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蕴涵的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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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古人对文字的创生充满惊怖和景仰之情,后世“敬惜字纸”的意识中凝聚着华人这种对“文字”的共通感。汉字的诞生无从考据。可是,从古人刻画的留痕中,我们却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种鲜活灵动、生气勃勃的精神。这种精神凝聚在汉字中,凝聚在书法中,凝聚在甲骨、青铜器、竹帛中,越过千载,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们。如同天空的星星,如同大地的山水,如同天地之间的生灵,汉字似乎永远具有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创生精神。中华民族一项最伟大的创造,无疑是汉字这一文化符号。
有人说,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有万里长城,还有一部《红楼梦》。可是,在我看来,万里长城即使说不是一种封闭、防御以及包围结构的象征的话,那么其中凝结的孟姜女们的血泪,也足以抵消其所谓的“伟大”了。《红楼梦》固然是一部伟大著作,可是,用来创造《红楼梦》的汉字,却更具有根本意义:“宝玉”“黛玉”“金陵”这些字眼,却只有在中国文化之中才能够得到深刻的感悟和理解。瞿秋白《多馀的话》在永别美丽的世界时,所想到的,是“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还有“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身在中国文化浸润之中,却最容易忘记自己所使用的汉字才是“世界第一”的东西。
这是因为,汉字与西方拼音文字比起来,似乎在文化形态的比较中,已经落了下风。黑格尔曾断言:“拼音文字自在自为地最具智慧。”这表达了赤裸裸的西方中心主义,表现了一种傲慢与偏见。可是,这种观念,却被一些现代中国文人所接受,成为消灭汉字的思想源头。这其中,无疑是受一种进化论式的想法所支配,认为文字的发展要经历四个主要阶段,即图画文字、象形文字、表意文字、表音文字。在这样的序列中,似乎清晰地显示了一种文字所处的文化地位,最晚成的表音文字自然属于最高级的文字。那么,汉字处于什么位置?
从文字的起源来看,似乎所有文字都有经历图画文字这一阶段。之所以说“似乎”,表示笔者对此保持一种审慎的怀疑。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是拼音文字,亦需以一定形体作为“符号”来展示“声音”。也就是说,在根本意义上,形、音的合一,是所有文字必然的归宿。只不过,西方的拼音文字是以“字母”为基本元素的,字母作为表音的基础,生成为“单词”,方才成为西方语言书面表达的意义元素。汉字则不然。许慎《说文解字序》曰:“仓颉之初作书也,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这里,着重指出了“象形”的重要性。“文字”获得了一种哲学意义,作为“物象之本”的“文”和“形声相益”的“字”构成的“汉字”,与“字母”的不同在于,它是以“形声相益”的复合形态出现的。“字”所包含的“孳乳”义,与西方“字母”不同,似乎是以“字子”形态出现的——从而具有了一种生态学意义上的“生生不息”的创发性。
所以,从图画文字到象形文字,汉字似乎完成了一种飞跃。这里,我想强调,在两者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关联,并非是一种单线的进化,而是一种扬弃。“图”进一步形式化,“画”进一步抽象化,从而使“字”逐渐“象形化”“文字化”。也就是说,汉字,正如公认的,是合形、音、义为一体的文字。这里,就产生了一种似乎古怪的现象,那就是把汉字说成是表意文字。
我们从以上提到的关于文字形态的进化论思路来看,从图画、象形、表意、表音这个序列,选择一个恰当位置定义汉字,似乎最佳选择就是表意文字。可是,若从“字母”来说,则西方“文字”表音说似乎可通;但“字母”与中国“汉字”的地位明显不对等。“字”对应的是西方的“词”。而西方的“词”难道不是“表意”的吗?所以,在这里出现了一种概念错置,一种颇为荒唐的指称错乱。其内在原由,则不能不归结为一种文化心态上的诉求。汉字的复杂性,却在这样的单线进化论中被忽视了。
要之,汉字作为一种合形音义为一体的文字,其为人诟病处,似在“象形”。可是,正因为“象形”,汉字才具有了独特的审美属性,才衍生了世界上最独特的一种艺术形式,即书法。“汉字媒介的特点,在我看来,或可称为‘多媒体’,即汉字是将形、声、义合为一体,从而在一个汉字中,凝缩了我们丰富的感觉,就像一个‘集成电路’,以一种可以寻索却很难明示的方式,唤醒我们的感觉”(骆冬青《图象先于声音》)。所谓“多媒体”,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则是指汉字符号指向了人的全面感性世界,指向了审美,指向了知、情、意的结合。因此,汉字并非一种低级的符码,而是一种具有文化丰富性的符号。或者说,汉字提供了一种跨模式信息,把不同模式、不同媒介的信息综贯为一;图画、象形、表意、表音,这四种“文字发展阶段”,都智慧地凝结在“汉字”这种独特的符号之中,并且能够自由自在地表达,从而成为一种美学上的奇迹。汉字美学之提出,正在于汉字独具的文化特质。在一些人看来的“落后”,却恰恰是汉字伟大的地方。
在各种媒介中,视觉具有的重要性远远超出听觉以及其他感觉。这是现代科学进一步证明了的。汉字“图象先于声音”的特质,从哲学上看,似乎在“形而上”的层面有所缺欠。毕竟,声音具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玄而又玄”的幽深、悠远性。可是,这种“象形”,却建立在一种“抽象”之“象”上,同样具有极高明的哲学智慧。由于“象形”,所以这里的“看”,就具有“看法”“观点”等深层意蕴,指向了“心灵的眼睛”,指向了“内在”。这种“几何学精神”与“音乐精神”恐不宜强分高下,相反,倒是可以寻求内在的一致性。但是,无论如何,汉字的“几何学精神”内涵的美学,都是汉字一种重要的特质。“图象先于声音”,是否也显示出“图象高于声音”?我想,这种推断,或许草率;但是,图象、象形的特点,却使汉字独具的美学特质,指向了多种深刻的文化创造精神。这种精神特征,在西方当代哲学中,则具有新的思考。我想,对汉字地位的认可,不仅是一种文化多样性的要求,更会具有一种哲学的解放意义。西方哲学在20世纪有“语言学转向”,而中国文字的独特性,必然带来哲学上的“汉字学”“汉语学”转向。这就将汉字美学重新推到前沿位置。
汉字美学首先要关注的是汉字这种独特的美学创造的智慧,即汉字构造的原则。汉字的造字原理,以许慎《说文解字》所论影响最为深远。甲骨文的发现,固然令汉字造字在人们的视野中变得更加复杂,来自远古的蛮荒之气、野性的思维,渗透到原初的汉字形态中,值得我们从美学思维的层面进一步探索;但是,许慎所揭示的“六书”说,在思维层面对汉字的造字原理,做出了堪称经典的阐说。或许可以进行进一步的归纳和补正,但其无疑已为探讨汉字美学提供了一种深刻的致思方向。汉字构造以象形为根基,图象先于声音的原理,就是造字层面上的美学阐论。许慎的“六书”当然还蕴含着许多深刻的哲学、美学思想,需要我们进一步探索,但仅从某些特殊方面,我们已可窥见其中广远的空间。汉字美学真正的起点,正在汉字创造的美学原点之中。也许,我们首须思索的,便是在甲骨文的构造中表现出来的美学智慧。
这种关于造字的美学探索,也就与汉字从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草书以及楷书的不同书体的变易有关,更与汉字最终的“方块字”形态相关。其中奥妙,虽与书写的物质变迁、技术要求等相关,却更应当在一种美学的思维下予以理解。但最根本的,却在于汉字造字的美学原则的探索。这些原则的发现,当与汉字创生的原初情境息息相关。
未完待续......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文节选自《文史知识》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