头望着米夏,金色的眼睛里头一次露出小孩子依赖人的目光来。
他抬手想碰米夏的头发,抬到一半又弯手指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指甲,然后才轻轻的摸了一下。
“反正迟早会丢掉我吧。”他低声咕哝着。
米夏就装没听见——她估计他还会这么自我催眠很多次,直到他确信就算真被丢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话又说回来,米夏是真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她这么穷,根本没法让他过上好日子。
“我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等你。”他心里建设完毕,又用那双金色的眼睛望着她。
而米夏回答,“你可以跟附近的孩子一起玩。”
“他们一直在玩哨子……”梅伊低声抱怨着,“不会有人愿意跟我一起玩的。”

整个下午米夏都陪着他在外面晒太阳。直到梅伊懒洋洋的又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米夏正在脱鞋子。她肩膀上还披着那条巨大的格子布领巾,显然是刚刚回来。
梅伊揉着眼睛坐起来,他对自己居然没觉察到米夏离开感到恐慌。脑子里混乱的思索了一阵,才确定应该是退烧药的缘故。它让他变得疲倦、嗜睡,警觉性大大的降低了。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好一会儿才终于能平静下来,面无表情的望着米夏。
这个时候他的肚子咕噜噜的叫起来。
米夏收拾完毕,抱着怀里的大纸袋子走过来。她从里面掏出两块面包,那面包看上去很软,上面的蜂蜜金黄发亮,味道香得让他流口水。他怕自己再露出牙齿来,就用力抿了抿嘴唇。
米夏终于从纸袋子底下掏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把它递过去,“给你的。”
那是一只崭新的竹哨子。
她说:“明天你可以邀请他们跟你一起吹哨子。”
梅伊有些不敢伸手。但当他从米夏的眼睛里确认,那确实是给他的之后,他飞快的把它抢到了手里。可是他没有地方藏,所以就用力的攥着,背过身去偷偷的咬了一口。现在它沾上他的味道了,他感到轻微的放心。脑袋里轰隆隆翻滚的喜悦让他持续保持着亢奋。

米夏以为他是想试试哨子的声音。结果他并没有吹出声音来。
她本可以让他慢慢的摸索。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要有些东西转移注意力,才不会淘人。但望了望外面转暗的晚霞,她还是决定破坏他某些乐趣。
她抬手去拿那只哨子,一瞬间梅伊对她露出了凶狠的目光,他几乎要挥手来挠他。米夏很庆幸她提前剪掉了他的指甲。
但她才不怕他。反正他就算是只野兽,也已经被她卸甲了。何况他不是。
梅伊果真控制住了自己的攻击欲望。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那只哨子,那是他的东西,他不曾跟人分享过。但如果是米夏的话……他准许她拿走它。
米夏把哨孔指给他看,“不要堵住这里,”她说,然后她轻轻含住哨头,吹响了它。清扬的声音从窗口流出,飞上了翡冷翠的天空。梅伊甚至能看见那些音符,怎样欢快的从她唇齿间飞出来。
她把哨子还给梅伊,“试试看。”
梅伊握住他的哨子。那上面沾着米夏的味道,可是这味道他并不排斥,反而令他感到朦胧的喜悦。
米夏拍了拍他的脊背,微笑道:“赶紧吹响试试,然后下床洗手吃饭。”
chapter 4
极夜

凌晨3点40分,翡冷翠还沉浸在一片夜的黑暗里。
街道上寂静无比,没有虫鸣,也没有车轮压在大理石路面上的沙沙声。这时间连最勤劳的**也早已经入睡,就只有桥畔路灯柱上油灯还在静静的燃烧。这路灯会烧一整夜,直到黎明时跛足的守夜人爬上灯柱,用铜罩子将灯芯扣住。
翡冷翠一年到头都是交际月,贵妇人们的沙龙一场接着一场。诗人、艺术家、军官、伯爵、甚至大主教……一切你能想象到的角色出现在交际场上。他们彻夜欢闹,常常睡得比**还晚。这些油灯就是为他们而点的,免得他们散场回府时,困倦的马车夫不小心把车子赶下亚诺河。
可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凶杀案,最近连沙龙也变少了。
米夏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富人们有足够的护卫,他们不会害怕一个杀人犯的袭击。也许翡冷翠真的有魔鬼那么可怕的东西出没。

走上圣三一桥的时候,米夏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大围巾。
风从亚诺河上吹过来,湿气令夜晚变得阴冷。
她在油灯下停住脚步,四面张望了一会儿。接到这份工作的时候她太高兴,忽视了很重要的事——凌晨3点半,这并不是一个单身女性出门的好时候。何况上个月才有**被杀害,血腥的手法充分表明了凶手的凌虐欲,想要从容的作案,他就只能在夜晚捕捉猎物。
也许她应该在内城租一间房子,房租可能会贵一点,但总比单身走夜路要好得多。
米夏垂下头去,加紧了脚步。
这时候她听到幼猫“喵呜”的叫声。
那确实是一只幼猫,用篮子装着,就放在她脚边不远。那里路灯的光芒已经很微弱,但还是能看清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上那双无辜湿润的大眼睛。
任何一个女人在这样恐怖的夜晚看见这么楚楚可怜的小东西,只怕心肠都会柔软下来。
米夏的心情却骤然沉入了深渊。
这是不正常的,她想,一切异常背后必有阴谋。
她僵硬的转动脖子。目光停下来的时候,她正盯着圣三一桥桥柱后露出来的一双毛发厚密的手。
米夏脑中嗡的一声响,那一瞬间她看到桥柱后的男人动了起来。也许他的眼神跟她对上了,但谁知道呢。那时她正调动全部的神经拔腿飞奔。
她甚至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确信那个男人追过来了。一个女人在脚力上是绝对比不过男人的,米夏想,也许她跑不了两步就会被追上,也许她该立刻跳下亚诺河去。至少水里面视野不好,够小心的话,那个男人会弄丢她的行踪。
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
必须要冷静下来,冷静,冷静。她家里还有一只小野猫,等着她回去喂……
她一边跑一边哆嗦,耳朵里全是风声而眼睛里全是风里的水汽。路上本来就黑,这下更看不清了。
摔倒的时候她就觉得,她完了。但奇怪的是,那个男人并没有趁机逼上来。米夏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爬起来。有那么一阵子她连手指都僵得动不了,但是视野里始终没有第二个人出现。
她压抑着呼吸望着四周,脊背贴在潮湿的墙面上,拖着僵硬的身体一步步挪动。四面一片漆黑,唯一亮着的只是天上的星星。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那短短的一堵墙才终于到达尽头。米夏拐进翡冷翠中央的奎恰大街,看到巡视的护卫队提着灯从她面前走过。那一刻她的手脚终于再一次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眼泪汹涌而出,她全力向着安全奔跑。
护卫队员们下意识拔出长剑来对着米夏,而领头的男人喝令,“放下!”
米夏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他扶住她的肩膀强硬的把她推开,用清冷而沉稳的声音问道:“夫人,您遇到什么了?”

只点着一盏油灯,摆着一条长桌和一个椅子的狭窄屋子里,那个男人还在审问米夏。
他并不是个很高壮的男人,没有贲张的肌肉,也没有满脸的横肉。事实上他的容貌称得上俊秀,身形挺拔笔直,就像一棵白杉树。如果面容再温和一些,绝对会是翡冷翠贵妇人沙龙里最受欢迎的角色。
但是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冰冷深邃的蓝眼睛逼视着米夏。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充满压迫的气势,就像一柄出鞘的长剑,凌厉而且无情。
那长剑现在就架在米夏的喉咙上,仿佛她再不说出什么,他就要饮血了。
米夏憎恶这种感觉。
她明明是受害人,差点被残虐的杀死,在这个男人手下的待遇却像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她甚至要被人押着回答他的问话。
米夏几近崩溃。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路清晰的组织着语言。她知道自己一旦被击倒,她岌岌可危的自我就会彻底坍塌,任人摆布。
“一只猫,”她说,“我只看到一只猫。它很小,大概还没断奶。盛在编织精致的篮子里,身子下还铺了条蕾丝边的白手帕。我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只看到有人躲在桥柱后面……”
“既然没看到,你为什么认定是男人?从你的描述看,猫的主人更应该是个女人。”
“手……”米夏说,“他的手露出来了,手很大,手毛很长。那不是女人的手,也不是雕像的手。”
“你事先知道有人躲在桥柱后?”
真是够了,米夏想,“我不知道。”她说,“但是我知道最近有人被杀。夜路很不安全,需要提高警惕。”
“这跟猫有什么关系?”
“那只猫让我警觉,它的出现不自然,就像一个陷阱……”
“一只猫就会让你惊觉。但是在凌晨3点50分,大多数人都绝对不会出门的时候,你却出现在频繁案发的亚诺河附近。告诉我,这又是为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米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我新得到一份工作,要在4点钟前到店里做面包。你可以派人去问!”
“我会的。”他说。
她尽量详尽的回答他的问题,就算同一个问题他变着角度问了好几遍。
他不断找茬似的从米夏的“供词”里挑刺,简直在故意逼着米夏情绪失控。但米夏不停的告诉自己:冷静。她没有让他如愿。

贴近屋顶的小窗子里,天色已经泛白。
米夏可以想象工作第一天就迟到,波斯人会怎样大发雷霆。但她毫无办法。
“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她说,“我要迟到了,请放我走。我很穷,不能丢掉工作。”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得到准许之后,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些什么。
自始至终他都面无表情。直到他挥退了那个人,再一次望向米夏。
“最后一个问题,”他的面色越发的冷峻,幽深的蓝眼睛在灯火映照下,仿佛是冰在燃烧,“你是怎么逃走的。对方是个男人,熟练的杀害过五个女人,从无失手——而你只是个柔弱的,矮小的,无力的东方女人。你甚至还摔了一跤。那么,你是怎么从他手里,毫发无伤的逃走的?”
“我不知道!”米夏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我惊慌失措,甚至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是不是真的。他没有追过来,也许有旁人绊住了他?我不知道!倒是你怎么知道我摔了一跤的,难道当时你也在那里吗?!”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他逼供的生涯里从来都没一个女人敢反过来质问他。
他沉默了片刻,“膝盖。”他说。米夏莫名其妙的望着他,而他指了指米夏的膝盖,“你裙子上有泥。你是个很整洁的女人,连指甲缝、连耳朵后都是纤尘不染的。如果不是惊慌失措的逃跑,不是逃跑路上摔了一跤,你不可能穿一条这么脏的裙子出来。”他略顿了顿,声音里头一次出现疑似柔和的语调,“所以当时我令他们住手,不要伤害你。因为我能看出来,你是真的需要帮助。”
米夏哑然。她不太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突然肯相信她了。他把她当嫌犯逼问了这么久是闲的吗?
但那个男人没有解释,他只是站起来,安静的理了理袖口。背对着米夏挥了挥手,“送她出去吧。”
米夏出门前回望了他一眼。
黑色的军服包裹住他的全身,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银扣子一丝不苟的扣到脖子,硬质的圆领上有银线绣成的利剑天枰和百合花——百合代表翡冷翠而利剑天枰代表巡回法庭,他并不是宗教裁判所的骑士或者美第奇家的雇佣兵。

米夏迟到了两个半小时。她到的时候波斯人早已经起床,他披着一件袍子,露出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正气急败坏的往门上挂“暂不营业”的牌子。
这短短的两个半小时里,米夏遭受了太多,此刻手上还是软的。
她任由波斯人劈头盖脸的把她骂了一顿,然后努力发出声音来,对他说,“给我半个小时,七点之前面包就能出炉。今天必须要营业。”
波斯人不相信,但是他不介意看米夏出丑。他天性里就对女人怀抱着恶意,不会放过一切羞辱她们的机会。
“好啊,如果七点之前面包没有做好,今天所有损失都从你工钱里扣!”
米夏只进屋去脱掉那身脏兮兮的大裙子,就在衬裙外面套上面包师的白袍子,挽着袖子开工了。
“让马萨和哈伦进来。”她唯一的要求是,“我需要两个打杂的。”

上午八点钟,面包店前还排着长队。
波斯人连早餐都没吃,下楼看见只增不减的客人,面色稍微有些阴郁。
“平时有这么多人吗?”他问。
米夏微笑着给客人分装面包——她的微笑只是服务态度,整个人从精神到肉体依旧是虚脱的。
还是她身旁负责找零的小学徒马萨接口,“平时还不到今天的一半。”小学徒没见过这么多客人,精神亢奋,“我们已经卖出两倍的面包了!我就知道大姐的面包一定比伊万的卖得好。”
波斯人狐疑的望着米夏。而米夏抽空回头,对打杂的哈伦说,“你过来替我一下,我要进去看看炉子。”
波斯人跟着米夏进了烤面包房。他确信面包卖得比平时好肯定有什么秘密,十有□他要为这些多卖出的面包付更多的成本。他极需迁怒对象,不到铁板钉钉,是不会承认米夏的才能的。
他是老板,米夏任他检视。她带上手套,从烤箱里取出下一炉面包,掰了一个丢给波斯人,“尝尝看怎么样。”
面包金黄饱满,热腾腾的白气里仿佛有一只手在勾搭波斯人的胃袋。他的肚子叫的更厉害,脸上却是越发刻薄的表情,“你用了多少蜂蜜?”
“不比之前多。”米夏回答,“你可以核对。”
波斯人死命找茬的表情令她稍稍找回了自我。她端着面包屉往外走时,刻意回头妩媚的微笑——她知道自己看上去越漂亮越受欢迎,波斯人就会越嫉恨。
“趁热尝尝。”她说。
波斯人恼怒的攥紧了手上的面包,那暄软的手感吓了他一跳。他赶紧把面包掰开,当他发现暄软的秘密时,惊诧的抬头望向米夏,“你往里面吹了泡泡?”
米夏差点就真的笑出来。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体会到到身为穿越者的优越感——至少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懂得基本的礼仪和常识。而在这个时代,受教育是贵族才享有的特权。贫民,甚至包括大部分富有的小商人,都还是文盲。
不过她知道这不好笑。万一客人也这么想,她就要倒大霉了。
“我昨晚走之前就和好面,放在地窖里了。”她说,“葡萄汁放在地窖里,两个月就能变成葡萄酒。面团也是一样的——基本一样。”
波斯人将信将疑。
直到米夏出了烤面包房,他才想起另一个破绽来,追到前台,“就算你的面包比伊万的香软,也不可能忽然多这么些客人!”
“可不是忽然。”米夏微笑着回答他,“昨天我可是跑遍整个翡冷翠,送出了足足三百个面包。一个面包怎么也有三个人尝过吧?这样算下来,起码有九百个人知道我们店里面包好吃。他们今天都可能来光顾店里。”
波斯人跳起来愤怒的对米夏挥拳头,“你敢送我的面包?”
“可是我问过您了,您说可以。不信问马萨和哈伦。”
小学徒立刻回过头来帮米夏作证,“她确实问过您,您答应了。”只不过那个时候波斯人正在为恋人的背叛而悲愤,以为米夏只是想把卖剩下的面包处理掉。
波斯人试图对米夏挥拳头的时候,有人捏住了他的手腕。
是一个穿着黑军装的孔武有力的男人,手臂粗壮,胡子拉碴。在他面前波斯人就像干瘪的豆芽菜。波斯人显然认出了他,终于骂骂咧咧的甩手离开了。
那个男人前面站着银色头发的军官,俊秀的面孔上毫无表情,蓝色的眼睛就像不化的极冰。
“你还能笑出来,真是难得。”军官说,“有消息了,你听不听?”
米夏静默的垂着头,“我在工作,”她说,“后面还有客人在排队……”
“局里多少人在轮班?”军官忽然回头问他身后的大块头。
“自己人八个。还有市政厅派来协助的二十四人队。一共三十二个。”
“那就来八十个面包。”军官面无表情的说,“一会儿带回去,给大家发福利。”
chapter 5
魔鬼

一屉面包也不过才40个,下一屉要10分钟之后才能出炉。
原本一炉可以烤3屉面包,但是因为他把米夏扣在巡法局里,让米夏迟到了整整两个半小时,所以米夏没时间一次准备好所有的面包,就只能做好一屉烤一屉。如果客人要的面包稍微多一点,她很容易就会断货。
何况现在烤箱里也只剩2屉面包,而米夏没有准备下一炉的材料——如果不是终于把所有面包都做完了,她也不会有空闲出来贩售。
军官就是看清楚这一点,才故意找她麻烦的。
米夏真是恨透了这个敏锐又不怀好意的男人,尤其恨的是这个男人还保护过她,所以就算她恨他她也不能报复他。
“马萨。”她只能回头吩咐她身边的小学徒,“去外面等着,如果有新的客人来排队,告诉他们今天已经贩售完毕,请明天惠顾。”
然后她才对军官说:“客人请去排队。”
“雷罗曼诺。”军官面无表情的说。
米夏不明所以。
“我的名字。”他低头整理自己的白手套,而他身后的大块头很快便搬过来一张大椅子,用袖子擦干净。雷罗维诺从容的坐下来,“你可以叫我雷,如果舌头不够用,叫我罗曼诺也行。”
颤音对米夏来说确实很困难,但她还是倔强的、用标准的拉丁语叫了一声,“雷。”
军官眼睛里浮现出淡薄的笑意,米夏便知道自己又让他得逞了。

梅伊叼着袖子揭开鲜血淋漓的伤口。痛楚让他冷静,他金色的眼睛里闪耀着冷漠而平稳的光芒,就像潜伏中的捕猎者。
那半片折断的刀尖卡在他的肉里,他伸手去挖的时候才想到自己的指甲已经被米夏剪掉了——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在他一掌挥过他的脖子,而那个男人还能对他挥刀的时候。
他俯身下去,用舌尖清理掉伤口上的鲜血,探到那半片刀尖的位置,然后用牙齿将它拔了出来。
伤口不可避免的扩大了。鲜血却已经不再小溪似的流。
他的痊愈能力一直很惊人,再惨不忍睹的伤口,最多三天也就长好了。只不过痊愈的过程中他会尤其暴躁,难以克制的渴望鲜血和肉食,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会有汹涌燥乱的攻击欲。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想,也许那些人说的对,他真的是一只野兽。
可是明明知道他是一只野兽,为什么还要把他当人类养大?告诉他要保护人类、忠于人类,永远不背叛人类?
既然把他当人类养大了,为什么又要在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的时候,告诉他他只是一只野兽?
不过也许是他自作多情了,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人类看。谁会给一个人类取名叫1501号呢?只是他太愚蠢、太自欺欺人,一直不肯认清现实罢了。
梅伊躲在草垛里,一个人舔着伤口。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他有充足的时间抹除自己留下的痕迹。然后他就可以回家了。
那个女人为他准备的早餐还放在屋子里的柜子上。里面有一片午餐肉,是她昨天晚上省下来的。只要她回家晚一些,应该就不会发现他受过伤。
至少他保护了她。所以这点隐瞒,应该不算什么吧。

雷罗曼诺耐心的等了米夏半个小时。不过中间他也没闲着。有巡法使来向他报告了些什么,他们低声讨论着,最后他还签了一份文件。面包店里办公绝对没有巡法局里方便,但他因陋就简,并且毫不介意顾客们投过来的警惕视线。
米夏介意,可她没办法。只能更友好的对顾客微笑,解释,“他们只是来买面包的。”
而他也就果真抽空抬头,面无表情的配合,“八十个,记得给我留。我等着拿。”
等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之后,米夏终于没必要再维持笑容。
“你究竟还想让我做什么?!”
“只是向你通报一下最新进展,让你心里有点准备。”雷公事公办的说。
他走到柜台前面,问一旁帮工的小学徒,“她下班了吗?”
小学徒还处在崇拜英雄的年纪上,有这么仪表整洁,面容英俊的军官老爷跟他搭话,他感到莫大的荣幸,立刻就端正的站直了身子,“是的,长官!面包卖完了,只要再把店里打扫干净就可以休息了!店里我和哈伦会负责打扫,您可以带大姐离开了!”
胳膊肘往外拐……怎么会有这么不会看眼色的学徒!米夏都想拿扇子扇他。
而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尽管看上去面无表情,他的目光却仿佛很柔和,“那么就麻烦你们了。”
小学徒从来没有被贵族这么温和的对待过。一直到雷带着米夏走出很远,他还激动不已。
米夏也十分惊诧。她确定雷是个贵族——他说罗马口音的拉丁语,措辞典雅,断句如诗,听他说话你就知道他接受过多么规范的语法教育。而且他甚至连一杯茶都没有亲自倒过,全部都是身边人在合适的时候沏好了端给他。他们为他服务,甚至不用他开口吩咐。他就只需要端正的坐着,把玩自己带了白手套的手指,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
在翡冷翠,事实上在整个教皇国,贵族和平民之间都存在着不可逾越的沟壑。贵族们或许会踩着平民仆役的脊背上下车,但他们甚至不会允许平民亲吻他们带了白手套的手指。更不用说像雷这样,亲切的去拍一个孩子的肩膀……除非他在性骚扰。
“别这么看我。”雷冷漠的说,“我不是个变态。”
“别草木皆兵,”米夏解释,“这是赞许的眼光。”
“那可真是荣幸。”雷半垂下睫毛。米夏这才注意到,他的睫毛也很长,就像落了雪一样的银白色。这让他的眼睛显得更清冷,不能说好看,但也挺别致的。
雷垂着寒冰似的眸子,“如果只是因为我拍了那少年的肩膀,那你可表错情了。我出身并不比他高贵。”
“哦。”米夏松了肩膀,微笑起来。她想,不是贵族——他总算还有点可爱之处。

他们在大圣堂前的广场上找了个座位。
几个巡法使在附近逡巡,替他们放哨。
那庞大的建筑在他们身后矗立,每一扇门窗都超出人类的尺寸很多倍,连照明用的蜡烛都得爬到扶手梯子上用火炬来点,简直就像是巨人的居所。但那里不属于巨人,属于教皇国唯一的神。那神明如此的辉煌庄严,连堕落的**也可以拯救。此刻**们正赤着脚跪在广场前祈祷,成群结队。最盛大的庆典上也见不到这么多美丽而年轻的面孔。
可惜这个白天她们不接客。她们脸上带着虔诚,那虔诚让她们圣洁如圣女。她们在为死去的同伴祝祷,大概也在为自己的未来祈愿。
米夏确定,雷是故意带她来看这景象。但她猜不出他的目的,而他也没有提。
他只是在长椅上坐下来,静默的望了一会儿跪着祈祷的**,眼睛里无喜无悲。
然后才转向米夏,“你运气很好,确实有东西绊住了他。他才没能对你下手。”
“东西?”
“是,东西。大概2尺到3尺高,腿骨有力。它从至少一丈远的地方跳起来攻击疑犯,并且击中了。但疑犯没有受什么伤,他回手反击,砍伤了它——疑犯是成年人,也许有4尺或者更高。但是那东西大概很可怕,疑犯退避了两步之后,就跳到水里逃跑了。”
他们用的尺是肘尺,米夏不知道确切长度,但估计在45公分左右。而一丈等于四尺,大概是180公分。
2尺到3尺,这么大的野兽在翡冷翠这样繁华的城市里是不可能潜藏的。何况他救了她。米夏倾向于相信他的人性。
“他受了伤?”
“桥柱上溅了一大滩血。”
就是说他受了很重的伤,米夏的心情微微沉重下来。
“你怎么知道就不是疑犯的?”
“因为颜色。”雷说,“它始终保持着鲜艳的红色,人类的污血滴上去就会被它化掉,简直就跟活物似的。那不是人类的血……”他停顿了片刻,“而我知道,凶手是人类。”
雷的目光一瞬间凌厉如冰刃,他对凶手的痛恨显然已经超出了职权需要,米夏怀疑他们有什么私仇。
不过雷没有再解释下去,他只是说,“我已经给主教送了血样,估计不久之后就会有结论。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大概遇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他余怒未消,米夏怕被波及,便不招惹他。只是说,“又不是疑犯,这么在意他做什么?”
“因为它见过凶手的脸。”
米夏笑起来,“你指望一只野兽能帮你指认凶手?”
“我可没说它是野兽。”雷的目光缓和下来,甚至透出浅淡的俏皮来,他压低了声音,“你没听人说吗?翡冷翠的下水道里,潜伏着魔鬼。”
他对魔鬼的兴趣显然也超出了一个教徒的本分。米夏下意识的远离他,雷注意到了她的防备,但是并不在意。
有过不止一个爱慕他的女人在成功的靠近他之后又畏惧的逃走。而米夏甚至算不上其中的一员——她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亲近他。
“魔鬼披着人类的皮,”雷说,“它不会无缘无故的救你。也许你认识它,只是没有意识到。为了自己的安全,”他那双极冰一样冷的眼睛里有深沉期待的光芒,简直就像一种咒语,“想起它,找到它。”他说。
米夏的脑海中闪过梅伊的身影。但一晃他就消失了——米夏憎恶有人把她的孩子想象成魔鬼。
她平静的摇头,“我不认识,也不记得。”
雷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的眼神变得可怕。有那么一瞬间米夏甚至怀疑,如果他能做到,也许他会真的剖开米夏的头颅,把写着答案的脑浆拽出来看。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他显然也为自己的暴怒而懊恼。迅速站起身,背对着米夏整理他的手套。
“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随时恭候。”他对一旁逡巡的大块头巡法使挥了挥手,“佐伊,你来跟他说。”
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了。chapter 6
争执

大块头看上去有些拘谨,看米夏的时候浑身不自在,显然他和雷的搭档里负责说话的那个不是他,“他没有恶意,只是……发生了很多事,”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有一瞬飘远,悲伤像灰尘一样蒙上他麦黑色的脸,“……他急于找到凶手——我们都恨不能立刻抓到那个混蛋。”他的肌肉不受控制的虬结起来,却不知该对什么用力。等他终于平复了愤怒,便又用一种很复杂的,同时掺杂着怜悯和笃信的目光望着走远的雷。
“最近小心一些,”他平静、温和的说,“你看到了凶手,他可能还会来找你。雷想提醒你的,其实是这件事。”

从药店里出来的时候,米夏就觉得有人在跟着她。
不过这没什么好怕的,十有□是雷还不死心,派人跟着她看能不能找到“魔鬼”的线索。如果凶手也再次来找她,那他就更称心如意了。而对米夏来说,有一个保镖也能稍稍安心一点,所以没什么不好。
她在城南的下水道入口前停了下来。
翡冷翠的下水道蜘蛛网一样交织密布,最宽的地方可以跑三辆两匹马拉的车,最窄的地方大概只能让人爬着通行。下水道主路上有检修通道,污水一般流不到那里,可以在上面铺席子,搭草棚。里面通风还好,也并不总是臭烘烘的,至少在下雨天和刮寒风的夜里,它是个还不错的容身之地。因此翡冷翠的流浪汉大都聚居在这里。
不过现在还是白天,没人愿意待在阴湿腐臭的下水道,他们大都外出晒太阳或者觅食,下面只杂乱丢着各种脏兮兮的御寒衣物。
米夏一直走到下水道的尽头,挑了个还算大的分支,把一小瓶止血药和一块面包留在哪里。轻声说:“魔鬼先生,谢谢你。”
她出来的时候和跟着她的那个人擦身而过。不出所料,是她在雷身边见过的面孔。他用不能理解的眼神望着她,却并不开口问她。他对附近玩耍的孩子说了些什么,孩子收了他两个铜板和一张纸条,便欢喜的跑去帮他传信了。

佐伊收了孩子给他的纸条,付给了他另外两枚铜板。然后把消息禀告给雷。
“她真的去了下水道。”
“那就派个人去守着。”雷头也不抬的说。
片刻之后,他握着羽毛笔的手停了下来,又问道:“她带了什么去?”
“一小瓶止血药,一小块培根,还有一块面包。”佐伊说着便微笑起来,“也许她真的不认识魔鬼——她相信是下水道里的魔鬼救了她,所以就去感谢它。真是个……呃,这也算知恩图报吧?”
雷冰蓝色的眼睛里光芒淡漠,他没有回答佐伊的提问。
“她认识,并且十有□想起了什么。但是她想保护它,所以什么都不说。去下水道也只是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他略顿了顿,“随便是什么都好,总之让人去下水道守着,但我并不认为会有什么收获。”
“这还真是矛盾的指令。”佐伊笑道。
“是啊,矛盾……”雷的目光一时有些迷茫,就像冰面上泛起了雾气。但那雾气很快就散去了,“我该学会怀疑自己,”他说,“必须得学会。”

米夏的脚步很赶,她急着回家去看梅伊怎么样了。
亚诺河上有好几座桥,圣三一桥是离她家最近的一座。不到半天之前,她差一点在这里被杀。哪怕只是想起它,她身上都会发抖,但她并没有刻意避开它。
她必须要尽快从阴影里走出来。她可以容许遗憾、思念甚至悲伤纠缠自己一辈子,但恐惧不行。恐惧令人卑怯,她已经在物质上贫穷了,不想在精神上也被俯视。

这个点翡冷翠的人已经都起床了,亚诺河上也热闹起来。
美第奇家的雇佣兵正在桥上侦查,他们心情很不好,因为昨晚的凶杀案,他们不止没有抓到凶手的影子,甚至连第一手资料都没有弄到。巡法局把现场打扫得很干净,一点线索都没有留给他们。
而翡冷翠人聚集在圣三一桥和亚诺河两岸指指点点的围观。米夏跑过去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议论。
连续杀人犯再度现身的消息已经传扬开来,魔鬼阻止了他的消息却无人知道。人们感到不安,宗教裁判所不管这些事,而巡法局徒劳无功,现在连雇佣兵也保护不了这个城市了。那杀人犯无往不利,听说这次他下手的对象已经不再是□。

不安的情绪迅速传染,终于波及到了贫民区。
其实贫民区经常死人,亚诺河里每个月都有新的浮尸,打捞上来的尸体有时甚至都没有人去认领。但是因为死人而不安,还是头一次。
因为凶手的手法实在太恐怖了。只要想象一下那**祭祀似的血腥情形,再不惧生死的人也要从心底里颤栗起来。
不安引发烦躁。米夏一路到家,沿途遇见好几个输光钱回家打孩子的醉汉。
然后等她到家,发现自己的孩子也在被人打。

梅伊抱头蜷缩着。那胖女人又糙又硬的手掌接连拍在他背上,她的身后还站着那个脏兮兮的混球。小混球假装抹着眼泪,实际上偷偷对梅伊做了几个鬼脸,炫耀自己的胜利。
梅伊心里没有什么情绪,反正他已经抢回了自己的哨子。被打虽然很疼,但不会真正伤到他。等那个胖女人累了,自然就会离开。
听到米夏脚步声的时候,梅伊下意识的把脸藏起来,祈祷胖女人赶紧觉得累——在米夏的面前被打,他感到无地自容。他希望米夏能转身离开,如果她没发现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米夏加快了脚步。她拦在他身前,一把握住了胖女人的手腕。
她沉缓的呼吸,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米夏不是个爱惹事的,但也绝不是个怕事的。她是个异族人,还给一个猥琐的异教徒当情妇,邻里间口碑确实说不上好,但也绝对不差。
胖女人对上她怒火中烧的黑眼睛,毫无缘由就觉得理亏。下意识狡辩,“这是谁家野孩子,敢欺负我们家约拿!”
而米夏说,“我家的。”她另一手轻轻拍了拍梅伊,说,“站起来,梅伊。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你欺负他了吗?”
梅伊站起来,胖女人又对他露出凶狠的表情,作势要打他。梅伊无动于衷,但是米夏先一步把他拉到身后护着,她忍无可忍,“你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胖女人立刻就将炮火转向了米夏,“你这个野女人养了个野孩子,得意个狗屁!我就打野种,怎么了?”
她伸手来撕米夏的头发,可惜她自己的头发更长更好撕一些。米夏避开她肥壮的身躯,踩住她的脚,抓紧她的发根用力把她扽倒,借力敲在她后颈上,轻松就让她摔了个狗啃泥。然后就站在一旁厌烦的看着她费力爬起来。
胖女人摔得不轻,她恼羞成怒,还想再扑上来。但看到米夏把梅伊紧紧护在身后,不知怎么的就愣住了。她盯着梅伊,毫无预兆的就捂着脸委屈的哭起来。她拉着她家孩子回家,一面哭一面骂她家男人没用,“就看着我们被欺负,喔,上帝……你就看着,你就看着!”
一直到胖女人走远了,梅伊还紧绷的抱着米夏的腿。
米夏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他的头发那么软,就像某种毛发蓬松的小型犬。仿佛连咬人的牙都没长全。不止威胁性,大概连自保能力都没有。
是啊,如果他真那么厉害,就不会倒在污水里等她把他捡回来了。
她轻声说,“别怕。她打疼你了吗?”
梅伊垂下他金色的眼睛,避开了米夏的目光,“……有一点。”他低声说。

米夏在大木盆里兑好热水,把梅伊整个儿剥光了按进去给他擦洗。她仔细的检查过,他身上没有一丁点伤口。
不过他的衣袖又撕破了。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弄的。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上窜下跳,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实在让人不能放心。
“你跟人打架了?”米夏给他擦洗脊背的时候问道。
梅伊垂着头,就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他抢了我的哨子。但我没打他,我只是把哨子拿回来。”他低声分辨着,又补充道,“……我也没有还手。”
“他打你了?”
梅伊垂着头不说话。米夏就叹了口气,心里难过起来。
“你可以还手。”她说。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依稀听见遥远的钟声响起,有庞大的门自黑暗中轰然洞开。这幻觉令她恍惚了片刻,对上梅伊金色的眼瞳,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你还可以揍他,打不过你就跑。”她接着说,“我不是教你打人。但你得学会保护自己。不能让人随便欺负。”
“可是他是人……”
“你也是人,”米夏说,“你被人打不还手,我会很难过。”那个胖女人的手一下又一下的抽在他的脊背上,米夏看到的时候气愤,回想的时候却心酸,“我爱你,你也要爱自己。孩子打你,你就打回去。大人打你,你就逃跑,等我回来替你打回去。”
梅伊低头拨弄着水花,“那我打伤了他们怎么办?”
米夏噗的笑出来。她想,她家孩子就是觉悟低,起点还是挺高的。也许她不用那么操心。
她拍了拍他的脊背,“尽量不要打伤他们,因为我赔不起。只要打倒就可以了——等他们哭着跟你说对不起,你就把他们扶起来。”
米夏起身去拿毛巾,梅伊拽住了她的裙角。他仰着头,金色的眼睛认真的望着她,“我比其他人都重要,对不对?”
“对我来说,是的。”
“所以你不会把我丢掉……对吧?”
米夏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微笑道,“不会。”
chapter 7
美梦

胖女人死了。
她歇斯底里的哭闹了一整夜,她的丈夫以为她只是跟往常一样发疯,心里还偷偷庆幸她没动手打他。然后等清晨他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见了。
两天之后人们在亚诺河里发现了她,那个时候她已经死了有些时候,尸体都已经泡坏了。身上还穿着失踪时的衣服。
老桥上卖肉的屠夫作证说,两天前他曾见过她,她看上去精神消沉,在桥上徘徊了好一会儿。他还想跟她打个招呼,可等他给客人切完肉,再抬头时她就已经不见了。
她死的时机比较敏感,巡法局的验尸官解剖了她的尸体。结果证实她死于溺水,并且基本认定是自杀。
但是每一个认识她的人都不相信她会自杀,这个彪悍的女人只会按着男人的领子让他们在亚诺河里灌饱脏水。事实上在她自杀前一天她还真这么做过,因为卖布的货郎昧了她一指布头,还不肯退钱给她。这样的人怎么会脆弱到自寻短见?
人们开始在米夏的背后窃窃私语。
“那天莉亚跟她争执过,还打了她家小野种。”“我听说她还遇到过那个变态杀手……”“天呐,她怎么逃出来的,难道她跟凶手……”“有人说是魔鬼救了她。”“约拿说他妈妈就是被魔鬼杀死的!”“你看他们的眼睛,人类怎么可能有那种颜色的眼睛。”……
米夏出门时听到大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没有理会。然后等她回家时,就看到孩子们对着梅伊丢石头。尽管米夏跟梅伊说过要还手,他还是只蜷缩着抱住头,不声不响。
他的情绪低沉到极点,米夏气愤的把那些孩子轰走,上前抱住他。他仰头望着米夏,努力的辩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米夏只能抱紧他的脊背,说,“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对很多人来说道理都不是讲出来的。你必须得一拳打在他的鼻子,把他揍得挥不动拳头也发不出噪音,见到你就怕得发抖,你讲的道理他才会好好的听。
米夏来这个世界之后,早已经深切的体会到这一点。
何况自证的代价是惨重的。就算她剖开自己的胸口给他们看,里面跳动的确实是人类的心脏,他们承认了她不是一个魔鬼,也可以继续指证她是魔鬼的爪牙。
所以米夏压根不试图分辨自己的无辜,她只在孩子欺负梅伊的时候挥舞扫帚撵着把他们轰走。她打定了主意,如果有人敢过来打她她就一嘴巴子扇回去,有人敢过来骂她她就更大声的骂回去。她必须得成为一个泼妇,才能保护好她和梅伊。
可惜小市民总是圆滑的。他们在米夏的背后窃窃私语,在她瞪过来的时候散伙回家,关紧大门。他们连当泼妇的机会也不给她。
而孩子们根本就不怕米夏,因为米夏从来没真正动手打过他们,梅伊则连反抗都不会。
米夏不能把梅伊带在身边,波斯人根本抗拒不了漂亮的男孩子,他绝对会忍不住摸他的屁股。
她就只能每天忐忑不安的出门,叮嘱梅伊不要乱跑,然后一有空就狂奔回家来看他。

雇佣兵组成的护卫队去面包店找过她,问的是连续杀人犯的事。
这些人比雷好应付多了。米夏把那天凌晨自己看到的、经历过的事全说出来,护卫队长脱掉头盔搔了搔他棕色卷毛的头发,就放她离开了。
并且那之后再没来骚扰过她。
面包师的工作渐渐进入正轨。客源也逐步稳定下来。雷还来买过两次面包,不过他拒绝排队而米夏拒绝他插队。沉默的对峙过两次,面瘫冰山就将现买改成了叫外卖。尽管店里没有这项服务,但马萨很乐意为偶像跑腿。
米夏忍受一切不顺利,焦躁的等着发薪日。
——她能感觉到梅伊的消沉,这孩子似乎真的以为胖女人的死是他造成的。
之前他根本不把贫民区的野孩子们放在眼里,被约拿污蔑他也只皱了皱眉头。但现在那些孩子有一点动静,他就受惊一样躲起来。他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阴暗的角落,抱着腿一缩就是小半天。直到听到米夏开门的动静,才欢跑着过来迎接。
米夏越来越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她把梅伊捡回来,不是为了把他养成一条怕人的宠物犬。她还没脆弱到要靠养宠物来派遣寂寞的程度。
她想要让他过上安定、正常的生活。她不能让他一直生活在那种环境下。
因此拿到钱的这一天,米夏就抽出一个下午,辗转到内城房租最便宜的城区,打探哪里有她能负担得起的房子。

房子并不难选。最后谈下来的价钱是3个银币每月,但是要预交半年房租。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米夏稍微有些吃不消,她打算再考虑考虑。
讨价还价的时间有些长,她从阴湿的高墙间走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大圣堂的钟声轰然作响,广场上数不清的鸽子咕咕叫着高飞上蓝天。
米夏在阳光下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到翡冷翠的紫衣主教笑容可掬的陪着雷罗曼诺从大圣堂里走出来。
附近的市民情绪激动,纷纷簇拥上去亲吻主教的戒指,仿佛他手上有吃不完的鸽子食。而雷罗曼诺淡定的等在一旁,依旧是那副拓下来就可以直接当模版用的冰山脸。这画面让人想起一句名言,“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米夏不得不承认罗曼诺的英俊,他利剑般的气质就算在位高权重的主教面前也不落下成。尽管他说自己不是贵族,但在权与位面前,他比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更加从容不迫。这样的男人就算坏得没边,也依旧魅力非凡。
在被人际关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在阳光下望见这种男人,总是会忍不住加倍羡慕。米夏忽然就有些疲惫了。
主教安抚好群众的情绪,又转向雷说了些什么。雷单手加胸,像个军人一样铿锵的对他行礼,毫不眷恋的转身离去。
他穿越广场的时候望见了米夏,他目光漠然而米夏目光茫然。片刻对视之后,雷继续走他的路,米夏则甩甩头丢开杂乱的思绪,抓紧时间回家。



梅伊不喜欢一直一直等着米夏回家。
这间破旧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很多时候他只能含着哨子吹响,百无聊赖的望着窗外连绵的远山和洞开云层的光尘。直到大圣堂的钟声恢宏辽远的响起来,米夏的身影出现在时隐时现的楼梯间。
其实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习惯了的等待。但是当一个人有所期待之后,等待的时光就变得格外漫长枯燥,不堪忍受。
何况还有那些总是来招惹他的野孩子。
他们总以为自己人多势众,不依不饶的向他丢石头,辱骂他,围攻他。却不知道在他的眼里他们脖颈细弱,只要轻轻一掰就会断掉。如果他的指甲还在,他甚至不用费那点力气,只要伸手划断他们毫无防备的喉管就可以了。
但是他不会
米夏跟他说过,他可以还手。可他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没有一个正常人类会因为这些就拧断人的脖子。只有野兽才会。
只是禁语一旦解除了,要克制住不拍死一只蚊子那么难。梅伊就只能连哨子也不吹,每天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希望那些孩子能就此放过他。
效果还算好。这几天他们找不到他了,就已经不怎么来他家窗子前张望了。

梅伊靠在墙角上望了望窗外的蓝天。
太阳已经高高的升起来,米夏差不多该回来了。他的乘法表已经背熟了,他可以在她洗衣服的时候听她哼歌,然后帮她把衣服抱到院子里去晒。
他恍惚了一阵子,便听到外面有人剥啄的敲门。
他欢快的跑过去迎接,门打开来,迎接他的是迎面飞过来的石块和一群阴谋得逞的孩子。
血顺着梅伊的额角流下来,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世界变得无比悄寂。梅伊感到无可遏制的愤怒,他金色的眼睛倨傲的俯视这帮不知好歹的虫子。只要伸手他就可以碾死他们。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正抓着约拿的脖子把他提起来,那孩子在他手里惊恐的挣扎,灰色的眼睛几乎要暴突出来。他听到他喉咙里咔咔的响声。
胖女人的面容在这一刻跟约拿重叠,梅伊忽然有些一些迷茫。脑海中,米夏俯身抱住了他,她怀里有阳光一样温暖的馨香,她说,“不是你的错。”
但那就是他的错。
梅伊猛然把手收回去。四面的孩子尖叫着奔逃,约拿在地上蠕动了两下,吐出血沫来。后来他终于爬起来,口里含着他的含混的哭声,跌跌撞撞的爬走了。
阳光依旧明媚得耀眼,梅伊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他听到孩子们惊恐的哭着回家告状,大人拿起镰刀和锤子,聚集在一起,向着他的家来。
他的指甲在伸长,只要他愿意,那武器就会回到他手上,然后这些人一个也不能活。
但是这个时候,他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人的声音,他们叫他“魔鬼”。那声音杂乱的叠加,就像一千只鸟同时扇动了翅膀。无数人的面孔拼凑在一起,变成胖女人的被亚诺河水泡肿的脸。她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还在望着他,空洞的,无声的。恐惧和绝望鸦群一样,扑棱棱的从那眼睛里向他扑面飞过来。有干枯的手从泥沼中伸出,握住他的脚踝,想将他拖下深渊。
他忍不住发抖,连牙根都在响。他知道一旦自己克制不住,等待他的就是永不能回头的黑暗。
可是他喜欢当一个人。他喜欢蜷缩在米夏温暖馨香的怀抱里,仿佛沐浴着阳光般安稳的入睡。她美好的就像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
梅伊退了两步。
他进屋用力的锁上门,四面寻找能够躲藏的角落。他颤栗的爬进碗橱里,把橱门用力关紧。阳光和声音和人群都被阻隔在外面了。
他在无声的黑暗里,用力的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去。“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他不停的自我催眠着。
他听着外面的摔打和翻找声,害怕有一双手伸过来打开碗橱门。那么,那温暖馨香的美好梦境,就再也找不回了。
chapter 8
事故

米夏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房门横在地上,昏暗的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阳光落在碎掉的家具和碗碟上。里面一片狼藉,能砸坏的东西都已经砸坏了,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但是这些都不要紧。
米夏扶起倒掉的长凳,目光四面寻找着,轻轻唤道:“……梅伊……你在哪里?”
然后她听到了微弱的木轴转动声。
她脑中那一片空茫的冰天雪地里终于有了一点温度和色彩,她踩着石块和瓦砾向着声音传过来的角落跑过去。那阴暗的角落里,衣橱倒在碗橱上。破旧朽坏的碗柜摇摇欲坠,但居然没有塌掉。米夏用力的将衣柜推开,装满杂物的衣柜轰然倒在地上,她跪在瓦砾堆上伸手拉开了碗橱的门。
她的孩子抱着腿蜷缩在里面,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里醒过来,正睁大了金色的眼睛茫然的望着她。
米夏心里忽然就被什么哽住了。她想她究竟是为什么,要让梅伊遭受所有这些。他们早就该搬走了,哪怕去住桥洞,又能怎么样?
她把梅伊抱出来。而梅伊伸手圈住了她的脖子,伏在她耳边努力的保证着,“……我没有伤害他们。”
米夏的眼睛立刻就被水汽蒙住了。她摸了摸他的头,“嗯,真是个乖孩子……”她用力的把梅伊抱紧了,“我们不在这里住了。”她说。

屋子里没有多少舍不得丢的东西,米夏把衣服收拾进她的行李包里,便牵着梅伊的手走了出去。
四面都是眼睛,就像洞穴里藏满了蝙蝠。每一个闯进米夏家里去的人此刻都在后怕。他们躲在窗子后面警惕的望着米夏,想知道她会做什么,又怕她真来找自己。不知道谁家的女人吵闹起来,那声音外强中干,“怕她干什么,神在看着!神会保佑我们的!她就是魔鬼,魔鬼!哦,可怜的莉亚,可怜的约拿……”
梅伊攥紧了米夏的手指,长睫毛遮住了他金色的眼睛,投下一片暗影。
米夏俯身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他可真不轻,但她扛面粉袋的耐力也不是作假的。
她抱着他走到那家的窗子前,女人匆忙间要关上窗,米夏一把拦住了。她的眼神很可怕。女人惊恐的摔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往后退,瑟缩的躲到她家男人背后。
米夏忽然有些好笑。他们闯进她家里去欺负梅伊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没想到这些吗?如果她真的是魔鬼,她一定会诅咒、报复他们所有人。
她说:“梅伊,你看着他们。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这种东西。他们越欺负你,就越是害怕你。因为你以后一定会成为跟他们截然不同的大人物,而他们就只能一辈子这么瑟缩着。你要学会俯视他们,他们不过就是卑怯猥琐的虫子罢了。”
梅伊攀住米夏的脖子,依旧垂着他金色的眸子,说:“我们走吧,米夏,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了。”

已经过了中午最炎热的时候,街上的长椅又有了阴凉。
米夏烦恼的算计着他们下个月该怎么生活。而梅伊安静的垂着头吃他的午餐,长睫毛下的眼睛就像一抹金色的流光。他太乖巧了,连半句抱怨和告状都没有,懂事得像一只不会说话的小狗。
米夏揉了揉他柔软的黑头发,他的耳朵尖微微动了动,擦着她的手心。米夏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眼睛里这才恢复了一些神采,三两口把面包吞完了。米夏把水给他。他捧着壶喝了一口,才小声问,“我们不能回去了,对不对?”
米夏说,“对。我也不想回去了,你想吗?”
梅伊飞快的摇了摇头。
米夏拍了拍他的头顶,“我们得找新的房子。付完房租我身上应该就只剩两个银币,因此下个月我们就只有面包配莴苣吃了。不过苦日子不会太久,等店里发了工钱,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只有莴苣吃也没关系。”梅伊向她保证,“就算什么都不吃,我也可以活很久。”
米夏忍不住又笑起来,“嗯,梅伊真厉害。不过你也不要小瞧了姐姐我啊,我是绝对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她伸了个懒腰,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带着梅伊去找上午看过的房子。梅伊抓着她的手指走在后面,长长的刘海下,目光温柔而腼腆。

可是房子已经租出去了——翡冷翠连下水道里都住着人,便宜的房子永远不愁租不出去。
“你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个普拉托人把它租下来了。”矮个子的房东说,“不过我还有其他的房子,你要看吗?”
“我可能出不起更多钱了……”
“给你算便宜点,先去看看吧。”房东麻利的回头取了一顶高帽子,一边锁门一边跟米夏解释,“那边是两居室,有个小套间可以当小家伙的卧室。”他友善的对梅伊笑了笑,望见他金色的眸子,略怔了怔,稍微有些不自在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多做评价。只是拿好了东西,一边带路,一边跟米夏闲聊。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罗曼诺先生的?”
米夏瞬间意识到,房东之所以愿意带着她这个连三个银币的房租都得权衡的穷鬼看旁的房子,恐怕就是因为雷?罗曼诺的存在。如果她不能妥善的处置这个话题,大概她和梅伊今天就只能去住桥洞了。
“大概一个月之前。”米夏说,“我被人袭击,是他救了我。”
房东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神色,“罗曼诺先生是个好人……他是个高尚的骑士。”
米夏口不对心的表示赞同,“是啊。”
“他是我见过的灵魂最光明的人。
”房东开始有滔滔不绝的趋势,“事实上他也救过我的命。八年前我还住在塞迪卡,塞迪卡你听说过吗?”
“是的,在东方。”米夏知道塞迪卡,三年前塞迪卡落入拜占庭人的手里,随即法兰克皇帝就亲自去罗马朝觐了教皇。那一阵子街头巷尾讨论的都是这件事。
“那里可真是个糟糕的地方,到处都是军队,谁都不知道拜占庭人什么时候就会去劫掠……没有一个贵族愿意去那里。强盗横行,而军队和强盗勾结。很多人往往先被强盗抢劫,然后就被军队罚着做苦役,因为他们不能按期缴税……神的光芒都不照耀那里。可是罗曼诺先生去了——你相信吗,一个巡回法庭的检查官,皇帝陛下的亲信,前途无量的年轻贵族,在所有人都抛弃了塞迪卡的时候,他却主动去了那里。”
“我相信,”米夏脑海中浮现出雷利剑一样的身影——比起一个检察官,他更像一个天生的军人,“……他就是那样的人。”
“是啊,他就是那样的人。”房东笑起来,“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一次拜占庭人黎明的时候去偷袭,要塞的军官老爷们都还在睡觉——当然其他的时间他们也在睡觉,反正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喝酒,玩女人,你根本不能指望他们。那一次,如果不是罗曼诺先生,也许我就要去见上帝了。当他杀出来的时候,他简直就像是神的使者,像是光辉的圣殿骑士……”房东捂着自己的胸口,“他带着26个人,把成千上万的拜占庭人击溃了……”
米夏默默的想——这还真是神才能做到的伟业。
房东还在陶醉的歌颂他的英雄,说完了雷对抗拜占庭人的英姿,又开始说他肃清塞迪卡要塞的英姿,“……他就当场把要塞指挥官绑起来了,宣判他的罪过。他是皇帝陛下的使者,他有权利这么做……他太英武、太神圣了,那些作威作福的军官都不敢反抗他。他做的都是旁人不敢做的事。可惜他不是塞迪卡领主,不然塞迪卡绝对不会落进拜占庭人手里……他去下一个城市就任的时候,塞迪卡的市民都去送他,每一个人都想挽留他,因为我们一生可能再也不会遇到这么高贵的骑士了。……”

路稍微有些远,绕过大圣堂,又往北走过一个城区,房东才说完了雷的英雄事迹。他指着一座尖屋顶的旧房子,说:“就是那里了。”
这一代已经临近富人区,蔷薇花从矮墙外搭出来,画眉鸟在绿荫间欢鸣。有马车从青石路面上辘辘的压过去,红豆杉的车厢外面雕刻着鎏金的金盾徽章。
那徽章米夏认识,是美第奇家的族徽。在她的那个时代,它和大圣堂的百合花一样是这个城市的象征。
相似的东西那么多,总是让人不小心就错乱了失控。她恍惚了片刻,回神时就看到梅伊跑到了路中间,金色的眼睛正对着驶过来的马车,车夫已经在吆喝。
米夏忙冲上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她在对面的蔷薇花墙上撞了一下,脖子上瞬间就被花枝抽了几道血痕。
梅伊仰头望着她,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对不起……”
米夏倒吸了口气,揉着碰疼的额角站起身。她没来得及理会梅伊,因为大胡子的车夫正气恼的骂着方言,米夏虽然听不太懂,却也知道这个时候除了道歉的话,最好什么都不要回嘴。
“真是抱歉……”她说。
车夫并没有得理不饶人,在米夏鞠第二次躬的时候,就扭着大肚皮去问车厢里的人。
他的语速太快太卷舌,米夏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说的是,“是个不懂事的小鬼……您不要紧吧,先生。”
“不要紧。”车厢里传出的声音平静并且柔和,就像花朵绽放一样值得特地去听。听那声音你就可以想象,里面坐着的必定是个文秀病弱的贵族青年,“那孩子没受伤吧?”
车夫瞪了米夏一眼,但米夏并没觉得生气,“没有撞上,不要紧。”
“那我就安心了。不要再发脾气了,杰夫。”车厢里的声音略带了些无奈,“我们得快一点赶路了,伯爵夫人不喜欢等人。”他略停了停,“替我向这位夫人致歉。”
马车走出去很远,米夏才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望着梅伊。而梅伊盯着他的脚尖。这孩子妥协的方式很别致,让你生不出怒气来,“以后来了马车,要记得躲。”
“……哦。”
米夏就再发不出脾气来了,她抬手揉了揉梅伊毛茸茸的脑袋,表示原谅他了。
“这一代再往北就是美第奇家的别宫。”尽管很崇拜雷?罗曼诺,但房东显然没有他的勇气。他此刻才终于从面对贵族的颤栗里缓过来,马后炮的解释,“过去只有执政官的二儿子住在这里修养。他真是不幸,听说出生时就体弱多病。很多医生都断言他活不过二十岁。当然,今年他已经二十四岁了。”
商人所愤愤不平的事是另外一件,“美第奇家想把这里改成夏宫……他们想拆除这一代的民居,却不肯给个合理的价。”抱怨完了又安慰米夏,“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已经签协议了。三个月之后才会交房。这三个月里,你就安心的住在这里。如果有空出的房子,我会给你安排的。”
最后他只收了米夏一个金币的定金。
签好协议后,米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罗曼诺先生帮了多大的忙?”
“呃……”房东尴尬的,“他不太爱说话的,你知道……不过,既然你是他的朋友……嗯,这是我个人的心意。”
朋友……米夏又想起雷淡漠的冰蓝色眼睛,笑着摇了摇头。
是不是朋友另说,不过这一次确实是她欠他的,不管他是顺手还是特地。
“那么,就谢谢您了。”她说。
chapter 9
神子

弥撒早已经结束。教堂里空荡荡的。
这座巨人居所一样高大的建筑内部,每一寸的细节都精巧的设计过,出自大师手笔的浮雕和壁画华美得令人窒息。精美的巴洛克立柱高得仿佛可以触摸天国,而穹顶壁画上金色与蓝色恢宏得就像圣光和天堂。
翡冷翠的紫衣主教已经在这里做了十年弥散,但每次来到大圣堂,还是会深刻的被它的美震撼。
此刻他的脚步声空旷的回响在教堂里。金色的水晶烛台从天顶悬挂下来,像是硕大富丽的百合花。蜡烛的光芒随着他的脚步跃动。
两侧的长椅一排一排的落在他的身后。而他的前面,低沉的祝祷声传过来,空灵得就像是天音普降。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主教安静的等着他颂完。那是一个利剑一样锋利的年轻人,银色的头发,冰蓝色的眼睛,站在你面前的时候就像冰雪扑面一样寒冷。但此刻他单膝跪在布道台前,双手握着黄金的十字架祈祷,翡冷翠金色的阳光从穹顶上照耀在他身上,他神圣得仿佛背后随时会展开光的羽翼。
在胸口划完十字,他站起身来。
“难得见你来做一次礼拜,就不为自己祈祷些什么吗?”主教慈祥的微笑着,问道。
“想要的,我会用自己的手来得到。”雷淡漠的说,“我今天来找您,是为了之前送来的血样。您告诉过我,今天会有结果。”
“是,结果。” 主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在长椅上坐下,“在告诉你结果之前,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那是什么东西的血?”
“我不知道,”雷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过我也看得出来,那不会是人类的血。”
主教遗憾的摇了摇头,“很可惜,那就是人类的血。”
雷静默的望着主教,等他解释。
他记得那血如火焰一般鲜艳,在黑暗里仿佛能发出金色的光芒。里面有无数气泡一样的东西在上升,但雷知道那不是气泡,而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生命力。它有强大的吞噬能力,把人类的血倒进去,你甚至能看到那气泡怎样一点点将它吞掉。
“滤取柠檬汁。”主教说,“兑入一点小苏打,把这种东西加进血液里,血液就会一直保持鲜红,不会凝固。加的足够多,就算你把污血倒进去,也会化掉。血液与灵魂都是神的赐予,我们不会拿人的血做实验。不过这种方法早就在异教徒的国家里流行开。他们用它保存血液,洒在案发现场,误导检察官他受了伤或者旁的——据说这种手法并不新鲜。”
主教打开他手里的箱子,取出一只小铅瓶,放在桌子上,“这是配好的试剂,据说是从拜占庭的异教徒手里缴获的。你可以拿回去检验一下。”
雷并没有推脱。
他将瓶子收好了,起身对主教行礼,“那么,今天就打扰您了。”
“再坐一会儿,我的孩子。”主教叫住了他,“听一听一个可怜的母亲对远行不归的儿子的忏悔吧。仁慈的主在上,我没有办法拒绝这样一位夫人的托付。”他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加洛林夫人——你的母亲,她非常的思念你。”
“我也很思念她。”但是雷并没有与他促膝长谈的兴致,“谢谢您的转告。”
主教没有勉强他,“既然思念她,那么就回去看看她吧。人们总是觉得日子足够用,直到一切不可挽回时,才会懊悔自己错过的时光。你需得记得,我的孩子,神并没有给我们太多的时间。”

雷独自走在大圣堂的走廊里。大理石的地面平滑如镜,人就仿佛是走在水面上。
走廊两侧挂满了巨大的油画。
翡冷翠是艺术家的天堂,无数天才的画家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笔迹,而圣母圣子和显圣图是永恒的题材。这个时代的画家在这个狭窄的领域里取得了高山仰止的成就,很少有人相信后来的艺术家能在这个领域超越他们。因为他们满怀虔诚的创作,这世上也许会有一座大圣堂比翡冷翠的更华丽和恢宏,却再不能像她这么美丽和厚重。
雷在走廊尽头的神子受难图前停了下来。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一度体弱多病。没有父母去探望的病床前,就只有教他希伯来语的高大男人坐在那里。阳光从爬满蔷薇花的阳台落进来,他的嗓音低缓就像鲁特琴奏的歌。他给他讲过很多故事——红胡子的海盗抢掠领主的货船,异教徒的驼队横穿阿拉伯沙漠,维京人的王子战死在不列颠……但是雷记忆中最深刻的却是神子的罹难。
他说神子和强盗们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他的肉身遭受了沉重的苦楚。当太阳西沉,大地被黑暗所吞没的时候,神子向神呼喊。可是神背过身去,不听他的话,不看他的脸。神子感到了神对他的厌憎,内心痛苦不堪。
那个男人用希伯来文缓缓的复述神子的悲呼,“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要背弃我……”黑夜在他的身后悄然降临。
雷陷在柔软的羽毛枕头里,感受到了神子巨大的悲伤。他轻声问道:“神也会厌憎自己的孩子吗?”
“神不会。神是爱他的,”他温暖的大手盖在雷的额头上,蓝眼睛里有烛火金红色的光芒在缓慢的流淌,“神所厌憎的,是他身上背负的,全人类的罪。”
原来连神也会因为罪而厌憎自己的孩子。雷想。
可是神子还是将全人类的罪都背负在身上,替他们去赎。
他望着巨大的油画上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神子。他的身体干瘦、枯槁,面容却如此的平和和神圣,没有流露出一丝悲伤和痛苦来。而三个玛丽亚亲见了他的受刑,她们心如刀绞,伏在地上,伸手仰头向着天上,她们替他悲呼和痛哭。
三个玛丽亚令他再一次想起那个叫他老大的女人,于是他全力清空令自己软弱的伤感。握紧了手里的铅瓶,大步回头,走出了大圣堂。

紫衣主教依旧坐在长椅上,望着阳光照耀的布道台。他曾经很多次站在台上给信徒布道,陶醉于他们虔诚崇拜的目光。像个信徒一样仰望高处却还是头一次。
但是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并不陌生。他曾经数次朝觐罗马城里的教皇,教皇身旁每一个枢机主教都是他仰望的人。尽管他从来不觉得那些人比他更高尚和虔诚,但是他们确实比他掌握更大的权力。而权力犹如美女,每一个男人都想得到更多。
照明的蜡烛已经熄灭了。黑暗凝固在圣堂里,整个空间亮着的就只有穹顶光柱照耀的圆台。
“用柠檬汁和小苏打,真的能得到让血液保持新鲜的东西?”光柱下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一个年轻人,金色的卷发松松的绑在脑后,苍白柔弱却又温和优雅,就像个情调悠闲贵族诗人。
“当然能,”主教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当他递酒给他的时候,主教娴熟的品尝,露出了赞叹的表情,“真是个会享受的人……”他把酒被放回鎏金的盘子里,往椅子上靠了靠,“只要能找到足够娴熟的炼金师,不厌其烦的提炼和萃取……总有那么一两次能成功吧。”
“成品很昂贵?”
“不知道——谁会特地求购这种东西呢?配出这药剂的炼金师也随手把它丢在一旁,要不是教会收缴了他的笔记,这种偶然所得,大概早就失传了。”主教不以为意的说道,“连那炼金师也早已经被裁判所处刑了,成品就只有那么一份而已。”
年轻人叹了口气。
“……黎塞留,黎塞留。”他用花腔直呼主教的名字,轻轻的摇头,“你为什么要骗那个可怜的检察官?他嗅着血味找了足足三个月,才终于得到这么点线索。”
“比起梵蒂冈的大人物,我可是规矩多了啊。”主教懒散的眯起望着穹顶上落下来的金色阳光,手指轻轻摩擦着红酒杯纤细的杯脚,“你绝对想象不出,他们弄来了什么东西……我拿到那血样的时候,手都在发抖——那可真是,”在黑暗中,他棕色眼睛里露出了幽深的目光,“了不起的力量……”

雷从圣堂里出来,佐伊迅速的跟了上来。
“怎么样?”
雷脚步不停,直接把铅瓶递给佐伊,将主教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述给他,然后说,“去试试看吧,我想他并没有骗我——至少在这东西的效用上。”
“但是你并不相信他的话?”
“相信——就算我相信,你觉得犯人——或者阻止了犯人的‘人’,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在现场留这么一份不会凝固的血样给我们?还是在仓皇逃跑时!”雷的眼睛里罕见的带上了烦躁——他知道主教在对他说谎,但他毫无办法。因为这甚至不是犯人留下的东西,而他能逼主教开口的手段十分有限。
又一份线索中断了。
“不过如果他说的话是真的,至少我们有了一个新的突破口。”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这种炼金师专用的铅瓶里装的东西,肯定不是随便谁用柠檬汁和小苏打就能配出来的。我们尽管锁定养得起炼金师的大人物。”
佐伊还想安慰他,可是他越走越急,佐伊不得不加紧脚步跟上去,“现在就回巡法局?”
“不回。”雷不经思考,“我要去买两个面包吃,不用跟着我。”

当面包店的客人渐渐少起来的时候,米夏意外发现了排在队伍后面的雷。
他依旧穿着标准配置的黑色长衣,不过这一次银色排扣没有扣上,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衬衫领口上带着蕾丝领巾。米夏一直觉得这种衣服很有王子风,但显然就算王子也穿不出雷这么清凉的气质。他吸引了所有女人的目光,但同时他全身上下仿佛都写着,“非熟人勿扰”。
不过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在他第二次——并且很可能是刻意的——帮过她之后。
雷终于排到了她面前。他没跟米夏搭闲话,事实上单看表情,米夏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
她给他装好了面包,又另外包了两个给他。
雷的目光这才望向她,“什么意思?”
米夏用专业的微笑回应,“赠品。香草培根面包,推出之前,我想找人试吃看看。”
马萨在一旁给她拆台,“我觉得已经足够好吃了,可是大姐非要让您也尝尝。”
就算是雷,忽然把这种令人想误会都误会不了的说法砸过来,他也会有些措手不及。但是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我会把试吃意见反馈给你。”
米夏笑起来,“嗯,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那笑容诚恳真挚,就像五月里最明媚的一缕阳光。雷紧绷的神经就在那笑容里微微的松懈下来,他不由就想,果然面包还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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