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雅民刚走进律师事务所,就接到了姑妈罗佩玉打来的电话。姑妈打电话说,她的一个熟人碰到了冤案,成了刑事案件被告,让罗雅民给此人当律师。
六十多岁的姑妈说话还是那么干脆,她说:“这事就交给你了。”
罗雅民哭笑不得,什么叫“就交给你了”。他这姑妈退休前是医生,心软,见不得别人受委屈,这可能和她从事的职业有关。罗雅民想告诉姑妈说他手里压了好几个案子,都忙得焦头烂额了。但姑妈不容他说话,又说:“被告人的妹妹叫李兰花,中午11点去找你。”姑妈说这个李兰花在她家做过钟点工,后来她介绍到医院病房当护工,很好的一个女人,现在哥哥出了事,都快急疯了,咱们不能不帮人家。罗雅民心里说,需要帮忙的人多了,咱们能帮得过来吗?但也只是心里说说而已,小时候父母在外地工作,他在姑妈家里一直住到上高中,他跟姑妈的感情很深,现在他还时不时地回忆起在姑妈家生活的那些日子,况且这是他当律师后姑妈第一次让他帮忙。
本来罗雅民中午11点要去见一个当事人,现在只好打电话更改日期了。
李兰花是个不到40岁的女人,中等个子,身材有些微胖,穿了一件已经不怎么时兴的银灰色上衣,说话带有贵州口音,看上去很利索的一个女人。她坐在罗雅民对面的椅子上,神情有些憔悴。
李兰花的哥哥叫李社会,是“3·26”杀人案的嫌疑人。
“我哥哥被冤枉了,他绝对不会杀人的。”李兰花非常肯定地说。
2
“3·26”杀人案已经被移送到检察院,进入审查起诉阶段。罗雅民在检察院查阅了有关文书,案件的基本情况是这样的:
“3·26”杀人案的案发地点是在东城区的索罗巷18号,被害人是住在18号里的林三省。索罗巷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巷,其宽度刚好通过一辆大卡车,巷子里大都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老房子。索罗巷18号是个小院,面积不大,呈正方形。院子里共有4间砖木结构的平房,产权属于院子的主人林三省。正对院门两间是林三省的卧室和书房;东侧的平房没住人,堆放着杂物;西侧的平房18平方米,是空着的。在邻居眼里,林三省是个挺和气的老头,人缘不错,因此听到他的死讯后都感到非常震惊。
林三省,67岁,退休前在大学教古汉语。他跟妻子结婚30年,一直没有孩子,9年前妻子去世,目前独居,请了个保姆照顾起居生活。退休后偶尔出去讲讲课,或给报纸写写短文,生活过得还算悠闲。
最先发现林三省被害是他的保姆杨秀珠。杨秀珠40岁,本地人,一年前经人介绍到林家当保姆的。
杨秀珠说,她给林家当保姆是不住宿的,每天早上7点钟到林家,晚上7点离开。3月26日她离开林家的时间是晚上7点15分左右,当时林三省在书房,还嘱咐她第二天早上到农贸市场买点肉排,中午大学的几个同事要来。
3月27日早上杨秀珠像往常一样准时来到林家,院子门是虚掩的,由于林三省每天早上都要到巷口的绿地进行晨练,出去时忘了锁院门的情况也是有的。让杨秀珠感到奇怪的是,正对院门的书房里还亮着灯。她推开门,就看到林三省头朝门的方向趴在地板上,已经死了。杨秀珠打“110”报警后,警察很快赶到,确认林三省已经死亡,死亡时间为3月26日晚上9点左右。林三省的死亡原因是窒息,系他杀。林三省的书房和卧室都有明显翻动痕迹,由于当事人已经死亡,所以无法搞清丢失物品的具体情况。 据杨秀珠说,林三省有块新的“劳力士”手表,出门时才戴,平时就放在书房桌子的抽屉里,但是在现场没有找到这块手表。
勘察现场时,警察在书房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三五”牌香烟的烟头。由于林三省不吸烟,所以应为凶手所留,经对烟头鉴定,吸烟者为“O”型血。
杨秀珠回忆,她晚上7点多离开杨家时,是把院门锁上了的。院门装的是暗锁,很灵敏,轻轻一碰就锁住了。
林三省院子对面是个杂货店,杂货店的老板叫吉有盛。吉有盛说往常他都是晚上9点关店门,但26日晚上由于下小雨,顾客很少,所以他提前了大约半小时关门,在往下拉卷帘门的时候发现在对门院子门口停了辆白色电瓶车,由于光线很暗,所以没看清是什么牌子的,当时他还想这么晚了林教授家还有客人。吉有盛上高中的女儿吉红也提供说,26日晚上她参加补习班后骑自行车回家,到索罗巷口时忽然从巷子里冲出一辆电瓶车,速度很快,差点把她撞倒。电瓶车是白色的,骑电瓶车的人由于穿着雨披,所以没看清面孔,但可以肯定是个男人。雨披是红色的,后面还印了“小王子”几个字。电瓶车在避让她的时候,由于方向拐得过猛,几乎撞上路边的电线杆。回到家里她看表是9点35分,从巷口到家里骑车顶多用两三分钟时间,据此可以判断出她在巷口和电瓶车相遇的时间应是晚上9点30分。
第二天清晨环卫工人扫马路时,在索罗巷口捡到了一枚钥匙,钥匙上连着一个方形印有熊猫图案的有机玻璃坠。
3
根据刑警调查,林三省退休后社交圈子很小,到家里来的客人基本都是大学的同事,这些人不是骑自行车就是搭乘公交车,没有人骑电瓶车。林三省在这个城市的唯一亲戚是在某物流公司当部门负责人的侄子,叫林建设。林建设有私家车,是一辆黑色桑塔纳3000,况且当晚林建设在凤凰酒店招待客户,晚上10点才结束。
这个骑电瓶车的男子是“3·26”杀人案的唯一线索。
3天后,李社会进入刑警视线。
李社会是贵州人,45岁,23年前初中毕业后离开老家到这个城市打工,妻子去世,有一个儿子,在票务公司当送票员。李社会在距离索罗巷约3公里的鸡鸣寺街开了一家铝合金门窗加工店,晚上就住在店后面的小套间里。
李社会进入刑警视线是因为3月26日晚上在鸡鸣寺街十字路口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时间是10点20分左右,李社会骑着白色电瓶车,穿着后面印有“小王子”字样的红色雨披左拐进入鸡鸣寺街,由于车速过快,电瓶车从侧面撞上一辆正在行驰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最后李社会给桑塔纳司机赔了600元钱才算了事。这件事刚好被水果店的女店主看见,女店主的水果店距离李社会的铝合金门窗加工店不远,所以都认识。
“3·26”案件划定的摸排范围正好把鸡鸣寺街包括在内,因此这个情况很快就被专案组掌握了。
在调查中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李社会的妻子王亚凤曾在林三省家做过保姆,干了3年,后来患上白血病回了老家,在老家去世了。在王亚凤给林三省当保姆其间,李社会到林三省家安装过防盗窗,还做过诸如疏通下水道之类的杂活,因此对林三省家很熟。王亚凤去世后,不知道是谁给李社会出的主意,说王亚凤是当保姆时患上的白血病,因此林三省应给一定赔偿。李社会找林三省,被林三省骂出来,说他想钱想疯了。后来李社会曾对别人说,总有一天会给姓林的好看。
案发第二天,环卫工人在索罗巷口捡的那把钥匙,经查证是李社会住处柜子上的钥匙。
还有一个对李社会极为不利的情况是,在案发当天中午,有人看到李社会低着头,在索罗巷口徘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叫他,就像没听见。
在李社会店里当小工的阿仁说,他在3月27日也就是案发第二天,看到李社会在店里干活时,从口袋里掉出了半包“三五”牌香烟,因为李社会过去从不抽这么好的烟,所以阿仁就说:“哇,老板发财了呀。”李社会当时说发个鬼财,这是客户忘到店里的。
在发案现场就发现了“三五”牌香烟烟头,而李社会的血型恰巧是“O”型。
至此,所有线索都指向李社会。
专案组刑警跟李社会进行了接触,李社会对他3月26日活动的情况是这样解释的。
3月26日中午他是到过索罗巷,他想找林三省要赔偿,但思前想后觉得不好,就没有进去。下午他在定西路上给一个客户修理铝合金窗子,到快7点的时候收工离开,在定西路口的一家牛肉面馆吃了碗拉面,又到靠近外环线上的民治路找做建材生意的老乡,这个老乡欠着他的钱呢。偏巧这个老乡不在,他等了一会,就往回走,因为下雨,天黑路滑,快到家时撞了车。可是刑警在调查中发现,李社会所说的那个在民治路做建材生意的老乡在两天前就回贵州了,还是李社会把他送上的火车,因此李社会所谓到民治路找老乡是在说谎。
李社会有重大作案嫌疑。
把李社会带到专案组,在审讯中,没费多少事,李社会就交代了杀害林三省的经过。
3月26日晚上,他在定西路的一家小饭馆里吃完牛肉拉面后,脑子里就又冒出了找林三省的念头,他妻子王亚凤怎么会不明不白患上白血病呢?他专门到医院问过,医生说如果长期居住在有污染的房间里,就有可能得白血病。而王亚凤曾跟他抱怨过,说林三省让她住的房间有股很呛人的味,早上起来常感到头昏。当时他没在意,还骂王亚凤娇气,现在想想,妻子患病肯定和她在林三省家当保姆时住的房间有关。因此,林三省应赔偿。他去找过,但林三省不承认,还骂他。那天中午他就想去找,但到索罗巷以后忽然又不敢进林家院子了。晚上吃饭时喝了瓶啤酒,胆子壮了,就又去找。把门敲开,林三省看见是他,想关门,但他硬挤进去了。
李社会交代,他跟林三省进到书房,林三省坐在椅子中看报纸,不理他。他很生气,就说妻子生病的事。林三省骂他是白痴,还往外推他。他也推林三省,把林三省推倒在地板上,林三省爬起来后就喊救命,说有人抢劫。他害怕了,捂林三省的嘴,后来就觉得林三省身子软了,才知道他把林三省给捂死了。
他交代说离开林家的时候看到桌上有块表,好像值点钱,就装在口袋里,但在路上丢了,可能是撞车时掉出来了。
就这样,林三省成了“3·26”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
4
李兰花告诉罗雅民,她哥哥李社会是绝对不会杀人的。
当然,犯罪嫌疑人家属的话不能完全采信。但是李兰花后面说的一席话,让罗雅民不能不有所考虑。
李兰花说,哥哥去找林三省,其实是她的主意。3月26日晚上7点多的时候她曾跟哥哥通过电话,问哥哥找林家人了没有。当时哥哥态度很坚决,说他想过了,咱没证据,不能告人家,这事就这么算了。他怎么可能放下电话后就又跑到林家,还把人杀了,有点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李兰花没有说谎,这里面确实有点问题。
李社会涉嫌杀人关在市看守所。
接见室是个很小的房间,也就是三四平方米的样子。看守员把李社会带进来,就离开了。现在律师罗雅民跟嫌疑人李社会是面对面了,唯一不同的是,罗雅民是坐椅子,而李社会却是蹲在地上。
李社会很瘦,眼睛陷在眼眶里,脸上的皮肤干巴巴的,没一点光泽,李社会的实际年龄是45岁,但看上去更像是五十多岁的人。
罗雅民问李社会在3月26日晚上吃饭的地点,吃完饭后又是几点钟到的索罗巷。
李社会用沙哑的声音说那天晚上吃饭是在定西路和安庆路口的牛肉面馆,至于多长时间到的索罗巷,他没表,所以不知道时间。
“吃饭时喝啤酒了?”
“喝了一瓶。”
再问:“你到林三省家以后,院子门是锁着的吗?”
“是的。”李社会低着头,畏畏缩缩说,“我敲了很长时间,林教授才来开门。”
“后来呢?”
“后来我跟林教授进到屋子里,林教授骂我,还扯我衣服,我一生气,就推他。他喊叫起来,我害怕别人听见,就捂他的嘴,没想到……”李社会怕冷似的把脑袋往下缩。
“然后呢?”
“我害怕,就跑了。桌上有块表,我顺手抓起来放到口袋里,但到家的时候发现掉在半路上了。”
“没到别的房间翻东西吗?”
李社会忽然抬起头,哀求说:“别折磨我了,人是我杀的,就把我枪毙了吧。”
5
罗雅民跟女朋友小何在同一栋楼里上班,罗雅民供职的律师事务所在2楼,小何的单位在5楼,在金手指图文书社当会计。本来说好了,下班罗雅民陪小何到华茂商业中心买衣服,可晚上罗雅民要加班,因此取消了这个计划。
小何没有不高兴,因为她知道罗雅民是个工作狂。她到街对面的餐厅叫了外卖,两人在罗雅民的办公室里吃了顿简单的晚餐。小何收拾完餐具,给罗雅民的杯子里换上新茶,又叮咛他别搞到太晚,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罗雅民把这几天对李社会杀人案的调查材料摊到桌子上,从表面看来,李社会杀人有物证有口供,但罗雅民并不认为无懈可击,其中还是有诸多疑点的。
3月26日下午李社会是在定西路128号5号楼一个王姓家里修理铝合金窗子,离开时间是6点40分,天已经开始下小雨了。在定西路和安庆路路口只有一家叫“大西北”的牛肉拉面馆,但这家拉面馆不出售啤酒。
李社会为什么说他吃牛肉拉面时喝了瓶啤酒呢?
从定西路到索罗巷经过两条街道,骑电瓶车顶多只需要20分钟,就是说7点20分李社会就应到林三省家。按李社会的交代,他进到林三省家里很短时间两人就发生了冲突,因此林三省的死亡时间应在晚上8点以前,但法医鉴定林三省的死亡时间是在9点左右。只有一种可能,李社会在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但这种可能被李社会自己否定了。
李社会说,他离开林三省家时,看见桌上有块很高级的表,就顺手抓起来装进口袋里,在返回路上丢了。林三省的表确实不见了,但保姆杨秀珠说,林三省在家里一般不戴表,但表取下来后不是放在桌面上而是放在抽斗里。
李社会怎么会连放表的位置都不知道呢?
按李社会的交代,他是在和林三省的争执中把对方杀死的。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当事人会惊慌失措,迅速逃离现场,而“3·26”案的现场情况却是,凶手作案后,吸了根烟,又在书房和卧室内翻找了一遍才离开。根据调查,李社会生性胆小,怕惹事,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此案更像是惯犯所为,目的是图财。
莫非真如李兰花所说,她哥哥李社会是被冤枉了?如果不是李社会作案,他为什么要承认?
罗雅民兴奋起来,他发觉这是一起挺棘手的案子,但越是这样的案子越有挑战性,越能给他带来声望。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查清楚3月26日晚上李社会到底在什么地方。
6
李社会的小工阿仁长得又瘦又小,16岁就从老家跑出来打工,跟李社会干了快两年了。他证实李社会3月26日晚上确实不在店里,警察都来问了好多次了。
阿仁说:“那天晚上他不是在索罗巷把人杀了吗?”
“你相信吗?”
阿仁坐在小板凳上吃饭,咸菜拌米饭,头也不抬地说:“大家都这么说。”李社会关进看守所以后,这个小店生意就没了,从阿仁的伙食就可以看出小店目前的窘境。
罗雅民站起来,叹了口气,取出100块钱放到阿仁面前,说买点菜吧,正长身体。
罗雅民走到小店门口,被阿仁叫住了。阿仁告诉罗雅民,老板——阿仁把李社会叫老板——在外面有个女人,那个女人还来过店里,四十多岁样子,白白净净的,如果不开口说话,就看不出是农村人。至于女人的具体情况,阿仁就说不上来了。3月25日下午的时候,他听见老板跟这个女人通电话,说明天晚上过去找她。阿仁说,当时他还偷偷笑,还被老板骂。
李社会3月25日跟一个女人通电话,还说明天晚上去?“明天”正是3月26日,正是李社会杀人的日子。
一定要找到这个女人。
对于哥哥在外面有女人这个说法,李兰花开始是矢口否认的。
李兰花是和另外两个女人合租了一间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罗雅民找到李兰花的时候是下午,她刚起床,睡眼惺忪的样子,她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上夜班。
对于罗雅民的询问,李兰花虽然否认,但眼神有些游移不定。
罗雅民口气有些不悦:“关于你哥哥的事你一定要说实话,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李兰花低着头,垂着肩膀。
“你如果不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我怎么给你哥哥当律师?”
李兰花小声说:“对不起。”她说哥哥在外面确实有个相好的女人,姓周,叫周红梅,和丈夫在杨桃路做水果生意。她反对哥哥找这个女人,有夫之妇,会惹出麻烦的,但哥哥似乎被这个女人迷住了。杨桃路农贸市场确实有个做水果生意的夫妻档,丈夫叫赵红军,49岁,个子不高,脸色很黑,嗜赌,赌输了就回家打妻子。妻子叫周红梅,41岁,白白净净的,很有几分姿色。两个人在离农贸市场不远的地方租了间房子,门牌号码是杨桃路1132号。
这天中午,罗雅民找到赵红军夫妇的水果档,水果不是很多,而且大部分已经不新鲜了,一个胖胖的十八九岁女孩坐在档口,一副很无聊的样子。
罗雅民做出挑苹果的样子,边问:“老板娘怎么不在?”
女孩说老板娘回老家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她被雇来的时候就没见老板娘。
“老板娘的老家在什么地方?”
女孩说好像是在贵州吧。
罗雅民一阵失望,转身离开,女孩在他身后叫:“先生,苹果还要不要了?”
7
杨桃路1132号是简易楼,住了6户人家。一个姓田的中年妇女以为罗雅民是街道办事处来调查外来人口情况的,很热情,把他请到家里,说楼下住的那对摆水果摊的贵州夫妇,成天打架,男的赌博,都进了好几次派出所了。那女的呢,也不是省油的灯,在外面找人了,前两天,女的相好还跑到家里来了。
田妇女说其实她也没见过贵州女人的那个相好,是住在楼下贵州夫妇隔壁的王婆婆说的。
王婆婆七十多岁了,一个人住,身体很硬朗,记忆力也很好。
罗雅民进到王婆婆房间的时候炉子上支着一只铁锅,淡淡的肉香味从锅子里飘出来。王婆婆说每天她都要吃一小碗肉,否则身体就会闹毛病。
对于住在隔壁的贵州女人,王婆婆的评价是:很可怜。跟上那么一个男人,找个相好也不奇怪。
罗雅民拿出了李社会的照片:“是这个男人吗?”
王婆婆点头。
“前两天他还来了?”
王婆婆摇头,纠正了田妇女的说法。王婆婆说,这个男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来了,听说犯事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王婆婆看墙上的挂历,边计算日子,她说是3月26日,男人走进院子的时候天都黑了,下着小雨,她刚好出门倒水,开门的灯光正好照在男人身上,所以她看得很清楚,男人穿的是一件灰茄克,肩膀都湿了。
“会不会把时间记错了?”
王婆婆有些不高兴了,她说我像你这么个年龄的时候,能把一本毛主席语录背下来。3月26日这个日子不会错,因为每月的26日她都要到银行去取退休工资,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那这个男人来的时间是几点钟呢?”
“晚上7点多钟了吧,电视里正播新闻呢。”王婆婆看着罗雅民,忽然说:“你不是街道办的吧?”
罗雅民解释说他是律师,因为跟贵州女人相好的男人牵涉到一起大案里,所以他来了解情况。
王婆婆叹气,说:“作孽呀。”然后靠在椅子中闭目养神,罗雅民悄悄地退了出去。
杨桃路在城西北角,靠近外环线了,而索罗巷在城东,从杨桃路到索罗巷,开电瓶车至少要两个小时,这还必须是在道路畅通的情况下才能保证。王婆婆说,她在7点多钟,电视正在播新闻时看见李社会进院子。虽然王婆婆不知道李社会的具体离开时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李社会不可能在贵州女人周红梅的房间里转个圈就到索罗巷去,这不符合常理。
至于那枚在索罗巷口捡到的钥匙,应该是李社会中午到索罗巷时遗失的。
案件有了重大发现,所谓李社会杀人案很可能是起冤案。罗雅民兴奋不已,这将是他律师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罗雅民取出手机,想给承接此案的检察院主控官吴凤仙打电话,但号码拨通以后他又把电话挂了,光有王婆婆一个人的证词是不够的,必须要找到周红梅,他决定把手里所有的事情都放下,尽快赶往贵州。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跟人分享喜悦,他给女朋友小何打电话,让小何出来陪他喝咖啡。小何说:“上班呢。”然后又问:“什么事,这么高兴,捡到皮夹子了?”
罗雅民哈哈大笑,说比捡到皮夹子还要高兴,因为案件出现了转机。
8
根据罗雅民提供的证据,检察院撤销了对李社会的起诉。
李社会被释放后,提了一包水果到律师事务所来感谢罗雅民。
大约是为了表示郑重其事,李社会身上不合时宜地套了件灰色西服,一看就是摆在地摊上出售的那种很廉价的服装。
李社会说:“罗律师,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是发自真心这么说的。罗雅民心里高兴,这是他办的最精彩的案子,报上刊登了记者对他的专访,电视台还请他去当嘉宾,还有什么比一夜成名更令人欣喜呢!
当然,这和他的努力分不开的。
取得王婆婆的证词后,罗雅民在贵州的一个小山村里找到了周红梅。周红梅承认,3月26日晚上李社会确实在她的住处,是7点多钟来的,9点多钟离开,两人发生了性关系。
周红梅的证词证明李社会3月26日晚上没有作案时间。
周红梅说,她刚开始听说李社会被抓了,非常害怕,怕她跟李社会的事暴露,所以就跑回老家,但到老家就后悔了。周红梅说,如果她的证词能洗清李社会的嫌疑,她一定会出庭作证,也不枉两人好过一场。周红梅说着就哭了,她哽咽着说李社会之所以承认杀人完全是为了不暴露她呀。
李社会也是这么说的。
罗雅民在看守所又一次跟李社会见面。李社会用沙哑的声音说,他当时想宁肯背个杀人罪被枪毙也不能讲跟周红梅的事,周红梅脸皮薄,事情传开,她还怎么活人呢。
罗雅民甚至有点庆幸李社会被冤,没有李社会的冤案,怎么能让他一夜成名呢。
李社会被释放的那天晚上,罗雅民和小何在一起庆祝办案成功,小何第一次把自己给了罗雅民,罗雅民搂着小何光洁的身子,幸福得差点哭出来,人生太美满了。
罗雅民把思绪收回来,听见李社会说,他已经把小店顶给别人,马上要回贵州了,不准备再出来打工了。罗雅民有些吃惊:“为什么?”
李社会一阵咳嗽,说年龄大了干不动了,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儿子李金榜。
罗雅民在调查时见过李金榜,高个子,人也长得体面。和他父亲李社会不同的是,李金榜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除了没有城市户口以外,和城里人已经没有太大区别了。
李社会说儿子打工的那家通达票务公司倒闭了,想托托罗律师,帮儿子留意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工作。
本来罗雅民可以不管给当事人儿子找工作的事,但他看李社会确实挺可怜的,再加上他最近心情不错,又碰巧听说大楼的物业正在招保安,就给在物业当副经理的王胖子打了个电话。罗雅民帮王胖子处理过一起物业收费纠纷,王胖子欠他的人情,因此王胖子答应得挺痛快,说你让他来吧。
罗雅民写了条子给李社会,交代让他儿子拿着条子到物业找姓王的副经理。李社会拿着条子,双膝一软就想跪下,被罗雅民拉住了。罗雅民说老李,你这是干什么?
送走了李社会,罗雅民心情很愉快,冲了杯咖啡慢慢品,想他帮忙给李社会的儿子找工作是做了一件善事,如果他以后成了名律师,这就会成为一段佳话了。
能不能成为名律师?罗雅民对此还是有信心的。他万没想到,介绍李金榜到物业当保安,会引发后面的一连串事情。
9
李金榜当保安的第二天,曾到罗雅民的办公室专程来感谢。小伙子穿上保安制服,果然是有模有样的,说话也有分寸,很机灵的样子,和他父亲李社会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罗雅民甚至想,过一段时间可以给所长说说,把他招到律师事务所,搞些跑腿打杂的工作。
但时间不长,他就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李金榜经常跟外面一些看上去不三不四的女子拉拉扯扯。物业的王胖子也给罗雅民打电话,说李金榜有点懒,压根就不像从农村出来的孩子那么吃苦耐劳。罗雅民当时还笑,说他怎么会是从农村出来的,从小在城市长大,除了有一个农业户口,基本上跟农村没有关系了。
小何也跟罗雅民抱怨,说这个新来的保安,看女人色迷迷的,身上有股邪气,在电梯里故意在小姑娘身边挤来挤去。因为李金榜是自己介绍来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就让小何以后离这个人远点。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引起了罗雅民对李金榜的怀疑。
这天中午罗雅民肚子有些不舒服,他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正跟便秘作斗争的时候,听见两个保安站在小便池前解手时的对话。
一个保安说:“李金榜那小子老有钱,有一块劳力士手表,3万多块钱呢。”
另一个保安说:“假的呗。”
“怎么会,我跟他一起去表店鉴定过,真正的劳力士,他说他爸是开工厂的……”
罗雅民想笑,这个李金榜可真敢吹。忽然他脑子里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3·26”索罗巷杀人案被害人林三省就丢了块劳力士手表。当然,李金榜的“劳力士”未必就是林三省的“劳力士”,也许是他神经过敏了。
晚上罗雅民跟小何在一起吃饭,还在想李金榜的事,他觉得事情古怪,怪在什么地方,他又说不上来。
吃完饭,把小何送回家,他又回到律师事务所,打开柜子,取出黑皮笔记本,上面记着他跟“3·26”案的几个证人的谈话记录。
王婆婆说:“3月26日,男人走进院子的时候天都黑了,下着小雨,我刚好出门倒水,开门的灯光正好照在男人身上,所以我看得很清楚,男人穿的是一件灰茄克,肩膀都湿了……”
3月26日晚上,李社会应该是骑着电瓶车到周红梅家的,但王婆婆说他是走进院子,并没说他是推着电瓶车进院子。电瓶车放在哪了?当然他可以把电瓶车放到院子门口,但杨桃路是外来人口聚集地,治安情况比较差,电瓶车放在院子门口,要不了十分钟就会被盗,李社会是不会冒这个险的。王婆婆还说,李社会穿的是灰茄克,肩膀都湿了,说明他当时并没有穿雨披。
罗雅民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3月26日晚上,李社会到周红梅家的时候并没有骑电瓶车。
但这就有了问题,后来他怎么回家时骑电瓶车还发生了车祸?
根据林三省院子对面杂货店老板吉有盛证实,3月26日晚上他看到林三省的院子门口停了辆白色电瓶车。而吉有盛上高中的女儿吉红也提供说,26日晚上她参加补习班后骑自行车回家,到索罗巷口的时候冲出一辆电瓶车,速度很快,差点把她撞倒。骑电瓶车的人穿着雨披,雨披是红色的,后面还印了“小王子”几个字。
“3·26”案的凶手应该是骑白色电瓶车,穿红色雨披的人。
李社会回家时确实骑着他才买不久的白色电瓶车,穿红色雨披。
但李社会确实没有作案时间,除非李社会有分身法,一个李社会到周红梅家,另一个李社会到了林三省家,但这也太诡异了。
还有一种“除非”,凶手作案后,把电瓶车和雨披交给了李社会。
从地点上看这是有可能的,李社会居住的鸡鸣寺街正好位于发案地索罗巷和周红梅住的杨桃路的中间位置。李社会不但要了凶手的电瓶车和雨披,还把凶手吸的“三五”牌香烟也要了过来,因为凶手告诉他,在现场曾吸过烟。李社会知道凶手的血型跟他一样,都是“O”型血。他之所以这样做,是想给凶手顶罪,是想救出凶手,而并非他所说的周红梅脸皮薄,怕她会寻短见。
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答案只有一个,是他儿子李金榜,李社会欺骗了所有的人。
罗雅民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但这仅是推测,他还需要证据。
10
3月26日索罗巷发生杀人案时李金榜还是通达票务公司的在职员工。
通达票务公司在火车站广场西侧的楼里,二楼,两间办公室,负责公司日常运转的是一个姓田的女人。田女人告诉罗雅民,公司效益很好,不但能拿到最紧俏的国内铁路客运票和打折的航空客运票,还能按最优惠价拿到国际航班的客票,根本不存在倒闭的说法。至于李金榜,那是因为旷工,公司把他开除了。
罗雅民想李社会关于通达公司倒闭是在说谎,目的是想得到他的帮助,给他那个不务正业的儿子找工作。
对于李金榜3月26日在不在公司上班的问题,田女人翻日历,又给谁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后说李金榜3月26日没来。在这之前,他因为在送票时把助动车丢了,要求公司补偿,公司当然不能答应,他就大吵大闹。不过3月26日他名字还在公司的花名册上。3月25日他倒是来上班了,骑的是他父亲的电瓶车,从3月26日开始,他就再没来上班了。
田女人说公司里有个同事跟李金榜关系很好,可以找他问问,李金榜还经常到隔壁的洗脚店找他的一个当按摩女的老乡。
李金榜的这个同事叫赵有复,也是送票员。赵有复说他不太清楚李金榜3月26日干什么去了。赵有复呆呆地盯着罗雅民,忽然问:“你是警察吧?”罗雅民摇头,说:“律师。”赵有复点头,脸上出现了一种说不上是疑惑还是奇怪的复杂表情。
在洗脚店里,罗雅民打听出确实有个从贵州来的按摩女,叫马艳。
罗雅民等到下午6点钟,才见到了马艳。
马艳说她跟李金榜就是同乡关系,她是有男朋友的。她说有一天晚上大概是3月底吧,李金榜给她打电话,大约是9点多钟吧,说惹大麻烦了,问她能不能找个地方让他躲躲,她拒绝了。她跟另外两个女孩住在一起,就算是一个人住,也不能让李金榜来。后来,跟李金榜就再没联系了。
罗雅民忙问李金榜是不是3月26日晚上打的电话,他强调:“这非常重要。”
马艳查考勤本,然后肯定地说:“是3月26日。”
罗雅民回到律师事务所已经是晚上8点钟了。一天调查下来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李金榜是“3·26”案的真凶,但还是有收获的。当真相慢慢清晰的时候,他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李社会为了救儿子竟甘愿背杀人的罪名,杀人可是死罪,李社会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可他还是顶罪了,结果他这个律师给李社会洗刷了罪名。罗雅民第一次怀疑他的智力是不是他想象中那么好,在这个案子中,他干脆像个白痴。
真他妈的变态!罗雅民也不知道是在骂李社会,还是李金榜,或者干脆就是骂他自己。
他抓起电话,找刑队重案队李坚,李坚是“3·26”案件主办探长。他想李坚肯定对他的材料感兴趣。他想他的调查就到此结束吧,他不想和这个案子发生任何联系了,他是律师,调查凶手应是警察的事。再说他很忙,手里有好几个案子,要取证,要出庭,已经有些焦头烂额了。
李坚的手机没有接通。
罗雅民想了想,觉得事关重大,所以又发了一条短信给李坚。就在这时,房间门悄然开启,穿了一身保安制服的李金榜一脸惶惑地走了进来。
罗雅民惊愕地问:“你来干什么?”
李金榜关上门,然后“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说:“罗律师,救我。”
罗雅民吓了一跳:“快起来,这是干什么!”
李金榜跪在地上低着脑袋,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在哭泣。罗雅民绕过桌子,走到李金榜面前想把他拉起。
罗雅民万没想到的是,李金榜忽然抱住他的腿,他一下子失去平衡,向后倒去,脑袋“咚”的一声磕在地板上,眼前一黑。等他清醒过来,李金榜已经压在他身上,掐住了他的脖子。
李金榜恶狠狠地说:“你调查我?”
罗雅民竭力想挣脱,但很快他就知道这种想法是徒劳的,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李金榜似乎并不想马上结束罗雅民的生命,他说:“让你死也当个明白鬼吧!你猜对了,姓林的老头是我杀死的。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干的?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现在让我来告诉你。3月26日晚上我说是送快递的,骗姓林的老头开了门,又骗他说快递上要敲图章,跟他进到书房。我早就听说林老头很有钱,再说我妈也是因为在他家里干活得的白血病,说什么他也得拿出点补偿。我想找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有这种想法。指望我爸不行,他太老实。
“姓林的老头还没听我把话讲完就叫了起来,他叫什么不好,偏要叫‘救命’,我当然不能让他叫了,只是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捂。”
李金榜掐住罗雅民脖子的手稍微有些松,他说:“他不该叫救命。”
罗雅民缓了一口气,手在地板上摸索,希望能找到个顺手的东西当武器。
李金榜说:“我找老爸是想告诉他,我惹麻烦了。可他非要让我把雨披和电瓶车给他,还把我抽了半盒的三五烟拿走了,他要替我顶罪,我也没办法。”
罗雅民想,这个混蛋。他的手指尖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轻轻一拉,“咣当”一声,一把椅子倒在地板上。
李金榜猜出了他的企图,把一口唾沫吐到罗雅民脸上,凶狠地说:“我恨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有钱人,我想把你们都杀了。”他狞笑,“别指望会有人来救你,你马上就什么都不是了,你要变成一堆土。可惜你那个漂亮女朋友了,妈的从来没拿正眼瞧过我,真想把她干了。”他的手用力往下压,罗雅民觉得李金榜的声音越飘越远,眼前越来越黑,在他坠入最后的黑暗瞬间,听见从很远传来嘈杂的声音——不许动,警察……
发稿编辑/浦建明
篇名书法/张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