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奎因 暹罗连体人之谜全文阅读 作者:埃勒里·奎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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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人物表 与 前言    
人物表
约翰·S. 泽维尔医生 奉科学为神
萨拉·泽维尔 泽维尔医生的妻子
马克·泽维尔 泽维尔医生的弟弟
惠里太太 泽维尔医生的管家
珀西瓦尔·福尔摩斯 泽维尔医生的助手
博内斯 泽维尔医生的仆人
玛丽·卡罗夫人 贵妇
弗朗西斯 卡罗夫人的儿子
朱利安 卡罗夫人的儿子
安·福里斯特 卡罗夫人的秘书
史密斯先生 陌生人
前言
作为埃勒里·奎因道德良心的监守人,长久以来,我深觉这是我的责任:以惹恼、羞辱他的方式,刺激他将这个故事付诸笔端,成书出版。那是关于多年前他在那座罪恶的、以"箭山"这一名字为人所知的孤峰上查案的精彩经历--我得赶紧解释一下,那不是在达里恩,而是在北边更具土著气息的山脉--蒂皮斯山脉中,在古印第安地区的心脏地带。
从诸多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不仅因为犯罪现场的新奇,至少两个人物的怪异,宛若瓦格纳音乐一般贯穿始终的林火的主题,还因为在奎因先生发表的故事中,这是第一次官方未介入的查案。除了他父亲--理查德·奎因警官,整个故事未受谋杀案件中惯常的阻碍因素--侦探、警察、法医、指纹专家、弹道学专家,等等--的干预。
此种情形是怎样发生的呢?要知道,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仅仅是怀疑都足以引来大帮笨手笨脚的侦探在犯罪现场晃来晃去。这正是这个惊奇不断的故事的迷人之处。希望你们览卷愉悦。
J. J. McC
一九三三年于新罕布什尔州克莱蒙   
人的基本天性是使这个世界免受无形杀手之蹂躏的唯一因素。犯罪意识的复杂性也是它最大的弱点。指给我一个所谓"聪明的"谋杀者,我就还你一个已注定要死的人。
--路易吉·佩尔萨诺《犯罪和犯罪者》(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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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燃烧的箭山(1)    
第一章 燃烧的箭山
蜿蜒而上的山路被晒得像烤箱里的面团,它时隐时现,盘绕在山腰两侧,像是有人兴之所至贴上去的。地表在炎热的阳光下龟裂开来,宛如褐色的玉米面包发酵后膨胀无度,到了极限,又不知什么原因缩成了一团,形成了许多特别损轮胎的车辙。为了让偶尔驶上这条倒霉路的驾车人体会到更多的刺激,这里频繁地上下起伏、左转右拐,时宽时窄,高低不平,着实让人叹为观止。大量扬起的尘土里,每一颗沙粒就是一只残忍的蝗虫,似乎都想在这些缓缓爬上来的肉身上咬上一口。
感到刺痛的眼睛上架着一副带斑点的太阳镜,布帽压得很低,埃勒里·奎因先生变得认不出来了。亚麻布夹克衫的褶皱里已积满刚走过的三个县的沙尘,身上全是脏污汗腻的感觉。他弓着脊背,全心全意地扑在快散架的杜森博格车的方向盘上,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要和眼前的道路拼个你死我活。从塔基萨斯到现在这个山谷的四十公里所谓的路途上--这里也还只是正式的出发点--他不断地诅咒这每一个转弯,弄得这会儿嗓子都哑了。
"你自己的错,"做父亲的恼怒地说,"你还说山里肯定会冷!天哪,我觉得就像是有人用砂纸把我浑身上下打磨了一遍。"
用一条灰色的短头巾照阿拉伯人的样子把头裹起来抵挡尘土,警官心里的不满已压抑不住,比如说这路况,每驶出五十码必有一次剧烈的颠簸。他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不停地扭动、呻吟。沉着脸瞥了一眼堆在后面的行李,再看看被甩在身后的高低不平的道路,他颓然倒在坐椅的靠背上。
"不是跟你说过吗,应该沿着山谷的小路走?"他动作夸张地朝窗外指了指,"我是这么说的,"艾尔,听我的--进了这该死的深山,说不定会碰上什么样的路"。这话我说过的!可你不听,非得来个夜探险路,想学人家探险大王。学谁--那个倒霉的哥伦布吗?"警官略作停顿,又抱怨了一句他不满意的天气状况,"固执,就像你母亲一样--愿她安息!"他匆忙加上后面这一句,表明他毕竟是一位敬畏上帝的绅士,"好啦,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埃勒里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前方呈之字形上升的道路。天空正以很快的速度变成柔和的紫红色--这倒是个有着诗情画意的地方,他想,如果身边不是坐着这位因疲劳、闷热和饥饿而牢骚满腹,变得根本无法理喻的老父亲的话。与山谷毗连的山脚下的确是有一条诱人的路,有成排的树,似乎应该很阴凉,但是,他悲观地想,真的跑过去,也未必和想象的一样。
杜森博格车在沮丧的气氛中继续颠簸前行。
"不光是这个,"奎因警官的话还没说完,发红的眼睛在头巾下面注视着前方的道路,"整个假期也这么毁了。一路上全是麻烦,一个接一个!除了让我闷热就是让我心烦。真见鬼,艾尔!所有这一切都让我心烦透顶,把我的胃口也毁了!"
"我的胃口倒还没毁掉,"埃勒里叹息道,"现在我能就着法式炸皮垫和汽油吃下一个固特异轮胎,我都快饿瘪了。咱们这是走到哪儿了?"
"蒂皮斯。美国某地。我只知道这么多。"
"好吧,蒂皮斯。这不是很有文学背景的地方吗?让人想起被山火烤焦的鹿肉……哇,那头鹿叫什么呢,杜塞!不,应该是黛西,对吧?"
被颠得东摇西晃的警官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这已经清楚地表明,他认为儿子说的完全不对。
"好啦,好啦,爸。别在意了。开车出来碰上些不如意的事是免不了的。你这会儿想要的不就是一瓶蒙特利尔产的威士忌吗,你这变节的爱尔兰人!……你瞧,我说得不错吧?"
他们在上坡时停在了一个转弯处,拐了多少个这样的弯已经数不清了,为什么单在这里停下,埃勒里自己也说不清。托马奥克山谷已被留在了几百英尺之下,下面那片有绿色植被的台地早已被紫色的雾气所笼罩。这股似雾又似云的紫色给人一种感觉:它是被某种巨大而难耐炎热的猛兽搅动起来的。像蛇一样盘绕于山间的一条条灰色的道路在雾气中半隐半现。看不到任何灯火,没有人烟。头顶上的天空也开始被雾气弥漫,太阳像切成片状的甜瓜,正在向山谷后面沉落下去。十英尺外就是道路的边沿儿;没有缓冲地带,道路陡峭地通向山谷下面的绿地。
埃勒里转身向上望去。高耸的箭山分明是由苍松翠柏和矮灌木丛构成的一幅织锦,颜色上极富深浅的对比。尤其是那茂密的树冠,紧凑得像布面一样,没有一丝缝隙。
他再次启动杜森博格车。"快熬到头了,"他轻声笑着说,"感觉好多了吧。要不要去领略一下,警官!很不错的--完全是原始的大自然。"
"对我来说,过于原始了。"
转眼之间降临的夜色笼罩了他们。埃勒里打开了车前灯,两人都陷入沉默中,四只眼睛只顾盯着前方。埃勒里在出神,而老先生的闷气也还没有生完。被车前灯照亮的路面上有些奇怪的烟雾,一团团地舞动着,打着旋迎面扑来。
"咱们是不是该到了?"警官在黑暗中眨着眼睛咕哝道,"现在正在下山,对不对?或者这是我的错觉?"
"时上时下。"埃勒里的声音也不高,"越来越热了,对吧?塔基萨斯加油站的那个大舌头壮汉是怎么说的,离沃斯奎瓦有多远?"
"五十公里。塔基萨斯!沃斯奎瓦!噢,天哪,这些拗口的地名可真要命。"
"是不那么浪漫,"埃勒里也咧了咧嘴,"可你也领略到了印第安人的词源学之美,不是吗?这倒挺有意思的。我们美国人出国访问,不是也对"外国"地名的发音叫苦不迭吗--利沃夫、布拉格(现在知道了吧,这个名字不念布拉哈,而念布拉格)、布雷西亚、巴尔德佩尼亚斯,还有我们熟悉的英国的哈里奇和莱斯特郡,还有那些单音节的词……"
"嗯哼……"警官有意无意地随口答应着,同时还在不停地眨眼睛。
"……也可以拿咱们国内的情况做个对比,比如阿肯色、温纳贝戈、斯科哈里、奥齐戈、苏城、萨斯奎汉纳, 诸如此类,不知还有多少。还谈什么传统!是的,长官,红皮人 确实曾在这山谷里出没。穿着鹿皮靴、鹿皮衣,头发编成一股一股的,插上火鸡羽毛。他们的信号火堆冒出的烟雾……"
"嗯哼,"警官又一次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他突然挺直了身体,"看来就在附近,他们又在点火堆了!"
"什么?"
"烟,是烟,你这小子还不明白吗?"警官似乎要离座而起,"就在那里,"他叫道,"咱们的正前方。"
"别瞎紧张,"埃勒里尖声说,"这种地方哪来的烟?也许夜里会有起雾的现象。这山有时也会跟人闹些恶作剧。"
"那现在就是了,"奎因警官揶揄道,遮挡尘土的头巾不知何时已从头上滑落。他犀利的目光中已见不到厌烦和困顿。他侧起头来,凝望了许久。埃勒里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迅速瞥了一眼后视镜,马上把目光收回,再次紧盯着前方的道路。现在可以肯定是向山谷下面驶去,每往下走一英尺,烟雾就会更浓一分。
"怎么回事,爸?"他小声问道,同时使劲嗅了嗅。空气中隐约有种令人不快的辛辣味。
"依我看,"警官重新缩回到座位上,"依我看,艾尔,你最好加快速度。"
"难道是……"埃勒里的声音更低了,还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
"看样子很像。"
"林火?"
"是的,林火。现在该闻出来了吧?"
埃勒里的右脚在油门上踩下去。杜森博格车向前猛冲。
怨气全消的警官把身体转向车外,将光线很强的侧灯打开,射出的光柱像一个长柄刷一样扫射着山坡。
埃勒里的嘴唇绷紧了,话也不说了。
尽管以他们所处的位置和时间而论,应该有凉意出现,可空气中却开始充溢一种古怪的热力。被杜森博格车撞开的烟雾盘旋飞舞,浓得像一团棉花。这是烟,不会有错,而且是干燥的树木和枝叶燃烧产生的烟尘。那些刺鼻的微小颗粒充塞了他们的鼻腔,灼痛了他们的肺,令他们咳嗽不止,不由自主地流眼泪。
左边是山谷,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是夜里的大海。
警官挪动了一下身子。"还是停下来吧,儿子。"
"是的,"埃勒里声音含混地说,"我也在这么想呢。"
杜森博格车喘息着停了下来。前面是浊浪排空般的烟尘。上方--并不远,也就是一百英尺左右--浓烟包裹着的火光已开始显现。下面也一样,不太明显的光亮是阴火,有成百上千处,马上就要连成一片;另外一些摇曳闪烁的已不是阴火,而是长长的火舌。
"正好是我们要去的方向,"埃勒里的声音也显得怪异,"咱们最好还是掉头。"
"这里还能掉头吗?"警官叹息道。
"我要试一试。"
在这样闷热的黑暗中,这可是件令人提心吊胆的精细活儿。这辆老掉牙的古董车是埃勒里多年前挑选的,根据自己的需要做了些改装,但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跑这么远、这么快,而且是在这么难走的路上。左打轮,右打轮,前进,后退,在他一点一点慢慢掉头时,脸上开始冒汗,沉重的喘息之间还不时夹杂着两句诅咒。同时,警官那苍白的手则紧紧抓着挡风玻璃旁的把手,髭须被热风吹得抖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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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燃烧的箭山(2)    
"最好快点儿,儿子,"警官镇定地说。他的目光上挑,投向箭山黑漆漆的山坡,"我看--"
"什么?"埃勒里喘着粗气问,他正在作最后一次努力。
"我看火已烧到路面上来了,就在咱们身后。"
"噢,天哪,不要这样!"
就在埃勒里特意向车外看这一小会儿,杜森博格车却熄了火。他突然觉得想笑。这一切太荒唐了。一个火的陷阱!……警官身体前倾,保持高度的警觉,像鼹鼠一样一声不吭。这时,埃勒里大吼一声,狠狠地踹了一脚油门。车子猛地向前冲去。
从他们所处的位置向下看,整个山坡都着火了。地表上的植被撕成无数碎片,有的地方是阴火,更多的地方已是长长的火舌,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扩散。整个火场,从他们所在的高度望去似乎并不大,而实际上已有好几公里长,就像是一瞬间整个世界都燃烧起来了。也就在他们沿着坑洼不平的道路急速返回的这一刻,两人都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是七月末,全年最热、最干燥的季节。这里是一片处女林,纠结在一起的树木早被太阳晒干了水分,正是见火就着的时候。宿营者不小心留下的火星,一个没有掐灭的烟头,甚至风中两个枯枝的摩擦都能引火。它们先在树冠下迅速蔓延,然后是山脚,再乘势向上,逐渐燃遍整座山坡。
杜森博格车慢了下来,又勉强前行一段,颠簸几下,终于在尖厉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
"咱们被困住了!"埃勒里在方向盘后面欠起身来叫道,"前后包围!"转眼间,他突然安静下来,坐回到驾驶座上,伸出手去找香烟。他疹人地咯咯笑了几声,"真是荒唐透顶,不是吗?要让火来做最后的审判!说吧,你都犯过什么罪恶?"
"别傻了,"警官厉声呵斥。他挺起上身,迅速地左右看了看。火已经烧到路基上来了。
"真是多此一举,"埃勒里猛吸一口烟,再无声地喷出来,"还把你连累上。看来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犯傻了……不,别看了,爸,看也没用。没有出路,除非冲向火海。道路太窄,火已开始吞噬上面的树干和灌木。"他又一次咯咯地笑起来。眼睛虽有太阳镜相隔,仍能感觉到热浪。脸也苍白得厉害。"最后那一百码,咱们挺不过去的。看不见--这条路又七拐八弯的……机会是有,那就是在被大火吃掉之前,乘火箭飞离。"
警官鼻孔张大,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前方。
"多么糟糕的戏剧性变化呀。"埃勒里费劲地说,皱起眉头向山谷那边望去,"怎么才能离开这里,我是没辙了。是不是有点儿庸医的感觉?"他咳嗽着做了个鬼脸,把烟头扔出车外,"好吧,结论是什么?咱们是留在这里等着被烤焦呢,还是豁出去冲一冲?要不就沿着山梁爬上山顶?赶快吧--咱们的主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警官重新坐稳。"好好把握。像以往一样,咱们一定能摆脱困境。出发!"
"是的,长官,"埃勒里咬着牙说。他的目光中充满痛苦,并不是烟雾引起的。杜森博格车发动起来,"用不着四下里看,真的,你应该明白,"他的话语中透出一种怜悯之情,"没有出去的路。这是唯一的道路--小路根本没有……爸,不要再离开座位。用手绢把鼻子和嘴都捂起来!"
"我说过了,出发!"老人不耐烦地嚷道。他的眼睛发红,闪闪发亮,就像水洗过的煤块。
杜森博格车摇晃着向前开去。车身上射出去的灯光也只是把盘绕着车身的黄白色的烟雾照得更醒目。埃勒里此时完全是在凭本能而不是感觉驾驶,这无异于拼命。表面看上去他很坚定,实际上他脑子里在急速回想这糟糕的路面上的每一个起伏和倾斜。这里应该有个弯道,接下来似乎是坡道……
现在,他们已开始不停地咳嗽。尽管有太阳镜的保护,埃勒里还是泪流不断。已经饱受各种异味刺激的鼻孔里又有了一种新的怪味,是橡胶烧着后才有的气味。轮胎……
随着热空气飞腾起来的烟尘,在未燃尽的时候又轻轻落在他们的衣服上。
尽管周围全是树木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还是能听到从山下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微弱的救火车的警笛声。一个来自沃斯奎瓦的警告,埃勒里觉得好笑。他们看到了火,救火的人越聚越多,手里拿着水桶、连枷、现做的长柄扫帚,一群群地扑向燃烧的树林。这些人都有过扑打山火的经验。毫无疑问,他们能控制这场灾难,说不定火会自己熄灭,或者凑巧下一场雨就解决了问题。但有一点似乎已经明确,这两位姓奎因的先生将在这林间燃起大火的路上送命,这里远离纽约的中央大街和百老汇,而且没人会注意到有这么两个人从这个突然变得无比珍贵的甜蜜的世界上消失……
"在那儿!"警官尖叫着欠起身来,"是在那儿!艾尔,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他手指着左边,在座位上兴奋地上下跃动,那声音既给人如释重负之感,但也分明带着一种哭腔,"我想起那条小路来了。停车!"
心惊肉跳之间,埃勒里紧踩刹车。在烟雾的裂缝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洞,那里显然是一条路,通向陡峭得难以立足的山坡。那里相当于箭山的胸脯,茂密的树林像是巨人的胸毛。
埃勒里在全力对付方向盘。杜森博格车咆哮着往后退,接着向前猛冲。换成二档时,车轮陷进松软的土里,而此处刚好是大路上一个倾斜的地段,发动机呜咽着发出悲鸣--车子只能一寸一寸地移动。它拼尽全力向上攀登,终于加快了速度,一鼓作气爬到了高处。现在路面上开始有风了;转了一个弯后,风力更大了,夹着一种松针发出的难以形容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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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燃烧的箭山(3)    
不可思议,短短二十秒钟,他们逃离了火海、烟尘,把厄运和死亡甩在了身后。
周围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天空、树木和道路。甘霖般的空气不冷不热,滋润着他们饱受煎熬的心肺和喉咙。沉浸在虎口余生的庆幸中,两人好一阵都一言不发,只管随着深深的呼吸贪婪地享受这失而复得的清新和平静,直到全身都已舒畅,他们才出声地笑起来。
"噢,上帝,"埃勒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下了车,"这一切--一切都太神奇了!"
警官咯咯地笑着说:"一点儿都不错!哎呀!"他颤抖着把手绢从嘴上拿开。
两人都摘下帽子,让凉风尽情地从头顶吹过。可当他们想穿透黑暗看清彼此时,两人又都沉默了。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埃勒里松开手刹,再次把杜森博格车发动起来。
如果刚才要闯的那条路难走,那么接下来要走的路也不会平坦。这充其量不过是一条牛道,多石且野草丛生。但是,人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危机关头是很难发现它的。这是上天的一个恩赐。风还在向上旋升,他们也随风而上。四处没有任何人烟。车前灯射出的光柱像昆虫的触须。风越来越带凉意,树木的气味浓得像酒。那些有翅膀的飞虫都向灯光扑来。
突然,埃勒里再次把车停下。
已昏昏欲睡的警官被颠醒。"又怎么啦?"他睡意颇浓地咕哝道。
埃勒里正集中注意力在倾听。"我仿佛听到前面有什么声音。"
警官抬起长满灰发的头。"也许前面有人?"
"这好像不大可能,"埃勒里干巴巴地说。前方隐约传来物体碰撞的声音,又有些像大型动物在远处林中发出的叫声。
"你看是不是狮子?"奎因警官低声问道,这时他想起了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
"我看不像。如果是狮子,我敢说它会比咱们更害怕。这一带会有猫科动物吗?说不定是熊和鹿之类的动物。"
他再次驱车向前。两人都竖起了耳朵,明显地感到不舒服。刚才听到的声音更大了。
"天哪,听起来像是一头大象!"老人说着已把左轮手枪拿了出来。
埃勒里突然笑了起来。眼前是一条比较平直的道路,远处的拐弯处出现了两道车灯的光柱,看来是一辆车在摸索着向这边开来。现在他们只要坐直就能在自己的车身上看到对面车灯照出的反光。
"一辆车。"埃勒里轻声笑着说,"把你的枪收起来吧,我的老朋友。还说什么狮子呢!"
"不是也有人说是鹿吗?"警官回敬道,但他并没有把手枪收回臀部口袋。
埃勒里再次把车停下。对面驶来的车已经很近了。
"在这样的地方有个伴儿还是很好的,"他说话的声调显得很高兴,并且跳到自己的车灯灯光里。"嘿!"他一边叫一边挥舞手臂。
这是一辆已问世很久的别克牌箱式小轿车。它停了下来,那撞瘪了的车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车里似乎只有一个人,他的头和肩膀的轮廓在车灯灯光的映照下,在遮满尘土的挡风玻璃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
头从车窗里伸出来了。窗玻璃已碎,但到底碎到什么程度却看不太清楚。一顶破烂的帽子大得连耳朵都盖住了,让人想起隐居的修道士。脸上的情况也很糟糕:浮肿、松垂,似乎还潮乎乎的。一双青蛙眼嵌在一堆横肉里,鼻子很宽,鼻孔也大。嘴唇的线条非常生硬。一个病态的大脸盘,但冷酷而令人心生惧意。埃勒里凭直觉认定,对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可得小心。
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先是牢牢地盯着瘦高的埃勒里,然后又看向他身后的杜森博格车,顺便也瞥了一眼坐在车里的警官那模糊的身影。
"把路让开。"声音低沉而严厉,"让开!"
在强烈的灯光中,埃勒里眨了眨眼睛。那张可怕的脸缩回到不那么透明的挡风玻璃后面。看得出,此人有一双强壮的臂膀,但是没有脖子。这肯定是个粗人,他心里嘀咕道,但不管是什么人,也应该有个脖子呀。
"听我说,"他尽量和颜悦色地开口道,"还是不要--"
别克车已轰鸣着向前蹭了几步。埃勒里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停下!"他叫道,"你不能从这条路下山。你--你真的不明白吗,山下已经起大火了!"
别克车再次熄火,在距埃勒里两英尺、离杜森博格车十英尺远的地方停下来。
"你说什么?"还是那么粗声大气地问。
"还好,你能听进去这句话。"埃勒里松了口气,"看在上帝的分上,即使是在这荒郊野外,大家还是要通情达理,对吧?我说山下已是一片火海,来时的路早已不存在了,所以你最好还是掉头往回开。"
那双青蛙眼向前凝视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随后他说:"让开路。"还是那句话,他说着又要点火发动汽车。
埃勒里疑惑地望着这个不可理喻的人,也不知他是犯傻还是疯狂。
"好吧,如果你非要变成一块熏肉,"埃勒里已开始失去耐心,"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这条路通向什么地方?"
没有回答。别克车不耐烦地又往前拱了拱。埃勒里耸耸肩,退后几步,钻进杜森博格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倒车的同时,他嘴里似乎在嘟囔着不太礼貌的话。路太窄,容不下并排的两辆车。他不得不一直退到灌木丛里,险些撞到一棵树上。即使这样,让出的地方也只能让别克车擦身而过。别克车吼叫着冲向前去,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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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燃烧的箭山(4)    
"有趣的人。"警官若有所思地说,等到埃勒里重新把车开回路上才将左轮手枪收起来。
"要是他的脸盘再宽些就可以在上面停飞机了。让他见鬼去吧!"埃勒里怒气未消地哼了两声,"他很快又会回来的,"他说,"那副魔鬼般的面容可真要命!"说过这句话后,他把全副精力都扑在方向盘上了。
他们好像一直都在向上爬坡,几个小时了--这种不间断地爬坡对杜森博格车的动力系统可真是一个严峻的考验。这里仍然是人迹罕见,而林木倒是越来越高大、茂密。路面状况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越来越差--变得更窄,石头更多,杂草也更密。车灯在照出前方道路的同时也反射出蝮蛇发亮的眼睛。
警官也许是刚刚过去的紧张使他太疲倦了,这时已沉沉睡去。他的鼾声直刺埃勒里的耳膜。埃勒里只有咬牙挺住,奋力向前。
头顶上的树枝也比刚才低了些。枝叶摩擦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群外国老太太在不远处闲谈。
在这无休止的攀援中,埃勒里无时无刻不在思量他们父子二人的命运。
"我们已经逃脱了灭顶之灾,"他轻声地自言自语,"而现在,天哪,似乎又直奔死亡之神的殿堂!"--这山到底有多高呢?
他感觉到眼皮越发沉重,于是恼火地摇晃脑袋,尽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在这样的路上打盹可不明智。土路仍然七扭八弯,就像泰国舞者的身段。他把下巴一沉,全力抵御辘辘饥肠发起的阵阵攻击。他想,只要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炖肉汤,两片烤得半熟的牛肉里脊,炸土豆片蘸肉卤,两杯热咖啡……
他警醒地紧盯前方。路面似乎变宽了,树木也稀少了一些。上帝呀,灾难也该结束了!前景似乎不错。深山的边缘大概已近在眼前,很快就能从山的另一侧下去,进到山谷里;一座小镇,热饭热菜,还有床。明天就可以精力充沛地直奔南方,当天就能回到纽约的家中。他不禁笑出了声。
可他马上又停止了发笑。道路变宽也许是另有原因的。杜森博格车开进了一片开阔地。左边的树木少了,可右边却是漆黑一团。厚重的天空色彩斑斓,散发着热气。比刚才更大的风吹过他的帽顶。道路两边堆积着许多从更高的地方滚落下来的石头,有见棱见角的碎石,也有圆圆的鹅卵石,在它们的缝隙之间长出了样子难看的草木,有的已经枯干。而正前方……
他小声咒骂着下了车,冰凉的关节上的刺痛感让他皱起了眉头。杜森博格车前方十五英尺处,在车灯灯光的照射下,赫然立着一扇高大的铁门。门两侧低矮的石墙肯定是就地取材垒成的,一直伸展到远处的黑暗中。车灯也只能照到门后不太远的地方。更深处还有什么则不得而知,黑暗掩盖了一切。
这里是道路的尽头!
他在心里痛骂自己真是个傻瓜。他应该料到的。他已经感觉到下面的风不是环绕着山在刮,而是不规则地上下转移,一会儿刮向这边,一会儿又刮向那边,也就是说,他意识到,那风是哪里阻力小就往哪里吹。所以上来的路才不是那种盘山而上的,这清楚地说明山的另一侧是没有路的,很可能是悬崖峭壁。
换句话说,下山也只有一条路--他们刚刚爬上来的这条路。他们冒失地一头扎进来的是一条死路。
他对这个世界、这个夜晚、这风、这树、这火以及他自己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火冒三丈,但他还是向大门走了过去。门栅上镶着一块铜牌,上面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箭头"。
"怎么回事?"警官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从杜森博格车里传出来,"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埃勒里情绪低落地说:"在绝路上。咱们的旅途到此结束了,爸。是不是很令人振奋?"
"噢,看在基督的分上!"警官低吼着从车里爬出来,站到了路面上,"这么说这条该死的路哪儿也不通?"
"显然是这样。"埃勒里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噢,上帝,"他痛苦地呻吟道,"我真是个白痴!咱们别站在这里了!来帮我打开这扇门。"他使劲地推门,警官也上来助他一臂之力。铁门吱嘎作响,终于还是服从了两人的意志。
"锈得太厉害了。"警官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说。
"来吧,"埃勒里大声招呼着跑向汽车,警官迈着疲惫的步子跟在后面,"我怎么没反应过来呢?有门有墙说明有住家呀。当然是这样!不然也不会有路。肯定有人住在这里。这意味着有食物、盥洗室和床--"
"也许,"当他们开着车摇摇摆摆地从两扇大门进去时,警官不那么确定地说,"也许早已没人住了。"  
"不会的。那样的话,命运也太捉弄人了。另外,"埃勒里现在倒变得乐观起来了,"咱们那位别克车里的大脸盘朋友也会回来的,不是吗?是的--有轮胎的痕迹……可这些人都在哪儿藏着呢?"
房子实际上离得很近,只不过它本身也是黑糊糊的一团,在暗夜中不容易看到罢了。这实际上是一大片建筑,高矮不齐,高的地方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杜森博格车的前灯照在一段石头台阶上,上面是一个木结构的门廊。警官用他那一侧的侧灯从右至左照亮了长长的阳台,它与整座房子一样宽,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椅子。房子周围是覆盖着灌木丛的岩石台地,再有几码远就是树林。
"这可不太妙,"警官关灯时轻声说,"我是说,这里好像没人住。阳台上的那些法式窗户都是关着的,看上去是那种上下拉动的落地窗。楼上有亮光吗?"
房子有两层,山墙部分似乎还有一个阁楼。但所有的窗户都不见光亮。干枯了的藤蔓稀稀拉拉地覆盖在木墙上。
"没有。"埃勒里的声音里已透出担忧,"这样一所房子不可能没人租用。真是那样的话,这可是最沉重的打击了,我可有点儿顶不住了,尤其是在今天这个历经千难万险的夜晚。"
"是啊,"警官深有同感,"但如果真的有人住,不会没人听到咱们的动静吧?老天爷作证,你这辆老爷车的声音足够大了。按喇叭吧。"
埃勒里照做了。杜森博格车的喇叭声很尖厉,有人说,它能把死人叫醒。喇叭声停下来时,两人可怜巴巴地弓起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但死气沉沉的屋里没有任何反应。
"我想,"埃勒里怀疑地说到一半,突然又停下来,"你是不是也听到……"
"我听到该死的蟋蟀在呼唤它的伴侣,"老先生气鼓鼓地说,"这就是我听到的。那么,现在做什么?你是咱们家的智多星,让我看看你怎么摆脱这困境。"
"别老是挖苦了,"埃勒里抱怨道,"我承认我今天有失水准。噢,上帝,我现在可真饿呀,我能一口吞下整个动物世界,但只留下一种!"
"哪一种?"
"直翅目昆虫,"埃勒里生硬地说,"比如说你的蟋蟀。这是我在昆虫学知识里唯一记得的科学术语。这倒不是说学问对我没有帮助,但我的一贯看法是,应付生活中的紧急情况,高学历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警官鼻子里哼了一声,更紧地裹了裹外套,发起抖来。周围怪异的气氛让他头皮发紧,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同时,他还得费劲地把对食物和睡眠的幻觉从心里驱赶出去。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埃勒里在车内的盒子里摸索到一个手电筒,然后踩着砾石路面向房子走去。走上石台阶,经过门廊的木地板,在手电筒光的引导下来到前门。一扇坚固得令人生厌的大门。甚至做成印第安箭头状的门环也显得特别沉重,似乎不欢迎有人来使用它。但埃勒里还是抓住了它,开始敲那扇橡木门。他敲得非常用力。
他一边敲,嘴里还不停地嘀咕:"噩梦似乎刚刚开始。让我们受这烟熏火燎的罪毫无道理……"--砰!砰!砰!--"连通常的忏悔也没让我们做。还有……"--砰!砰!砰!--"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吸血鬼也不那么可怕了。上帝呀,这倒提醒了我,吸血鬼都是住在饥饿山上的。"
他一直敲到胳膊发酸,屋里仍没有任何反应。
"噢,算了吧,"警官不满地说,"像傻瓜一样把胳膊敲断又有什么用呢?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埃勒里疲倦地放下了手臂,仍立在门廊上轻轻拍打着手中的手电筒。"荒废的房舍……离开?去哪儿?"
"见鬼,我怎么知道。我想是往回走吧。起码下面比这里暖和些。"
"我可不这样看,"埃勒里没好气地顶了一句,"我准备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如果你是明智的,爸,你应该和我在一起。"
他的声音随山风传出很远,只有那好色的蟋蟀的后腿在应答他。这时,没有任何警告,房门打开了,一道四四方方的光柱打在门廊上。门内与大门成直角的里侧,光线不直接照到的地方,仿佛有一个站立着的男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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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怪物"(1)    
第二章 "怪物"
幽灵般的人影出现得如此突然,埃勒里的本能反应就是倒退一步,更紧地抓住手电筒。他听到警官在台阶下发出的欣喜的声音,那是因为在绝望中竟奇迹般地出现了转机。砾石路面上传来了老人急速向这边跑过来的脚步声。
从埃勒里所处的角度看,那男人正站在门口的亮光照不到的地方,屋里也只有一盏灯。地上好像铺着一块不大的地毯,墙上有一幅很大的装饰画,屋角有一张长方形的饭桌,后面才是宽宽的过道。
"晚上好!"埃勒里清清嗓子说。
"有何贵干?"
幽灵的声音很怪异--是一种老人的声音,高音部分像是在生谁的气,显得粗哑,低音部分的敌意则更重。埃勒里眨眨眼睛,一时无言以对。灯光直射他的眼睛,他只能看到那人一个剪影式的轮廓。倾泻在他肩背上的灯光,使他看上去就像霓虹灯广告上的人形,各个关节连接得很生硬,仿佛快要散架,长长的胳膊垂下来,竖在头顶上的几根头发像是烧焦的羽毛。
"晚上好。"警官的声音从埃勒里的背后传来,"在这样的夜晚来打搅,很是抱歉,但我们实在是……"他贪婪的目光急切地扫视了一遍室内的家具,"我们实在是进退两难,你明白,所以……"
"所以,那又怎么样?"男人的声音还是带着怒气。
奎因父子惊愕地对视一眼。苗头不对!
"实际情况是,"埃勒里赔着笑脸说,"我们是顺着路走来的--我想这是你们修的路--完全是身不由己。我想我们应该得到……"
他们开始详细解释。那男人实际上比他们以为的还要老。他的那张脸干瘪、灰暗、布满皱纹且缺乏肌质。小小的黑眼睛射出火辣辣的光。直褶粗布衣服松松垮垮,不像是穿在人身上,倒像是挂在衣帽钩上的。
"这里不是旅馆。"他恶声恶气地说,接着退后半步,想把门关上。
埃勒里气得牙关紧咬。他听到父亲也发火了。"我的上帝呀,你真的不明白吗?"他高声叫道,"我们被困住了,无处可去!"
门扇慢慢合拢,只剩下门缝里最后一线光亮,这倒更激起了埃勒里对一块细肉馅饼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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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怪物"(2)    
"你们再走一刻钟就能到达沃斯奎瓦。"那人在门道里粗声粗气地说,"不可能走错的,下山只有一条路。下去后你们选较宽的那条路,向右转弯一直走就会到达沃斯奎瓦,那里有一家旅馆。"
"多谢了。"警官咆哮道,"来吧,艾尔,这是个见鬼的地方。上帝呀,什么东西!"
"不,你听我说,"埃勒里绝望地加快了语速,"你仍然不明白。我们不能走那条路,那里已经着火了!"
一阵沉默。门又微微打开了一些。"你是说,着火了?"男人怀疑地问道。
"方圆几英里!"埃勒里把胳膊向后面一挥,看来他的话打动了对方,"从山脚到山坡,一片火海!可怕的林火!只有罗马焚城可与之相比!别不信,老兄。再走出去半英里就有生命危险!还没等你祈求上帝保佑就会被烤得比脆饼还酥!"他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期待着那人的反应;把尊严什么的全抛在一边,脸上堆起孩子似的微笑(想象着丰盛的饭食和热饮注入杯中的悦耳声音),说道,"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吗?"--样子就像个要饭的。
"是这样……"那人用手指擦着面颊。奎因父子则屏住了呼吸。两条性命就系在此人摇摆着的决心上。随着时间的逝去,埃勒里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够重,应该把悲剧故事讲得更悲惨一些,也许那样能打动此人胸腔里那颗坚硬的心。
那人阴沉着脸说了一句:"稍等一下。"门还是关上了--人就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了--再次把他们留在黑暗中。
"哎,这是什么人呀!"警官的怒火爆发了,"你听说过这种事吗?跟他客客气气的全是白搭……"  
"嘘!"埃勒里压低声音阻止道,"你会坏事的。尽量把笑脸堆出来!这会儿需要好脸色!我听着好像咱们的朋友回来了。"
但这次打开门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很高,虎背熊腰;笑容适度、亲切。"进来吧,"他的声音非常悦耳,"我想我得为我的人博内斯的不敬表示深深的歉意。在这种地方,我们对夜间来访者是非常谨慎的。我确实很抱歉。山路上的火势怎么样?……进来,进来吧!"
刚刚还在面对一个坏脾气的人,现在又淹没在这热情的善意中,奎因父子不知所措地听从主人的招呼。这位身着粗花呢上装的绅士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仍然面带微笑。
现在他们置身温暖、舒适、明亮的门厅里。出于难以克制的职业习惯,埃勒里开始注意墙上的蚀刻画。刚才他只是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在近处看,感觉就不一样了,确实是精品,是伦勃朗的《解剖学课》。他利用主人关门的时间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一个迫使客人接受荷兰人的尸体内脏的欢迎,并以此作为一种现实主义启示的人会具有怎样一种品味?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有点儿憋得慌,斜眼偷偷瞥了一下衣嘏华贵、表情愉快的高个儿男主人。他立刻把这种一闪而过的感觉归因于自己极度疲劳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他在心里窃笑,这就是奎因式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也许此人对外科手术有某种偏爱……解剖癖!肯定是这样。他赶紧把自己揶揄的笑容收起来。这位先生的职业无疑与手术刀有关。这样一想,他心里踏实多了。他又瞥了一眼他父亲。看来,墙上的装饰物对老人家全无影响,这会儿他只顾舔着嘴唇,在空气中嗅着什么。没错,一股烤肉的气味从附近的某处飘来。
一开始接待他们的那个怪老头儿这会儿不见了。埃勒里幸灾乐祸地想,也许他正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情绪低落地自我安慰--为了夜访者带给他的惊吓。
当他们拿着自己的帽子有所期待地走过门厅时,两人都注意到右手边有一扇半掩着的门。门后很大的房间里没有灯光,只有从窗外射进来的星光。显然在主人让他们进来的时候,有人拉开了百叶窗或窗帘。也许是主人不经意提起的那个"博内斯"?也许不是,因为他们能听见从右边的屋里传出几个人低语的声音;还有一点埃勒里也很有把握,那就是其中肯定有一位女性。
但他们为什么不开灯呢?那种惊险的感觉再次爬上埃勒里的脊背,他不耐烦地把这种感觉赶跑了。这房子是有些不同寻常的神秘之处,可这跟自己有什么相干呢?别管那么多了,重要的是那些还没端上来的食物。
高大的男人并没有理会右边的房门,面带微笑地请他们随着他走过把门厅一分为二的几级台阶,向长长的走廊尽头依稀可见的一扇紧闭的房门走去。在一扇敞开的房门前,他略作停留。
"这边走。"他轻声提醒着把两人引进一个大房间,在这里能看到位于门厅与整个房子左半边之间的大半个阳台。
这是起居室,有高高的落地窗,散置各处的灯盏、扶手椅、小块的地毯、白熊皮和摆放着书报杂志跟烟具的小圆桌。远处的整面墙被一个壁炉占据。墙上画作中的人物看不太清,但表情都是沉郁的。在壁炉射出的跳动的火光中,枝形吊灯的影子像是在随风摆动。在这温暖、舒适的环境中,奎因父子看着那些书、那些柔和的灯光,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整个大房间里--空无一人。
"请坐。"高个儿男人说,"把外衣脱掉吧。应该让你们感觉舒服了咱们再谈话。"他面带微笑地说着,拉了一下门旁的铃索。埃勒里多少有几分不快:原来这笑容并不意味着什么。真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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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怪物"(3)    
然而,警官可不管那么多了,摊开手脚一屁股深深地坐进沙发椅,同时发出一声愉快的叹息。把短腿伸开后,他嘟囔了一句:"嗯,是把好椅子,先生。物有所值。"
"确实如此,尤其是在你们感觉到上山的艰辛之后。"高个儿男人仍然笑着说。站立着的埃勒里感到有些迷惑。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下,此人看着有些面熟。除了一头带有高卢人特色的亚麻色头发之外,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显得很有气势。埃勒里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个四十几岁的人不是那种无足轻重的角色。因为他本身具有一种明显的魅力和吸引力,漫不经心地穿在身上的粗花呢衣服也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他的眼睛最惹人注目,深陷但有激情,是那种大学生的眼睛。他的双手极具活力,大而宽,手指也长,特别适合做那种带有权威性的手势。
"已经暖和过来了。"警官咧嘴笑着说。他的样子也说明他现在的确感觉很舒服,"可以开始讲我们死里逃生的故事了。"
高个儿皱起了眉头。"真的有那么糟吗?非常抱歉。我是说,山下的火。你们的意思是……啊,惠里太太!"
一个身着黑衣白围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埃勒里注意到,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好像天生对某些事很敏感似的。
"你摇--摇铃了吗,医生?"她像女学生似的结巴着说。
"是的。请把先生们的外衣收拾好,然后再看看能不能找点儿吃的。"女人默默地点点头,拿上父子二人的帽子和警官的风衣退了出去。"毫无疑问,你们肯定饿坏了,"那人继续说道,"我们已经开过晚饭,不然的话我应该请你们享用些像样的美食。"
"说实话,"埃勒里兴奋地坐下,立刻感觉好多了,"我们已经快堕落到同类相食的地步了。"
高个儿开怀大笑。"尽管发生了不幸,咱们才得以相会,但我想还是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约翰·泽维尔。"
"噢!"埃勒里叫道,"我就觉得你面熟嘛,泽维尔医生,对吧?我多次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事实上,当我在门厅的墙上看到伦勃朗的蚀刻画时就推断这房子的主人与医学有关,不然的话不会用这种--嗯--这种原汁原味的东西作为装饰点缀。"他咧嘴一笑,"爸,你也想起这位医生的面孔来了吧!"警官点头时过于热情,倒显得做作了。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应该记起来了。"我们是奎因父子,泽维尔医生。"
泽维尔医生口中念念有词。"奎因先生。"他对警官说。
奎因父子交换了一下目光,也不知道他们的东道主是否在意警官与警方的关系。埃勒里用眼神警告父亲,而警官则微微点了点头。亮出他的身份的确毫无意义。人们往往对警察或侦探这类人有所保留。
泽维尔医生在一张皮椅上坐下,手里摆弄着烟具。"现在,趁我那位优秀的管家手忙脚乱地在做准备的这会儿工夫,也许可以请你们给我讲讲这场……火灾。"
他还是那么不动声色,但声音里多少掺进了一些疑虑。
警官开始言简意赅地概括火情。他每讲一句主人都点点头,表现出适度的关注。眼睛发疼的埃勒里从口袋里取出眼镜盒,拿出夹鼻眼镜,疲倦地擦净镜片,然后把它架在鼻梁上。按照他此刻的心情,他最容易对一切都吹毛求疵,这一点他心里明白。泽维尔医生为什么就不能表现出适度的关注呢?此人的房子虽雄踞山巅,但这山下正在燃烧大火呀。他合上眼时心里暗想,也许,泽维尔医生的关注表现得还不够呢。
警官简明扼要地把大致情况说了说。"我们确实有必要查问一下,医生。你这里有电话吗?"
"就在你手边,奎因先生。有一条支线一直从山谷拉到山顶。"
警官拿起话筒想接通沃斯奎瓦。看来很不容易。线路终于接通了,那边传来的信息是全镇的人都动员起来去灭火了,包括警长、镇长和镇议会议员。能够提供信息的只有这位接线员。
老人沮丧地放下话筒。"我看情况比预料的还要严重。山下的火已全面蔓延开了,医生。方圆几英里内凡是有能力的男男女女全都投入到灭火工作中去了。"
"天哪,"泽维尔医生嘟囔了一声,忧虑开始增加,强装出来的镇静不见了。他站起身来四下走动。
"那么,"警官用安慰的语气说,"看来我们被困在这里了,起码今天夜里是这样。"
"噢,那还用说。"高个儿摆了摆他那强有力的右手,"明摆着的事,即便是在正常情况下你们也不应该继续往前走了。"他紧锁眉头,咬着嘴唇,"这事,"他继续说,"看起来要……"
埃勒里的脑袋又晕了起来。且不说那浓厚的神秘气氛,他的直觉就告诉他,在这山顶上的独门独院里肯定发生了非常奇怪的事。而昏沉沉的他最渴望的是马上就上床睡觉,饥饿呀林火呀都退居次要了,此时此刻他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泽维尔医生用忧虑的声音在说什么:"长期干旱……大概是自燃……"然后,埃勒里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再醒过来时觉得很难为情。他的耳边响着一个女人不那么坚定的声音:"请原谅,先生……"他站起来时才发现身材结实的惠里太太正站在他的椅子旁,两只大手托着一个盘子。
"噢,这是怎么搞的!"他红着脸说,"这太失礼了。请谅解,医生。这是因为开车时间太长,又遇上了大火……"
"没关系。"泽维尔医生不在意地笑道,"你父亲和我正在感慨,年青一代在耐力方面还有待提高。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奎因先生。饭前你们要不要洗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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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怪物"(4)    
"如果方便的话。"埃勒里馋涎欲滴地看了看食物盘子。那种痛苦的感觉又来了,莫名其妙地攫住了他。以他现在的胃口,什么样的食物他都能一扫而光。
泽维尔医生把他们引到走廊上,然后左转,从这里可以看到从门厅通向对称的另一面的楼梯。他们走上一段铺着地毯的台阶,发现已经来到卧室区。除了大厅里有些亮光,这里大部分房间里都没有开灯,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门后都静得像坟墓。
"我说,"在他们跟着主人走过大厅时埃勒里凑近父亲的耳根说,"很好的谋杀场所。连风都进入了角色!你听这风声不像女鬼那无助的哀号吗?今夜正逢其时。"
"那是你听到的,"警官不以为然,"甚至他们也听到了。可对我来说,我连女鬼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我的老儿子。怎么啦,这地方我看就像一个宫殿!谋杀?你别神经过敏。这是我所进入过的最好的房子。"
"我见过比这更好的。"埃勒里郁闷地说,"而且长久以来,你基本上是个感性的人……啊,医生,你真是太周到了。"
泽维尔医生打开了一扇门。这是一间大卧室--在这类豪宅中,所有的房间都要大一号--在宽大的双人床旁边,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堆着奎因父子的行李。
"客套话就免了吧,"泽维尔医生说。他还是那么轻描淡写,但绝不缺少作为十全十美的东道主所应有的热忱,"山上着火了,你们又能去哪儿呢?这里是方圆几英里内唯一的一所房子,奎因先生……刚才你们在下面休息时,我冒昧地让我的人博内斯把你们的行李拿了上来。博内斯,奇怪的名字,对吧?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不幸的老人,几年前我收容了他;他对我很忠实,我可以肯定,除了脾气有些古怪再没别的毛病!博内斯会照顾你们的车的。我们这里有间车库。在这么高的地方,如果把车停在户外,会反潮得非常厉害。"
"好样的博内斯。"埃勒里轻声嘀咕着。
"是的,是的……洗手间就在那里。大浴室在楼梯后面。你们洗浴吧,我先告退。"
他微笑着退出房间,轻轻地关上门。巨大的卧室中央,只剩下默默对视的奎因父子。然后,警官耸耸肩,脱下外套,朝洗手间走去。
埃勒里跟着走进去,说:"洗浴!二十年来我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字眼。记得我在克罗斯利学校读书时教我希腊语的那个怪老头儿吧?整个一个马勒普罗普太太 !把"洗浴"当成"赦罪文"。听听吧,洗浴!我跟你说,爸,在这充满凶兆的宅邸里停留的时间越长,就越不喜欢它。"
"别再犯傻了。"警官的声音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显得含混不清,"好啊,真不错,这才是我需要的。来吧,儿子,快洗洗。楼下的好吃的还等着咱们呢。"
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后,他们又回到黑暗的走廊上。
埃勒里打了个寒战。"现在咱们干什么--来个饿虎扑食吗?作为头脑清醒的客人,再考虑到这屋子里无处不在的神秘莫测,我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天哪!"警官的声音很轻。他猛然停住了脚步,颤抖的手指紧紧抓住埃勒里的胳膊。他的下巴垂下来,眼睛里全是惊恐,脸色灰白得吓人。他从儿子的肩头上向走廊望去。
埃勒里的神经已经被这一晚所受的惊吓弄得麻木了。他的胳膊被攥得生疼,他能感觉到自己脉搏的跳动。
他什么也没看到,走廊还像刚才那样昏暗,空无一人。这时他听到咔嗒一声!是关门的动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轻声问道,同时在父亲那吓得变了形的脸上搜寻着答案。
警官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他叹息一声,把颤抖的手放在嘴上:"艾尔,我--我--你没看到我……"
两人同时被从身后传来的轻轻的脚步声吓得跳了起来。
从走廊的最黑暗处,有一个大而无形的东西正在逼近。两只闪亮的眼睛……原来是泽维尔医生从最深的阴影处走了过来。
"都准备好了,嗯?"还是那充满魅力的声音,就好像什么混乱也没发生过,而实际上,奎因父子说的话和警官的惊慌甚至惊慌的原因等等,全没逃出他的耳目。医生的声音跟刚才一样平静、柔和。他同时扶住两人的胳膊,"那咱们就下楼吧,好吗?我敢肯定你们会对惠里太太的快餐制作有个公正的评价。"
他轻轻地但也是毋庸置疑地带着他们向楼梯口走去。
下楼时,埃勒里偷瞥了一眼并排走着的父亲。除了松垂的嘴唇还有几分刚才的惊吓留下的痕迹,他已基本恢复镇定,但两道灰眉之间有了深深的皱纹,那挺直的腰板,一看就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做到的。
埃勒里在背阴处摇了摇头。这时,所有的睡意在脑筋高速运转的状态下都消失殆尽。他们无意间介入的这复杂的人际关系到底是怎样的一团乱麻呢?
他轻手轻脚地走在楼梯上,眉头也皱了起来。现在迫切需要弄清楚三个基本的问题,否则他的身心就无法平静下来,更别提入睡了:使警官受到从未有过的惊吓的原因;主人在上面的走廊里潜伏在他们门外的理由;泽维尔医生此刻正抓着埃勒里的大手如此用力的合理解释,如果这个人现在死去,那么埃勒里的身体就成了僵尸的掌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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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太阳血(1)    
第四章 太阳血
埃勒里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灿烂的阳光照在陌生的床罩上。躺在床上,他好一会儿没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喉咙有点儿痛,脑袋昏昏沉沉。他长舒一口气,动了动身子,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你醒了。"--那声音很温和。他转过头,发现警官已穿戴整齐,一双无可挑剔的小手背在身后,静静地从一扇后窗向外望去。
埃勒里打着哈欠伸懒腰。他从床上爬下来,开始脱睡衣。
"看看这个。"警官说话时身子并没有转过来。
埃勒里抓住脱了一半的睡衣来到父亲身旁。这面开着两扇窗--他们所睡的床就在两扇窗户之间--的墙就是泽维尔家的后墙。那夜里看着像是万丈深渊的地方,实际上是笔直的悬崖,它深得令埃勒里一时有些目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太阳已在远山上空升起,它把山谷里的一草一木都照得清晰可辨。但他们所在的位置的确太高太远,那些东西看上去就像是微缩沙盘模型;浮云从他们下方飘过去,撞在山头上。
"看见了吗?"警官小声说。
"看见什么?"
"那边,从悬崖直通谷底的地方,山的两侧,艾尔。"
埃勒里看到了,围绕着山腰,绿色的植被层突然断掉,还有烟冒出来。
"林火,"埃勒里叫道,"我都快以为这件倒霉事已经成为一场噩梦了。"
"从山背后的悬崖一侧移过来,"警官若有所思地说,"背后全是石头,火烧不到。没有可燃物。这对咱们没有任何好处。"
埃勒里停在了走向洗手间的半路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父亲大人?"
"没什么太多的意思。我只是在想,"老先生沉思着说,"如果林火真的恶化……"
"怎么样?"
"那我们就算彻底交代了,我的儿子。就是虫子也无法从那悬崖上爬下去。"
埃勒里有一会儿无言以对,然后他笑了。"你把一个多么好的早晨给毁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忘了它吧。先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要往自己身上泼些可怕而冰冷的山泉水。"
可警官忘不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飘起的烟尘。而埃勒里则淋浴、梳洗、穿戴整齐。
下楼时,奎因父子听到下面有压低声音的说话声。走廊的里头还是黑糊糊的,而昨晚也是黑糊糊的靠门厅那一端,此刻却充满欢快的晨光。他们来到阳台上,发现福尔摩斯医生和福里斯特小姐谈得正欢。谈话被他们父子的突然出现打断了。
"早上好,"埃勒里精神饱满地打着招呼,"很可爱,是不是?"他走到护栏边上,深呼吸,欣喜地望着清新的蓝天。警官坐进一张摇椅,开始摸索他的鼻烟盒。
"是的,当然。"福里斯特小姐用奇怪的声音轻声说。埃勒里赶紧转过头观察她的脸。她脸色苍白;淡雅的服装衬出优美的身段,看上去非常迷人,但这种迷人也掺杂着一半紧张。
"慢慢开始热起来了。"福尔摩斯医生摆动着他那两条长腿,神经质地说,"啊,你睡得好吗,奎因先生?"
"不能再好了。"埃勒里兴冲冲地说,"这肯定是山里的气流。泽维尔医生选了个奇怪的地方建房子。似乎更适合老鹰来搭巢。"
"是的,为什么不?"福里斯特小姐的声音干巴巴的,接下来就是沉默。
埃勒里趁着光线好,仔细观察了地形。箭山的峰顶离这里只有几百尺远。面积很大的房子背靠悬崖边缘,前面和侧翼的空间很小,完全可以想见施工时的艰难。为在这个施工场地上弄出平地,他们作了一些修整,搬走了一些碍事的岩石;但这种努力显然很快就放弃了,只从护栅门那儿引出一条车道,场地上到处都是当时留下的乱石和凝固的泥浆,东一堆西一堆地散落在已被破坏的植被上。林木在山顶被截断成三块,给人的印象是怪异、荒凉和空寂。
"还没有别人起来吗?"警官声音轻快地问道,"已经不早了,我还以为我们是起得最晚的呢。"  
福里斯特小姐一惊:"是呀--我也正不明白呢。除了福尔摩斯医生和烦人的博内斯,我谁都没看到。博内斯在附近种了点儿什么。那小得可怜的花园,他还想弄出些花样来呢。你见到别人了吗,福尔摩斯医生?"埃勒里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女士似乎没有了打趣逗乐的兴致。突然,他脑子里出现一种想法。福里斯特小姐不是被说成是一位"客人"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这姑娘与楼上那位隐藏在卧室中的名媛有某种关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可以说明她昨晚的过分紧张和今天早上的脸色苍白和反常。
"没有。"福尔摩斯医生说,"事实上,我在等其他人吃早饭。"
"明白了,"警官低声说。他坐在摇椅上出了一会神,然后站起身来,"好吧,儿子,我想咱们最好再打个电话,看看咱们周围的这场林火到底怎么样了。然后咱们就上路吧。"
"好的。"
他们向门厅走去。
"噢,可你们一定要吃早餐呀,"福尔摩斯医生急切地说,脸又红了,"不吃点儿东西,你们怎么能走呢--"
"是啊,是啊,我们明白,"警官微笑着回答,"我们已经给大家添了很大的麻烦--"
"早上好,"泽维尔夫人站在门口说。大家立刻转过头去。埃勒里确凿无疑地注意到福里斯特小姐眼中现出了痛苦的焦虑。医生的妻子身着深红色的晨装,夹杂着几缕银灰色的黑发盘在头顶,光滑的皮肤柔嫩而无血色。她的目光还是停在警官和埃勒里之间。
"早上好,"警官急忙回应道,"我们正打算与沃斯奎瓦联系一下,泽维尔夫人,查问一下火--"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泽维尔夫人用平缓的语气说。埃勒里还是第一次从她的口音中听出了一点儿外国腔。
福里斯特小姐屏住呼吸问道:"怎么样?"
"那些人在灭火方面一筹莫展。"泽维尔夫人来到阳台的边缘,心情沉重地默想片刻,"火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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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太阳血(2)    
"扩大,是吗?"埃勒里耳语般地说。警官一声不吭。
"是的。但还不能说完全失控,"泽维尔夫人仍然带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说,"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你们的安全。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么说还没有办法下山喽?"警官几乎是闭着嘴巴说。
"恐怕没有。"
"噢,天哪!"福尔摩斯医生说着扔掉了手里的香烟,"那咱们去吃早餐吧,怎么样?"
没有人响应。福里斯特小姐突然动了一下,身体缩起来,就像是看到了一条蛇。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弯下腰。一大片烟尘从空中飘过,大家被这突然出现的东西镇住了。
"木炭灰。"福里斯特小姐惊叫道。
"好啦,这又有什么关系,"福尔摩斯医生用紧绷的高音说,"不过是风向变了,福里斯特小姐,没什么。"
"风向变了。"埃勒里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立刻皱起眉头,手伸到衣兜里去掏香烟。泽维尔夫人平直的后背纹丝未动。
沉默被从前门传来的马克·泽维尔的声音打破了。"早上好。"他又气冲冲地补上一句,"这些木炭灰是怎么回事?"
"噢,泽维尔先生,"福里斯特小姐高声叫道,"火势更大了!"
"更大了?"他走上前来,站在他嫂子身边。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此时变得晦暗无光,眼白上还有血丝。他看上去像是根本没睡,要不就是喝了一夜的酒。
"这可不妙,"他嘀咕着,"这可不妙。"--一次又一次--"本来看起来不像--"他不再嘀咕,把声音提高,突然大声说,"既然如此,那咱们在这里等什么?火还得烧下去,早餐也得吃。约翰去哪儿了?我饿了!"
佝偻着高高的身子、步履蹒跚的博内斯,扛着还沾有泥土的铁锹、铁镐从房子一侧走过来了。在阳光下他只是个憔悴的老人,身上穿着肮脏的外套,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嘴角带着敌意。他直接上了台阶,目不斜视,进了前门不见了。
泽维尔夫人也觉得奇怪。"约翰?是啊,约翰到哪儿去了?"她转过头去,那双黑眼睛躲开了小叔子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射出的目光。
"你不知道吗?"马克·泽维尔语带讥讽。
上帝啊,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埃勒里心里叫道。
"是的,"那女人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他昨晚没有上楼来睡觉,"那双黑眼睛里分明有着电闪雷鸣,"至少我早上起来没看到他在床上,马克。"
"这没什么奇怪的。"福尔摩斯医生强装着笑脸连忙说道,"大概又在实验室里消磨了半夜。现在这个试验把他的心思全占据了。"
"是的,"泽维尔夫人说,"他昨晚说过要待在实验室里,是不是,奎因先生?"她那双独特的眼睛突然看向警官。
警官正阴沉着脸,毫不掩饰他的反感。"他是那么说的,夫人。"
"好吧,我去找他,"福尔摩斯医生急切地说着,从游戏室的一扇落地窗进到屋里去了。  
没有人说话。泽维尔夫人又把忧虑的目光投向天空。马克·泽维尔安静地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手指夹着的香烟冒起的烟雾缭绕在他半睁半闭的眼睛前面。安·福里斯特小姐在自己的膝盖上把一条手绢系上又解开。门厅里传来了脚步声,惠里太太那粗壮的身影出现了。
"早餐准备好了,泽维尔夫人。"她神情紧张地说,"这两位先生--"她指的是奎因父子--"他们--"
泽维尔夫人转过头来。"当然。"她用愠怒的声音说。
惠里太太脸涨得通红,退了下去。
突然间,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刚才福尔摩斯医生走进屋里时经过的那扇落地窗上。那个高个儿的年轻英国人正站在窗户前,他的右手由于攥得太紧而出现白色的斑点;他的头发乱得不像样子,除了东倒西歪,还有几缕似乎呈直立状;他的嘴在动,脸灰得像他身上的灰色花呢裤子。
他的嘴一张一合,可就是没有声音出来,这样过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用嘶哑得厉害的声音说了一句,埃勒里也是常常能听到的:"他被人杀死了。"    
心理学从不犯错。最主要的困难是了解你自己。心理学……是一种包含无穷无尽旁支的精确的科学。
--理科博士斯坦利·怀特《精神的人类和非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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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泣女(1)    
第七章 泣女
她倚在高挑的安·福里斯特的胳膊上--美得清丽优雅,像新鲜的水果。她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身材不高,很苗条。衣着整洁得体,不紧不松,缀着一些浅色调的饰物。头发是烟灰色的,棕色的双眸上方是两道坚定的直眉,嘴不大,鼻翼的翕动似显几分敏感,眼角有几道岁月刻上的纹路,但轻得难以觉察。她的举手投足,站立的姿势,头倾斜的角度,没有一样不被埃勒里看在眼里。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他心想--就像当初见到泽维尔夫人时一样。这念头扰乱了他的心境。泽维尔夫人神奇地恢复了她的常态。火情都不曾使她的眼睛如此发亮,就连松垮下去的肌肉也都有了新的活力。那双猫似的眼睛紧盯着卡罗夫人不放。恐惧已被彻底的坦白代替:丝毫不加掩饰的极度仇恨。
"你是玛丽·卡罗夫人?"警官问道。如果他还有那种昨晚在埃勒里面前对她表露过的崇敬感,现在可是一丁点儿也没表现出来。
"是的,"小妇人回答道,"一点儿也不错……我请求你的原谅。"她转向泽维尔夫人,在她的眼睛深处有一种最最奇怪的悲痛和怜悯,"我非常遗憾,亲爱的。安告诉了我,如果我能做什么--"
那双黑色的瞳仁迅速扩大,那茶青色的鼻翼似乎要燃烧起来。"是的!"叫嚷着的泽维尔夫人跨前一大步,"是的!滚出我家,这就是你能做的!你让我受够了……滚出我家,你和你那该死的--"
"萨拉!"马克·泽维尔粗声大气地叫道,抓住她的胳膊猛烈地摇撼她,"别失态。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高个儿女人的声音成了尖叫:"她--她--"她的嘴角流下一滴口涎,黑眼睛冒出怒火。
"嘿,嘿,"警官用和缓的语气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泽维尔夫人?"
卡罗夫人一动也不动,只有脸色煞白能体现出她情绪的变化。安·福里斯特更紧地抓住了她浑圆的手臂。而泽维尔夫人颤抖着左右摇摆,身体瘫软地靠在小叔子的臂弯里。
"那么,好吧。"警官仍然用和缓的语气说。他瞥了一眼埃勒里,而埃勒里正在研究史密斯先生的脸。那胖子已退到厨房的边上,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看上去像是强迫自己做着很难做到的事,那肥胖的脸已变成深红色。"咱们到起居室去谈吧。"
"现在,卡罗夫人,"在所有的人都在充满阳光的大屋子里坐稳后,老先生说,"请你自己解释一下。但我要听实话;如果我不能从你这里得到实情,也会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所以你最好还是和盘托出。"
"你想知道什么?"卡罗夫人小声说。
"很多。让我们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吧。你到这里多久了?"
"两个星期。"嗓音虽然悦耳,但轻得几乎听不见。她的目光一直落在地板上。泽维尔夫人闭着眼睛坐在一把扶手椅里,静得像死人一样。
"来这里做客?"
"你可以--这样说。"她略作停顿,抬起目光,但随即又垂下眼帘。
"你和谁一起来的,卡罗夫人?或者,你是一个人来的?"
她又迟疑了一下。安·福里斯特很快接了一句:"不。我陪卡罗夫人来的。我是她的私人秘书。"
"我得说一句,"警官严厉地说,"年轻的女士,你不要插嘴。我还没有责备你不服从命令。我不喜欢我的证人四处乱跑,给别人传话。"--福里斯特小姐满脸通红,咬住自己的嘴唇--"卡罗夫人,你认识泽维尔医生多久了?"
"两个星期,警官。"
"噢,我明白了。那么别的人你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
"是这样吗,泽维尔?"
高大的男人低声回答:"是的。"
"那么你来是为了求医,呃,卡罗夫人?"
她哆嗦了一下。"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
"你让媒体认为你是在欧洲旅行,对吧?"
"是的。"现在,她把眼睛抬了起来,似有乞求之色,"我--我不想让我的--被人知道。"  
"这就是我和我儿子昨晚到达时你藏起来的原因,也就是这些人为了掩护你而那么紧张的原因?"
她用耳语般的音量说:"是的。"
警官起身,故意慢腾腾地吸了一下鼻烟,他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不祥的感觉。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周围一眼,想找到埃勒里。可这小子却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也就是说,你在这之前并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为了求医而来,然后,留下来观察?"
"是的,警官,噢,是的!"
"嗯。"老先生环视屋内所有的人,没人说话,"告诉我,卡罗夫人--昨晚有没有因为什么原因离开过房间?"他几乎没听到她的回答,"嗯?"
"没有。"
"这不是实话!"泽维尔夫人突然睁开眼睛叫道。她站立起来,身体挺直,极度愤怒,"她离开过!我看见了!"
卡罗夫人面色苍白。福里斯特小姐半坐半站,眼睛睁得很大。马克·泽维尔看上去又被吓了一跳,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伸出手臂。
"等一下,"警官低声说,"这一点很重要。你说你看到卡罗夫人离开过她的房间,泽维尔夫人?"
"是的!半夜过后,她曾溜出她的房间下楼。我看到她进了我--我丈夫的书房。他们在那里--"
"说下去,泽维尔夫人。多长时间?"
她眼神犹疑。"我不知道。我--没有--等。"
"是这样吗,卡罗夫人?"警官用轻柔的声音问道。
眼泪流出了小妇人的眼眶。她的嘴唇开始哆嗦,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是的,噢,是的,"她呜咽道,把脸藏在福里斯特小姐的胸前,"但我没有--"
"等一等。"警官朝泽维尔夫人笑了笑,"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泽维尔夫人,你昨晚上床后一觉睡到天亮?"
高个儿女人咬住嘴唇,颓然坐下。"我知道。我撒了谎。我想你会怀疑的--但我确实看见她了!就是她!她--"她在迷乱中停住不说了。
"你没有等着看她什么时候出来,"警官温和地说,"嘿,我说,咱们的女士们都怎么啦!好吧,卡罗夫人,为什么你要等确信所有的人都睡下了才溜下来与泽维尔医生谈话--半夜过后?"
卡罗夫人摸索出一条灰色的丝质手帕,在眼睛和脸颊上擦了擦,像是下了个决心。"我撒谎是愚蠢的,警官。惠里太太就寝前到我房间里来告诉我,陌生人--你们两位先生--因为山下的林火而要在此处过夜。我--我有些担心,"她棕色的眼睛眨了眨,"下去问问他。"
"问问我和我儿子的情况,嗯?"
"是的--"
"还有你的--呃--病情,嗯?"
她的脸红了,但还是说:"是的。"
"你看到他时又是怎么样的情况呢?一般?很好?像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他有什么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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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泣女(2)    
"他和平时一样,"她轻声说,"和善,亲切--他平时也是这样。我们谈了一会儿话,然后我就上楼了。"
"去你的吧!"泽维尔夫人高声叫着又站了起来,"我再不能,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她每晚都偷偷摸摸地去找他--从她来这里的那天起--带着她那狡诈的媚笑嘀嘀咕咕--把他从我这里一点一点地偷走--流她的那些鳄鱼泪--玩弄他的同情心……他根本就是那种抵御不了美女的男人!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警官--她为什么到这里来?"她向前猛冲几步,弯腰使自己与缩成一团的那位浑身发抖的卡罗夫人处在同一高度,"要不要?要不要?"
沉默了快一个小时的福尔摩斯医生发话了。"噢,我说,泽维尔夫人,"他咕哝着说,"我是不是应该--"
"不,噢,不,"卡罗夫人悲泣着把脸藏进手掌里,"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你这卑鄙的恶魔!"安·福里斯特愤怒地跳了起来,"你干得出来,你--你这狼獾!我要--"
"安。"福尔摩斯医生低声说着走到她的身后。
警官眼睛明亮,可以说面带微笑地观察着这些人。他的身体保持不动,只是动动眼睛,谁说话时看着谁。大房间里充满奇怪的声音和沉重的呼吸声……"要不要?"泽维尔夫人歇斯底里地叫道,眼神疯狂,"要不要?"
突然,所有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一刀切断--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不必了,泽维尔夫人,"这是埃勒里愉快的声音,"你看,我们都知道了。擦干你的眼泪吧,卡罗夫人。这远非世界末日。我父亲和我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人,你大可以放心,我们会保守你的秘密的--时间比你想象的长久,我想," 说到这里他伤感地摇摇头,"总不会比别人差……爸,我特别愉快地向你介绍--啊--你昨晚看到的,或者说你以为你看到的--"警官张大了嘴巴,"两个最聪明、最可爱、最友善、举止最得体的孩子。他们昨晚因为被要求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烦恼,于是决定溜到走廊里偷看一眼主人家来的两个不速之客。我向你引见--从左至右--朱利安·卡罗和弗朗西斯·卡罗先生,卡罗夫人的儿子。我刚得到他们的许可,我想他们会高兴的!"  
埃勒里站在门道里,身后是两个高身量的帅小子,分别只露出一只手臂和一个肩膀,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埃勒里面带微笑地站到了他们身后,但同时也用不满的目光紧盯着父亲。老先生不再发呆,大口咽着唾沫,前倾的身体颤颤巍巍的,似要摔倒。
小伙子们大约十六岁的样子--强壮、宽肩,脸被太阳晒黑了,漂亮的五官像他们的母亲,但却是男子气的。两人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容和体型一模一样,甚至他们的衣着--熨帖平整的灰色法兰绒套装,悦目的蓝色领结,雪白的衬衫,带花纹的黑皮鞋--也是一模一样。
但真正让警官目瞪口呆的并非他们是孪生子这一点。事实是他们两人侧身相对,右边的那个把右胳膊盘在他兄弟的腰上,而左边的那个的左胳膊则藏在他兄弟的背后,他们漂亮的灰色套装是相连的,他们的胸骨部位不可思议地连在一起。
他们是暹罗孪生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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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谋杀者    
第九章 谋杀者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通向阳台的一扇落地窗前,向起居室里张望。
"噢,博内斯,"警官招呼道,被叫住的人吃了一惊,"到这里来。我要你也参与进来。"
老人直接穿过窗户进来了。他那张忧郁的脸比平时更增添了哀伤。骨瘦如柴的长胳膊无力地垂下来,不时还抽搐一下。手指有蜷曲着的也有伸开的。
埃勒里似有所悟地研究着父亲没有表情的脸。恐怕有好戏瞧了。说不定什么念头正匆匆闪过他的脑际,他也许需要再琢磨一下。
"泽维尔夫人,"老先生以温和的语气开始发问,"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两年。"女人平静地答道。
"这所房子是你丈夫买下的吗?"
"他投资建造的。"恐惧又开始回到她的目光中,"他退休时买下了箭山的峰顶,把它弄平整后开始建房。然后我们搬进来了。"
"你们结婚的时间还不长,对吗?"
"是的。"这会儿她已显出不安,"我们搬到这里住之前的六个月。"
"你丈夫是个富有的男人,对吧?"
她耸耸肩。"我从未细究过他的经济状况。他总是给我最好的一切。"那猫一样的眼神又回来了,她补充说,"最好的物质条件。"
警官又像模像样地吸了一下鼻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似乎想起来了,你丈夫这是初婚,泽维尔夫人。那么你呢?"
她绷紧了嘴唇:"我认识他时正守寡。"
"前次婚姻中没有子女吗?"
她怪异地叹了口气:"没有。"
"嗯,"警官弯起手指指了指马克·泽维尔,"你应该知道你哥哥的经济状况喽。他很有钱,对吧?"
泽维尔从他的白日梦中醒来:"什么?噢,钱!是的,他家底很厚。"
"有形资产?"
他缩了缩脖子。"有些是不动产,你们也知道如今不动产的价值。但大部分是很可靠的政府债券。他开始挂牌行医时从我们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钱--我也有一份儿--但他把大部分都花--花在--他的业务上了。你知道,我是他的代理人。"
"啊,"警官说,"很高兴了解到这一点。我正发愁这里有好多障碍无法排除呢……这么说,你是代理人,嗯?那他当然留下遗嘱啦?"
"他楼上卧室的保险柜里有一份。"
"是这样吗,泽维尔夫人?"
"是的。"她不动声色地说。
"暗码是什么?"--她告诉了他--"好的。请留在原地,我马上就回来。"他忙乱地系上外套的扣子,匆匆离开房间。
他去的时间可不短,起居室里非常安静。从走廊的那一头传来朱利安和弗朗西斯欢快的叫声,显然他们很欣赏惠里太太出于热情和兴趣为他们提供的美味。
当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时,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门口。但门没有被推开,脚步声继续向前出了正门。随后,他们在阳台上看到了史密斯先生那大猩猩一般的身影;他正朝门前那些光秃秃的石头望去。
站在屋角的埃勒里沉下了脸,咬住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头。某种不祥的念头摄住了他本已不安的心。不会是父亲出了什么事吧?
这时门开了,警官出现了。他眼睛放光,手里拿着一张专门书写法律文件的纸。
"在这儿。"他关上门,和颜悦色地说。埃勒里皱着眉头盯着他看。空气中有某种东西。每当警官在办案过程中变得和颜悦色时,就会有这种决定性的东西飘荡在空气里。 "我找到了这份遗嘱。简明扼要。在你丈夫的遗嘱中,泽维尔夫人,我发现你是他唯一的受益人,这你知道吗?"他拿着那份文件挥动。
"当然知道。"
"好的,"警官语调轻快地接着说下去,"除了给他弟弟马克和不少专业团体--研究机构之类--一些遗赠外,你继承了大量的不动产。而且,正如你所说的,数目相当可观。"
"是的。"泽维尔低声说。
"我也注意到遗嘱检验上没有任何问题,关于不动产也是如此,"警官说,"也不存在法律上的争议。嗯,泽维尔?"
"当然!没有任何争议。我肯定不会有,即使我有理由--可我没有--我是约翰唯一的血亲。事实上,尽管这没有多大关系,我的嫂子也没有活着的亲属了。两边我们都是唯一的一个。"
"我得说,这真是皆大欢喜。"警官面带微笑,"顺便问一句,泽维尔夫人,我想你和你丈夫没有什么真正的分歧吧?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没有因导致你上次婚姻破裂的各种事情争吵过吧?"
"求求你。"她用手遮住了眼睛。这戏演得有点儿过分,埃勒里心想。他现在调动起了所有的注意力,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谁也没想到的是,博内斯怒吼了:"谎话!她把他的生活变成了深深的地狱!"
"博内斯。"泽维尔夫人倒吸一口气。
"她无时无刻不在抱怨他,"博内斯继续说下去,那粗大的喉结上下活动,眼睛也睁圆了,"她没有给他片刻的安宁,该死的!"
"这就有趣了,"警官说,仍然微笑着,"你的确是这所房子里的一个有用之人,博内斯,老兄。接着说吧。我的印象是,你非常喜欢泽维尔医生?"
"我可以为他去死。"他那全是骨节没有肉的拳头握了起来,"他是我在这个坏世道遇上倒霉运时唯一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他也是唯一拿我当白人看待的人,不像某些--某些卑鄙的人……她把我当下等人!"他的声音已经成了尖叫,"我告诉你她--"
"好了,好了,博内斯,"警官有点儿严厉地说,"可以住口了。现在听我说,你们大家。我们在死去的泽维尔医生的手上找到一张撕成两半的扑克牌。他显然是在临死前用尽全力留下了一个指认谋杀者的线索。那是一张黑桃6。"
"黑桃6!"泽维尔夫人像是岔了气,她的眼睛几乎要从那深深的眼眶中蹦出来。
"是的,夫人,一张黑桃6。"警官说,还带着某种满足感看着她,"让我们做个小小的猜测,他想告诉我们什么呢?你们看,纸牌是从他桌上拿的,所以这不是指纸牌的所有人。注意,他并没有用完整的一张纸牌,只拿了一半,这说明这张牌本身也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意义只在于这半张牌,或这半张牌上的东西。"
埃勒里目不转睛。这里是有些可以联想的东西。就是一头老狮子,你也可以教它一些新花样。他心里暗笑。
"在这张牌上,"警官继续说下去,"有一个数字6,纸牌的边缘还有一些--你们叫它什么?"
"花色。"埃勒里说。
"花色是黑桃。黑桃对你们之中的任何人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味?"
"黑桃?"博内斯舔舔嘴唇,"我倒是爱吃桃子--"
警官笑了。"别把我们引到神话世界里去,那就不着边际了。不,他绝不是指你,博内斯。"
"这个花色,"埃勒里直截了当地说,"如果真有什么意味的话,我想,是指死亡。你们也都知道,历来如此。"他的眼睛眯成一道缝,注意力全都放在他父亲身上。
"是的,就算它有所指,也不是指什么主要的事。重要的是这个数字6! 它对你们之中的谁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他们全都看着他。
"显然没有,"他笑道,"好吧,我也不认为有。作为一个数字,我也看不出它对在座的有什么提示。它也许在那些描写秘密社团或黑社会什么的侦探小说里还有点儿意思,但不是在真实生活里。好吧,如果它作为数字不代表什么,那它作为一个单词呢?"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以冷酷无情,"泽维尔夫人,你有一个中名,对吧?"  
她用手捂着嘴。"是的,"她声音微弱地说,"伊塞尔。我娘家的姓。我是法国人--"
"萨拉·伊塞尔·泽维尔,"警官严肃地念着这三个单词。他把手伸进衣兜,拿出一张精美的私人信笺,上方用花体印着三个大写字母,"我在楼上大卧室的桌子上发现了这张书写纸,泽维尔夫人。你承认这是你的吗?"
她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是的。是的。但--"
警官把纸举高,这样大家都可以看得到。三个首写字母是:S,I,X。 他放下手臂走前几步。"泽维尔医生在他一息尚存之际指控SIX谋杀了他。当我想起你姓名的缩写是SIX时我已有所醒悟,泽维尔夫人。你看我们该不该以谋杀亲夫的罪名逮捕你!"
就在此时,大家都听到了厨房里传来的弗朗西斯开心的笑声。卡罗夫人面如死灰,右手放在胸脯上。安·福里斯特在发抖。福尔摩斯医生惊奇地看着那个高个儿女人带着难以置信、极度憎恶、怒气冲天的表情在众人面前摇晃。马克·泽维尔好像变成了一座坐着的石雕,只有脸颊上的肌肉在动。
博内斯像神话中的复仇人物一样挺立着,得意地盯着泽维尔夫人。
警官厉声道:"你知道你会因丈夫的死而继承大笔财富,不是吗?"
她向后退了半步,粗声喘息着:"是--"
"你一直妒忌卡罗夫人,不是吗?疯狂地妒忌?你不能容忍他们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谈你所认为的情,说你所想象的爱,不是吗?--而他们所谈的全都是关于卡罗夫人的儿子!"他步步紧逼,那灼人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一个面如土色的复仇女神。
"是的,是的。"她喘息着又退了一步。
"当你昨晚尾随卡罗夫人下楼,看到她进了你丈夫的书房,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你又妒忌又愤怒,不是吗?"
"是的。"她耳语道。
"你进去了,从抽屉里拿出左轮手枪,朝他射击,杀了他,谋杀了他,是不是,泽维尔夫人?是不是?"
椅子的边缘挡住了她的退路,她踉跄着跌坐在椅座上。她的嘴在无声地嚅动,活像玻璃鱼缸里的鱼。
"是的,"她小声说,"是的。"
她凝滞的黑眼睛向上翻了翻;然后惊恐地抖了一下,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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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左和右(1)    
第十章 左和右
这是个可怕的午后。阳光出奇的毒,它把威力都施展在房屋和石头上,让人们觉得室内和户外都不舒服。他们像现形的幽灵般在屋里走动,很少谈话,甚至怕见面。肢体的倦怠和衣服上的潮气都给他们带来生理上的不快,连带地在精神上也烦躁到极点。那对孪生兄弟也没力气闹腾了,他们安静地独坐在阳台上,圆睁着眼睛看着他们的长辈。
昏过去的女士在福尔摩斯医生和福里斯特小姐的照料下已恢复知觉。让人吃惊的是那位年轻女士,她在受雇于卡罗夫人之前作为训练有素的护士这一点得到了充分的证明。男人们把身体变得异常沉重的泽维尔夫人架到了楼上那间已没有主人的主卧室。
"你最好给她服点儿药,让她睡上一会儿,医生。"低头俯视着死气沉沉但身段仍然优美的女人,警官考虑周全地说。他的目光中没有喜悦,只有悲哀,"她属于那种神经质的类型。有一点儿情绪波动,就可能失去控制。她醒过来也许会自杀。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可怜的人……给她用些镇静剂之类的东西。"
福尔摩斯医生默默地点点头。他从实验室回来时手里拿着灌满药液的注射器。福里斯特小姐严禁男人们进入那间卧室。她和医生整个下午轮流照顾睡眠中的女人。
惠里太太知道了女主人的罪行,还掉了几滴泪,多少有几分做作,眼泪也像硬挤出来的。她对警官说的话归纳起来是这样:"我早就知道结果会不好;她妒忌心太重,而他是那么亲切、和善的美男子,同时也是个可怜人,他根本就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我在他婚前就是他的管家,先生。当她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后,她一直就是这样。妒忌。她简直是疯了。"
警官随口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该务实了。从昨夜到现在,他们还什么都没吃过。不知惠里太太能不能勉为其难,给大家准备一顿午餐?反正他本人是快饿死了。
惠里太太叹息着抹去眼角已干掉的泪痕,转身朝厨房走去。
"我还是应该提一句,"惠里太太又回头说,"这里的食物已经不太多了,对不起,先生。"
"怎么会呢?"警官停住了脚步。
"你知道,"惠里太太吸了一口气说,"现有的是一些罐装食品,先生,那些容易变质的东西--牛奶、鸡蛋、黄油和肉类--都快吃完了,先生。沃斯奎瓦的食品店每周给我们送一次货,先生。这样的山路,可怕的长途。他们昨天就应该来的,可这场可怕的大火--"
"那么,你就尽力吧,"老先生温和地说着走开了。到了昏暗的走廊里,没人看得到他时,他的脸耷拉下来。尽管案子破了,事情好像也不乐观。他提醒自己赶紧去打个电话。往起居室走去时他心里升起了希望。
过了一会儿,当他放下话筒时,心情又变得沉重了。线路断了。不可避免的事发生了,火烧断了电线杆,他们与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
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些,他想。他走上阳台,对那对双胞胎强装笑脸,心里则诅咒着这次度假的运气怎么这么坏。至于埃勒里……
当惠里太太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门口宣布午餐准备好了的时候,他甚至吓了一跳。
埃勒里到哪儿去了?警官心里嘀咕。把泽维尔夫人架上楼去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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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左和右(2)    
他来到栏杆边,向被烈日暴晒的一片岩石望去。这里就像另一个没有生命的星球,荒凉、贫瘠、可怕。然后,他又向左边最靠近房子的树林瞥了一眼。
埃勒里正摊手摊脚地躺在一棵橡树的树荫下,头枕着手,凝视着树上的绿叶。
"吃午饭啦!"警官用双手拢着嘴叫道。
埃勒里吃了一惊。然后,他慢腾腾地起来了,掸掸衣服上的土,朝这边走来。
一顿沉闷的午餐,席间几乎没有人说话。盘中的食物少得可怜,品种倒是不同,但对进食的人毫无意义,因为全都没有胃口,看都不看就将食物送进嘴里。福尔摩斯医生不在,他在陪着楼上的泽维尔夫人。安·福里斯特吃完了,安静地起身离去。一会儿,年轻的医生来了,坐下,开始吃饭。没人说一句话。
吃罢,大家四下散开。史密斯先生,无论想象力多么丰富的人,也只能称其为幽灵,尽管他长得实在不像。在被惠里太太服侍着吃饱后,餐厅里的其他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因为他总是绷着那张不会笑的脸,令人望而却步。这个下午,他似乎只想做两件事:大踏步地在阳台上走动,以及像大猩猩一样嚼湿烟草。
"你在烦什么呢?"饭后回到卧室冲了个澡、换过衣服后的警官问道,"你的脸再这么拉长,下回就要掉了!"
"噢,没什么,"埃勒里说着在床上翻了个身,"我只是有点儿恼火。"
"恼火!为什么?"
"为我自己。"
警官咧嘴一笑。"为了我找到的那张信笺吗?算了吧,你不可能总是走运的。"
"噢,不是那个。你干得很漂亮,不必谦虚。是别的事。"
"什么事?"
"让我恼火的就是这个,"埃勒里说,"我不知道。"他猛地坐起来,用手搓着面颊,"可以说是一种直觉吧--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我的意识深处冒出来,告诉我某种信息。那像似有若无的一股青烟。如果我能知道那是什么就好了。"
"去洗一洗。"警官关切地说,"也许只是头疼。"
两人都换好衣服后,埃勒里走向后窗,俯视着万丈深渊。警官走过来,把衣服挂在衣架上。
"得做好长期待下去的准备了,我想。"埃勒里小声说,并没有转过身来。
警官出了一会儿神。"嘿,这倒可以让咱们做些事。"最后他还是说话了,"我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这几天里咱们不会闲着的。"
"怎么了?"
老人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埃勒里说:"这个案子咱们还是严格按规矩来处理。楼下的书房你锁起来了吗?"
"书房?"警官眨眨眼,"怎么,没锁。有什么要紧的吗?"
埃勒里耸耸肩。"这可就难说了。咱们下去走走吧,我又开始怀念那令人不安的气氛了。也许那股青烟要显形了。"
他们下楼了,一个人也没碰到。阳台上也只有史密斯一个人。
重新回到犯罪现场后,余悸未消的埃勒里在整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桌上的纸牌还在,摇椅、陈列柜、杀人的火器、弹匣--一样不少。
"你是个老太婆,"警官揶揄道,"不过把枪留在这里是愚蠢的。还有弹匣。我看应该把它们放在更安全的地方。"
愁云满面的埃勒里望着桌面,说:"最好把纸牌也收起来,它们毕竟也是物证。这是件最疯狂的案子。尸体已被塞进冰箱,物证由警方保管,咱们完全可以举杯欢庆胜利了……多么了不起!"
他把纸牌收拢在一起,整理好,递给父亲。那张被撕成两半的黑桃6留在桌上,他犹豫了一下,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衣兜。
警官找来一把耶鲁锁 的钥匙,插入通向实验室的那扇门上的锁眼里,把门关好后锁上。然后他又从自己的钥匙圈上取下一把样子普通的钢钥匙锁住图书室的门,最后还是用那把钥匙锁上了通向走廊的门。
"我们应该把这些证据放在哪儿呢?"他们上楼时埃勒里小声说。
"不知道。应该是很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不把它们留在书房里?你费了那么大的劲锁了三扇门。"
警官扮了个鬼脸。"走廊和图书室的门谁都能打开,我锁上它们只是一种姿态……这是怎么回事?"
一大群人聚拢在主卧室的门前,连惠里太太和博内斯也在。
他们挤进人群,发现福尔摩斯医生和马克·泽维尔正俯身立在床前。
"出什么事了?"警官厉声问道。
"她有些神志不清,"福尔摩斯喘着气说,"恐怕有点儿暴力倾向。抓住她,泽维尔,好吗!福里斯特小姐,拿我的注射器来--"
泽维尔夫人在两个男人的控制下绝望地挣扎,胳膊乱动,快得像打谷机。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盯着天花板,但什么也看不到。
"行啦,别闹了,"警官俯下身去,快而清晰地说道,"泽维尔夫人!"
腿脚停止了乱蹬,眼神似乎恢复了理智,头也不一个劲地向后仰了,她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的行为很愚蠢,泽维尔夫人,"警官用同样的语气继续说下去,"你应该知道,那毫无益处。快醒醒吧!"
她哆嗦了一下,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她开始轻轻地抽泣。
几个男人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马克·泽维尔擦去额头上的一层虚汗,福尔摩斯医生垂着肩膀、低着头转身走到一边去了。
"她现在是好了,"警官平静地说,"但我不希望她一个人独处,医生。直到她真正恢复正常,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她再烦躁,还是让她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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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左和右(3)    
他惊奇地听到床上传来了女人粗哑但经过克制的声音。"我不会再惹麻烦了。"她说。
"那很好,泽维尔夫人,那很好。"警官发自内心地说,"顺便问一句,福尔摩斯医生,也许你知道,这所房子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安全地存放些东西?"
"怎么,这房子本身就是安全的,我认为。"医生不解地说。
"嗯,不是说这个。是存放证物,明白吗?"
"证物?"泽维尔更觉不解。
"就是医生书房书桌上的那些纸牌。"
"噢。"
"起居室里有个空的铁柜,先生,"从走廊的人堆里传来惠里太太怯怯的声音,"是那种保险柜,但医生从不在那里面放东西。"
"谁知道密码?"
"没有密码,先生。只有某种很有意思的锁,还有一把很有趣的钥匙,放在大桌子的抽屉里。"
"很好,正合用。多谢,惠里太太。来吧,艾尔。"警官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房间。埃勒里从容跟上,但眉头是皱着的。当他们走在楼梯上时,他戏弄地瞥了老父亲一眼。
"这可是个失误啊。"他小声说。
"嗯?"
"失误,失误,"埃勒里耐心地说,"一点儿不一样的地方都没有。我已经把重要的证物放在我的衣兜里了。"他拍了拍装着两半纸牌的衣兜,"这么一来不就很有趣了吗?像不像设下的陷阱,你是这么想的吗?"
警官一副窘态。"嗯……说实在的,这一招我没想到。也许你是对的。"
他们走进空无一人的起居室,找到了那个铁柜。它就嵌在靠近壁炉的那面墙上,被涂上了与嵌板相同的颜色,所以显得很隐蔽。埃勒里在大桌子上面的抽屉里找到了钥匙;他拿起来看了一会儿,耸耸肩,把它扔给了父亲。
警官接住钥匙,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然后打开了柜子上的锁。锁被打开的同时,锁心一阵乱响。柜子里空空如也。
他从衣兜里取出那一摞纸牌,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把它们放了进去。
埃勒里听到阳台上有动静,立刻转过身去。史密斯先生那粗壮的身影出现在落地窗旁,那个大而扁的鼻子在窗玻璃上被压得更扁了,他显然是在监视他们。埃勒里的动作令他一惊,他心虚地直起身溜掉了。埃勒里听到他重重的脚步声踏在阳台的木台阶上。
警官又从衣兜里取出作案的手枪和弹匣。他犹豫了一下,又把它们放回衣兜。
"不,"他低声自语,"还是小心些,由我来保管。一定得确保只有一把钥匙。嗯,就这样。"他砰的一声关上柜门,上了锁。那把钥匙也挂在他自己的钥匙圈上。
埃勒里在下午后来的时间里更加沉默寡言。打着哈欠的警官不再管他,自己上楼去小睡片刻。走过泽维尔夫人的卧室门口时,他看到福尔摩斯医生倒背着双手站在一扇窗前,那个女人则睁大眼睛,安静地躺在床上。其他人都不见了。
警官叹了口气,走开了。
当他一小时后再次来到这扇门前时,精神已经好多了,但这时卧室的门已经关上了。他轻轻推开门朝里面窥望。福尔摩斯医生还站在窗前原来的位置,但多了一个福里斯特小姐,她在床边的长椅上斜靠着,眼睛是闭着的。
警官关上门,下了楼。
卡罗夫人,马克·泽维尔,双胞胎,还有史密斯先生在阳台上。卡罗夫人假装在读一本杂志,可她那凝滞的目光泄露出她心有旁骛。史密斯先生还在练他的大步走,嘴上叼着一个烟头。双胞胎在专心致志地下棋,用的是便携式的有磁力的铁棋盘。马克·泽维尔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把椅子里,显然睡着了。
"你们看到我儿子了吗?"警官大声问道。
弗朗西斯抬起头来。"你好啊,警官!"他高兴地说,"奎因先生吗?一小时前我看到他到那边的树下去了。"
"他还拿着一摞纸牌。"朱利安补充道,"来吧,弗兰,该你走了。我看你要输了。"
"别逗了,"弗朗西斯反驳道,"我让你一个象都能赢你,我怎么会输!看看这一招,怎么样?"
"还有这种棋,"朱利安绝望地说,"我认输,再来一盘。"
卡罗夫人抬眼微微一笑。警官也朝她笑了笑,看看天空,然后走下石阶,上了石子路。
他转向左边,向树林走去,那里是午餐前埃勒里曾经躺过的地方。太阳已经落下来;天空中没有风,只有潮气,像光照下的一个黄铜色的盘子。他停住脚步,仔细嗅一嗅。微风中有种刺鼻的东西,没错,是树木燃烧的气味!他吃惊地观察树林上方的天空,但是没有看到烟。看来是风向变了,那么在风向再次发生变化之前,他们只能忍受这糟糕的气味了。就在他向前走的时候,一大片木炭灰落在他的一只手上,他赶紧将其抖落,继续前行。
刚进到树荫下时,眼睛还不太适应,看不清东西,也看不到埃勒里的身影。警官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等到适应了树荫下的光线后,才竖起耳朵试探着向前走。树木的枝丫垂得很低,这里的热气令他窒息。
就在他要喊埃勒里的名字时,他忽然听到右边有撕扯什么的声音。他踮起脚朝那边走过去,小心地窥望一棵大树的树干周围。
十五英尺开外的地方,埃勒里斜靠在一棵雪松上,手里正忙活着一件奇怪的事。他的脚旁已有一片撕碎、揉皱的纸牌。在警官看到他的那一刻,他正把手举在面前,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别捏住纸牌的两头,眼睛直视着对面那棵树的树梢。然后,几乎可以说是漫不经心地,他把纸牌一撕两半,把一半揉成一团扔掉,马上低头仔细看手中的另一半,嘟囔一声,也扔在地上,接着伸手到外套衣兜里再拿出一张,开始重复捏着纸牌、看向别处、撕开、揉皱、仔细研究这一不可思议的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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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左和右(4)    
警官眉毛挤在一起,把他的儿子观察了好一会儿。后来,他移动脚步时踩断了枯枝,埃勒里的头猛地向出声的方向转过来。
"噢,是你,"他松了一口气,"这可是个苦差事,爸。干一会儿就烦了。"
警官不免有些恼怒:"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值得做的研究,"埃勒里皱着眉头说,"我似乎已经找到了我中午提到的那个若隐若现的东西,起码有点儿眉目了。看!"他从兜里又掏出一张牌。警官注意到那正是昨晚在游戏室桌上放着的那副牌中的一张,"照我说的做,好吗,爸?"他把纸牌塞进父亲不知所措的手里,"把这张牌撕成两半,把一半揉皱扔掉。"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老先生问道。
"来吧,来吧。只当是疲倦的刑警找到了一种新的放松形式。撕开它,揉成一团。"
警官耸耸肩,照做了。埃勒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手。"那又怎么样呢?"警官不满地嘟囔道,扫了一眼手里拿着的碎片。
"噢,很有趣。我刚才想它可能会奏效,不过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当你还不知道能不能得到预期的结果时,摸索的过程可真要命……好吧,稍等一下。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那它得像欧几里得定律那样准确无误,现在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他蹲下身子,咬着下嘴唇,专心致志地研究散落在雪松树下的一地揉皱的纸牌。
警官有些恼火。往好处想,他还是拿出最大的耐心等待儿子进行的莫测高深同时也是行踪诡秘的灵媒试验有个结果。经验告诉他,埃勒里从不做没有目的的怪事。在他那晒成深褐色的堆起皱褶的脑门后面,肯定有某种重要的东西在翻腾。考虑到各种可能性,警官茫然的思绪里似乎也闪出一丝光亮。这时埃勒里满脸放光地跳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解决了!"埃勒里叫道,"托老天的福,我算是弄明白了。这像孩子们玩的游戏,不过也是经过再三印证的……肯定没错。明摆着的证明在观察和推理的过程中被粗心地忽略了。现在好了!跟我来,爸。准备好见证幽灵现身吧。会有人为我的坚持不懈而心怀感激的!"
他疾步前行,一脸的冷静和清醒,还多少有些得意之色。警官迈着碎步跟在旁边,隐隐觉得胃部有一种虚脱感。
埃勒里大步走上阳台的台阶,呼吸不免有些急促。"你们大家能不能跟我上楼来一下?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讨论。"
卡罗夫人惊讶地站起身来:"我们所有人?重要的事,奎因先生?"双胞胎也撇下棋盘跳起来,嘴张得圆圆的。
"当然。啊--史密斯先生,还有你,请吧。还有泽维尔先生,我们也需要你。当然,弗朗西斯和朱利安。"
他没等众人,自己先冲进屋去。女人,两个男人,双胞胎,都用困惑和不安的眼神望着警官。而老先生则阴沉着脸--已经不是第一次--扮演他的角色。他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很坚毅,似乎无所不知的样子。可等他跟着众人进屋后,心里也在嘀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胃里那不舒服的感觉有增无减。
"进来,进来,"埃勒里见众人到了泽维尔夫人的卧室门前略显犹豫,急忙招呼道。那位认了罪的女谋杀者,正用手肘支着身体斜靠在床上,用极度惊恐的目光紧盯着语焉不详的埃勒里的背影。福里斯特小姐也已起身离座,脸色苍白,吃惊不小。福尔摩斯医生正用不解的目光看着埃勒里的侧面。
所有的人都进来了,只是尽量不去看床上的那个女人。
"一点儿也不用拘谨,"埃勒里继续用平淡的语气说,"坐吧,卡罗夫人。噢,你宁愿站着吗,福里斯特小姐?那好,我不会烦你的。惠里太太呢?还有博内斯?必须得有博内斯。"他走进走廊,人们听到他喊女管家和男仆的名字。他回到屋里,过一会儿,两个人都到了,也很紧张的样子。"啊,进来,进来。现在,我看我们已经准备好对犯罪计划的细节作些说明了。犯错人皆难免,还好我们讨论的是实际存在过的东西!"  
这个不同凡响的开场白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泽维尔夫人慢慢地坐起来,黑眼睛也有神了,手抓住被单。
"所谓--"她刚开口,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难道你是说--我?"
"上帝的慈悲心肠……你当然会铭记在心的吧,"埃勒里很快地继续说下去,"泽维尔夫人,保持镇静。这多少有些令人震惊。"
"说正题吧,嘿!"马克·泽维尔不耐烦了。
埃勒里冷眼看着他。"你应该乐于让我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作出说明,泽维尔先生。我还得指出一点,犯罪是个大系统,无所不包。我们都是投石头的人--恐怕还是投第一块石头的人。我这话你会乐意记住的。"
那男人露出一脸困惑。
"现在,"埃勒里平静地说,"我们开始。"他把手伸进衣兜,"我要给你们表演一个纸牌戏法。"他拿出一副纸牌。
"变戏法!"福里斯特小姐惊叫。
"一个非同寻常的戏法。这是连伟大的胡迪尼 也没玩过的戏法。闭上眼睛。"他用双手捏住纸牌,让牌面对着自己,出示给众人,"我现在要做的是把它撕成两半,然后我要把其中的一半揉皱、扔掉。"
众人都屏住呼吸,眼睛全盯在他手中的纸牌上。警官默默地点了点头,发出无声的叹息。
左手紧捏纸牌,埃勒里右手飞快地一动,撕下一半。留在右手的这一半,被他很快揉起来扔掉。然后他举起左手,那是另外半张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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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左和右(5)    
"你们大家要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情况,"他说,"我要把它撕成两半。这件简单而又神奇的手工作品完成得怎么样呢?我用右手发力,用右手揉那半张纸牌,用右手把不用的半张扔掉。这时我的右手空了,而左手不空。"他的语气加强了,"它始终被这半张牌占据着。我的左手,除了在右手发力时起一个平衡力的配合作用什么也没干,成为这半张不曾被揉皱的纸牌的承载者。"
他坚定的目光掠过众人茫然的脸。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跟上他的思路。
"那么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可以说我是个惯用右手的人;也就是说,凡是费力的活儿我都用右手来做。我本能地用右手来做手工活儿,这是我基本的身体特征的一个方面。要不是有特别的意志力驱使,我永远不会做出左手的动作或姿态……你们看,问题就在于泽维尔医生也是惯用右手的人。"
众人的脸上这才有了醒悟的表情。
"我看出来了,你们懂了我的意思。"埃勒里继续有板有眼地说,"我们在泽维尔医生的右手上发现了那半张没有揉皱的黑桃6。但我刚才演示了右手撕牌、揉皱、扔掉并在左手保留另外半张牌的全过程。因为两半纸牌原是同一张,所以也就不存在选这一半还是那一半的问题。结果反正是留在手上的就一直是留在手上的那一半,就像刚才所讲的,在没有做其他动作的那只手上。而事实是,我们发现留下的那半张纸牌在泽维尔医生的右手上。结论是,泽维尔医生并没有撕那张牌。结论是,另外有人撕了那张牌并把它放在泽维尔医生的手上,造成一个可以理解的错误:没有考虑到泽维尔医生是惯用右手的,纸牌不应该在其右手上被发现。结论是--"他稍作停顿,脸上掠过一丝同情,"我们要为将泽维尔夫人错误地指控为谋杀者而给她带来难以忍受的精神痛苦致以深深的歉意!"
泽维尔夫人张大了嘴巴;她像刚从黑暗中来到阳光下,一个劲地眨着眼睛。
"所以说,你们也能看出来,"埃勒里平静地接着说,"如果有人将未揉皱的半张牌放在死者的手里,那么这个人--不是死者--就是想将泽维尔夫人置于谋杀亲夫的境地。而死者若不是指控者的话,那整个情况就变了。不是一个有罪的女人,而是一个被我们冤枉的女人,一个受陷害的女人!不是一个女谋杀者,而是一个无辜的牺牲品,明摆着是一个阴谋的受害者。先不说谁是真凶,那个主谋者会是什么人呢?那么除了凶杀者本人,谁又有把罪名栽在无辜者头上的动机呢?"他蹲下身去,把揉皱的纸牌捡起来,然后把两个半张都放进衣兜,"这案子,"他慢慢地说,"还远未了结,只是刚刚开始。"
全场登时陷入沉默,最难出声的当属泽维尔夫人。她把脸藏进手里,伏在枕头上。其他人都很快地偷瞥了一下对方的脸。惠里太太呻吟一声,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博内斯把目光从泽维尔夫人那里移到埃勒里身上,一脸傻相。
"但是--但是,"福里斯特小姐结巴着说,眼睛盯着床上的女人,"为什么她--为什么--"
"很切题的一问,福里斯特小姐,"埃勒里说,"这正是我必须解答的两个问题中的第二个。在我作出泽维尔夫人是无辜的这一结论之时这个问题就提出来了:如果说她是无辜的,为什么她会认罪呢?可这一点--"他略作停顿,"稍加思索也就不证自明了。泽维尔夫人,"他和颜悦色地问,"你为什么要承认没有犯过的罪呢?"
女人开始用压抑在胸间的闷声呜咽。警官转身走到窗前,向外眺望。生命在此刻都体味到一丝凄凉。
"泽维尔夫人!"埃勒里小声说着,俯身在床侧,触碰她的手。她将双手从脸上移开,抬起泪眼看着他,"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但我们真的不忍心让你作出牺牲。你在保护谁?"    
这就好比你用尽全力想敲开一扇难对付的大门,精疲力竭之后你破门而入。在眼前闪光的那一刻你以为看到了实际情况。而当你的眼睛适应后再看那些细节,它们全都成了虚无缥缈的幻象,里面不过是另一个隔间,对面的墙上还有另一扇难对付的大门……我敢说,每个刑警在办难度较大的案子时都有过相同的体会。
--理查德·奎因《漫步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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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美女与野兽(1)    
第十二章 美女与野兽
这是两人经历过的最闷热的一夜。他们在充满湿热和辛辣气味的黑暗中辗转反侧三个钟头,最后一致决定放弃入睡的努力。埃勒里呻吟着爬下床来,吧嗒一声开了灯。
他找到香烟,拉了一把椅子到后窗跟前,没滋没味地抽起烟来。警官平躺在床上,一下一下地整理着胡须,眼睛瞪着天花板。床上堆着他们的睡衣,早已被汗水浸透。
到五点钟,天色微亮时,他们轮流洗浴,然后无精打采地穿上衣服。
晨曦发红,连第一道阳光都带着浓烈的暑气。埃勒里站在窗前眺望山谷。
"更大了。"他沮丧地说。
"什么更大了?"
"火。"
老先生放下他的鼻烟盒,悄悄来到另一扇窗前。箭山背后的峭壁上有浓重的飘浮物,大约有一公里长的样子,像是灰色的法兰绒被风鼓动着,盘旋着飘向太阳。但烟已不是在箭山山脚,它们又上升了许多,无声地威胁着箭山的峰顶,像是一心要抢占山头的大军,正伺机而动。整个山谷几乎看不到了。火在乘风而上,目标就是峰顶、房屋以及他们这些人。
"真像斯威夫特的空中之岛,"埃勒里小声说,"情况不妙,嗯?"
"是够呛,儿子。"
再没说另一句话,他们向楼下走去。
整个建筑一片沉寂,连个人影也不见。当他们站在阳台上凝望阴沉的天空时,潮湿的脸上还是能感觉到一丝山风的凉意。烟尘和木炭灰比昨天来得更密。尽管他们站立的位置视野更开阔,但下面的情况还是什么也看不到,而那些随风势飘上来的杂物却满眼都是,这一切都告诉他们,火焰已是一个切身的威胁。
"我们到底还能做什么呢?"警官抱怨道,"我恐怕得说这情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我们已陷入困境,艾尔。"
埃勒里双手托腮。"我得承认,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的死已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这是什么声音?"
两人都警觉起来,竖起了耳朵。从房子东面那一侧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沉闷而含糊不清。
"我想不会是有人--"老先生停止了抱怨,"快点儿。"
他们快步下了台阶,沿着石子路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绕过屋角,他们放慢了速度。车道在这里分岔,通向一座木屋,那应该是车库。两扇大门是敞开的,声音从那里面传出来。警官继续向前,谨慎地向里面的暗处窥望。他向埃勒里示意,后者只是沿着石子路边的植被边缘向这边靠拢,与父亲会合。
车库里面有四辆车,整齐地排列着。其中一辆是奎因父子低车身的杜森博格车。第二辆是很气派的加长车身的黑色公务车--无疑是已故泽维尔医生的财产。第三辆是马力很足的那种带异国情调的小轿车,它应该是属于卡罗夫人的。第四辆是破旧的别克车,就是它把来自纽约的肥胖的弗兰克·J.史密斯先生送上箭山之顶的。
金属碰撞的声音来自史密斯先生那辆车的后面。发出声音的部位正好被车身挡着。
他们通过别克车与外国车之间的窄缝看到一个弯腰曲背的男人,手里正拿着一把生锈的斧子砍胖子那辆车的油箱。那铁东西已被砍瘪了好几处,黑糊糊的油已在水泥地上流得到处都是。
那人发出惊叫声,放下斧子,开始反抗。奎因父子用了几分钟才将其制服。
那是老博内斯,一如既往的满脸怒气。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名堂吗?"警官气喘吁吁地说,"你疯了吗?"
他那瘦削的肩膀垂了下来,但话语还很强硬:"把他的汽油放掉!"
"当然不错,"警官怒吼道,"这我们都看到了。可是为什么?"
博内斯耸耸肩。
"可你把汽油放掉就算了,为什么要把整个油箱砸烂?"
"这样他就不能再安上去了。"
"你是个愚蠢的破坏狂,"埃勒里悲叹道,"你应该知道,他会开别的车走。"
"我正想把它们都毁掉呢。"
父子俩面面相觑。"好吧,算我服了你。"警官过了一会儿说,"我相信你会的。"
"可这有多蠢呀,"埃勒里并不赞同,"他逃不了的,博内斯。又往哪儿逃呢?"
博内斯再次耸耸肩。"这样更保险。"
"可为什么这么怕史密斯先生走呢?"
"我不喜欢他那张倒霉的胖脸。"老头儿仍气愤难平。
"这也不失为一个理由!"埃勒里叫道,"可你要注意,我的朋友,你再让我们看到你在这些车的周围转悠,我不是开玩笑,我们会--我们会将你击毙的!"
博内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干瘪的嘴唇一撅,快步走出车库。
警官扬起手跟了出去,留下埃勒里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在油的溪流间跳跃。
"即使我们会被烧成灰,"警官吃过早餐后说,"工作还是要干的。来吧。"
"工作?"埃勒里一脸茫然,早上起来后他已经在抽第六根烟了,眼望天空,眉头也皱了一个小时。
"你听见我说的了。"
他们离开了游戏室里那些漠然聚在一把扇出热风的电扇下的人们。警官一路走过走廊,来到泽维尔医生的书房门前。
他用自己钥匙圈上的万能钥匙打开了门锁,屋内还和他们上次离开时完全一样。
埃勒里关上门后靠在门上。"现在干什么?"
"我想看看他的书信文件,"老奎因说,"谁知道会发现什么。"
"噢。"埃勒里耸耸肩,走到一扇窗前。
警官用平生积累的经验仔细地检查整个书房,陈列柜、书桌、书架--每个角落和缝隙都不放过。备忘录、旧的信件、难以读懂的医嘱、单据--很多东西都是乱放的。埃勒里自顾自地望着窗外随热气摇摆的树木。屋里热得像个蒸炉,两人身上都是一层汗。
"没什么有用的东西,"警官沮丧地宣布,"也就是说,除了一堆杂物,一无所有。"
"杂物?这么说又有好看的了,我总是对人的废物堆感兴趣。"埃勒里走向书桌,上面放着警官刚检查过的最后一个抽屉。
"是啊,这的确是个废物堆。"警官说。
抽屉里装满了零七八碎的东西。充电器,一件破损、生锈的外科器具,一盒跳棋,二十几支大小不等、多数断了笔尖的铅笔,一个中央镶着一颗小珍珠的坚固的袖口链扣--显然是一对儿中的一个,差不多一打领带夹和别针--大部分是失去光泽的绿色的,形状设计得都很怪的衬衫饰物,一个旧的联谊会饰物--上面缺了两颗小钻石,两条手表链,一把精巧的银钥匙,一颗抛光的动物牙齿--因时间长了已经发黄,一根银质牙签……这抽屉是一个男人积聚的小饰物的墓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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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美女与野兽(2)    
"是个讲究衣着装饰的人,不是吗?"埃勒里说,"天哪,一个男人怎么会收集到这么多没用的装饰物呢?算了,算了,爸,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我也有同感。"警官嘟囔道。他砰地关上抽屉,坐在那里生了好一会儿闷气,然后叹息一声站起身来。
他锁上门后,两人来到走廊上。
"等一下。"老先生从走廊交叉口那扇门往游戏室里瞥了一眼,立刻缩回了头,"正好,她在那里。"
"谁?"
"泽维尔夫人。正好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潜入她的卧室好好看看。"
"很好。但我无法想象你能指望发现什么。"
他们大汗淋漓地爬上楼。从楼梯间往走廊走去时,他们在卡罗夫人的房间里看到了惠里太太那宽阔的后背。她既未听到也未看到他们,他们轻手轻脚地进入了泽维尔夫人的房间,关上门。
这是主卧室,也是这一层最大的房间。屋里的女性特征非常明显--掌控一切的女主人的领地,埃勒里心中暗想。让人想起泽维尔医生的地方几乎没有。
"那可怜的人在书房里度过日日夜夜,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我打赌他有很多时候是在楼下那张破沙发上睡的!"
"别说没用的了,注意走廊上的动静,"警官说,"尤其要避免让她把我们当场抓住。"
"如果你从那个五斗柜开始,会节省时间和力气,少出很多汗。其他那些地方肯定装满了巴黎时装和女性物品。"
那个五斗柜,像其他家具一样,也是法国样式的。
警官开始逐一检查那些分隔的空间和那些盛满东西的抽屉。
"裙子、袜子、内衣,常见的杂物,"他报告道,"也有华而不实的装饰品。上帝啊,这类东西太多了!上面的抽屉里全是。只是这里的都是新的,不像楼下的全是古董。谁说学医的不可能是轻浮的?难道那可怜的人不知道那样的别针是十五年前已被淘汰的样式?"
"我跟你说过这是浪费时间,"埃勒里急躁地说,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没有戒指吗?"
"戒指?"
"对,戒指。"
警官挠了挠头。"嗯,想起来,这倒挺怪的。一个那么喜欢小玩意儿的男人连一枚戒指都没有,这能不让人觉得奇怪吗?"
"这正是我在想的。我不记得在他手上见到过,你呢?"埃勒里加重语气说。
"没有。"
"噢,戒指这件事是整个案情中最奇怪的一部分。我们也得小心自己的,说不定哪天也不见了。不是因为它们有多么贵重,而是因为恰恰有人在搜寻这些不值钱的戒指。哼!真是疯狂……泽维尔夫人怎么样?她的珠宝盒检查过了吗?"
警官立刻去翻找泽维尔夫人的梳妆台,终于发现了那个盒子。两人一起用很有经验的眼光仔细端详里面的东西。尽管有几个镶钻的手镯、两条项链,五六个耳环,都很昂贵,但是就是没有戒指,贵重的或廉价的都没有。
警官合上盖子,放回原处,想了想。"这意味着什么,艾尔?"
"但愿我知道。奇怪,非常奇怪。找不到说得通的理由。"
门外的脚步声让他们同时转过身去,从声音判断是向这里来的。两人跑到门后挤在一起,气都不敢喘。
门把手动了一下,停住了,咔嗒一声又转动起来,门被慢慢地向里推开。开到一半时,他们不光能听到门轴吱吱作响,还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埃勒里从门缝里向外窥望,身体一下僵住了。
马克·泽维尔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门外,正站在他嫂子的房门门口。他面色苍白,由于紧张身体紧绷。他站在那里不动,足有一分钟,像是在犹豫着是否要进去。埃勒里不知他还要这样耗多久;还好,他突然转身,关上了门。脚步声告诉他们,人已经沿着走廊离开了。
警官打开门偷眼望去,只见泽维尔沿着铺了地毯的走廊向尽头他的房间走去。他握着门把手,打开门,消失了。
"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埃勒里小声说,跟在父亲的后面从泽维尔夫人的房间里走出来,"到底是什么吓着了他,让他要溜进去呢?"
"有人来了。"警官低声说。两人快步走进自己屋里,然后又慢悠悠地从屋里出来,就像是正准备下楼似的。
两个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的年轻的头探出来--是那对双胞胎上楼来了。
"啊,是你们两个小伙子,"警官和蔼地说,"打算睡个午觉吗?"
"是的,先生,"弗朗西斯说,他好像有点儿心慌,"唔--你一直在楼上吗,先生?"
"我们以为--"朱利安欲言又止。
弗朗西斯脸色发白,他和他兄弟之间想必有过短暂的龃龉,因为朱利安停了下来。
"只是一会儿,"埃勒里笑着说,"怎么啦?"
"你们没看到什么人……上来吗,先生?"
"没有,我们刚从卧室里出来。"
男孩们勉强咧嘴笑笑,不安地挪动了几下脚步,然后才走进他们自己的卧室。
"看得出来,"下楼时埃勒里轻声说,"男孩们是想做些男孩做的事。"
"什么意思?"
"噢,再明显不过了。他们看到泽维尔上楼,纯粹出于好奇也跟了上来。而他听到他们上来就溜了。你没听说过一般的男孩都喜欢探秘吗?"
"噢,"警官抿着嘴说,"可能吧。但泽维尔呢?他上来干什么?"
"是啊,"埃勒里一本正经地说,"他上来到底想干什么呢?"
骄阳下整栋房子都显得委靡不振,哪儿都热得碰不得,到处都是烟灰。大家都懒洋洋地聚在相对凉爽些的游戏室里,倦得话也不想说,玩也没兴致。安·福里斯特坐在大钢琴前,弹着毫无意义的曲调;汗水湿了她的脸,也通过她的手指弄湿了琴键。连史密斯也从炙人的阳台上撤了进来;他独自坐在钢琴那边的角落里,叼着没点燃的雪茄,不时眨眨他那双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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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美女与野兽(3)    
泽维尔夫人今天睡醒后第一次回复到她女主人的身份。她似乎早已从噩梦中走出来了,脸色柔和,目光中也没有那么多怒气了。
她摇铃叫来女管家:"开午饭吧,惠里太太。"
惠里太太显然很困窘。她绞着手,脸色发白:"噢,但是,泽维尔夫人,我--我办不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为什么办不来?"泽维尔夫人冷冷地问。
"我是说我弄不出正式的午饭来,泽维尔夫人。"老妇哀叹道,"已经--已经没有什么真正可吃的东西了。"
高个儿女人直挺挺地站起来。"什么--你是说我们没有食物了?"她慢慢地问道。
女管家很惊讶:"但是你应该知道的,泽维尔夫人!"
她把手放在额头上。"是的,是的,惠里太太。也许是我--我没注意。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宁。难道--什么都没有了吗?"
"只有一些罐装食品,泽维尔夫人--鲑鱼、金枪鱼、沙丁鱼,这些还有不少;还有几听豌豆、芦笋和水果。早上我烤了面包--面粉和酵母还有一些--但鸡蛋、奶油、土豆和洋葱已经吃光了,而且--"
"请做些三明治吧。还有咖啡吗?"
"有的,夫人,但没有牛奶。"
"那就准备茶吧。"
惠里太太红着脸退下了。
泽维尔夫人小声说:"我真是非常抱歉,我们的食物有点儿短缺了,现在正是食品商送货的时候,可火势--"
"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卡罗夫人笑着说,"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吧,用不着责备自己……"
"而且我们也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福里斯特小姐逗乐地说。
泽维尔夫人叹息一声;她没有直视那个娇小的女人,在屋里走了几步。
"也许我们应该实行配给制。"福尔摩斯医生迟疑地说。
"看来不得不如此了!"福里斯特小姐叫道,同时在琴键上敲出了一个可怕的和弦,然后脸一红,又沉默了,好长时间没再说话。
后来还是警官柔声说道:"大家注意,我们还是应该面对现实。我们的确已陷入一个可怕的困境。到目前为止,我还指望着山下的人能对大火做些什么。"大家都偷偷地看着他,尽力掩饰自己的不安。他又急忙补上一句,"噢,他们当然会,只是--"
"你们看到今天早上的烟了吗?"卡罗夫人平静地说。"我从卧室的阳台上看到了。"
又是一阵沉默。"在任何情况下,"警官急忙说,"我们千万不要绝望。像福尔摩斯医生建议的,我们恐怕不得不非常严格地节制饮食。"他咧嘴一笑,"这对女士们应该比较合适,呃?"她们报以无力的一笑,"这是个明智的选择。只是个尽量坚持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要等到救援来到。那只是个时间问题,你们知道。"
深陷在一把大椅子里的埃勒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觉得极度压抑。这缓慢、漫长的等待……而且他的脑子一刻也不让他休息。有疑问要解答。那个时隐时现的幽灵再次缠绕住他。有某种东西……
"情况非常糟,不是吗,警官?"卡罗夫人轻轻地说,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静坐在她对面的双胞胎身上,两人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心痛。
警官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是的,情况……好吧,的确是糟透了。"
安·福里斯特的脸白得像她身穿的休闲装。她凝视着警官的目光垂了下来,她把手夹在膝间,掩饰它们的颤抖。
"他妈的!"马克·泽维尔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蹿起来。
"我可不想像躲在洞里的老鼠似的被烟熏出来!咱们就不能做点儿什么?"
"沉住气,泽维尔,"老先生温和地说,"别失态。我正想提出--行动的建议。既然我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那么无所事事,或像你说的,游手好闲,也于事无补。我们并不是真的只能束手待毙,你们知道。"
"是吗?"泽维尔夫人惊问。
"我是说我们还没到四下里去看看。屋后的悬崖是什么情况--有没有下去的方法,哪怕是危险的方法?"他急急地又补上一句,"只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有个紧急出口。哈--哈!"
没人响应他拙劣的笑话。马克·泽维尔阴沉着脸说:"那么陡,山羊也下不去。快别想了,警官。"
"噢。这只是随便一说,"老先生的语气里也没有多少坚定的成分,"那么,好吧!"他假装很有精神地搓着双手,"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吃过三明治,我们来做一次小小的探险。"
大家都满怀新的希望看着他,而坐在椅子里的埃勒里则打心眼里觉得无望。安·福里斯特的眼睛开始放光。
"你的意思是--进到树林里去,警官?"她急切地问道。
"这不是有位聪明的年轻女士嘛!那正是我的意思,福里斯特小姐。还有各位女士也一样。各位都准备好最破的衣服--灯笼裤,如果有的话,或骑装--我们要披荆斩棘,到树林里去进行一次大搜索。"
"那一定很带劲,"弗朗西斯叫道,"来吧,朱尔!"
"不,不,弗朗西斯,"卡罗夫人说,"你们--你们俩,千万不要--"
"为什么不行呢,卡罗夫人?"警官真诚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对孩子们是件乐事,对我们大家都是件乐事!把心里的晦气向外发散一下……呃,惠里太太,太好了!各位,吃吧!咱们赶早不赶晚。三明治,艾尔?"
"当然。"埃勒里说。
警官看了他一会儿,耸耸肩,又像一只老猴子那样去哄那些叽叽喳喳的小猴子去了。多快呀,这时每个人都在笑,甚至会亲切地与对方说话。大家都吃得快而小心。没有奶油的三明治,每一口都是美味。看着他们,埃勒里的胃更不舒服了。所有的人似乎都把泽维尔医生那僵硬的尸体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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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美女与野兽(4)    
警官像昔日的拿破仑那样呼前喝后,但本意是想把这次探险游戏化,同时也精细盘算行动路线,不使该看到的东西从眼前漏过。甚至连惠里太太也加入了这个行列,还有性情一贯乖戾的博内斯。警官自己把住尽西头,埃勒里在尽东头,其他所有人都在他俩之间。马克·泽维尔居中,在他与警官之间有福里斯特小姐、福尔摩斯医生、泽维尔夫人和双胞胎,而在泽维尔与埃勒里之间有卡罗夫人、博内斯、史密斯和惠里太太。
"现在注意,"警官在大家各就各位后高声说,"尽量直着走,不要转弯。下山时,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是正常的--从山顶往下走,山体是逐渐宽起来的,但大家的眼睛要睁大。当你接近火场时,不要过于靠近,要注意有没有可通过的路。如果你发现有希望就使劲叫,我们就会跑过去。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高声叫着的福里斯特小姐,穿着从福尔摩斯医生那里借来的一身骑装,显得很精神。她的面颊粉红,奎因父子还从没见过她如此兴高采烈的样子。
"那么,出发!"警官又小声加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们大家。"
他们钻进了树林,奎因父子听见卡罗兄弟像印第安勇士那样呜呜叫着,消失在灌木丛深处。
好一会儿,父子两人都没说话。
"现在怎么样,老天真?"埃勒里小声说,"满意啦?"
"我必须得干点儿什么,不是吗?再说,"警官自我辩护道,"你怎么知道就找不到一条下山的路呢?这不是不可能的!"
"但却是最不可能的。"
"还是别争了。"老先生气恼地说,"我把你我安排在东西两端,不管你怎么说,就是因为那是最有可能找到路的地方。尽量贴着悬崖边缘走,那里树木最稀疏,应该是这样的,所以也就最有可能有出路,如果有的话,"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好吧,上路。祝你好运。"
"你也一样。"埃勒里冷静地说,转身向车库后面走去。到屋角要拐弯时,他回头一望,他父亲正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头向西扎去。
埃勒里把领带放松,用潮乎乎的手绢擦了擦前额,继续向前。
他从车库后面紧靠悬崖边的地方出发,尽量贴着边缘走。热烘烘的树叶紧紧地压在他的头顶,身上的每个毛孔立刻冒出了汗水。空气很闷,难以呼吸。这里有烟,虽然看不到,但是呛嗓子,他的眼睛很快开始泪水涟涟。他尽量压低头、猫着腰向前冲。
路很难走。尽管他穿上了自己的马裤和皮靴,但林下的灌木长得过于浓密,落叶盖住了不牢固的地面,有些小树已长到他膝盖这么高。那些干枯的枝丫像刀一样锋利。他咬紧牙关,试图不理会大腿上的刺疼。他开始咳嗽了。
他不知滑倒了多少次,手和脸都刮破了,感觉就像走在已形成几百年的沉潭里。每向下滑一步,都把他带入更稠密、更难闻的气味里。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说不定哪一步就踩在悬崖边的缺口上,这里可是树林的边缘,绊一跤就可能跌下万丈深渊。他停下来靠在树上喘口气,透过枝叶的缝隙能看到旁边的那道峡谷--那么遥远,又那么近,好像一步就能跨过去。这时的烟已像肮脏的羊毛那样浓密,至少在他所处的位置与对面山谷之间是这样,甚至连升腾上来的热风都不能将其驱散。
这时传来了像大地震时发出的轰鸣声,引起了他的警觉。
很难判定发出声音的方向和距离。又响了!在不同的地点……他擦掉脸上的汗水,好一会儿都对这一现象感到困惑。后来他终于回过神来。是爆破!他们在炸出隔火带,阻止火势的蔓延。
他继续向前。
他蹒跚而下,似乎永无尽头--就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罪人,在烟熏火燎中翻滚摸爬。热度加高,灼痛了肌肤,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他大口喘气,几近窒息。还有多远,我的上帝,他带着一丝苦笑心想,然后仍然奋力前冲。
这时,他看到了它。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是眼中的泪水折射出第四度空间,产生了缥缈虚幻的非地球奇观。然后他才明白,眼前就是火场。
在他脚下,噼里啪啦不歇劲地熊熊燃烧着的橘黄色的不断变换形状的东西就像从疯子的梦境中走出来的变形怪物。它一点一点地向上爬,吞噬着那些干枯得弓背弯腰的树木,再派出先头部队--那些贴着地皮爬在灌木丛里的火舌,很快地舔着枯枝败叶,以横扫千军之势,在所经之处留下一道火线,像红色的霓虹灯,若明若暗,只等后面的大军一到,寸草不留。
他向后退缩,遮挡住自己的脸,第一次被面临的困境所包含的全部危险彻底征服。火焰无情的脚步……这是大自然心情最坏的时刻,令人畏惧也招人憎恶。他有一种冲动:掉头就跑,盲目地跑--跑到哪儿算哪儿--只要能离开这火。他不得不把指甲深深地抠进手心才能控制住自己。这里的热浪又一次灼痛了他的脸,他开始喘着粗气往回爬,滑倒在腐叶上。
他头朝南,身体斜对着火线,那么悬崖肯定是在斜上方。他此刻的心头生出绝望,一种冰冷的铅块般的沉重似乎随时都会从内心的恐惧压力下喷涌而出。这里应该有一条路……他伸手抓住一棵白桦树的树干,控制自己不再下滑。他到了山崖的缺口。
他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眨着刺痛的眼睛望着填满烟雾的山谷,感觉像是站在活火山的边缘在看着喷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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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美女与野兽(5)    
树木长在参差不齐的岩石边上。再下面一点儿,峭壁上鼓出一块,那里的树木像别的地方的树木一样在猛烈地燃烧。至少这条路是彻底没有希望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长的时间才爬回箭山的峰顶,这里的气味比下面的还难闻。走这一趟是个累断腰、心要裂、肺要炸的苦差。穿着防护靴的脚僵得甚至不能弯曲,手上的血道子都快连成一片了。他脑子一片茫然地向上爬着,喘着粗气,半闭着眼睛不去想在下面看到的恐怖景象。他后来才知道,他爬了好几个小时。
他终于喘气轻松些了,可以看到峰顶浓密的树木。
他奋力来到林边,松松垮垮地靠在一棵树干上,抬起血红的眼睛看着天空。太阳已经西沉,不像中午那么热了。水,象征天国之福的淋浴,在伤口上抹点儿碘酒……他闭上眼睛,调动身上仅存的力气,想想最后这几步怎么走。
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有人踩着他右边的灌木走过来,另外有人折回来了……他迅速蹲下,躲在茂密的树木后面,所有的疲倦和烦闷都被高度的警觉所代替。
胖子的那颗大脑袋--史密斯从树林西边出现了,谨慎地往峰顶观望。他衣冠不整,蓬头垢面,从远处看也和埃勒里一样狼狈。但是,真正让埃勒里不愿露面的不是这个从搜寻现场带着疲乏和伤痛归来的牛高马大的人,事实上是那位在他身旁出现的面容姣好,但也累得直不起腰来的伴儿,卡罗夫人。
这奇怪的一对朝空旷的阳台和房子周围小心地张望了好一会儿,等确认他们是最先返回的之后,才放心大胆地走上卵石路。卡罗夫人还声音挺大地叹了口气,身心松弛下来。她用手揉了揉下巴,眼睛紧盯着她那位巨人似的同伴,后者斜靠在离他最近的一棵树上,小眼睛仍不停地环顾四周。
女人开始说话,紧张的埃勒里能看到她的嘴在动,但离得太远,听不见她说什么。他暗暗诅咒自己运气不佳,没能离他们更近些。男人很不耐烦,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但始终靠在树干上。在埃勒里看来,女人的话似乎都很重,所以才让听着的人局促不安。
她很快地说了半天,而他一次也没张嘴。后来,她挺直身体,带着一股十足的威严向前伸出右手。
有一会儿,埃勒里觉得史密斯像是要揍她。他一下子从树干上弹开,大腮帮子不停地在动,大巴掌也半张开着。女人没有动,伸出的手也没放下。在他继续说话时,那只手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向前伸着。
最终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了下来,把手伸进胸前口袋摸索着。他颤抖地取出一个皮夹,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埃勒里看不清是什么--重重地放在她那只带血道子的小手上,然后看也不看她就向屋里走去。
卡罗夫人静静地站了好半天,也不看到手的东西,苍白、僵硬,像一座石雕。然后,她的左手也举上来与右手合在一起,两手蜷曲着,开始一下一下地撕那件史密斯不情愿给她的东西。东西被撕到碎得不能再碎时,她也已进入狂怒状态。最后,她把那些碎片用尽全力向树林的方向扔去,然后转身也像史密斯一样向屋里跑去。埃勒里看出来她的肩膀在抽动,她把脸藏在手里,是闭着眼睛跑开的……
过了一会儿,埃勒里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刚才一男一女停留的地方,很快地再向屋子那边看看。两人确实都已进屋,周围静得像坟墓。他立刻蹲下来把能找到的碎片都尽量收集起来。他猜那应该是纸质的东西,所以地上像纸的东西他一件也没有落下,用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没有什么可捡的了他才进入树林席地而坐,从衣兜里拿出一张旧报纸,将它铺开后开始在上面拼那些碎片。
他眯着眼睛仔细研究他完成的作品。这应该是一张华盛顿银行的支票,日期就是奎因父子在狭窄的山道上碰上驾驶别克车的胖子那一天。这是一张现金支票,用女性特有的细长笔迹签上姓名的正是玛丽·卡罗。
上面开出的数额是一万美元。    
我觉得我快要发疯了。就是那种不掺假的发疯。我坐在那里,他们站在对面看着我,没有人说话,而那件带血的衬衫还是看得见,那张脸也看得见,尽管他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停尸房里。所以我坦白了,我受不了了。我觉得我快要发疯了。我认罪了。
--A. F. 在新新监狱等待判决期间向新闻界的声明
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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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方块J(1)    
第十六章 方块J
"这可非同小可,"埃勒里慢慢地说,"你什么时候丢失它的?"他本能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那枚造型奇特的漂亮戒指正闪闪发亮,这个小饰物是前不久在佛罗伦萨用不多的几千里拉买下的。
"丢失!"警官抬起手来,"它一直都在呀,艾尔。昨晚、今早都在。真是见鬼了,我记得十二点半我看表时它还在我的无名指上。"
"再回想一下。"埃勒里认真地说,"我想起来了,昨晚我离开你去睡觉时,我还看见它在你的手上,而今天凌晨两点我在地板上发现你时,我没看到它。"他的脸沉了下来,"不错,它被人偷去了!"
"这样看来,"警官无可奈何地说,"肯定是被偷去了。被那个把我麻醉了,又把泽维尔毒死的恶人偷去的!"
"毫无疑问。先别着急。"埃勒里迈着大步在屋里来回走动,显得很激动,"到目前为止,我对你的戒指被盗更感兴趣。这多冒险呀!为了什么目的?一枚值不了多少钱的普通的婚戒,式样也陈旧,在当铺里也换不了几个钱!"
"不管怎么说,它是没了,"警官说,"可是,上帝啊,偷什么不好,非要偷我最看重的东西。它是属于你母亲的,我的儿子,对我来说可不是一笔钱的问题。"他开始向门口走去。
"嘿!"埃勒里叫道,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要去哪儿?"
"挖地三尺我也要把它找回来!"
"别犯傻了,爸。沉住气,"埃勒里急切地说,"别把事情搞砸了。我跟你说,这戒指是个关键!我现在还说不清为什么,但我想起来了,这里先前也提到过丢失不值钱的戒指的事--"
"嗯?"警官皱起眉头等待下文。
"这里面是有文章。我知道,但要给我时间。到处乱翻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那个贼也肯定不会笨到随身带着它的地步,你即使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把它找出来,也仍然不知道是谁藏起它的。不妨先随它去吧,听我的。但时间不会长的。"
"那好吧。但我会老想着这件事的。在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之前--如果能离开的话--我得找到它或弄清楚原因。"对不久的未来也缺乏把握,所以话说得也不那么充满信心。
大火正不可阻挡地扑上来,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山顶,也包括这里的几个住客。身心俱疲的人们,精神上也陷入混乱。带着血腥味的恶意在他们心里悄悄地滋长,那势头一点儿也不亚于从树木的梢头一个劲向上蹿动的威胁。再也无须掩饰,女人歇斯底里,男人面色苍白、忧心忡忡。随着日头升起,那股炙热更难抵挡。空中到处飘着烟尘和木炭灰,弄得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洁。已没有更安全的地方可逃。屋里不管怎么说还是比户外好受些,只是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根本不流动,但他们中间还是有人--尤其是女人们--敢单独到卧室的盥洗室里去洗个淋浴,轻松一下。大家都怕单独待着,也怕彼此在一起,怕沉默,怕火。
那种亲密的谈话一句也没有了。独处的恐惧把他们聚拢到一起,但他们并不是单纯地坐着,而是用最赤裸裸的怀疑目光彼此打量。他们的神经已变得极度敏感。警官刚与史密斯争执了一番。福里斯特小姐寻衅似的跟福尔摩斯医生没话找话说,而后者却固执地一言不发。泽维尔夫人厉声呵斥卡罗双胞胎兄弟,因为这哥俩老是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卡罗夫人替儿子辩白几句,两个女人差一点儿又恶语相向……一切都像噩梦一样可怕得不真实。浓烟团向他们不停地推近,灵魂已先被心里的魔鬼打入十八层地狱。
面包是一片也没有了。他们在餐厅的大桌子旁边进食,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只是为了从那些听装罐头里获得必要的营养,味同嚼蜡。时不时地他们还无望地朝奎因父子瞥上两眼。尽管父子二人神情漠然,但众人似有共识:如蒙得救,那救星也只能是他们。但父子俩只是闷头吃东西,什么话也不说,理由也简单:无话可说!
吃完午餐,他们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杂志捧在面前,目光扫过,什么也看不见;每个人都在想心事,就是没人说出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奇怪的原因,人们觉得马克·泽维尔的被谋杀比这里一家之主的被谋杀更可悲。那身材高大的律师有着鲜明的个性。谨言慎行,郁郁寡欢,尽管总是皱眉颦颜,但有他在场,屋里的气氛还不致太过沉闷;而现在他不在了,每个人都切身体会到了他的缺席。沉默更让人痛苦。
这时他们开始咳嗽,眼睛疼,浑身冒汗。
警官再也憋不住了。"听我说!"他突然高叫,吓得大家一愣,"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都会发疯的。你们为什么不上楼去好好洗个淋浴,或者玩个游戏什么的?"他红着脸摆摆手,"像一群伸着舌头的奶牛在这里一个劲地瞎转悠有什么用?去吧,你们大家!赶快!"
福尔摩斯医生啃着自己发白的指关节。"女士们害怕,警官。"
"害怕!怕什么?"
"怕一个人独处。"
"哼,可这里也有人连下地狱都不怕呢。"然后老先生又心软了,"好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想。如果你们要去的话,"他的语气里又增加了讽刺的意味,"我们可以护送你们到房间,一个挨一个地。"
"别开玩笑了,警官,"卡罗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那--那只会让人更紧张。"
"可是,我认为警官是对的,"福里斯特小姐说着把手中《名利场》的过刊重重地放下,"我要上楼去把自己泡在山泉水里,看看连杀两人的恶棍能把我怎么样!"
"这才是好样的,"警官说着用锐利的目光瞥了她一眼,"如果你们大伙儿都有这样的心态,我们的事情就好办多了。这是二十世纪,大白天的,你们都不聋不瞎,还有什么可怕的?你们这些人呀,可真行!"
过了一会儿,屋里就只剩下奎因父子了。
他们一起来到阳台上,肩并肩,两人的心情都恶劣到了极点。太阳正高,暴露的岩石表面被晒得像是也要燃烧起来。长长的阳台早已没有舒适可言。
"这外面和里面一样难受。"警官抱怨着坐进一把椅子,他的脸上已开始冒汗。
埃勒里呻吟着也在旁边坐下。
他们坐了很长时间。屋子里面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埃勒里眼睛闭着,双手叠放在胸前,那软沓沓的样子就像是骨头架子散了似的。任凭热浪肆无忌惮地蒸烤着他们的筋骨,他们只管静静地坐着。
太阳开始西斜,越来越低,两人还是静坐着。警官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盹,不时地会从睡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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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方块J(2)    
埃勒里的眼睛虽然也闭着,但他并没有睡着。他的脑子比什么时候转得都快。那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翻上翻下,没有停歇片刻。每次球要进洞时,总会出现不相干的枝蔓把球支开,也许这些枝蔓也很重要,只是还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谁说得清呢。有些是关于第一次谋杀的,与科学试验有关,这些东西一再浮现在他的脑际。可每次要抓住它们时它们又忽然跑掉了。然后又是那张方块J……
突然,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他猛地坐起来,全身都僵硬了。警官也睁开了眼睛。
"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里全是睡意。
埃勒里从椅子里起身了,然后站定,仔细倾听:"我想我听见--"
老人警惕地站起来。"听见什么了?"
"在起居室。"埃勒里跑向另一边的落地窗。
起居室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站住,再仔细听。这时,惠里太太从一扇落地窗中走出来,脸红得像龙虾,头发是湿的,没有梳理,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她的喘息声很重。
她看到两个男人后停住脚步,很神秘地示意他们过去。
"奎因警官,奎因先生,你们能不能过来一下?有件很奇怪的事--"
他们快步走向最近的一扇窗户,朝里面望去--空无一人。
"什么怪事?"埃勒里急忙问。
管家把一只脏手压在胸脯上。"我听见有人在做什么事,先生--"
"快说,快说,"警官不耐烦地催促道,"是什么,惠里太太?"
"先生,"她低声说,"是这样的,我无事可做,我是说做饭之类的家务活儿,觉得有点儿紧张,所以我决定整理一下地板上的东西。你们知道,我们一直处于忙乱之中,出了那些事--"
"是这样,然后呢?"
"你们看,哪儿都是脏的,我想把家具擦一擦。"她神色紧张地回头往空屋子里望望,"我从游戏室开始,正弄到一半就听到起居室这边传来奇怪的声音。"
"声音?"埃勒里皱起眉头,"我们可什么也没听到。"
"声音并不大,先生。像是一种轻轻凿挖--我也说不大准。我还以为是有人回到起居室里取书读,可那声音仍没有停,所以我想也许并不像我猜想的那样。于是我轻轻走向起居室的门,尽量不出声地慢慢推开它--"
"你很勇敢,惠里太太。"
她脸红了。"可我怀疑我还是弄出了声音,先生,因为我推开一道缝往里看时……什么也没有。肯定是我弄出的声音把里面的人吓跑了,但不知吓跑的是他还是她,先生,我反正是搞不清了。"  
"你的意思是说,不管是谁,里面的人听到你来了,就从通向走廊的门跑掉了。"警官急促地问道,"嗯,就这些吗?"
"不,先生。我进去后,"惠里太太声音颤抖,"首先看到的是……我带你们去看。"
她脚步很重地又走回起居室,奎因父子皱着眉头跟在后面。
她带着他们径直向壁炉那边走去。她用粗壮的食指指向警官存放纸牌的那个壁柜:坚实的锁上有撬痕,地板上放着一根捅火棍。
"这么说,有人惦记这个小柜子,"警官喃喃道,"真是该死!"
他大步上前,用内行的目光查看柜门上的痕迹。埃勒里拿起捅火棍,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在一边。
警官检查完后气哼哼地说:"这不是想用火柴撬开银行的金库么?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里面除了一副纸牌没有别的。"
"很奇怪,"埃勒里嘀咕道,"是很奇怪。我建议把小保险箱打开,爸,看看能发现什么。"
惠里太太张开嘴巴看着他们。"你认为--"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怀疑。
"我们怎么想,惠里太太,那是我们的事,"警官严厉地说,"你在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这方面做得很好,而你现在该做的是,最好把嘴巴闭上,明白吗?"
"噢,明白了,先生。"
"那么就这样。回去对付你的那些灰尘吧。"
"是的,先生。"她很不情愿地走开了,通向餐厅的那扇门也在她身后关上了。
"现在让咱们看一看。"老先生拿出钥匙圈说道。找到钥匙后,他把柜门打开了。
埃勒里很吃惊:"我注意到你还拿着那把钥匙。"
"我当然拿着这把钥匙。"警官不解地看着他。
"这又是一件很奇特的事。顺便问一句,我想这是开柜门的唯一一把钥匙吧?"
"别担心,那天检查过了。"
"我并不担心。好吧,让咱们看看里面。"
警官把柜门打开,两人一起往里看。除了纸牌,里面什么也没有,而且纸牌还在原处没动,就像那天放进去时一样。这证明柜子自从被老先生锁上后再没打开过。
他把整副牌拿出来仔细看看。毫无疑问,还是那一副。
"奇怪,"埃勒里小声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天哪,当初我们核对纸牌时没有遗漏什么吧?"
"有一点是肯定的,"警官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天所有的人都在楼上时我问什么地方可以存放纸牌,惠里太太说到这个柜子和钥匙。我记得她甚至还提到它是空的,而它确实也是空的。所以说,大家都知道我要把纸牌放在这里。既然这柜子里没有别的--"
"当然,这些纸牌是证物,泽维尔医生谋杀案的证物。这说明只有凶手有理由对它念念不忘。由此我们可以推论出两点,爸,让我来分析的话:是凶手偷偷溜进来,试图打开柜门,他这么做的理由是纸牌中有被我们忽略的东西,他显然是想把它毁掉,因为它对凶手来说是致命的。咱们倒要仔细地再看一看!"
他一把从父亲手中夺过纸牌,拿着它们来到一张小圆桌前,面朝上把它们摊开,一张一张地仔细看。可是无论哪张牌上都没有明显的手指印,只有一些什么也说明不了的污迹。然后,他又把整副牌翻过来看看背面。
"真是邪门了。"他说,"总应该有点儿什么……即使没有正面的线索,从逻辑上讲也应该有反面的提示才对--"
"你在说什么呀?"
埃勒里脸色阴沉。"我在钓鱼。线索往往不在水面上,更经常的是藏在水底。咱们再看看。"他把牌聚拢在一起,在他父亲惊异的注视下开始一张一张数起来。
"干什么,这不是很蠢吗?"警官不满地叫道。
"当然很蠢,"埃勒里嘴上这么说,但仍继续数下去,"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他停下来,眼睛放光,"你注意到了吗,"他叫道,"四十九、五十……全都算上了,就这些!"
"就这么多吗?"警官奇怪地问,"一副牌不是应该有五十二张吗?不,这副牌应该是五十一张,那张被撕成两半的黑桃6在你那里。"
"是的,是的,还差一张,"埃勒里急切地说,"那么,我们马上就会知道差的是哪张了。"他很快地再次把牌聚拢,叠整齐。他按花色把牌分开,黑桃,红心,梅花,方块。凑齐一个花色,他就把它们拿到旁边。红心和梅花都是齐的,黑桃只差他收起来的那张6,那张被撕成两半的牌现在应该在楼上卧室的某个衣兜里,现在该方块了……
"好吧,咱们看看。"他轻声说着,紧盯着牌面,"我们应该早就知道的。这一切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就从没想过要数一数,真不可思议,不是吗?"
差的那张牌是方块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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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方块J的故事(1)    
第十七章 方块J的故事
埃勒里放下纸牌,走到落地窗跟前,拉上窗帘,再回去把通向走廊的门关上,又折回来看了看通向餐厅的门,确认没有什么异常后,打开几盏灯,这才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咱们坐下来好好想想这件事。我开始看清很多以前没有看到的事了。"他伸开腿,点燃一根香烟,透过烟雾看着他父亲。
警官坐下,把腿跷起来,气冲冲地说:"我又何尝不是呢,感谢上帝,这是一线光明!你看是不是这样,马克·泽维尔留下一张撕成两半的方块J,作为一个线索,指认那个发动袭击并迫使他服下毒药的凶手。而现在我们又在约翰·泽维尔遭枪击时玩的那副牌里发现缺少一张方块J,这说明了什么?"
"思路很对,"埃勒里赞同道,"应该说这里提出了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有没有可能泽维尔医生那副牌里的方块J也是指认谋杀泽维尔医生的凶手的线索?"
"干吗还说得这么含糊?"警官不满地说,"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完全可以说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答案!"
"现在看来似乎是这样,但是,"埃勒里叹息道,"在这邪恶编织的一团乱麻面前,我必须谨言慎行。我承认,假设凶手试图从柜中偷走那副牌是为了不让我们知道其中少了方块J,这是完全说得通的。如果我们所说的凶手就是方块杰克 ,那就没有问题了。"
"我倒是有个想法,"老先生激动地说,"也是刚刚才有的。让我们把这个杰克放在一开始做个通盘考虑,整个事情的轮廓就很清楚了。马克·泽维尔留下方块杰克作为指认凶手的线索。一个方块杰克所代表的人物可能在前次凶杀现场就已出现过,所以在他哥哥被杀现场的那副牌中才缺少方块杰克。有没有可能--我也像你一样犹豫了--这个由方块杰克表示的线索是马克临死时用来提示他在发现哥哥的尸体时看到的什么?"
"我明白了,"埃勒里慢慢地说,"你的意思是说,那天晚上他进入书房时发现泽维尔医生已被枪杀,而泽维尔医生手里拿的是一张方块杰克?"
"对。"
"嗯。从现在的情况来推断,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同时也有这样的可能,他留下方块杰克是因为他自己与凶手的遭遇,只意味着他看清了凶手的脸,用他哥哥用过的方法,以牌面上包含的信息作为线索来指认其身份。"他摇了摇头,"不,这样的巧合不太可能,尤其是还这么费解……你是对的。他留下方块杰克是因为他哥哥那样做了。两起谋杀是同一凶手所为,他只是借用了他哥哥的想法和思路。是的,我想可以这样说,在他发现约翰·泽维尔的尸体时,发现了约翰·泽维尔手中的方块杰克。然后他改变了线索,拿走了杰克,用桌上的黑桃6替换了它,故意陷害泽维尔夫人。"
"既然你已发表了长篇大论,"警官兴致极高地说,"那我再接着说。他为什么要从他哥哥手中拿走杰克再放上黑桃6呢?我们知道他的动机是要排除他嫂子这个障碍--"
"等等,"埃勒里小声说,"不要这么着急。我们还忘了一些事。有两点,一是确认--解释为什么他要选择黑桃6作为陷害的手段。很显然,假如约翰的手里已经有了一张牌,那么这条纸牌线索肯定立即提醒了他。二是改变线索,用方块J替换黑桃6。为什么泽维尔不把那张杰克直接放回桌上--它也是那副牌中的一张呀?"
"嗯……这倒是事实,他确实把那张该死的牌拿走了--我们没有看到,他想必是拿走了它。为什么呢?"
"唯一符合逻辑的理由肯定是这样的:即使把它从他死去的哥哥手里拿出来,扔到桌上的散牌中间或插入牌堆里,"埃勒里冷静地回答,"都不会掩盖一个事实--它是被用做一个线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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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方块J的故事(2)    
"现在你又在出谜语了。这没有用。有用的是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
埃勒里思考了一番,重重地长叹一声:"我们有一个完美的解释。在被杀时他留下一张方块杰克--是撕成两半的。"警官吃了一惊,"这不是对上号了吗?也就是说他本人在他哥哥手上看到的就是半张杰克!如果他发现的就是半张,那他显然就不能再把它放回去,也不能把它留在犯罪现场。它的形状会立刻引起旁人的注意,尤其是他打算把撕开的黑桃6留下。顺着这个思路理下来,只有一种说得通的解释,当时的情况迫使他把在他哥哥手上找到的撕开的杰克带走。我想他确实是把它带走了,而且还毁了,想必他有这样的信心:没有人会去数纸牌的数目……就像除了凶手,"他皱着眉头又补上一句,"再没有人试图潜入这个房间偷走那副纸牌一样。"
"嗯,这说得都很对,"警官急切地说,"咱们继续。对天经地义的事我毫不怀疑。这是个转折点,我的儿子……重要的是--他自己坦白,黑桃6的作用是陷害泽维尔夫人--最终我们所得知的唯一重要的事情是:两次罪案的受害者都留下半张方块杰克作为指认凶手的线索。当然,同样的线索指向同样的凶手。可这里面还有怪事。从他哥哥被杀现场拿走半张杰克,实际上意味着掩护了真凶--把罪责引向泽维尔夫人,而后来在他自己被害时他才愤而诅咒那个他曾经救过的人!有些地方好像不合情理。"
"不会。马克·泽维尔可不是那种能作出自我牺牲或侠盗罗宾汉式的人物。他陷害泽维尔夫人,纯粹是出于老一套的贪心的动机。他当然不能让那条"杰克线索"被人发现。他要让陷害成功。换言之,他"救"了我们的方块J不是出于正义或怜惜,而纯粹是出于金钱上的考虑。而他自己的死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里面还有其他的原因。当你指控他杀了他哥哥时,他失去了自控力,想说出真凶的名字而又不能--这又说明了两点:他根本不抱保护那个人的奢望,特别是当他自身难保时;其次是他本人就能解开那张杰克的谜团!这也附带地回答了你的问题,即泽维尔是怎么知道他哥哥的凶手是谁的。他哥哥手上的半张方块杰克告诉了他。"
"这么说没指望了?"警官丧气地说,"为了不让他泄露天机,凶手把他干掉了。"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是的,一切都归结在这张方块杰克上。如果我们知道约翰和马克留下半张杰克时想到的是谁,那我们就找到该找的人了。如果我们知道--"
"我们知道。"
"嗯?"
"我疲乏的脑细胞从昨晚开始一直在高速运转,它们已不堪重负。"埃勒里叹了一口气,"是的,这是关键的关键,一旦突破,案子就解决了。坐下,爸,咱们再做最后一次冲刺。我得提醒你--结局会大大出乎你的意料,是你闻所未闻的,比黑桃6那一回合要精彩得多。这回将得到一个最终的答案,但还需要好好地琢磨。坐下吧,坐下!"
警官迅速坐下。
一个小时后,天空已是黑中带红的颜色,一帮情绪低落的人被召集到游戏室。警官站在通向走廊的那扇门前催促他们一个一个地往里面走,虽然一言不发,但神情令人望而生畏。赶来的人都无精打采,但也有几分好奇,都用那种最无助的绝对服从的眼神看着他那张严肃的脸;在上面找不到安慰,又都转向埃勒里的脸,但后者站在窗前正向阳台外面望去。
"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了,"警官用和他的表情相匹配的声调说道,"坐下,让你们的脚歇歇。这恐怕是我们为凶杀案最后一次聚齐。我们一直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要告诉你们我们玩够了。案子了结了。"
"了结了!"举座皆惊。
"了结了吗?"福尔摩斯医生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知道谁--"
"警官,"泽维尔夫人低声说,"你还没有找到--那个人吗?"
卡罗夫人稳坐不动,双胞胎带着几分激动相互瞥了一眼,其余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你们听不懂英语吗?"警官厉声责问,"我说了结了。来吧,艾尔,下面的事就是你的了。"
目光都转向埃勒里的背影。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卡罗夫人,"他突然开口道,"我想,你是法国人吧?"
"我?法国人?"她迷惑地重复道。
"我在问你。"
"怎么啦--当然,奎因先生。"
"那你完全懂法语喽?"
她在发抖,但仍试图笑一声。"可--当然,我是在不规则动词和巴黎俚语的环境中长大的。"
"嗯。"埃勒里趋前几步,来到一张桥牌桌前,"让我先声明一下,"他语调不变地说道,"我下面所要讲的,将把历史上所谓"聪明人"犯罪中一种最离奇的提示方法重新勾勒出来。破译它非常困难,大大超出一般的观察和简单的推理的范围,多少有些《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味道,但是--这里仍以事实为重,这是不容忽视的。请集中注意力,跟上我的思路。"
这个不同凡响的开场白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困惑或类似的表情。
"你们大家都知道,"埃勒里冷静地说下去,"我们在发现马克·泽维尔的尸体时,也在他的手上--顺带说一句,是他的右手--发现一张撕成两半的纸牌中的一半。那是半张方块J;毫无疑问,这是在向我们传达指认凶手的信息。而你们或你们中的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当那天晚上马克·泽维尔进入他哥哥的书房,发现尸体并决定把半张黑桃6塞进死者手里陷害泽维尔夫人之前,死者的手上已经有了另一张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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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方块J的故事(3)    
"另一张牌?"福里斯特小姐惊叫道。
"是的。无须告诉你们这一点我们是怎么知道的,但无可争议的事实是,马克·泽维尔强行扳开死者的手……那是半张方块J。"
"又是半张方块J?"卡罗夫人小声说。
"正是。换言之,两个人死前都是留下半张方块J作为指认凶手--杀死他们两人的凶手--的提示。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用的是同一个提示。那么他们用半张方块J想说明什么呢?"
他意味深长地审视着他们的脸。警官斜靠在墙上,目光灼灼。
"没想起什么来吗?像我所说的,这是偏离常规的。好吧,那咱们就一步一步来。这个J是头等重要的因素。一个奇特的巧合,但并不离谱。作为凶手,当然有可能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与这个J产生联系,但如果不是破解不充分陈述的专家,这一丁点儿线索显然太不够了。但一般来讲,我们不是还把这个牌面读做"杰克"吗?而我们这些人里又没人叫杰克;唯一一个与此相符合的人,约翰·泽维尔,自己已成为头一个受害者。那么,好吧,何不在花色上动动脑筋--方块?这个方块无疑与珠宝钻石有关。 而此时此地与此有关的,"他略作停顿,"似乎只能是那些丢失的戒指。但其中又没有一个是钻戒。这么一来,从表面上看,又没有意义了。"可这时他出乎意料地转向卡罗夫人,吓得她紧贴在椅背上,"卡罗夫人, "卡罗"在法语中是什么意思?"
"卡罗?"她的眼睛睁得老大,像是两汪池水,"怎么--"她眨着眼睛说,"它可以有很多意思,奎因先生。一块方砖,裁缝的熨斗,门窗玻璃,方格子,等等。"
"一块场地,棒球的本垒,很多,很多,"埃勒里冷笑道,"还有一句很重要的习语:rester sur 1e carreau,也许可以翻译成:"就地正法"。反正从我们芝加哥人的表达方式看,它们是很对应的……但这些不相干的东西我们可以忽略不计。"他仍然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她的眼睛,"那么这个"卡罗"还有什么意思吗?"
她的眼睛垂了下去。"恐怕--我就不知道了,奎因先生。"
"你对法语的掌握完全是随心所欲呀!别的都记住了,唯独忘了"卡罗"在法语里还表示纸牌中的方块?"
她沉默不语。每张面孔都反映出惊恐和不安。
"可是,我的上帝呀,"福尔摩斯医生细声细气地说,"这是荒唐的,奎因先生!"
埃勒里只是耸耸肩,目光没有从正在缩成一团的女人身上移开。"我说的是事实而不是幻想,医生。这张关键性的纸牌是方块,而方块在法语里就是"卡罗",我们这里确实有几个叫卡罗的,这一点是不是对你震动很大?"
福里斯特小姐从椅子上站起来,嘴唇惨白地冲向埃勒里说:"我平生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粗暴无礼的废话,奎因先生!你没有意识到你是在多么靠不住的基础上旁敲侧击吗?"
"请坐下,"埃勒里无动于衷地说,"我想我意识到的东西比你多,我尊贵的女士。说吧,卡罗夫人?"
她的十根手指像蛇一样纠缠在一起。"你想让我说什么?我能说的只是--你在犯一个可怕的错误,奎因先生。"
双胞胎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把话收回去!"弗朗西斯捏起拳头叫道,"你不能对我们的母亲说--说那样的话!"
朱利安也吼道:"你疯了,就是这么回事!"
"坐下,小伙子们。"警官站在墙边轻轻地说。
他们怒视着埃勒里,但还是听从了警官的话。
"请让我继续说下去,"埃勒里疲惫地说道,"我说这些并不比你们轻松。像我已经指出的,纸牌中"方块"的意思就是"卡罗"。那么有没有事实支持我的这个观点呢,即约翰和马克·泽维尔留下方块杰克作为线索指认向他们行凶的人?恰恰是有的。"他摆了摆手,重复一遍,"恰恰是--有的。"
从墙边又传来警官平静、不带感晴色彩的声音。"你们中的哪一个,"他咬字清晰地对连体双胞胎说,"杀了那两个人?"
卡罗夫人飞身蹦起,像一头母老虎一样,只一蹿,已来到哑口无言的男孩面前,浑身颤抖。她伸开两条手臂。
"这已经太过分了!"她嘶喊道,"你们再蠢也能看出来指责这两个孩子犯了谋杀罪有多么荒唐。我的儿子是凶手!?你们疯了,你们俩!"
"荒唐吗?"埃勒里叹息道,"快住口吧,卡罗夫人。你真是一点儿也没理解那线索的含义。那牌面上不光有几何图形,不是还有我们称做杰克的骑士吗?想想牌上的骑士是什么样子,不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年轻人吗?"她的嘴张开了,"啊,我看出来了,你现在不那么确信我说的是荒唐的了。两个连在一起的年轻人--不是老年人,提醒你们,大王倒有可能是老年人--注意,是年轻人。连在一起的!不可思议吧!这一点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们了。而我们这所房子里恰恰有两个连在一起的年轻人,他们的姓名中都有"卡罗"二字,这下该明白了吧。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跌坐在男孩旁边的沙发上,欲言无声。那两张年轻的嘴也在无声地嚅动。
"除此之外,我们再提一个问题:为什么两次牌被撕成两半,只留下--姑且这么说--两个连着的人中的一个作为线索?"埃勒里不为所动地继续说下去,"死者显然是想表达这样一层意思,即卡罗双胞胎中的一个是凶手。怎么会是这样呢?是的,如果其中的一个做了另一个的主,另一个即使不情愿,也只好因生理上不可分离的原因而被迫出现在犯罪现场,但只是实际犯罪活动的一个旁观者……你们中的哪一个开枪打死了泽维尔医生,又毒死了马克·泽维尔,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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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方块J的故事(4)    
他们的嘴唇发抖,好斗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弗朗西斯带着哭腔说:"可是--可是我们没干,奎因先生。我们没干,怎么会呢,我们--我们做不了……那样的事。根本做不了。而且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为什么?那么多……噢,你还不明白吗?"
朱利安在发抖。他紧盯着埃勒里的脸的目光有一种极度的惊慌。
"我告诉你们为什么。"警官慢慢地说,"泽维尔医生正在他的实验室里拿连体动物做试验,你们到这里来时略知一二,医生有可能创造出奇迹,通过外科手术将这两个年轻人分开!""
"无稽之谈,"福尔摩斯医生低声说,"我从来不相信--"
"不错,你压根儿不相信会成功,福尔摩斯。这种类型的连体双胞胎的分离手术也确实从未成功过,不是吗?所以我说你是那个对工作起破坏作用的人。你公开表明不相信,你使这些人怀疑泽维尔医生的能力。关于这一点,你对双胞胎兄弟、对卡罗夫人都说过,不是吗?"
"这个--"英国人开始不安地扭动身体,"也许我曾向他们说过这种尝试是很危险的--"
"我想也是这样。然后就出了事。"警官的眼睛闪闪发亮,"具体是什么事我还说不上来。也许是泽维尔医生非常固执,或者他仍然在做着准备工作,两个男孩、卡罗夫人都吓坏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出于自卫的谋杀--"
"噢,你们不认为这有多么荒唐吗?"福里斯特小姐叫道,"多么孩子气?泽维尔医生又不是那种能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权术家。他又不是惊险小说和电影中的"疯科学家"。没有有关各方的同意,他根本不会做那种手术的准备工作。还有,我们这一行人如果想走,他能阻止吗?你们还不明白吗?这完全站不住脚呀,警官!"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可辩驳的底气。
"还有,"福尔摩斯医生急切地说,"谁也没说过一定要进行外科手术。卡罗夫人带孩子们来只是为了让泽维尔医生看一看。即便是所有的一切都确定下来了,在这里做手术也是不可能的。而且泽维尔医生在动物身上所做的小试验纯粹是研究性质,早在卡罗夫人一行到来之前就开始了。我可以肯定地对你们说,泽维尔医生从没动过心思要对这两个年轻人做什么,哪怕是理论上的探讨。我只能表示非常震惊,警官。"
"是这样的,"福里斯特小姐再次抢着说,目光闪闪发亮,"我现在还想到,奎因先生,你的推理也有破绽。你说把一张连着的杰克撕成两半,只留下一个杰克,这意味着死者的意图是要指出两个连着的人中的一个。那我可不可以说,他们把牌撕开恰恰是不想让人们认为这事是弗朗西斯和朱利安所为?我是说,如果他们留下的是一张牌,那人们看到的是两个连在一起的人,有人就会想到双胞胎。可是,如果把两个人撕开,那是不是说:"别以为这是双胞胎干的,是一个非连体的人。所以我才不留下一张完整的纸牌!""
"说得好,"埃勒里小声说,"真是天才,福里斯特小姐。但遗憾的是你忽略了被撕开的牌是法语读做"卡罗"的方块,而在这里姓卡罗的男性只有这对双胞胎。"
她无言以对,咬住嘴唇。
卡罗夫人用已经平稳的声音说:"我越想越坚信一点: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你们当然不会--是想逮捕--"她停下不说了。
多少有些不安的警官用手搓着下巴。埃勒里也没有回答,他又把头转向窗外。
"好吧,"老人说话时有些犹豫,"你能说说这张牌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吗?"
"不能。但是--"
"你是警察,"福里斯特小姐又来了精神,"我仍坚持我的看法:整个论据是--是轻率的。"
警官从一扇落地窗踱到外面的阳台上。过了一会儿,埃勒里也跟了出去。
"怎么了?"他说。
"我不喜欢眼前的这种状况。"警官用嘴唇抿着自己的胡须,"主要是他们说的那些话--不是关于纸牌,而是关于手术什么的。"他呻吟一声,"真见鬼,这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为什么要干掉医生呢?我跟你讲,我不喜欢。"
"这一点我想我们在召集他们来之前已经讨论过了。"埃勒里无奈地耸耸肩。
"是的,我知道,"老人情绪低落地说,"可是--天哪,真不知该怎么说。越想越糊涂,假如真是两个孩子中的一个是凶手,怎么才能把这一个挑出来呢?如果他们自己不说的话--"
埃勒里忧虑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这件事情中倒是真有一些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即便他们当中的一个认罪--这当然是最省力气的结局--你不认为这也是给美国最好的法官出了个难题吗?"
"什么意思?"  
"你看,"埃勒里说,"假如弗朗西斯就是我们要找出来的那一个,而且他也认罪了,而朱利安只是在弗朗西斯的支配下,被迫出现在犯罪现场,被宣告无罪,我们证实,朱利安也确实没有犯罪动机,未参与犯罪,那么弗朗西斯将被审判,也许会被判死刑。"
"天哪!"警官呻吟道。
"我知道你也考虑过这种情形。弗朗西斯被审判,被判死刑;而整个过程中可怜的朱利安是被迫的,他忍受着极度的精神上和生理上的痛苦,最终会被赦免,起码不会判死刑。他是特殊情况下的无辜的牺牲品。外科手术吗?现代科学--起码在约翰·泽维尔医生以外--还没有可能对这种类型的共用主要器官的连体双胞胎进行成功的分离。结果会怎么样,无辜的也和有罪的一起服刑。而外科手术已不可能。怎么办?法律说犯了死罪的人应该被执行死刑。我们执行还是不执行?对一个执行对另一个不执行,显然是不可能的。那就不执行?显然于法于情都说不过去。唉,这是个什么案子呀!不可抗拒的力量遭遇不可逾越的障碍。"埃勒里叹了口气,"我倒真想看看接手这个案子的精明强干的律师们--我敢打赌,他们这回算是碰上了自有刑法以来难度最大的案子……还是听听你的,警官,你对下面将会发生的事发表一下看法吧。"
"让我清静一会儿,好吗?"他父亲嘟囔道,"你总是提这种最难回答的问题。我怎么知道?我是上帝吗?……下个星期的今天,我们都到疯人院聚齐吧!"
"下个星期的今天,"埃勒里阴郁地说着,抬头望望可怕的天空,使劲想舒服地喘口气,"看来我们都会变成冷灰。"
"是啊,在自己性命难保的情况下还一门心思管别人的事,这的确有点儿不够聪明,"警官说,"还是进去吧。我们还是得耐着性子,仔细梳理,做我们能--"
"这是什么?"埃勒里突然说道。
"你说什么?"
埃勒里三步并做一步跃下阳台,站在车道上仰望着阴沉的夜空。"那声音,"他慢慢地说,"你没听见吗?"
那是一种似有若无的低沉的轰鸣声,好像来自遥远的天边。
"的确有,"警官叫道,也来到空地上,"我想这是雷声吧!"
"在这可怕的等待之后,该不会--"埃勒里的声音最后小得听不见了。他们抬头仰望的面孔是暗夜中两个希望的亮点。
当阳台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时,他们也没有转头。
"这是什么?"泽维尔夫人叫道,"我们听到……不是打雷吧?"
"太好了!"福里斯特小姐尖声大笑,"如果是打雷的话,那就是要下雨了!"
轰轰的声音越来越大。奇怪的是那声音越来越有质感,好像是金属发出的撞击声。
"我以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福尔摩斯医生高声叫道,"一种反常的天气现象。"
"怎么个反常法?"埃勒里问时,还在仰望天空。
"在特定的空气条件下,有大面积森林大火的地区也会形成云带。上升气流的潮湿空气凝结,然后就是我读到过的那种情况:火被它自身造成的云雨扑灭!"
"谢天谢地!"惠里太太颤抖着声音说。
埃勒里突然把头转向众人。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阳台的栏杆边--一排仰起来的脸--每张脸上都充满着希望,只有卡罗夫人的脸上是一种意识到危险的恐惧。如果真的要下雨,火被扑灭,通讯联系恢复……她紧紧抓住儿子的肩膀。
"先不要庆幸吧,惠里太太,"埃勒里冷冷地说,"我们都弄错了。这不是打雷。你们没看到那边的红光吗?"
"不是打雷?--"
"红光?"
他们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立刻看到黑压压的天边有一闪一闪的红色在快速地移动。
那所谓的雷声正向箭山的峰顶逼近。
那实际上是马达的轰鸣声,闪动的红光是飞机的夜航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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